飞鸿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题引
他回了卧房,接过热毛巾,盖在脸上,褪了残妆。良久,他抬起头,缓看向镜中人:“阿清,我是不是很老了?”
阿清接过毛巾,在盆里洗了:“怎么会呢?”
听上去就像假话。
这是他第一次失手。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他十二岁走上这条路,他就知道。
在这脂粉流离之所,男孩子们的寿命比女孩子们更短,更下场凄惨。女孩子们能从十二三岁一直做到二十多岁,然后随便找个人嫁了。男孩子呢?十六岁,就已到了迟暮。做到十八岁,算你不错。
再然后?没有然后了。
他今年已经十八了。他知道他有一天会失手,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快。
他有一副好身量,肯吃苦。奴颜媚骨,逢场作戏,都手到擒来,不知搜刮了多少人命金银。
这里的人爱提往昔。如果不是生了穷,如果不是遇灾年,遇人贩子,遇负心人……只他从不提过往,说什么,要是没有那一场变故,他还是少爷。他只似笑非笑,带着若有若无的愁,站在深门里,就让男人们趋之若鹜。
男人们以为他是深陷魔窟的公主,争着抢着来拯救他。殊不知,他就是这魔窟主人。
他十二岁第一次给了一个老男人,一个医师,五十来岁,很有钱。医师说他是把天生的刮骨刀,认可了他的天赋异禀。
医师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医师死的时候,他们什么都没分到。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着那早已消耗一空的虚无钱财,气势汹汹地追到楚馆红楼。少年靠在深门,如此无辜,又如此美艳。他红唇微张,一点胭脂也无,就可代言靡奢:“找谁?”
于是他又从这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身上扒下一层皮来。看着人们为他交相吃醋又如此狼狈寡廉鲜耻的模样,他突然明白,烽火戏诸侯是多么令人快乐的一件事。
他呆呆看着镜子中那人。真的是他吗?
不好看。雌雄莫辨的样貌不知不觉消散虚无,精致软绵的五官变得清晰,单纯妩媚的神色染上仆仆风尘。他简直像站在巷子里的妓女,连涂脂抹粉就能描绘出的假美也离他远去——他变成了一个和美绝缘的人。
真是让人发疯。他不甘心。
他在楼上听周先生弹曲。真好。即使三十多岁,周先生还是周先生,叫无数饮食男女顶礼膜拜。
周先生就是美,周先生就是优雅,英俊,温柔,爱情。
从前他也是美,他的美昙花一现。他把灵魂交易给魔鬼才得了这美,人皮鞣制的面具总腐朽得格外迅速。
今天那个人也来了。那个人来听周先生的曲子,不是来看他跳舞。从前有位客人说,他的舞蹈动人心魄,即便是玉阶之上那人,与他共舞一曲,也会心悦诚服。
他和那个人跳了一支舞。那个人说,你跳得不好。于是他成了舞池中唯一一个被舞伴抛下的人。
他该物色出路,是时候找一个能养活他的人。但他却一门心思爱上他不该觊觎的人。
他不甘心。怎能有人不跪倒在自己脚下顶礼膜拜?魔鬼的礼物明明还在他身上残有余痕,又怎能有人不听从魔鬼的呼唤?
那个人喝多了,他还在斟酒。那个人忽然痴笑:“你……你特别像一个人。”
他“哦?”一声,职业病。
无聊的人都爱说我们好像在哪见过。他不感兴趣。眼前这个人不一样,他挺感兴趣,还是装得不感兴趣。
那个人没再说下去,继续喝酒。把那个人灌醉不容易,多谢了周先生帮忙,也多亏了那个人今天高兴——他搞垮朝堂上的对家,从此这朝堂他与其他二人三足鼎立。其他二人都是黄土没过脖子的老头,他不一样。他像是刚出鞘的宝剑,熠熠生辉。
那个人想找其他人,突然发现,这个房间只剩下他们俩。那人半醉着坐起来:“人呢?来人啊!”他揪住那人的前襟,贴着那人的耳朵细语:“您有什么吩咐呢?”
那人一把将他甩开,捂住口鼻,快步走到门边。门锁住了。这是个没有窗的房。那人快步走回来,拽住他的衣服:“你好大的胆子!”他笑一下,竟有闲心,抽了口烟,喷在那人脸上:“乃呒要冒火,坐一坐。”
原来那个人生气是这样的。没什么表情,双手死扼住他的脖子:“让他们开门!”
他还是笑:“呒急。呒急。呒有用。”
他真的快要窒息。原来死是这样的感受。自作孽,不可活。
那人松开手,他像个破布玩偶,被甩到地上。他呆一下,竟然伸手拉那人的衣摆。
他像个疯子般痴笑,抱住那人的腿不让他走。他不知自己何时拥有了这样的冲动,和这样的勇气。
飞蛾扑火,也无什么美感可言。因为扑火的是只飞蛾,不是蝴蝶。
他看不见那人神色,只觉到那人很想甩开他。
他怎能如此狼狈,又如此卑贱。
那人急了,说的话儿像个少年:“你放手行不行?我不杀你。”他哭得更惨,如丧考妣。
良久,那人叹口气,对他毫无办法:“放手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给你一笔钱,一个新身份,去过安稳日子。”
他愣一下。他本该答应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但他没有。他被馅饼砸中昏了头。
他说:“我不。”
那人狠狠把他踢开,他觉得肚子里有股热腾腾的钝痛蔓延开来。他缩成一团,那个人没有管他。那人在榻上和衣而眠,他缩在地上,躺了一宿。
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他过气了。门前冷落鞍马稀,只是连做商人妇的机会也无。他的身价一贬再贬,他无所谓,悠悠抽着烟,靠在深门里,任凭岁月漫卷,风烟浸透。
花落了,他也过了好时候。于是他悠悠然掉转了身,到黑洞洞的门里去,依稀当年媚妩。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提着他寥落的花篮。往年选秀,他总能拔得头筹,如今也不过陪衬。一枝花一两金,千金一博美人笑。
大家都在笑,微笑也好媚笑也罢,只他一个,百无聊赖,靠着墙倦怠地抽烟。明面上大家对他笑,背地里大家暗笑他,自暴自弃到这个地步。等过了冬,就等着去暗沉的巷子里站街拉客。
那个人也有一枝花。随便看一眼,把花扔在他的篮里,继续和身边人谈事——许是觉得他面善。
就为了那人的一枝花啊,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给他送来了花,巴结那人,又暗中肖想,似乎找了点共通嗜好,就能一样位高权重。他恍然间,又回到他最风光的时候,满目的花和黄金。他站在这花中悠悠然抽着烟,无意间与那人目光相碰。
他先转过头,轻吐出一口烟雾。
时光磨灭了他的心性,衰老蹉跎了他的温柔。他未曾见过爱,就被爱抛弃。
众声喧哗,都道恭喜。他不哭不笑,不喜不怒,完成他的演出——说客套话,表感谢词,只是没了性格。
暗送秋波是性格,横眉冷对也是。这两种都颇有受众。但他这样,怠慢麻木,于是大家觉得他不值这个价。
既然大家都买好戏票,何不赚足大家的眼球?
终于,那人也觉得票买的不值了。那人上前,问他能否赏脸跳支舞。现场的气氛暗自升温,大家直勾勾盯着这舞台,期待爆出什么热料。他客气地应许,客气地跳完一支舞,客气离场。这支舞他跳得很好,无可挑剔。那人已经做好在他转身快要摔倒时扶他一把的准备——没有机会。
他又回到他落寞的地方,落寞地抽着烟,像在后门口那条暗巷里站街。有人过来,他惨淡一笑。
有人问他跳舞,他就跳;有人给他喝酒,他也喝;有人塞钱给他,他来者不拒;有人暗中占他便宜,他默不作声。那个人走到他身边,和他挨得那么近,他却已感受不到那人身上的炽热温度——从前只要看见那个人就觉得空气发烫,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了。
那人问他:“你是不是怨恨我?我听说你过得不好。”
他笑一下,似是觉那人自作多情:“没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干我们这行的,生死富贵格外短些罢了。”
那人侧过头来对他说:“我觉得你很面善。你是不是在吴县住过?”
他说:“没有。”
对话无法再进行下去。那人买了他一晚上,又白花冤枉钱,捧红了他。毕竟大家都想尝尝当朝风云人物尝过的滋味。
这晚上,他抽烟,那人说话。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从前读来,还有期许,如今再念,只余凄凉。
就这么坐啊坐,那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事,小时候的事,和母亲的事,和父亲大哥,兄弟姊妹的事。这些事兴许出售会有高价,毕竟大家都想揣度上位者的心。
终于,他不耐烦了。他重重吸口烟,又重重吐出:“做吗?”
那人无言,于是他说:“我困了,要睡了。钱是不退的,做不做随你。”
那人拉住他的手腕,沉默良久,才问:“能告诉我你本来叫什么名字吗?”
他答:“记不清了。”
他因那人红了一阵,但这热闹也很快随那人的婚讯云散烟消。那人结婚的车马打门前过,他悠悠然和大家一起看热闹。有人刻薄他的声音异常尖锐,他无可奈何地笑笑,被打一顿——摆什么臭脸,谁想看你那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干我们这行还立什么牌坊?早就看你不爽了,大家都陪笑陪哭,就你给客人脸色。
他坏了脸,混不下去,只好换个生计。他两手空空地来,又两手空空地去,路过街头,见那人扶妻从马车上下来,妻的手轻搭在小腹上,原来他们有了孩子。
于是他不好意思偷那看热闹入神的店家铺上的点心,怕惹出事端。
人啊,只要活着,就是有活路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住在河边最潮湿的地方,和别人挤一小块窝棚,帮人拆洗衣服过活,也算一种靠水吃水的活法。河水未能滋养他的容颜,反倒泡坏了他的双手,浸透了他的骨髓。每当变天的时候,他的膝盖和双手就隐隐作痛。
在路上遇见旧恩客,讶异他怎么变了这副模样。于是卖些可怜,得了两个钱,权做外快,又可多抽两锅烟。
再在街上遇见那人,是上元佳节,灯火如昼。那人抱着女儿,很是亲昵。女儿在猜灯谜,灯火把她小小的脸印得通明,她这样漂亮可爱,不谙世事。她吵着要灯王,那人抱着她一个个地猜。那人猜得那样认真,不慎错了,笑着摇头懊丧,从头再来。
小时候,他也是这般不谙世事。孙家的哥哥带他去灯市上玩,给他买了金丝玫瑰糖,桂花糕,酥油饼。他抱了满怀,看见大家都在猜灯谜,连对十五个,就可以把灯王赢走了!他吵着要那个,于是孙家哥哥就开始猜了。灯火把孙家哥哥的脸印得通透,他在旁边偷偷地看。但这些题怎么那么难啊,一直都没有人能连对十五个。他也觉得无趣了,又被鱼龙曼衍吸引了目光。
这么多的灯,这么多的人,把他们隔开了。有人来找他,说是母亲叫他回家。他就和那个人走了,一直走到洛阳,走到如今。
宝马雕车香满路。只可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终于,那人连对了十五道题,赢了灯王。女儿拍手笑起来,那么开心。
终于赢了。他松口气,久违地,带上些笑容,没入人群中去。
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满眼繁华俱成空。他不太了解出了什么事,只知道,那人要倒了。
朝堂战场,不过把命系弦上。转眼间,娇妻归家,美妾四散,父女相离,珍宝俱抄没,权势再易手。这门庭若市,终可罗雀。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念那人劳苦功高,留一条性命。他路过那人门前,去送洗好的衣服,回来又路过,突然想,那人会不会挨饿?
他鬼使神差地去敲门,门是开的。他溜进去,这高门大户,连个鬼影也无。
他怕迷路,明明小时候胆子很大,越长大越怕。他鼓起勇气在这陌生的地方东找西逛,终于在家徒四壁的卧房找到那人。那人睡着了,又或者死了,毕竟这个家,连一床被褥也无,只剩下墙。
原来还活着。
他借了点黍米,想那人锦衣玉食,吃不惯粟。他煮很稀的粥,一点一点喂给那人。那人半吃半吐,他心疼得不行——心疼粮食的多,心疼那人的少。
那人总算缓过气来,看见是他,笑了一笑,半开玩笑的口气:“怎么是你?”他悠悠抽着最后一锅烟,这杆玉嘴的烟枪,跟他这么多年,终于换成了黍米,要转手易人。
夕阳漫进来,像黄昏海面上的金浪。他慢悠悠地站起,要走。那人说:“留下来陪陪我吧。”他笑着侧过脸,夕阳把他的面容笼罩,遮掩去他的细纹。他仿若夕颜,朝生暮死。
他趴在那人膝上,那人抚他的长发。他想问问那个人,可否还觉得自己似曾相识?
他没有问出口。就让那个无忧无虑的陆小公子,死在他十岁的上元佳节,灯火如昼。
那人卖掉宅子,说想带他回富春老家。他只说,你要功成名就,把女儿接回。
你的女儿一定还在等你呢,像我当年,也在等你。
这世间人来来去去,大家都艳慕他慧眼识珠,只用一小袋黍米,换了富贵滔天。他眼看那人青云直上,甚至超出当年。那么多的美人娇娃,那么多的谗言媚语,熙熙攘攘挤了满堂。他看着窗外,姹紫嫣红开遍。他想,那人什么时候能把自己的烟杆找回来呢?
原来自己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手脚消了冻疮,爬了皱纹。他问那人何时把女儿找回来,那人只埋头在他怀中不答。
他常告诫那人在朝堂上,要淑慎其身。又常提起,让他把妻请回,接回女儿,一家人可团圆,比什么都好。
他们大吵一架,谁都不理谁。
今夜天已晚了,好像今天也是上元节呢。大家都出去看灯火。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突然想念他的烟杆。
他这辈子无牵无挂,功德圆满,只有一样,很想念他的烟杆。医工说他的病是抽烟抽来的,他已死到临头,最想念的,却是这消磨他寿命的浮华烟云。
那人说抽烟不好。这救赎来得太晚,却也聊胜于无。
天亮了,他就合上了眼。
这一生便若雪泥鸿爪,世事无常。终此一生,合眼之后,空留孤坟一座,至于后事如何,大抵,也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