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曲
1.风月
愚间行京畿,遇一枯骨于草中,遂枕其骨而眠,见一黄发婢女,述其生平。愚闻其所述,叹古来能人将相,皆为男子,卖笑红粉,为人不齿。若风流人物生于微末,纵使有千般文韬,万般武略,竟也枉然。种种才名艳名,爱恨情仇,再无人知。愚感其所历,遂为此文,以记诸般风月奇女。
我叫黄硕,小字月英。我本是富贵之女,遭逢战乱,与闺中好友诸葛亮一同被卖为民妓——说实在的,那老鸨儿着实看不上我,人贩子死乞白赖外加诸葛亮循循善诱,那老鸨儿才收下了我。
我低着头,不敢看对面那粉面含笑的妇人。那妇人满头金钗银饰,眼角微挑,穿得好似王妃命妇,一开口,声音婉转洪亮,想来年轻时候也是个唱曲好手。这妇人便是风月楼的老鸨,大名写做陈寿。虽说识得诗书礼仪,却养得几个打手,打骂起人来毫不手软。
陈寿道:“月英啊,你看妈妈我本是小本买卖,我买了你,本就是亏钱的,你若是什么都不干,岂不是叫我白白贴了饭钱?”我作为一个黄毛黑皮的小丫头,连忙点头称是。陈寿摸了摸手上的戒指:“我们这一行的,靠的是脸面吃饭。这脸面,长于父母,生于天地,你生不得副好皮相,妈妈也不怪你……只是你若是再不努力干活,我这风月楼,也决计不是叫人吃干饭的地方!”她突然把嗓音拔高,吓我一大跳,转而又和颜悦色道:“你这卖身契在我手里,要卖要剐,全凭我的意思,到时候,你可别怨妈妈无情了。你初来乍到,先做着个柴房丫头,要是干得好了,伺候姑娘们梳洗,也未尝不可……下去吧,唉!又是个赔钱东西。”
我忙不迭退出来,那老鸨儿实在吓人,巴不得将人家剥皮去骨一般。诸葛亮一直站在门口等我:“怎么样?”我随口道:“什么怎么样?那老鸨儿……”她一把捂住我的嘴,眉眼弯起来:“嘘。”她一双桃花眼微挑,面若桃瓣,指如纤葱,身材高挑修长。我每每想起,便有些不平——大抵本该长在她身上的丑都倒到了我头上,所以她活该欠我。
诸葛亮道:“她叫你去柴房?”我点头:“你什么都知道。”她笑一笑:“没叫你去跑堂就好。”我问:“你怕我犯事儿?”她点一点我的眉心:“你知道就好。”她虽说着调笑话,嘴角翘起,眉心却微蹙,露出苦恼的样子。我问:“你怎么了?不开心?”她微顿一下:“没有……你在柴房要好好干,别闯祸,也别干得太殷勤。”我说:“你呢?你是不是……”我想问她是不是要去接客了,她似看出我的想法,一手拍在我的脑袋上:“想什么呢?妈妈叫我去陪酒,也就是陪客人们说说话对对诗什么的。”我说:“阿亮,你别这样。你话一多,就有坏事。”她笑起来:“要真这样,我就多多咒你。”我虚踢她一脚:“无聊!”
我才进柴房,就见一年轻姑娘进来。那姑娘系月白裙子,套件浅蓝针织短外衫,头发拿两根灰蓝布带子系了,端端的一丝不苟。这姑娘看上去木讷,嘴唇微厚偏粉,一双眼低垂着。她说话时候不看人,声音不高不低,也没个起伏:“我是曹姑娘的贴身丫鬟……我叫荀攸。”我想起阿亮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别乱说话,于是呆呆应一句。荀攸道:“姑娘要热水洗脸,叫你烧了端去。”
我初来乍到,怎么知道那曹姑娘住在哪儿,是个什么人物?才要问,那荀攸抢先道:“曹姑娘住在西边的主卧,你进了院子,穿过长走廊上了楼便到。”奇怪。她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荀攸见我不答话,呆愣极了,索性道:“也罢,我这回领你去。”我谢了她,闷头往炉子里添柴烧起水来。
荀攸没什么架子,也帮我添柴:“柴要细细的烧,叠成中空的,这样才烧的透。你若是用的柴多,劈的却少,叫别人指摘。”我不是很明白,却没敢问她。她就不说话了,只在我加错柴火的时候指点一二。
我端了热水,跟着她走。那热水有些重,荀攸道:“我帮你端着,进了院子,便得你自己端着。”我连忙道谢:“荀姐姐,你人真好!”她端过水,还是不怎么说话。
转眼到了后院,后院门槛极高,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似是风月二字。门两边一副对联:长江淘尽英雄,淮水多蕴美人。荀攸将水递与我,进了院子去。进院一瞧,别有洞天。里头花繁似锦,两边楼上挂着薄纱帷幕,下面坠着铃铛,微风一拂,清脆作响。两个姑娘在院中比剑,一个招式行云流水,皆是官家路子,一个却没什么章法,只凭着意气乱打一通,竟也同那招式端正的打个平手,削落一地花雨。
我正走着,忽闻前头有人说笑。这女子声音高锐,在那紫幔帷幕里掩映,身边拥着一众儿小姐丫鬟,好大的排场。荀攸连忙让道一旁,我也跟着,不自觉儿抬头张望打量。
一女子自帷幕后走出,系绛锦银绣白狐皮披风,着淡紫色白牡丹彩绘留仙裙,蜂腰柳眉,唇压芍药三分红,齿借玳瑁一寸光。她扫我一眼,笑挪揄道:“这是哪家的黄毛丫头儿,竟也跟了那曹阿瞒了!”我低头不敢答话,那女子又笑道:“竟是个木头!”后有一长脸蛾眉的女子插话:“小丫头不懂事,你原是该叫这位姊姊大姑娘的。”那女子鹅黄色齐腰襦裙,耳垂偏长,好一个慈眉善目的菩萨样子。大姑娘温声道:“我唤作袁绍,你叫我一声袁大姑娘便是。刚才那说话的姓刘,排不上什么辈分,你就直接叫她玄德姑娘。”端得好生傲气。玄德姑娘听了,脸上并无不快。
我觉得袁大姑娘并不坏,直言直语的,又这般好看,于是问道:“那曹姑娘是什么人呢?”袁大姑娘一听,突然柳眉倒竖怒道:“那小贱蹄子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姑娘!若不是奉孝让着她,她那点货色也能当清倌儿!沐猴而冠还真把自己当人了!”玄德姑娘劝道:“她确不是个东西,只是姊姊这般说话,也未免有些不妥当。”袁大姑娘冷笑道:“你最是假仁假义的东西!就你这般东西,也配说得曹阿瞒?”
我听她这般说,竟一下子糊涂了,不知道她是讨厌那位曹姑娘还是袒护曹姑娘。
2.花朝
我随荀攸上了楼,转过门角,见那主卧敞亮,梨花木的椅子,墙上挂着字画,案上散些诗帖笔墨,看来主人是个风雅人儿。荀攸道:“姑娘想来在里头,你端进去便是。”
我答应一声,挑了帘幕进去,见一青衣女子为那穿着一件月白色丝绸里寝衣的姑娘梳头。寝衣姑娘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肤色瓷白,体态娇小,闭着眼睛像个瓷娃娃。青衣女子见我进来:“月英,坐。”我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的?”青衣女子错开这话:“水放在边上便好。”
我把水放在一边,揉揉手腕,不敢坐。那穿寝衣的姑娘突然道:“奉孝叫你坐你便坐着,墨迹什么!”我连忙坐下,却也不敢放松,背挺得笔直。初来乍到,难免拘谨。
姑娘睁开眼睛扫了我一眼:“小姑娘,那么紧张做什么!我曹操难不成是要吃你不成?”原来她叫曹操,好奇怪一人,说话和本将军自报家门一样,坦坦荡荡,言简意赅。
我缩缩脖子,不敢答话。青衣女子见状递与我一碟蜜饯:“要吗?”我畏畏缩缩地拿了一个,含在口里不敢嚼,怕这甜味一会儿没有了。曹操把那一碟蜜饯拿过来直插到我眼前:“拿着!小小年纪就这般没有出息!”我接过,有些不好意思瞧她那张娃娃脸儿。
青衣女子接着给曹操梳头:“我叫郭嘉,你叫我奉孝便是。”她说话的声音冷冷清清,头发和肤色像是黑曜石和玉石的组合,衬得她整个人都不似凡俗。郭嘉道:“你和孟德都爱吃甜食,赶明儿我出去,可以帮你带一些回来。”
我连忙推辞:“不用不用,我也不那么喜欢吃甜的。”她道:“诸葛姑娘也是爱吃甜食的,我还当你们都喜欢这些。”我说:“你听谁说的?那个家伙从来不吃甜的!”她笑一笑,眉眼像是墨染过:“想来是丫鬟间乱嚼舌。我近日里读了《四书》,月英可曾读过?”我摇头:“我以前最烦我爹爹叫我看这些,不过阿亮喜欢这些东西!呐,我以前喜欢看《周髀算经》,不过叫我娘给收了。”她道:“是本好书。我还有别的书,可以借给你看。”我喜道:“太好了!”她说:“你晚上来我这里拿便是。”
我前脚刚出了门,却不知曹操笑道:“奉孝你又套人家的话!”郭嘉把她的头发拧成一股:“这孩子单纯,以前是大户人家,父母都是识得诗书的。”曹操看着镜子:“可惜了,命不好。”郭嘉把她的头发卷一圈,绑好:“这世上没什么命,事在人为。那诸葛是要提防。她这人谨慎自律,生得也好,怕是个麻烦。”曹操笑,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整天想这么多干什么?难不成还真能杀人了?”曹操从镜子里看见郭嘉的眼睛,自敛了笑容:“奉孝,我不是不明白。这世上人心难测嘛!”她顿一顿,又绽开个笑,“我还有你呢!天命什么的,都是狗屁胡说!”
我规规矩矩,在院中干了两个来月,干到粗使丫鬟。这时候正赶上花朝,家家张灯结彩,姑娘们打扮起来,要在那花朝节上赢得最多的银钱。风月楼是这烟花巷子里最大的一家,也是最会赚钱的一家,陈寿妈妈叫各位姑娘提个篮子,公子客人们往里头投钱,得钱最多便是花魁。
我天未亮就起来,忙活一整天,摆桌擦椅,砍柴洗碗,外加给各位姑娘们递东西打下手,骨头都快累散了架。晚上我站在犄角旮旯里头,说是应急帮忙,其实只是站着忙里偷闲——晚上是姑娘们的秀场。
今年花朝开场,袁绍最先,沮授弹琴伴奏,跳的霓裳羽衣曲,红袖纷扬。她舞姿惊艳,最后身上披着的红衣竟纷纷散开了去,成件白素裙子。大抵芳容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她像朵白牡丹,在如水的琴音里流淌。我可真艳慕她。
台下一片叫好,有人吹起口哨。一边有两个仆役样的人低声交谈。一人哂笑:“你看那出来卖的,穿得和个官家姑娘似的!”另一人道:“就台上那个,在我们少爷面前不知道多骚呢!人老珠黄了还装什么纯!”那两人又窃笑着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不想再听,于是躲了开去。
不过多时,袁大姑娘下台来,一身素裙,提着花篮,像是只天鹅,径直走过去。有人给她塞银钱,她不停留,也不管那篮子里有多少钱,在门口把篮子交给沮授,自己出去了。她走是走,引得一群人奇货可居往她的篮子里投钱——花魁选出来七日后,便会在街上游街。到那时候更热闹。
后面还很有几个节目,没一个比得过袁绍。我觉得无趣,贴着墙乱转充勤。见妈妈站在门口迎客,笑得脸都合不拢,一会儿招呼这个,一会儿亲近那个。我见她害怕,遥遥躲开去。
这楼里一楼大厅,二楼包房,一楼什么些三教九流都有。我见阿亮在那些人里穿梭,鹤立鸡群一般。她是仙鹤姑子,其他人都生生成了矮胖鸡!我这样想着,情不自禁捂嘴偷乐。
阿亮天生长得高,穿身浅桃色的裙子,活像傻大个。头上簪着一串银桃花儿步摇,晃晃悠悠的,好俏皮!她端着酒壶,对人笑一笑,眼角微挑,露出一个单边酒窝。大老爷们吆五喝六,嘴眼歪斜,一口黄板牙撕着肉。手上刚沾了油脂,还要去摸姑娘如桃如玉的面容。阿亮只是端着酒,动也不动,她耐性可真好。
我心里头有点不高兴。阿亮那么爱干净,又会读书,来陪酒真是大材小用。我看她和那些头牌姑娘比,也并不差呀!就是长得太高了——好像来这里的客人总喜欢娇小一点。要是姑娘比自己都高,可真难堪。
我正瞧着,忽听见楼上一声尖叫,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冲下来,对妈妈附耳。陈寿脸上的笑容变了变,悄声道:“怎的这样不小心?吓着了客人可怎生是好?去叫你文若姐姐替了她来!”小丫鬟道:“元让姐姐伤得厉害,要不请华佗姑娘来看看?”陈寿道:“那小贱人素日里野惯了,磕着眼睛怕什么?叫刘协给她瞧瞧也便是了!”小丫鬟喏一声,不敢多言。
3.怨怒
我去给夏侯惇打水时候才知她的确伤得厉害,左眼裹着纱布,躺在床上咬牙,却也不叫。听说是那客人发了酒疯,将爵杯角砸进了她眼睛里。那只眼睛断然看不见了。
夏侯惇便是我那日看见的在庭中比剑的姑娘,平日最重自己的样貌,这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要去告他!”夏侯惇突然咬牙,“伤人一眼,按律当还!”孙策也怒:“那小子好生张狂,不过是家中有些银两,竟这般欺负人!元让,你若是要告他,我与你同去!”周瑜劝她:“伯符,此事欠妥。”
孙周两位姑娘同年,平素最为要好。孙姑娘是当日与夏侯惇比剑对手的那位,周姑娘是官宦之后,家道中落,才到这里。她容貌极为出众,要我来说,若是花魁单看容貌一样,定是周姑娘要夺魁首。只是她性格太温,不争不抢,少了几分风情和玲珑,这才没当成响当当的大姑娘。
孙策道:“公瑾,你素来通情达理的!那小子和老鸨儿这般欺负元让,你岂能坐视不理?”曹操撇她一眼:“那两人的确该恨,只是现下我们一无银两,二无人脉,这般冒失告了去,成不了事不说,还白白赔了身家!”孙策冷笑道:“曹孟德最是怕事!告状也要银钱人脉,这天下难道就没了清官不成?”
周瑜蛾眉微蹙,似是觉得孙策此话不妥。袁绍平日里虽说威风八面,事到临头,却也最拿不定主意:“那这下如何是好?”曹操一摆手:“要我说,暂且忍着……”夏侯惇大喝:“不成!”她平日里很是通情达理,眼下这般气急,是真生气了。荀彧也说:“此般不妥。妈妈知晓了,只怕要脱得一干二净,赶元让去柴房住着。她伤没好,若是染了病,怕好不了了。”
这位荀彧姑娘同曹姑娘的侍女荀攸本是一家,荀彧姑娘漂亮,荀攸姑娘木讷,妈妈便把她们二人分开,一个当了姑娘主子,一个当丫鬟仆从。这二人性格迥异,虽是一家,平日里却互相不说什么话,也真叫人奇怪。我私底下瞧着,妈妈很是倚重荀彧姑娘,客人们有什么不好了,便是她去救场。一应事物,妈妈不在,也是荀彧姑娘做主拍板。
众人正说着,郭嘉进来:“我去请了华佗大夫来。”刘协正是六神无主时候,她虽通些医术,小伤小病倒也在行,这伤了眼睛,却怎么也没办法了。华佗把那眼睛看了:“这眼睛没用了,要取下来。”袁绍脸色突然苍白道:“这……这般严重吗?”华佗云淡风轻:“取了再养两个月,就没什么大碍!”
曹操蹙眉不语。郭嘉看她神色,转头与众人吩咐:“这事还望诸位别叫妈妈知道,若是问起,便说没什么问题,养着就好。”孙策忿忿:“这是为何?元让伤得这般重,她早该多拿些银钱将元让好生伺候着!”郭嘉全当没听见,不理她。
荀彧说:“你刚来,不知道。若是叫妈妈知道元让伤了样貌,必然弃她不顾!这风月楼里,病死的姑娘还少吗?”孙策听了,一拳锤在桌子上:“欺人太甚!”
有一小姑娘包着头巾急惶惶地进来,哭喊一声:“姐姐!”那姑娘是夏侯惇的小妹夏侯渊,不如她姐姐有灵气,字不识几个,人又莽撞,好在极有力气,被陈寿拨去柴房做最下等的丫鬟,我初来时,她对我照顾不少。
夏侯渊连忙在床边坐下,也不拘礼:“姐姐这样难受!我定要向那鸨儿报仇雪恨的!”她说着,拧了两下关节,从袖子里拿出把明晃晃的尖刀来:“我左不过来向姐姐报个信!这便要将那老鸨同那贼人的眼睛剜下来,好叫姐姐不白受了委屈!我若是被官府拿去,还望姐姐来年替妹子奠杯酒水,权当报个平安!”夏侯惇槌床大怒:“不许去!”
夏侯渊不听,起身要走。夏侯惇挣扎着要起身:“妙才你给我回来!不许去听到了吗!”她这一挣扎,坏眼裂开,把那敷着的帕子染红。刘协慌忙道:“元让快些躺下!这……大夫,这……”夏侯渊回头看她一眼:“姐姐何必这样!待我去拿了那俩杂种眼睛,报了姐姐!”
袁绍正站在门边,看了夏侯渊手上尖刀,有些发怵,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曹操一人插过来拦着骂道:“夏侯渊!你不是个东西!”夏侯渊脸涨得通红:“放你娘的狗屁!”曹操道:“你大字不识几个,还讲什么仁义道德!逞这意气去了,你倒落个忠义两全的名声,却叫你姐姐怎么办!无权无势还瞎了只眼,活该叫人看了笑话冻死街头去!”
夏侯渊听了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不字。荀彧圆场道:“妙才是冲动了些,心却是好的。依我看,这事情就此揭过。”她引了夏侯渊暂且坐下,夏侯渊突然一手把刀扎在桌上,生生将那桌子捅了个对穿。
华佗给夏侯惇喝了麻沸散,将坏眼取出。她伤口不大,看着却极为骇人。袁绍最先受不住,和沮授先回去。荀彧转过头去不看,孙策也把目光移开。周瑜坐在床边,把手伸给夏侯惇握着。她那双手纤细匀称,被夏侯惇捏得红白一片,她竟没吭一声。
曹操坐在窗边,脸色沉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荀彧道:“不若我们出钱,权当将元让赎出去。”曹操冷笑:“那老东西要是漫天要价,岂不是任她拿捏!”孙策一拍桌子:“她怎能这般不讲道理?”曹操冷冷瞥她一眼,孙策见了,瞪回去,满是厌恶脸色。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都不说话。
郭嘉喝了杯桌上残酒:“元让伤了眼睛,身价自然是要打折扣的。只当同陈寿赎个丫鬟。”周瑜探问:“她哪里肯放人?”郭嘉答:“我同她谈。这样的条件,也算公允。”她怎么会说出公允二字呢?明明她是最不信公允的人。孙策怀疑地看了郭嘉两眼,未可置否。
后半夜,姑娘们陆陆续续都走了。华佗姑娘回医馆,周瑜出去送她,曹操和刘备都留下。我这才发现刘备一直在,只是没说话。
郭嘉出了门,下楼,见有个高挑的姑娘站在廊间举头望月。那姑娘劝她:“你赌得太多,总会输的。与虎谋皮,又怎能善终呢?”郭嘉只笑,几分苍然:“嘉,一无所有,不得不赌。”诸葛亮侧过头,单边的酒窝浸在月色中:“你小心些,陈寿不是好惹的人。”郭嘉谢她,走过几步,又停下来说:“孔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诸葛亮耸耸肩膀,露出轻快的微笑来:“你也一样。”
4.赠别
第二天,陈寿忙着花魁的事情,夏侯惇的病情也就被我们搪塞过去。那花魁票数一点,胜出的竟不是袁绍,而是她妹妹袁术。袁术比袁大姑娘的样貌自是差些,才情也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一直声名寥寥。那花魁头冠一送到她房间,她便迫不及待地戴上,好一番耀武扬威。
袁绍知道这事,大怒一场。曹操知道了却笑:“袁术这个没脑子的,她算是什么东西!那票怎么回事?”荀彧不太愿说,面露难色。曹操瞧她,她不得已,只得委婉说道:“袁二姑娘新结交了位公子。”
曹操全当姑娘八卦听,露出挪揄的神色:“哪家的公子?人傻钱多。”郭嘉说:“她的样貌是一等一的,自然值那么多钱。”曹操抚掌大笑:“她是不是傻!清倌儿去卖身!陈寿知道吗?”郭嘉答:“已经知道了。”荀彧瞧她一眼,并不答话。我想奉孝姑娘这个人其实很坏,一定是她告诉妈妈的。就是她坏,心黑手狠,这才在妈妈面前那么得宠。
郭嘉说:“她给人家做房小妾,不算委屈。”
花魁游街的那一天,街上堆满了看热闹的人。先是杂役们走在前头开道,再是丫鬟婆子们,袁术穿了锦面玉底的鞋,戴着花魁的头饰,浓妆艳抹,艳丽非凡。孙策和陈到在前打着灯笼,荀彧牵着她走,阿亮给她打着伞,荀攸和沮授一左一右提着花篮把花瓣往空中撒。刘备和周瑜跟在后面,两个人都是极为温和的面目,叫人觉得赏心悦目。袁术一人被众人簇拥,众星拱月一般。她骄傲地抬起头,步态优雅,笑容得意。但她还是不像个花魁,不然别人怎么会说,庭前芍药妖无格。她不是牡丹,是朵芍药。
风月楼里只有两朵牡丹,白的是袁绍,红的是曹操。
袁术游街回来,陈寿便宣布道:“我这女儿最是艳丽,今儿年方十七,正是出阁时候,诸位有意的,还请出了价钱,好将我这女儿领了回去。”她说着,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我这女儿平素里最是乖巧懂事,生的样貌又是极好的,她要出阁,我当真是舍不得!”她拉着袁术的手不肯松开:“儿啊!妈妈当真是舍不得你!”袁术瞥她一眼,脸色惨白,连个笑也无。陈寿的脸色扭曲了一瞬,只好招呼那些人快出价。
一人抢先喊道:“五十两!黄金。”在座的人都抽口冷气,有些道行的都知道这第一下便是老鸨儿出的低价。众人轮番出价,转眼到了一百两,忽听得一年轻人笑:“不知是哪位兄台出手这样豪放?小生出一百零一两!”又一人道:“一百五百两。”年轻人叫道:“一百五十一两!”叫一百五的气急:“你就这样一两一加?我出两百两。”年轻人道:“再加一两。”“你莫不是在耍我!”“兄台出不起这一两,那只好由在下抱得美人归了。”“两百!老子有钱。”
年轻人回头:“姑娘,还再加吗?”郭嘉说:“再加。”年轻人点头:“再加一两。”那人喝道:“两百四十两!”郭嘉说:“还可再加。”年轻人道:“两百四十一。”没人应声。年轻人惊疑不定地瞧着郭嘉。郭嘉喝口酒:“他说了他有钱,就还会再加。”她话音未落,便听见那人喊道:“两百五!”郭嘉笑:“够了。”
中标的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一脸富态,嘿嘿笑着。陈寿赶忙拉扯奉承:“您便是我这乖女儿的女婿了。我这女儿素日里惯坏了,还麻烦您看管。”中年人拉着袁术的手,摩挲着不放,连声道:“不麻烦,不麻烦。”
袁术冷着脸,直直盯着陈寿,像个女鬼。陈寿没看见似的:“月英丫头,去置些酒水,叫你姐姐姐夫好好叙叙!”我连忙去端酒菜,回来时候房门关了。我不敢进去,把酒水放在了门口。
过了几天,夏侯惇的伤好不少,人也精神。陈寿竟没为难她,想来是把袁术卖了个好价,心中得意。几位姑娘们凑了些钱,便算赎身费用,叫她和妹妹一同走了。只是陈寿着实留了一手,金银细软一概没叫她拿走,就连衣服也是身旧麻。一众姑娘送她,都给她钱财首饰。刘备给的最多,袁绍犹豫不定,沮授说:“随便给些就好。”
郭嘉什么也没给,对她低声嘱咐:“你出了楼,去城西华大夫那儿,我在她那给你存了二十两银子,你若无处可去,留在那里帮工也可。”夏侯惇说:“这样麻烦!我却也懒得去了!”
她给我们一一作别,才要出门,见陈寿带着两个壮汉堵在门口:“小贱人!谁叫你走了!”夏侯惇怒道:“我已赎了身,你这老婆子怎的出尔反尔!”陈寿横眉:“我是放你走,只是你身上这首饰金银,可都是我的!来啊!将这小贱人的东西都扒下来!”
孙策闯出来:“谁敢?”夏侯渊怒道:“你这老鸨忒的不是人!我索性将你打死了去!”她从袖子里拔出刀,发疯一般扑向陈寿,两个壮汉都拦不住她。她举着刀子尖叫:“这便叫你拿命来!”陈寿着实狠辣,将头上的钗子一把扯下,来往夏侯渊眼睛里扎。夏侯渊眼疾手快,一把拿住:“你害我姐姐,还要来害我不成!”说着,便将刀子往陈寿脸上捅。
荀彧一手拦下,手上被刀划破道口子,鲜血淋漓。夏侯渊急道:“文若姐,你这是做什么!”曹操一把拉过荀彧的手,护在身后。刘备对荀攸招呼一声:“快去请大夫。”荀攸应了,急匆匆出门。
荀彧温声道:“我没事。杀人偿命,你还不明白吗?”夏侯渊冷哼一声:“为民除害,虽死不枉!”夏侯惇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却一巴掌甩在夏侯渊脸上:“你怎么还不懂事!”夏侯渊“咚”地一声跪下来:“姐!”
夏侯惇斥责她:“知错了吗?”夏侯渊把头一扭:“我没错!”夏侯惇扬手还要打,被荀彧拦下:“元让,算了。”曹操只看热闹:“文若你拦着她做什么!打死了好!”
夏侯惇将金银都搁在地上:“妈妈,就此别过。我不拿你的钱财,赎身费用也已尽数还上,算是两清。”陈寿在地上爬起来,披头散发,着实狼狈。她冷笑两声,不知道在想什么,进了屋去。
夏侯惇去拉夏侯渊:“走了。”夏侯渊别扭地起来,想来还在负气。孙策最舍不得她:“你走了,这地方都没人能同我较量!”夏侯惇说:“你来医馆找我便是。”她说着,向郭嘉鞠了一礼,郭嘉点点头算是回应。
于是这姐妹二人,穿着粗麻衣裳,和着这早晨的雾气走远,再也看不见了。
5.言辞
袁绍坐在窗边,对镜自照,眼神儿明显不在镜子,而在窗外。沮授问她:“可是要去二姑娘那看看?”袁绍微恼:“我哪说了要去见那小贱蹄子……”沮授打断她:“左不过是一面。今后就见不到了。”袁绍突然叹一声:“还是不去。她见着我又要同我吵,我不愿见她。”
我刚从袁绍这里出去,便被陈寿逮个正着:“月英丫头,去伺候着公路姑娘,别叫她闹。”我唯唯应了,一进门就被屋里的情形吓着——那屋子里满地的碎布片儿,袁术指着天怒骂:“那老妖精该遭天打雷劈的!我辛辛苦苦给她赚钱,她却把我当畜生卖!我可是花魁!她这么着急赶我走!”
“那还不是你自找的?”曹操人还未至,笑声却已钻了进来。她着一身未出阁姑娘的绣夹袄:“公路还未缝好嫁衣裳呢?要不要我来帮忙?”袁术抓起一团布朝她扔去:“滚!”曹操正了脸色:“公路此言差矣——曹操此次前来,是来说正事的。”袁术咬牙切齿:“你也来给那老妖精当说客?”
曹操把椅子上的碎布拂了,自顾自坐下:“我呢,听说那家老爷,世代经商,做些珠宝买卖,你若是去了,金银珠宝,还愁没有?不比在这里风光?”袁术怒骂:“你休要诓我!天底下谁知道你曹孟德的话最不可信!”曹操笑道:“那你就太冤枉我。我说的都是事实,那老爷的的确确是做珠宝买卖。你想想他为你一掷千金,你若是过去,还用得着像现在这样?我听说他们有钱人家,就是下人也比我们要过得好些,大门大户的丫头们,哪个不是绫罗绸缎!”
袁术扶着椅子坐下来,许是闹累了:“那又怎么样!老头子都四五十了,一身肥膘!”曹操拿袖子虚拂一下:“这话就差。那老头子四五十岁,半边身子都埋到土里去,今后他死了,你出来还不是想做什么做什么,还白白多一大笔银两。”
袁术皱眉不语。曹操说:“公路啊,你听我一句劝。你现在闹也没办法,妈妈绑也是要把你绑去的,还不如到时候借那老爷的势。今后你若成了夫人,还怕那陈寿?”袁术说:“你少花言巧语!”曹操却说:“公路这般年轻貌美,当夫人算得了什么?就是贵妃也当得!我听说那老爷的夫人木讷,就是赶她下来,她说不定还对你感恩戴德呢!我这也话也说尽了,你且好好想想。”
袁术一直坐着不动,我低着头收拾完了房间。袁术说:“去帮我拿些布来。”
我坐在阿亮身边,看场子上姑娘跳舞。她好不容易闲下来,指尖在我手心画圆圈。我嫉妒道:“你手还这么好看。”她笑起来:“有好好干活吗?”我把手翻转着给她看:“那当然了!我手都粗了!”她握住我的手:“那就好。要吃点心吗?我特意留了些。”我问她:“不会发霉了吧?”她同我玩笑:“还真是。”却端来一碟保存得极为新鲜的糯米点心,做成桃花样子。
我拿了一个塞进嘴里,桃花蜂蜜馅儿的。阿亮又问坐在旁边的周瑜:“公瑾要吗?”周瑜拿了一个,算是出于礼貌。我问:“你怎么不问伯符?”阿亮说:“她不爱吃这些。”我笑话她:“怎么?终于有人吃不下你做的东西了?”她说:“你吃得下就行。”
周瑜不知为何,频频回头,往后面的乐师帘子里看。我问她:“公瑾,你在看什么呢?”孙策也觉出不对:“怎么了?”周瑜微笑道:“方才的曲子,有几个音不对。”孙策奇怪:“嗯?我怎么没听出来?”周瑜笑而不答。
孙策说:“你又不理人!”周瑜便解释道:“那曲子音节繁杂激进,伯符听不出来,当是情理之中。”我用手肘顶了顶阿亮:“你看人家说话多中听!”周瑜听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曲毕,有位琴师到我们这边来坐下。这姑娘亭亭玉立,一身白衣,半抱瑶琴:“在下鲁肃,字子敬。”姑娘虽一身白衣,却骨架很大,显得很有气场。周瑜温声道:“周瑜,字公瑾。”
鲁肃也不避讳,直接坐下:“怀瑾握瑜。好名字。”周瑜道:“不敢当。”鲁肃说:“这雉朝飞这样快捷纷乱,公瑾怎么还能分辨出有几个音弹错了呢?”周瑜答:“有些地方的音节本来是错落的,你却弹得略微平滑,虽说柔和却没有力度,想来是来不及操控跨度那么大的弦。”鲁肃一拍手:“正是这样!”
周瑜微微一笑,她本就温和,样貌出众却不叫人觉得突兀。我觉得她是白玉一般温文尔雅的漂亮。鲁肃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了。若是公瑾不弃,散场之后,还请为我指点一二。”周瑜站起来对她还礼:“不敢指点。若是互为益友,最是贴切。”于是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明了。
我看着郭嘉涂涂写写:“袁术要去的那户人家怎么样呢?”我觉得她什么都知道,她也的确什么都知道。
她说:“不是个好去处。”我问她:“可是孟德姊姊今天还说……”她说:“骗人的。那家的夫人善妒,是名门之后,袁术没什么背景,想来难过。”她突然又提起:“伯符性子好斗,怕是要惹祸上身。”
我不说话了,她把一大叠纸递给我:“要看吗?”我接过,见那纸上竟都是这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年经历,性格家世,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下面附有批注。
我低声问:“你哪儿搞到的?”她微微一笑:“我帮陈寿办事。”我说:“你这样不是为虎作伥吗?”她饮了口酒:“活着都是在为天做刍狗,死了就都是为虎作伥。”我无法赞同她这话,却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她许是喝多了,说起些胡话:“月英,在意的人太多太重,你就像在寒冬腊月不穿衣服一样,呐,你拼命地跑取暖,还觉得不亦乐乎,最后终于死了。”我想她这话意头不好,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
6.有罪
袁术穿着一身新娘子的打扮,脸上的神情却不像新娘。那神情不悲不喜,全然无了平日里的飞跋扈扬。院里喜欢她的人不多,就算有几个喜欢她,想来这喜欢也是从打心底的嘲笑来的——这姑娘傻得可爱。袁绍在里门倚门看她,不知在想什么。袁术出了门,袁绍突然一跺脚,骂道:“都是你自作孽!”曹操笑:“本初有什么好生气的?她不是如愿以偿嫁得富贵吗?”袁绍大怒:“你闭嘴!”曹操住了嘴,脸上的笑却收不住。
到了七月底,院子里又出桩坏事。那晚上陈寿和郭嘉出门,我正在大厅,见另一边桌上,有个尖嘴猴腮的小子硬拉着周瑜的手不放,不知说了什么,竟连周瑜这般好脾气的人脸色也难看起来。孙策把桌布一掀,酒菜撒了满地。
一大厅的人都安静。孙策怒骂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那尖嘴猴腮的家伙摇头晃脑,把腰一插,活像个丑角:“老子爹是镇北将军,娘是南阳郡主!”
国人皆知镇北将军英雄盖世,有一独子,最不成器。但这独子却也最惹不得,谁让是独子呢?
孙策更怒:“你小子不知好歹,爹娘的脸都叫你丢光!有你这么个儿子,想你老爹也不成器!”那小子尖声道:“你怎么敢这么说话!你知道我爹是谁!”
大厅里有几个人低笑起来。孙策冷笑:“我管他是谁?”小子被噎一声,冲过来要打孙策:“我要叫你知道厉害!”只是这小子哪里是孙策对手,自己一头撞到墙上,摔个四脚朝天。
厅里笑的人更多了,我也忍不住要笑。
那小子哇哇乱叫,竟然一把拉住要扶他的周瑜,一拳打过去,正打在周瑜的脸上。孙策看周瑜挨打,揪过那小子的头发,一脚踢在他膝盖窝,抄起椅子来打。那小子惨叫:“来人啊!疯婆子杀人了!”
一厅的人都有些慌了,没人敢笑。
院里的打手来要把孙策拉开,孙策一椅子挥过去:“公瑾!帮忙!”周瑜平时温温和和,我本以为她会帮忙把孙策拉开,她却站在孙策背后,不知从哪拿了把剑来。一个打手有些畏惧,另一个说:“你还怕周姑娘?”于是上前夺剑。
周瑜一向得人心,上去的打手也不下狠手,只是挪腾着步子寻找时机,一面劝道:“周姑娘,这闹出了人命,大家都不好。这可是镇北将军的儿子啊!”周瑜笑得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是冷的:“无论怎样,我和伯符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随她疯一把。”
孙策手上微顿,手下小子的腿已是被打得血肉模糊。孙策一脚踩在他伤处:“你这狗东西,生不如死最好!”那小子尖叫起来,吓得在场的人都面色如土。
荀彧说:“把无关的人都请出去,今晚上的酒钱,风月楼包了。”那些人有人未看过瘾,有人早就想走,都或兴奋或嘟哝着出去。那小子的小厮想跑去报官,却被鲁肃拦下。
小厮有些发怵,还是梗着脖子嚷嚷:“让开!你们这黑心店家打死人了!”鲁肃从瑶琴里抽出把剑来,并不言语。小厮声音都打了颤:“你……你,你想,想干什么!”阿亮把对街的门关上,露出半边酒窝:“当然是想公子留下来一叙了。”
袁绍本在房里,听见动静急匆匆下来,见一人躺在血泊里哀哀呻吟,停愣在楼梯上:“怎么……怎么回事?”曹操笑着一指:“伯符打的。”孙策冷笑:“他活该!”
袁绍有些慌了神:“陈寿还没回来?”曹操一拍手:“没回来也该快了!要我说,不如杀人灭口,我们挟了金银逃难去。”那地上小子动不了,连连把脑袋仰起来往地下撞:“姐……姐,姐姐别啊!还请姐姐饶命。”曹操阴笑:“若是放了你,你怕是要回来杀我们灭口了!”那小子连忙道:“不敢,小人不敢啊!姐姐,姐姐啊!”我瞧着,这真是将军的儿子吗?怎么这个德行。
袁绍说:“那你画个字据。”曹操冷笑:“字据顶个什么用?这事我们理亏,他若是一口咬死了我们,哪儿还脱得了身?”袁绍说:“总不能把他晾这儿吧?”曹操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怨得了谁?”
这两个拿主意的,一个拿不定主意,一个坐视不理。刘协可怜那小子,拿了药给他包扎止血。袁绍道:“不如请贾姑娘来了这事儿。”曹操冷笑一声,并不搭话,却听得有人纳罕:“怎么?有了麻烦想起我来了?”
我抬头一看,见一位姑娘坐在二楼栏杆上,提着酒壶,甚是大胆。那姑娘一头白发,似乎年纪不小。风月楼里也有年纪这样大的姑娘吗?我不明白了。
周瑜一直坐在楼梯上,抱着膝盖。她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这事得有人了了。”曹操瞧她,语气多有讽刺,不满她二人这般生事:“怎么?公瑾有何高见?”周瑜说:“我去自首。”孙策跳起来:“那怎么行!”周瑜说:“左不过是一闭眼的事情。孙权还要人照顾,她离不得你。”曹操问:“那这小子嘴硬怎么办?”周瑜闭上眼睛:“杀了他。刚才在场的人,都送些财物贿赂。”曹操又问:“若是镇北将军执意查明怎么办?”周瑜说:“还请转告奉孝,拜托她想想法子通融。”周瑜说着,站起身来,拿着剑对准那小子。曹操问:“你真下得去手?”周瑜正要挥剑斩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等等!”刘协直接扑过去拦住她,“公瑾,你何苦一错再错呢?”周瑜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刘协又求那小子:“公子,你开开恩好不好,放过公瑾吧!”
那小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点头。曹操说:“就是他放过我们,只怕他爹娘也不会放过我们。”袁绍有些害怕:“那还等什么!”周瑜把剑扔在一边,叹了口气。曹操说:“文若给拿个主意。”荀彧答:“报官请罪。”曹操问:“怎么说?”荀彧答:“妈妈在朝堂上有些关系……只是伯符公瑾,难逃一死。”孙策闷声道:“我不怕死……只是连累了公瑾。”周瑜拍拍她的肩膀:“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与伯符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幸事。”
7.姊妹
那晚上荀攸去报了官,几个衙役来把周瑜和孙策抓去。衙役里有人低笑:“这两姑娘长得当真俊俏!”孙策恶狠狠剜那人一眼,没有发作。曹操嗤笑:“刚才躺地上的那位可也是说了一样的话。”衙役低咒一声:“活见鬼!”
我那天晚上怎么都睡不安生,翻来覆去,索性跑到旁边荀攸的床上:“我睡不着。”荀攸给我让开点地方:“别想,别说,也就睡着了。”荀攸一向话不多。我背靠着她,睁大眼睛看着窗外墨蓝色的天空。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空气沉闷湿热,直挠得我鼻子痒痒,想要打喷嚏。
我直到凌晨时候才睡了些,早上昏昏沉沉开门,见位紫发碧瞳的漂亮小姑娘蹲在门口屋檐下。她后面的衣服头发都被雨水溅湿,站着一动不动。我认识这孩子,是孙策的妹妹孙权。孙权抬头看我一眼,突然泪如雨下。
我最见不得别人哭,一时手足无措起来:“你……你别哭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蹲下来给她擦眼泪。她居然跪下来拉着我的裙子:“月英姐姐,你帮帮我姐姐,帮帮公瑾好不好?”我讶异:“这……我这怎么帮得上忙?”她说:“你去求求孔明,帮帮我姐姐,好不好?”哦,原来她是要求阿亮。她见我没回答,用力磕起头来,把额角都磕青一块。我连忙拦着她,一下子就答应了她:“我尽力,好吗?”
孙权拉着我的手一路小跑,她年纪不大,却拉着我像在拉着个小孩子。她在阿亮门前停下:“月英姐姐,你去敲门。”我于是上前,那门吱呀一声开了,阿亮刚起,头发半散着披在肩上,穿着件春日里的单衣。她见是我便笑:“怎么了?”我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
阿亮看见我身后的孙权,眉尖微挑,露出为难的样子来:“进来吧。”她把桌子上的书收拾——其实根本没必要收拾,那书方方正正摆得整齐,一点也不像刚才在翻阅的样子。典型的阿亮作风。她把垫子摆好,拿出茶壶沏茶。我说:“这就不用了吧?”她浅笑:“不是茶。是蜂蜜水。”
我看一眼孙权,她睁着懵懵懂懂的大眼睛看我。我于是更加紧张,这要怎么开口呢?
阿亮往蜂蜜水里再加些干花瓣碾成的粉,再缀朵桃花,浮在水面上,放到我面前:“月英要说什么呢?”想来她已经知晓了我的来意。我支支吾吾:“你……你帮帮公瑾和伯符……可以吗?”她并不急着答应,反而问:“你怎么想?”我觉得她明知故问:“我当然是希望你帮忙——如果你能的话。”她踌躇片刻:“但我只能救公瑾一人。”她又把另一杯蜂蜜水放在孙权面前,里面却没有桃花:“这样可好?”孙权看她,沉默良久:“多谢了。”
阿亮梳好妆,穿一身月白色桃瓣压纹衣裳,只戴了她那串银桃花步摇。我问:“阿亮,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答应孙权?”她看着镜子里的我,对着我笑:“没有。你做你想做的就好。”我抱着她的脖子:“阿亮最好了!”
我说完这撒娇的话,看见镜子里我青面獠牙的样子,突然不好意思,“算了,当我没说。”阿亮抓住我的手:“那可不行。”我吐吐舌头,凑在她雪白的脖子边上:“你看我像不像吃姑娘的妖怪?”她说:“像被妖怪吃的姑娘。”
身段高挑的姑娘走在监狱里,噔噔噔,噔噔噔。她像台机器,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算法和命令。周瑜坐在茅草上,她看着不像蹲苦牢的妓女,反像是坐在西湖畔吟诗作对的千金。
周瑜连忙起身:“你怎么来了?”诸葛亮笑,鬓边的银制桃花和她的笑容交叉掩映:“孙权让我来救你。”周瑜立刻抓住她的手:“救伯符。”诸葛亮看着她:“我只能救你。”
周瑜抿了抿唇:“我宁愿死。”诸葛亮拍着她的手:“公瑾,你一向聪明,为何现在却糊涂了?”周瑜说:“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我也是不愿放弃。”诸葛亮与她说:“明晚三更,狱卒会把门打开。有位大人物很喜欢你,说不定可以救你一命。当然,决定权在你。”
周瑜叹了口气,放开手来:“如果是你,你要如何抉择呢?”诸葛亮说:“孙权在等你,不是吗?你一向有主见。”周瑜又握住她的手:“多谢了,孔明。”诸葛亮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她笑的时候眉间微蹙,露出苦恼的样子。
周瑜第三天早上回来,我和孙权都去迎她。她笑着拍拍孙权的脑袋:“没事呢。”我觉得她有些不对,却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大抵是苦牢蹲多了,精神气不好。
我听说袁术死了。她嫁的那户人家人人都看不上她,人人却都嫉妒她。那家夫人尤其狠厉,小事不断,家法总如一把利剑高悬。老爷只不过是图她年轻漂亮,像件奢侈品——所谓的奢侈品,在得到的那一刻就丧失了它百分之九十的价值。她日日被折磨,本来那样年轻张扬的姑娘,变得像个老妇。她得了病,夫人故意放任她不管,咳了几日的血,终于是死了,一张薄席裹了,扔去乱葬岗。
袁绍听说,又是跺脚一通骂。她和沮授去给袁术收尸,不料那夫人买通守乱葬岗的,不许收尸。袁绍遥遥看着妹妹的尸体,被不知哪里来的飞鸟啄食,不禁泪下。
都说我俩是水火不容,可这血浓于水,哪里掺得假?
8.狐悲
孙策被斩首的那天,街上热热闹闹围满了人。街边看热闹的人只知是个妓女打断了嫖客的腿,都嚷嚷着指点。
“现在这姑娘真是恶啊!”“看见了吗?叫你还敢喝花酒,下个打死的就是你!”“我听说那姑娘杀过人呢!”“你就吹吧!杀了人能活到现在?”“唉?她不是做那行的吗?你说……那样不就过去了吗?”“那她咋子现在又被砍头了?”“人老珠黄了呗!”……
处刑前,犯人要吃人间的最后一餐。馆子菜样,皆是任选。周瑜提着食盒迎到她那刑车前:“伯符!”孙策诧异,低声道:“你怎么出来了?”赶车的停下来,周瑜把那食盒里的菜尽数端出来。她微微笑着:“多亏孔明,帮了大忙了。”孙策嘟哝道:“那就好,那就好。”
周瑜说:“我带了菜来,你且吃一些。都是你平日里喜欢的。”孙策也不拘礼,在笼子里坐下就吃,手上镣铐叮叮当当地响:“公瑾,其实我孙策这辈子最欠你的。亏你还待我这样好!你没事我也安心了。今后你得好好教孙权,叫她别学她姐姐。”周瑜说:“我从小就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对我这么见外。”孙策拍拍她的肩膀,嘟囔两声:“可惜了,可惜。”周瑜给她整好头发:“你的意思,我都明白。”
两个壮汉把孙策押到处刑台前。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按着她的肩膀:“死倔婆娘!跪下!”孙策大声道:“要砍头站着砍便是!哪里来那么多废话!”屠夫喝一口酒,一口喷在刀尖上:“好个姑娘!有骨气!”孙策大声喝道:“来!”那屠夫手起刀落,已是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离孙策死过了四个月,风月楼的嫖客不减反增,还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有一晚上最好的包厢来位贵客,至于这贵客是谁,长的什么样,我一概不知。陈寿叫袁绍和曹操去伺候着。这两人一向不怎么待客,是个奇货可居的意思,今儿却被叫去伺候一人。曹操着一身红绸裙正要上去,被郭嘉一把拉住:“你别去。”曹操诧异:“怎么了?”郭嘉盯着她:“现在马上回房。公达,陈寿若是问起姑娘,就说姑娘病了,不宜见客。”曹操皱眉,大抵郭嘉这么生硬的语气叫她很不舒服:“到底怎么回事?”郭嘉的语气稍微缓一些:“我替你去。阿瞒,听话,好吗?”她一叫阿瞒,曹操都会听她的。毕竟,她叫出这两个字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蛊惑人心。
袁绍没过几天就病了,躺在床上,窝在被子里像是疯了一样:“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疯子!”华佗大夫来看过,给她开了安神的药:“大姑娘是被吓着了,没什么大碍。”陈寿嗤笑:“什么被吓着?丫头犯懒!”
袁绍照那药方喝了几天,总不见好。一圈人都聚在她屋子里照看。沮授趁着夜色进来:“本初,走吧。”袁绍问:“去哪儿?”沮授说:“我收拾了包裹。陈寿出去了,我们走吧。”袁绍有些吃惊:“你想跑?这怎么跑的掉……”
沮授说:“量那陈寿也不是神仙,我们走小道,隐姓埋名,她难道还能找到我们不成?”袁绍摇了摇头:“这……不成,我走路慢,会被他们追上的。”沮授斥道:“这时候不走恐怕再也走不了了!你难道还想过这种日子吗?”袁绍摆手:“你……你容我想想。”沮授急道:“想不得了!你快些决断罢!”
袁绍说:“可是……若是被妈妈抓住了,她会把我们俩都卖了。袁术她不就是……”沮授怒道:“你难不成还想在这儿等死?”袁绍下了床:“把衣服递给我。”沮授把她的外套给她披上:“快些走罢!”袁绍道:“等一等,我还要拿个东西。”说罢下了床翻箱倒柜起来。
沮授说:“你难道这个时候还在贪恋财货不成!”袁绍把抽屉全拉出来:“我在找我母亲留给我的项链。”沮授急得直跺脚:“那些身外之物!唉!本初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袁绍突然说:“我不想走了……我和你不一样,我自小就长在这里。走了,能去哪儿呢?”沮授看着她良久:“竖子不足与谋!”摔门而去。
袁绍还是病着,连郭嘉也开始闭门不出。陈寿请了个神巫来给袁绍驱鬼,神巫在院子里撒了圈药酒,画着丹砂的符纸贴了满墙满院。他指着我说:“这丫头命里有煞气,会影响做法。”于是把我撵出去。我一个人闷闷地在外面站着,对着土墙玩画画的游戏。
神巫先在院子里摆个祭坛,杀只鸡,将血盛在碗里。他点三根极粗的蜡烛,拜了拜,又拿出张纸在蜡烛上烤,不一会儿,纸上竟显出画来。画上一个娇艳的年轻女子,站在牡丹花丛里,和袁绍极为神似,只是这女子背上趴了只毛色油亮的大狐狸,瞪着双眼睛,明晃晃的吓人。
神巫惊叫一声:“哎呀!”陈寿忙问:“大仙,怎么样?”神巫把纸递给她看:“这下可不得了了!大姑娘是被狐狸精上身了啊!”陈寿立马道:“呀!还请大仙救救我这苦命的女儿啊!”神巫道:“这狐狸精道行高深,且让我与她斗上一斗!”
神巫在院子里神神叨叨走了一圈,拿鸡血在墙上画上古怪符号,折一枝桃枝,拿在手上直奔了袁绍房间,一脚把门踢开,大喝:“妖孽!这便来收了你!”袁绍被骇一跳,打床上坐起来道:“怎么回事?”神巫见她坐起来,有些发怵,拿桃枝蘸了鸡血向她脸上抽去:“孽畜!还不显形!”
袁绍一把抓住,大怒道:“你怎敢这样对我!”神巫向后跳了几步:“你……你怎的不怕?”袁绍更怒:“我是人,又不是妖魔鬼怪,怕个什么?”神巫道:“你这妖精道行竟这般高深!罢!我便豁出来与你斗上一斗!”他说着,又扬起桃枝向袁绍抽去。袁绍连忙拿手护着:“你疯了不成!”说着往外头跑,神巫大叫:“别让妖怪跑了!”一打手窜出来一把将袁绍拿住:“大姑娘,得罪了。”袁绍尖叫道:“你不得好死!”神巫于是更加卖命往她身上抽去。
9.无能
待到曹操赶到,袁绍已是奄奄一息。她披头散发,衣服上脸上全是血,只是不知是鸡血还是她自己的血。她呼吸像是拉风箱一样,只进的气,没出的气。曹操一把将神巫推开:“干什么!”神巫怪声怪气道:“大姑娘被妖怪附身了啊!那妖怪马上就被我除掉了!”曹操一巴掌甩他脸上:“胡说八道!她不本来就是这样子?有妖也是她本来就是个狐狸精!”
神巫知道曹操不好得罪,陪笑道:“是!姑娘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且让我除了那妖精……”曹操大怒:“还不快滚!”她回手又是一巴掌甩在打手脸上:“还不放手!撵这神棍下去!”打手放了袁绍,不敢吱声。荀彧一伸手:“请吧。”
袁绍脱力,一下子软倒下来,曹操连忙扶着她:“沮授那厮去哪里了!怎么这么大的事情她不在!”袁绍半闭着眼睛摇摇头,说不出话。
下面陈寿火急火燎跑上来:“怎么回事?怎么把大仙撵下去了?”曹操怒斥:“他哪里是治病!他是害人!”陈寿道:“你这小丫头子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鬼神可这么好?”曹操骂道:“你个鬼婆子!”陈寿被气得喘不过来气:“你……你个小丫头片子翅膀硬了就敢顶嘴了!你看我打不死你!”她说着走过来,却拽袁绍的头发:“狐狸精!过来!”
袁绍疼得面容都拧在一起。曹操急了,荀彧却不在身边:“公达!把这疯婆子拉开!”荀攸没动。曹操一口咬在陈寿的手上,陈寿吃痛,连忙放开。反手一巴掌甩在曹操脸上。她这一巴掌极重,曹操半边脸都红了起来,牙齿擦破口腔,嘴角流出道血。
郭嘉和阿亮匆匆过来。郭嘉问我:“你在这儿干什么?”我说:“我命里带煞气,大仙不让我进。”阿亮噗嗤一声笑。郭嘉急匆匆地进去,叫我一声:“进来。”
我跟进去,见院里头一片狼藉,陈寿叫骂着,拿脚尖儿使劲踢曹操。曹操一身红裙,把袁绍抱在怀里背对陈寿。袁绍本是高挑,此时却像个花骨朵儿样缩在曹操怀里。她身上的白衣染着血和尘土,一块块的污秽颜色。荀攸跪在地上,不住给陈寿磕头,她只是磕着,并不说话。
郭嘉说:“够了。”陈寿看见她来,骂了几句,轻推她一把。她脚步有些虚浮,站不住般,往后倒退半步。阿亮上去拦着陈寿,陪笑调解:“妈妈,算了。何必置气呢?”陈寿冷笑一声,这才下了楼去。
阿亮和荀攸把袁绍抬回床上,给她拿温水擦身,换了衣服。她身上都是鞭挞的瘀伤,有些破了皮,往外冒着血。曹操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拿冷巾敷脸。郭嘉问:“还疼吗?”曹操点头。郭嘉说:“回去叫公达帮你用冰块敷。”曹操看她,似乎想说什么。郭嘉又回过头去照看袁绍,她想说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今天晚上,那位尊贵的客人第二次来。曹操站在郭嘉门前等她。郭嘉问:“你怎么不休息?”曹操质问起:“那客人是什么人?”郭嘉摇头:“我不能说。”曹操拉住她:“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郭嘉回头,突然扳住她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曹操看着她,手松下去。郭嘉沿楼梯走下,曹操听着她离开的脚步声,突然蹲下身子,把脸埋在臂弯里,不知是不是哭了。
“你轻点。”郭嘉趴在床上,咬着牙。诸葛亮笑:“你就受不了了?”郭嘉不语。诸葛亮问:“你打算怎么办?”她一边问,一边指尖抚过郭嘉背上的伤。那些伤口有线状也有孔状,层层叠叠像部血书。伤口都是新的,稍稍一动往下渗血。
诸葛亮笑起来,眉尖微皱:“我今天看见曹姑娘被你气哭了。”郭嘉身子动了动,诸葛亮连忙按住她:“别动!血把上的药都冲没了。”诸葛亮又给她上药,郭嘉咬着枕头,身子不自觉抖起来。
郭嘉说:“你这药越来越痛了。”诸葛亮说:“坏事儿。那说明你伤口变深了。你这伤怕是很难再瞒着了。”郭嘉问:“你还能再瞒几天?”诸葛亮苦笑:“一天都瞒不了了。你若是再在身上缠着绷带,伤口就会化脓。”
郭嘉不说话了。诸葛亮把她的头发拨开,那色如冷玉的肩膀上竟密布着人的咬痕。还有一小部分肉被咬掉了,留下个小小的血洞。诸葛亮清理伤口,上药,再找下一处。郭嘉也许是觉得无聊:“孔明,你怎么不怕?”诸葛亮微笑:“有什么好怕的。”
我就是那时候进来,见郭嘉躺在床上,血肉模糊。我觉得她下午还是好好的,晚上一下子变成了这样。郭嘉见我,唤一声:“月英来了。”阿亮对我说:“我现在很忙,没空招待你。左边柜子第三格有书,你可以看。”
我哪里有心情看书,趴到郭嘉的床边:“你怎么样了?”郭嘉笑,眉眼像是墨染出来。她不经常笑,笑起来却别有韵味:“不要告诉孟德,知道了吗?”
我看着她的伤口,心里却没有害怕,反而被某种特别的感觉所驱使。阿亮回头去拿药,我偷蘸了一点血,放进嘴里。苦的,是药的味道。里面有一丝丝的甜,是血的味道。
我还要再拿,被阿亮捉住了手:“你在干什么?”她脸上还带着微笑,却隐隐约约有些危险。我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真是太奇怪了,涨红了脸:“没干嘛!”她看了我很久,转过头去。我立刻为自己懊恼起来,这样果然是太奇怪了。我把手指甲伸进嘴里,咬下来。一不小心咬得太密,血流了出来。甜的,是血的味道。
10.官民
郭嘉的病不见好,袁绍也闭门不出,这时候却听闻了夏侯姐妹的消息。天子的董妃得了皮肤病,把西城的药材尽收了去,夏侯渊气不过,拦着不让他们动:“你们这些狗奴才,怎敢把药材都收了去,你知道有多少人要这些药救命吗?”衙役却道:“我管你们?你也不想想是谁要的药材。陛下的董妃娘娘,一根寒毛抵得过你们十条贱命!”
夏侯渊大怒:“呸!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说了不许就是不许,谁要敢碰,一根手指头碰到了我就剁你一根指头,一只手碰到了就剁一只手。”衙役斜嘴笑道:“你个小丫头年纪轻轻的还敢跟本大爷叫板,也不洗把脸照照,人家董妃娘娘花容月貌沉鱼落雁,你?你不过就是歪瓜裂枣,花脚下做泥都嫌着的。”夏侯渊一脚踢在他胸口:“呸,小子饶舌!”
衙役被踢在地上,咬牙怒骂:“臭娘们儿,还敢打本大爷?”一边看热闹的衙役抱刀咧嘴:“你不行啊,被个娘们打成这样。”衙役从地上爬起来,挥刀便砍,夏侯渊举剑迎他,把那衙役杀得节节败退。一边看热闹的见情势不利,连忙挥刀来助,竟被夏侯渊把头发都给削掉了去。
夏侯渊啐道:“小子,你要还敢来姑奶奶的地盘,下回就削掉你的狗头!”两个衙役见势不好,匆匆退去。
两个衙役第二天纠集了一群兵痞,来华佗的铺子前叫阵:“里面的人听着,你们胆敢违背天子诏令,私自窝藏药品,我曹今日便替天行道,替天子铲除祸患!”夏侯渊拿起剑啐道:“尔等小贼,待姑奶奶会上一会!”华佗连忙拦着她:“妙才,他们人那么多,你一个人,只恐寡不敌众啊。依老身看,还是把药材交给他们……”夏侯渊大喊一声:“不行!”快步出去。
她功夫俊俏,身姿翩跹,剑锋朗健,一群兵痞不过乌合之众,被她一口气杀退,一群人左看右看,再无一人敢上前。
旁边的凉棚里坐着一人,盘腿喝茶,见这边情况,站起来拿上旁边一根扁担:“姑娘,我来会会你。”夏侯渊大笑:“你且来!”那人一根扁担舞得神乎其技,把夏侯渊的剑一一挡下却不伤着扁担本身。夏侯渊不敢小视,剑锋越发迅捷。那人一扁担打上她的脖子,然后是腰侧,脚踝,每一下都极狠不留情面。
夏侯渊头发披散,倒退两步,嘴角流出血来:“原来你和那些狗东西是一块儿的!”那人收手:“不是。”夏侯渊大怒:“那你为何帮他们?”那人答:“我未曾帮谁,只是想同你交手。看来你也不过如此。”夏侯渊冷笑:“你个小人!”那人不答,只身走远了去,想来是个武痴。
旁边一群兵痞见夏侯渊被打在地上,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华佗连忙出来拉,怎么拉都拉不住。夏侯渊开始还高声唾骂,后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呀!她死了!”众人动作渐缓,直到确确实实认定夏侯渊已经死了,这才每人唾骂两句,踢了两脚,四散开去。
夏侯惇傍晚回来,在夏侯渊的尸体旁边坐了一个时辰,跑到官府击鼓鸣冤。她从小知书达理,很相信法。
县令打着瞌睡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夏侯惇答:“小女子名叫夏侯惇。”县令拉长了声调:“为何击鼓鸣冤啊?”夏侯惇答:“小女子的妹妹无故为衙役所害,特来鸣冤。”县令默念几声:“夏侯,夏侯,哦!你是那夏侯渊的姐姐。”夏侯惇挺直上身:“老爷既然知道,为何不将那些恶徒捉拿归案?”县令一拍惊堂木:“大胆!他们是为朝廷办事,忠心耿耿,何罪之有?你妹妹刁钻无礼,目无法纪,落得这般下场,是她咎由自取!”夏侯惇静默良久,叩首道:“县令……明断。”
夏侯惇沿着街道慢慢走回去,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像具行尸走肉。华佗的药房前有一衙役搀扶着另一衙役来向华佗求药:“老大夫,整个西城就您这儿有药了,行行好,帮帮我这兄弟。”夏侯惇沉默地走过去,病了的衙役拉着她的袖子:“姑娘,姑娘。”那健康的一看她的脸,吓得惊叫一声:“你……你不是……”夏侯惇轻笑:“是我妹妹。”她推开门:“进来吧。”两人连忙向她道谢:“谢谢,谢谢姑娘。”
华佗看了病人:“像是中乌头毒。”她熬碗浓药,递给夏侯惇:“叫病人喝了,把毒吐出来便是。”夏侯惇接过,递给那健康的衙役,便去了偏房。夏侯渊的尸体停在那里。她隔着帘子,远远见那健康的衙役背着身子在做什么,后才转身来把药喂给有病的喝。有病的喝了没多久,两腿一蹬死了。
11.天不见
衙役见中毒的那人死了,叫来华佗怒斥道:“老妖妇!我这兄弟喝了你的药,为何死了!我晓得了!定是你这老妖妇要替那刁妇报仇,这才设计杀死了我兄弟!”华佗摇头:“待我一瞧。”她蹲下来看了看那死人:“不应该啊,他喝了这药,本该把毒吐出来,怎么中毒越发深了。”衙役拉扯她道:“还不是你这妖妇毒死了他!走!走!待我拉你去见官。”
夏侯惇撩开帘子走出来:“你做什么胡言乱语,分明是你投毒害死了自己兄弟。”衙役大声道:“小女子忒的颠倒是非曲直,待我拉了你们见官,看你们有什么话说!”夏侯惇轻笑:“见官便见官,看看是我有理还是你有理?”
华佗连忙拉了夏侯惇:“今儿就是去见官,怕也不得分明。”夏侯惇笑:“苍天有眼,天道有常,去与不去你我都是一死,还不若对簿公堂叫那父老乡亲们都见见这世道,也不教白死一遭。”华佗叹道:“唉!丫头,总是我连累了你俩!”
夏侯惇摇头笑来:“华大夫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还望大夫听我一言,到了公堂上,你只管顺着我的话说,我自揽了罪,你只道不知情。至于这药铺,还请大夫交与他们,也好保全身家性命。”华佗连声道:“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夏侯惇突然厉声:“我已亡一目,不过是两只眼睛都瞎掉,我有何惧?大夫却还要救死扶伤,且听我言!”
这三人来到公堂上,县令果然随便问了几句便定下夏侯惇的罪,处明日午时问斩。衙役笑得好不得意。原来他同那死了的衙役是亲兄弟,死了的是长子,本该继承家业,今儿哥哥死了,这家财自然都归了弟弟去。
第二日问斩时,街上没什么人,这年头问斩早不稀奇,没什么人出来瞧。天是晴的,照得人睁不开眼,夏侯惇被押着往前走,却见前面有把伞很是熟悉。伞上画着红牡丹,朵朵艳丽,画工不凡。
夏侯惇突然站住。那押运的刽子道:“你行快些!莫要误了时辰!”夏侯惇嘴唇抖起来:“大哥,让我驻足!那前头撑伞姑娘是我故人,且让我与她一叙。”刽子道:“你快些罢!”夏侯惇疾走几步,脚上的铁链哐啷哐啷地作响。
撑伞人把伞向上掀起一些,露出白皙的脸来。夏侯惇直落下泪:“姑娘!”曹操伸手摸上她的脸:“元让,你哭什么?哭什么?”夏侯惇的眼泪收不住。曹操问起:“妙才呢?”夏侯惇不言。曹操叹一声:“她太冲动,不晓得厉害,我先前总说她傻,怎么一走,你也糊涂了。”
刽子手连声催促,夏侯惇后退两步,对着曹操深揖一礼:“姑娘,这便去了。”曹操不答。刽子押着夏侯惇走远,曹操打着伞,逆街行了两步,突然把伞掼在地上,大笑起来:“元让!妙才!你们这两个白痴!”
再说夏侯惇来了刑场,刽子开枷,正磨刀口,夏侯惇朗声道:“民女告监斩大人,有一事肯依我,便死而无怨。”那监斩官道:“什么事?你说。”夏侯惇道:“要一领净席,等我站立;又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若是我委实冤枉,刀过处头落,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都飞在白练上。”
监斩官道:“这有什么要紧?都依你。”刽子拿了净席,又挂了白练,对夏侯惇道:“你还有什么话儿?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几时说?”夏侯惇再拜道:“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我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我尸首。”监斩官道:“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冲天的怨气,也召不得一片雪来,可不胡说!”夏侯惇凄然笑道:“大人,我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洛阳亢旱三年!”监斩官怒道:“打嘴!哪有这等说话!”
刽子磨好了刀,突然说道:“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好冷风也!”夏侯惇闭上眼睛,刽子挥刀斩下她的头颅。监斩官站起来一瞧:“这人的血都洒在净席地上,白练上却是半点没有,可见这女子死的绝无半点冤屈的!当真蛇蝎心肠!”刽子抬头看了看天:“大人,这天色放晴了。”监斩官道:“好!可见这亢旱三年的话乃是地地道道的胡说!且扔这尸首乱葬岗去!”
你看看这皇天后土,皆是无眼,谁管得你冤是不冤呢?
12.花谢
袁绍病得厉害,日复一日,更严重了。沮授只是叹气,日日守在她床前给她喂药。沮授总说:“本初啊本初,你当初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呢?”袁绍开始还同她争辩一两句,后来索性不说,由她唠叨。
曹操的脾气开始变坏,她总无缘无故地发火,刘备和周瑜每每劝她,也得不到好脸色。荀彧倒是淡定,她说:“由得她去。小孩子闹脾气。”那位尊贵的大人物三天两头地给郭嘉送些金银珠宝,笑得陈寿合不拢嘴。一日闲聊,孙权在曹操面前说了,暗指郭嘉阻止她去见那位大人,是怕曹操分了她的宠去。
我觉得这简直无稽,刚要冲上去辩解,被阿亮拉住。她笑着对我摇摇头:“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我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还是闭上嘴乖乖站在她身边。
我和阿亮顺着走廊回去,见郭嘉挂件单衣,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院子里的花。院子里新栽的白牡丹,这个时节了,竟还开着花,想来是被人用暖气养起来。阿亮见她,并不着急,我却有些急了,大声喊她:“奉孝!你怎么出来了?”她像没听见,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我和阿亮从这边楼梯上去,到二楼时候正好见曹操从对面走过来。曹操站在那边的楼梯口:“奉孝。”郭嘉转过头去,我便看不见她的神色。
曹操向前走了几步:“你到底怎么了?孙权说你贪图富贵,可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我相信你,我了解你,不是吗?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我你也不会丢下我,不是吗?”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烈。郭嘉一动不动,没说一句话。曹操脸色的神情终于由坚定变为一种扭曲而五味杂陈的样子。失落,痛苦,愤怒,矛盾,悲伤,无助,哀求。她真像个孩子,一无所有。
曹操问:“你一定要这样吗?”郭嘉不答。曹操大笑起来:“那我也不怨你。只当我的奉孝死了。”她转过身去。郭嘉的身形晃了晃,向后仰倒。我连忙叫道:“奉孝!”阿亮一步上前把她拦腰抱起:“孟德留步。”曹操顿了顿,没有回头:“诸葛姑娘还有什么事吗?”阿亮看向我。我说:“曹姑娘……你过来好不好?”曹操站住,还是背着身子:“为何?”阿亮说:“你再不来,就再也见不到奉孝了。”曹操猛然回头,满脸的眼泪。
曹操趴在床榻前,把头枕在郭嘉手边。她不哭,不动,也不说话。阿亮一点一点给郭嘉上药,她背上的皮肤有些溃烂,涂了药更加可怖。华佗大夫的医馆近些天都没有开张,只好紧着他以前给的药用。阿亮对我说:“这一剂用完,药就没有了。你去大夫那儿看看,他是不是回来了。”我应了,拿了伞出门。
外面阴沉沉的,池塘上的蜻蜓飞得很低,沙子被风卷起来打在人脸上,要割破几个小口子。我连忙加紧脚步,怕待会儿雨下来,路不好走。华佗大夫的医馆不远,幸好还开了张。我进去叫人,却见华佗坐在药柜子边上,唉声叹气。
我顾不得那么多,连忙道:“大夫!奉孝病了,正要你去看!”华佗摇摇头,长叹一口气:“看不了啦!看不了啦!”我问道:“怎么回事?”华佗回:“陛下的董妃病了,西城医馆的药材都给收了去。夏侯渊拦着他们,竟被活活打死了去。”
我默然,门外的风吹进来,凉嗖嗖的。其实我早就知道,却说不出口:“没有药材也没关系,还请您去看看奉孝!”华佗拿上她的青布袋子,咕哝一声:“医者难自医啊!”
我们走到半路,大雨就下了下来,铺天盖地的,要把人卷到天边去。
华佗看了郭嘉的情况,只是摇摇头,把阿亮叫到外面单独说话。沮授这时候急惶惶地过来:“大夫,去看看大姑娘吧!”我和阿亮跟着华佗去,见袁绍躺在床上,像脱水的鱼那样费力地呼吸。华佗把她的手腕拿起来把脉,眉头皱起来:“不行了……”沮授的指尖嵌进门框的木头里。袁绍稍微把头侧过来一点,嘴里嘟囔着什么。沮授连忙走到床前听她说话。
“我……我……还念着,还念着公路……”“是。我都知道。”“你拿些银钱……把她……把她葬回来……”“好。”“我死后……没什么……好留给你的。唉……只是……只是孟德……孟德不在。”“别说这么丧气的话。本初,你……唉!”“还有……再就是……那天,是我错了……”“你若是早知道该有多好呢?”“没办法……回头了。错了,也不能后悔……我……”
袁绍的眼睛缓缓闭上,叹一声:“倦了。”她这声极为清楚,像是花落水面,叶落归根。她的云鬓花颜,她的绝代风华,全部在这一句话里铅华洗净,又回复到她本该的白色。
沮授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替她理好头发:“本初。你倦了,便睡吧。”她惨笑两下:“孔明,本初的遗愿,我拜托给你。”她大笑起来:“袁本初!你何不听我言?”从柜子上拿下剑来,伏剑自杀。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阿亮半蹲下来抱我。我趴在她肩膀上,咬着她的衣服不住地掉眼泪。我还有你呢,只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夏侯姐妹了,再没有沮授了,也再没有袁本初了。
第二天掀开窗子时候,院里的白牡丹落了一地,昨夜的风雨太大,把这花枝都尽数打折,花瓣落在地上,和着泥土,还是极为醒目的白色。整个院子都是甜腻腻的花香,袁绍便和着这甜腻腻的花香运了出去。曹操跟着她的尸体走了一路,痛哭流涕。她们俩从前是死对头,但她们很久以前曾经是,现在也是,最好的死党。
她躺在木板车上,一袭白衣,没一丝的珠光宝气,无一毫的人间污浊。她和沮授放在一起,只是不知这二人到了地下,还会不会吵架?
13.诡计
荀彧提着灯笼,站在夜色里。
曹操轻轻敲了敲那扇门:“云长。云长。”里面有人应答:“孟德姑娘?”曹操踮着脚把吃的从窗上递进去:“没有什么好菜。你将就着吃吧。”里面人答:“多谢你了。每天晚上都来看我。”
被关在里面的人是刘备的二妹,名叫关羽。她出身草莽,习得一身好武艺,被陈寿逼着卖身。她执意不肯,被陈寿关在这里。曹操赏识她,夜里常来给她送些吃食。
“我大姊怎么样了?孟德姑娘可知道?”“我也好几个月没见过玄德了。”“啊?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孟德姑娘,可是有忧虑的事情?只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姑娘但说无妨!”“你帮不了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孟德姑娘待我极好,我怎能不图回报?”“……我先回去了。”
曹操站起身来,走到荀彧身边。荀彧在她前面半步,举着灯笼给她引路。她看着前方,目光灼灼:“怎么样?”荀彧说:“很好。”
半月后,天气变得严寒,北风终日刮着。郭嘉的伤没办法捂,露在空气里又冻裂开来,皮肤都冻成紫黑色。她本来就瘦,受了伤体重更是一直往下掉。阿亮每日熬了粥喂她,她勉勉强强吃下一点。曹操每日坐在她的床前,一坐下去便是从午夜到天亮。郭嘉勉强笑着,却不知道她这样其实有些惊悚。
郭嘉说:“没关系的。待到来年开春就好了。”曹操说:“你说的总是对的。”郭嘉答:“春天的时候,花就都开了。 ”曹操说:“是。”郭嘉就笑:“桃花开的时候,日子就会好过些了。”
那位大人第三次来,曹操坐在镜子前面梳妆打扮得郑重。荀彧帮她梳头,她给自己画上最绮丽华美的妆,穿上最好的衣服,像要赴一场盛宴奔忙。荀彧给她递上七星刀,她把刀藏在衣服里面。荀彧问:“准备好了吗?”她对着镜子笑起来:“是。”
她走过长廊,跨过门槛,然后被拦住。那个习武的姑娘在她面前半跪下来:“孟德姑娘。”她诧异:“云长,你怎么出来了?”关羽答:“羽,断然不敢忘怀姑娘之恩,特来报答!”她微微一愣:“你这是什么话?”关羽一低头:“还请孟德姑娘成全!”她问:“那你想过你姊妹吗?”关羽答:“我姊姊一向教导我,做人要知恩图报,不可存私心。”她叹一声:“唉!迂腐!”关羽双手举过头顶:“还请姑娘赐刀!羽必然手刃贼人!”
曹操踌躇:“你是怎么知道……”关羽答:“乃是姑娘贴身丫鬟荀攸所告。”曹操微怒:“乱嚼舌根的东西!”关羽说:“还请姑娘不要怪罪。羽请姑娘赐刀。”曹操扶着关羽的手,几欲泣下:“我曹操岂会做这种不仁不义之事!”说着便要绕开关羽,关羽连忙向旁边拦去。
荀彧抓住曹操的手腕,从她怀里取出七星刀放在关羽手上。曹操怒道:“文若!”荀彧躬身拦她:“抱歉了,姑娘。”关羽会意,拿了刀转身快步进了楼里。曹荀二人这才安下心来,回了院子。
二更,前面的楼里闹起来。荀攸回来把门带上:“姑娘,那人已死。”曹操摸着郭嘉的长发:“云长怎么样?”荀攸答:“孙权劝她自杀了。”曹操笑:“把罪都推到孙权头上去。刘备呢?知道了吗?”荀攸说:“还不知道。张飞已经知道了。”曹操说:“那便坐山观虎斗。刘备这几个月是怎么了?总不见出来。”荀攸俯身贴耳道:“她有个孩子。”曹操嗤笑一声:“陈寿怎么没逼她打掉?”荀攸不答,曹操也不再问了。
半夜,有人轻敲周瑜的窗。周瑜把窗子拉开:“孔明。”高挑的少女微笑立于窗前:“公瑾,我有一事求你。”周瑜未听何事,一口应承:“我还欠你人情,也好一并还了你。”
诸葛亮笑,眉头微蹙露出苦恼的样子来:“这么迫不及待地和我撇清关系吗?”周瑜很认真地答:“是。所事不同,不相为谋。”诸葛亮说:“我要你去求那位大人,明日朝堂之上,若有人直谏郑侯有过,出入青楼,为害一方,死不足惜。我要那位大人附议。”周瑜的蛾眉皱起来:“若是我做不到……”诸葛亮笑得开朗:“我们俩之间就别玩那套了。你做得到,因为你是周公瑾。”她保持着微笑,一字一句地说下去:“若是你做不到,我敢保证第一个暴尸街头的,一定是孙仲谋。”
我到驿站替郭嘉送信,回来的时候路过拾遗大人府邸。我跑上去敲了敲门,说实在,那门极薄,和一张木板无异。有个麻衣葛巾的老翁前来开门,他披着外套,也许刚刚睡下。
我急切地问:“请问拾遗大人在吗?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找他!”老人看了我几眼:“小姑娘,你找拾遗大人什么事啊?”我故意往那院子里张望着:“我姊姊被郑侯打得快死了!我……我姊姊有个好朋友为我姊姊报仇,便杀了郑侯那狗东西!”老人家点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姑娘可是自杀了?”我连忙答到:“她……她是怕连累我姐姐啊!”我说着要哭起来:“我姊姊背上全是伤,就连大夫也说回天乏术了!”老人家拍着我的背道:“老朽略通些医术,可否领老朽去看看?”我破涕为笑:“那便太好了!”
那便太好了,拾遗大人。您只有看见这惨状,感念这悲痛,想来明日,才会慷慨直谏吧。
14.玉殒
第二天,拾遗大人弹劾已死的御史大夫,出入青楼,行为不端,戕害黎民,强征民田。骠骑将军附议,同时检举御史大夫暗结党羽,图谋不轨。于是一众大臣都站出来,把御史大夫生前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全告出来。人都死了,生前再权势滔天,如今也不怕了。墙倒众人推,大抵如此。有人想出口挤压在心中的恶气,有人想乘机谋利。有提心吊胆的,也有想着借刀杀人的。朝堂之上纷纷扰扰,大抵就这样日复一日,暗斗明争。
最后皇帝下了决断,御史大夫,去官衔,削爵位,妻妾皆征,男子流放。顺便再把一堆有牵连的或是没牵连的,但是横竖看着不爽的人,出官的出官,去职的去职,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念风月楼义女,手刃恶贼,自刎而死,不咎。
郭嘉看上去好了不少,背上的皮肤恢复了些,只是还坑坑洼洼,沟壑纵横。外面下着雪,我们一群人聚在郭嘉的房间里吃年夜饭。曹操最是高兴,她穿件白貂边的袄子,里面是大红绸面的单棉衣:“奉孝,这年过了,春天就来了!”荀彧也道:“万象更新,最好。”曹操说:“我看这单吃酒也是无趣!却不如来对诗!”荀彧最先答应:“也好。”孙权笑:“我们这一众人,都不若孟德姐姐,这怎么对法?”曹操说:“对诗不过率性而为,哪有高下之分!我们自己玩儿,要什么韵律词格。你对不对,直说便是!”孙权道:“自然对得!公瑾也来。公瑾最通诗歌词曲。”
曹操问:“可有人不来?”荀攸说:“姑娘,我先出去。”曹操笑:“你最是扫兴!”我见荀攸出去,也跟着要出去。阿亮却拉着我:“你出去做什么?坐下。”我低声道:“我不会!”她把我往她那边一拉,手圈着我的肩膀。她袖子上沾着香味,似乎是什么花香,很安定好闻的味道。
曹操说:“那便这么多人,从操开始,顺次传下去,谁接不上来,谁便挨罚!不讲对仗韵律,只求意达便是!”曹操看了看外面的雪,张口便道:“皑皑瑞雪,当兆丰年。”荀彧接道:“浩浩皇恩,已落人间。”阿亮轻声对我说到:“这对得巧!”孙权道:“九霄楼高,不见底土。千里无烟,白草埋骨!”刘协考虑良久,曹操笑:“可是接不上了?”荀彧说:“再待她想想。”刘协道:“望北台寒,不见君王。春回大地,独不见未央。”我小声对阿亮说:“多一个字呢!”阿亮答:“不拘格式,重在意会。”周瑜接道:“壮士寒易水,孤身赴咸阳。不见未央悲,独识冻死骨。”贾诩笑起来:“壮士不惜身,举世皆赞誉。谁忆江东地,老父与妻娇。”
周瑜深深看了贾诩一眼。
阿亮接道:“君本与妾诺,死生当相依。今君渡河去,贱妾当何依?”我问:“你怎么接这么个句子?”阿亮微笑道:“你答不上来,罚酒便是!”我说:“谁说我答不上来了!”我抓着头发想了想:“扁舟日行二百里,君距咸阳千二里。霜雪路程长一倍,日晴无碍顺江流。一日霜雪一日晴,问君何日至阳里?”曹操笑:“感情是个算数题!”张绣愣半天:“我这答不上!认输便是。”自罚一杯。最后郭嘉收尾:“八日兮君当已至,琴瑟兮不复和鸣。乞东皇兮愿代君死,他日祭兮无念贱妾。”
众人对过了诗,又一通吃喝守岁,到了二日天明才各自散去。我还不困,陪着郭嘉。阿亮也不走,强撑着陪我。郭嘉咳了嗽:“月英,你拿杯茶与我。”阿亮道:“我去拿。”
郭嘉接过茶,呷一口放下:“我房里的书,都给月英。”我突然很难过:“奉孝,你好端端的怎么这样说!”像嘱咐遗言。郭嘉笑,极薄的嘴唇抿起来。
阿亮问:“要我去叫她吗?”郭嘉说:“算了吧。你俩陪我坐会儿便好。”阿亮眉头微蹙,露出那种她特有的苦恼微笑:“你要喝药吗?”郭嘉说:“少了药引,喝再多都没用。”郭嘉闭上眼睛:“可惜了,桃花还没开呢。”
阿亮把头上的步摇取下来,扭了一朵银桃花下来放在她的手心。郭嘉说:“不是真的。”阿亮问她:“奉孝,你到底在期待什么呢?”郭嘉说:“你没必要知道。”阿亮笑着摇头:“你总这样多心。”
郭嘉睁开眼睛,她的瞳仁玉石一样,冷泠泠的漂亮:“孔明,你去叫她吧。我想见她。”
曹操披着衣服急匆匆进来:“奉孝,没事吧?”郭嘉的声音像悬在一条细线上:“阿瞒,阿瞒,你过来。”曹操在她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怎么这样的冷!昨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郭嘉微笑起来,她的嘴唇太薄,这微笑于是显得苍白:“你在就好。”她说话的时候,伴着轻轻的呼吸声,很费力的样子。曹操咬了嘴唇:“奉孝你看这不是已经开春了吗?接下来好过多了……你别说丧气话。”
郭嘉只是看她。曹操回望郭嘉,眼泪连着往下掉:“你……你叫我说什么好呢?”郭嘉指尖微抬,终于放下:“别哭。”曹操把眼泪擦了,笑起来:“你看我没事哭什么?叫你笑话!近几天眼睛里面老有东西,一直流眼泪。”郭嘉轻声说:“别哭。”曹操把她的手握着贴在自己脸上:“奉孝,你看,我没在哭呢!”郭嘉笑:“阿瞒。离我近一些,好不好?”
她的声音冰冰凉凉,很轻很柔,像山上迎面吹来的云雾,诱着游人。
曹操把脸往下凑一些:“我在呢。”郭嘉说:“再近一些。”曹操眨眨眼睛,把眼泪忍了回去。郭嘉说:“阿瞒……再近一些。”曹操笑,捧着郭嘉的脸吻上她极薄的唇。
咔嚓。
是谁踏脚下,捧在手上,怀揣在心口的青玉碎掉的声音。
15.酒醉
郭嘉死了。曹操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求了陈寿,让郭嘉的尸体再停几天——起码,留到头七吧。陈寿觉着晦气:“死人就该埋了尘归尘土归土,你把她留着,还能活过来不成?”曹操冷笑。陈寿似乎有些怕她这个样子,不再多言,啐一声走开了去。
郭嘉躺在床上,穿着她生前最好的那身衣服,青衣压了云锦边儿,摸上去像水一样光滑。她黑发白肤,不见得有死气,像是闭上眼睡着了,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还会再睁开眼睛,看书写字。她身上有一股酒味,本来没有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发浓郁,连屋子里都充满了。不是杜康酒也不是汾酒,而是一种自酿的清酒味道,清澈悠扬,冷泠泠的,绝没有辛辣。
阿亮对我说:“她从前最爱喝酒,死后也有好酒伴着。”我本来对死的概念是模糊的,袁绍死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死是什么。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死了就是她再也不能和你相见,再也不能和你讲话,再也不能对你笑了。
原来死是这么残酷而且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从外面做事回来,见一个锦衣的公子进了内院,像是迷了路,走错地方。他东张西望,在找什么。荀攸上去问询:“公子,可是走错了地方?攸可领公子出去。”公子摇着折扇:“非也,非也。我途径此处,闻到一股美酒的香味,于是进来瞧瞧。不知是何人在此饮此美酒,何不取来与我同乐?”
荀攸道:“公子说笑。这院里都是女子,无人饮酒。”公子笑道:“莫不是姑娘怕我出不起酒钱?我这貂裘可值千金,且与姑娘换那美酒可好?如此美酒,斗酒十千也是值得的。”荀攸躬身:“还请公子速速离开。”公子摇头晃脑,轻笑一声:“只好请美酒多放些时候了。”
公子一走,荀攸急匆匆上楼,我心中不安,也跟上去。荀攸推开门急道:“姑娘,还请姑娘速葬奉孝。”曹操诧异:“为何?”荀攸答:“我在楼下遇见一公子,似是寻酒香而来,要找美酒。他衣着样貌不凡,恐是权贵子弟。”曹操说:“我们这里无酒,还怕他惹是生非吗?”荀攸道:“奇货可居。酒香美人,恐怕比美酒难得多了。如果他硬要了去,单凭我们,还能保住奉孝吗?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还请姑娘速决!”
曹操皱起眉头,还在考虑。荀攸立刻跪下来:“姑娘速决!”曹操站起来:“罢了。公达,去找人来抬出去。月英,知会文若,叫她把准备好的棺材拿出来。”我和荀攸各自领命去了。
郭嘉被放在棺材里,正要钉棺,却见那锦衣公子带着人策马而来。荀攸轻声道:“快些钉棺!就是这人!”我也着起急来。锦衣公子骑着马道:“诸位姑娘是在为何人送葬?何必要用这样好的美酒陪葬呢?”荀彧上前:“不过是些薄酒,公子何出此言?”锦衣公子道:“我不过可惜这美酒。不如诸位姑娘卖与我,也好给这姑娘换台好棺木?”荀彧说:“一点薄酒,怎敢沽售?不如公子待我们姐妹送葬回来,我们姐妹自然取酒招待公子。”公子笑起来:“这等美酒,可是还有存货?”荀彧答:“自然。”
公子正要答应,旁边一师爷道:“那小女子尽是诓骗之辞,小王爷万万不可信她。”这公子竟是个王爷。在场的人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小王爷道:“哦?你倒说说看?”师爷道:“自古少有平民百姓以酒殉葬。以我看,那酒香并非是源自美酒,而是源于这棺里的美人。”小王爷来了兴趣:“这是什么道理?”师爷道:“我听说从前宫廷里有一位美人,死后浑身有异香且尸骨不腐……”
曹操怒道:“胡说八道妖言惑众!人死后尸骨不腐成妖不成?”师爷道:“姑娘这话便差了。”小王爷道:“本王可出万金,可能买得这美人之尸?”曹操更怒:“滚!文若,叫人钉棺!”荀彧挥手:“钉棺。”小王爷道:“不可。”他话一出,身后的侍卫随从上前来架住了钉棺的人。荀彧有些生气:“死者为大。王爷不许我们钉棺,是何道理?”师爷道:“叫你们妈妈出来再说不迟。”荀彧说:“妈妈出去了,半月之内不会回来。”师爷道:“那可有主事的?”曹操冷笑:“我便是!”师爷眉头一皱:“你这小女子满口谎话!去,把她们妈妈请来!”几个侍卫得令,直接闯进内院找陈寿去。
陈寿还未出来,便听得她声音:“哟!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我这些丫头,都不知礼数的。还望王爷不要怪罪。”小王爷见陈寿出来,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师爷拱拱手,把这儿的事情一说。陈寿一拍手:“你们这些死丫头就是僵!这么好的事情怎么在这儿杠着呢?王爷喜欢,还不让王爷拿了去?”
曹操怒骂:“你还要卖人尸身不成?这般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陈寿冷笑:“她卖身契在我这儿,是卖是留,都要听我的意思!”曹操还要再骂,突然一个趔趄,抱头坐在地上。她五官都疼得拧在一起,冷汗如雨。荀攸连忙上前:“姑娘!坏了,快请华大夫来!”荀彧一甩袖子:“唉!这算什么事儿?”我一下慌了神,连忙冲出去请华大夫。
小王爷拿了郭嘉的尸首,一天后整个京城都知道小王爷得了具美人尸,其臭如美酒且不腐。有人传那小王爷夜夜同女尸待在一块儿,给她穿上华贵的衣服,同她过夜说话,把八房小妾都冷落了。曹操正在病中,不知是谁把这话说给她听,她的头风又发起来,一夜都痛得无法入眠。
后来我听说,那尸体没放几天,酒香尽数散去,尸首也开始腐烂发臭。我不知那尸体最后去了哪里,想来也是胡乱葬了。阿亮对我说:“她生前那般聪明才智不为人所知,死后却因酒香名满京城。实在可笑。”我问:“那酒香为什么散了呢?”阿亮想了想:“大抵那酒香清冽,最容不得人玷污。”
16.王妃
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整个京城都很热闹,听说是在前线打仗的淮南王回京了。淮南王是个异姓王,二十一岁参军,当上将军只用了两年,统帅三年,二十九岁封王,青年才俊。这人进京面了圣,一不要封赏,二不要加官进爵,只是对皇帝说:“我十几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姑娘,很有见识长得也很端正,只是出身不好。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靠着她的计策才化险为夷。现在我衣锦还乡,只希望娶她为妻。”皇帝说:“这是件好事,我不但会准许还会封她为郡主,也好配得上你的身份。”
于是淮南王带着排了十里的礼物,到了风月楼。陈寿乐得合不拢嘴,连忙迎上去:“不知姑爷是要娶我哪位女儿啊?”明明还没有提亲,却已经叫人家姑爷。张飞站在后面暗啐一声:“好不要脸!”
淮南王久经沙场,不喜她身上的胭脂水粉味,眉头微皱:“郭嘉,郭奉孝。”陈寿脸色一变,转眼间落下几滴泪来:“好生不巧,我这女儿命薄,几月前已经去了。”淮南王大惊:“什么?”陈寿道:“唉!我这可怜的女儿啊!王爷你看我这几个女儿,个个人品样貌都好,不如……”淮南王冷着脸道:“不行。奉孝葬在何处了?她便是死了,我亦会娶她为妻。”陈寿答不上,小声唯唯几句。阿亮上前行一礼:“王爷,奉孝生前有书信一封,托我转交给王爷。”淮南王连忙接过,急急拆开来看。
淮南王看过书信,长叹一声。旁边一管家模样的人道:“王爷,这彩礼……”淮南王道:“不。彩礼留下。把婚帖上的名字改掉,求娶曹操曹孟德姑娘。”
按照礼记,下聘之后举行婚礼,天子一年,诸侯半年。皇帝亲自下诏封曹操为兖州郡主,赏黄金千两,绸缎百匹。皇帝本打算找个大臣收曹操做义女,曹操拒绝了,还留在风月楼,只说是为了养病。
刘备生了个女儿,眉心一点朱砂痣,美貌不凡。这孩子起名叫刘禅,荀彧听了说:“不是个好名字。”
曹操的病越发严重,华佗给她断的药喝下去总不见效。她脾气也越发恶劣。华佗对她说:“姑娘这病,病根在脑子里。需得把脑子劈开才治得好。”曹操大怒:“庸医!你不过是想害我性命!”刘协也跟着劝她:“姑娘,华佗大夫的诊断一向是没有错……”曹操冷笑,手上的瓷碗劈头砸在刘协的脑袋上:“那敢问大夫,为何不救奉孝?既然诊断无误,能治百病,自然不是不能救,是不想救。”
刘协捂着额头不答,荀彧扶着刘协:“孟德,你别强词夺理。奉孝去了你心里难受我知道,可你不能乱发脾气……”曹操冷笑:“我早知你心里向着刘协!”荀彧摇头,前所未有地与曹操起了龃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觉得最近气氛很是古怪。刘备一行人闭门不出,曹操喜怒无常,孙权也关门谢客。周瑜染了风寒,似乎又感染肺部,鲁肃和孙权日日在她榻前侍奉总不见好。阿亮常去刘备那里,不知干什么。我一个人蹲在郭嘉的房间看书,陈寿也不来管我,似乎心里很忌惮这个房间。
我时常去见曹操,她很是喜欢我,总给我蜜饯。她时时和我说话,我也告诉她我小时候的事情。她让我叫她姐姐,教我念诗读书。我问:“读书念诗有什么好的呢?还没有别的有用!”她说:“藏巧于拙,大巧不工。”
曹操病好了许多,她躺在水边的榻上,往水里抛食,一把抛下去,不管红色黑色还是白色都簇在一堆。她问荀彧:“小王爷过得怎么样了?”荀彧答:“小王爷尚未侍宦,虽抢占过妇女,但他花钱一向大方。他身边那个师爷也是个明眼人,很会处理事情。”荀攸侍立在一边:“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曹操笑:“你看看公达,说得多有道理。我最喜欢公达这点。”
荀彧说:“小王爷的侍妾里面,有位叫程昱的,是我们这儿出去。姑娘可还记得?”曹操闭上眼睛,云锦的袖子半垂下来浸在水里:“记得。”荀彧说:“此人果敢有谋。”曹操说:“这样的人最难办。有什么弱点吗?”荀彧说:“未曾查到。可问问月英。”曹操说:“那个黄毛小丫头?问她做什么?”荀彧答:“奉孝生前的文书,都留给她了。”曹操脸上没什么表情:“哦。那好。”荀彧说:“若是行刺也很……”曹操睁开眼睛:“不!我要叫他生不如死。”荀彧沉默半晌,答:“是。”
荀彧来向我打听程昱,我说:“她有一位老母亲,住在西城的葫芦巷子里,进去左边第三个门就是她家。”荀彧拍拍我的头,没有说什么。她看上去忧心忡忡。我也没有说话,因为最近好怪,我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皇帝召兖州郡主入对,人家说兖州郡主落落大方,见识不凡,皇帝大为赞赏。兖州郡主与皇帝对弈,谈及后宫之事。她嘴唇微抿,轻轻翘起:“陛下可是要立董妃为后?”皇帝大惊:“何出此言?”董妃出身卑微,位及四妃,早已是逆水行舟,朝中大臣进谏不断,皆指西施妲己之祸。
她垂下眼帘,细细密密的睫毛打下一排好看的阴影:“我听说皇后是一国之母,若是她生病了,全天下的人都要像自己母亲生病一样为她祈福,全天下的医者都要赶赴京城为她医治,全天下的药材都会以她为先,是这样的吗?”皇帝说:“是这样的。”她抬起眼,茶色的眼眸微转,像只好奇的猫儿:“我听说年前董妃患了皮肤病,陛下便拿出全京城的药材为她治疗,可见她在陛下心中早已成了皇后了。”皇帝沉默一会儿,大笑:“纳妾当有色,娶妻当娶贤。郡主有色却也贤能,可见淮南王是极有眼光的。”
于是皇帝罢免董妃的诸多优待,宠爱也日渐衰落。有民谣唱:君王纳言九霄上,君明臣贤载于史。百官喜极而泣下,岂知曹氏美于董!
17. 破镜
曹操对着镜子梳头,浅栗色的长发和瓷白的皮肤交相辉映。有个锦衣的女人敲门,荀攸出去开:“什么人?”女人是个玲珑心思:“攸姐儿,我受命来此,有些话却是要托了姐姐的。”荀攸诧异:“可是淮南王派来的?”女人掩唇而笑:“姐儿说笑了,我今儿来是给姑娘说媒的。”荀攸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姑娘……”女人执过她手,塞了一袋银子给她:“姐儿莫要声张。”荀攸收了银子,犹疑不定:“你主子是什么人?说的什么媒?”女人道:“此处不好细说,还请明儿午时姐儿来前街牌坊下一会。”荀攸道:“记下了。”
曹操把头发挽起来,插上白玉茉莉,一排清幽幽的茉莉戴在鬓边,很有些少女的俏皮单纯。曹操问:“是什么人?”荀攸替她把衣服理好:“皇帝派来说媒的。”曹操娇笑:“老东西!这便等不及了!”荀攸说:“她约我明日一会。”曹操侧头戴上耳铛:“你去便是!”
荀攸问:“怎么回她?”曹操笑:“你心里明白,却等着我说。”荀攸答应:“喏。那姑娘的意思呢?”曹操说:“拖着他。先解决郑侯再说。文若那边怎么样了?”荀攸说:“一切顺利。只是还请姑娘不要声张陛下之事,尤其不要让文若知道。”曹操笑:“我自然明白。”
她给鬓边插上鎏金牡丹步摇:“公达,你看这天下,天子不像天子,王侯不似王侯,文者庸碌,武者贪懦,百姓苟且,万民从恶。”荀攸叹口气:“姑娘。”曹操说:“你叹什么呢?有什么好叹的呢?”她给自己细细描眉:“妙才,元让,本初,奉孝,哪一个,我都舍不得。”她把胭脂在手心轻轻晕开:“我开始觉得苍天有眼,天子有治。文臣有德,武将有勇。百姓可怜,苍生当救。”她给脸颊涂上浅色的腮红:“这么多事情过了。我既不可怜谁,也不想救谁。”她用指尖给嘴唇抹上鲜红的胭脂:“公达,我只是恨他们所有人。”
她正过来对着镜子,嫣然一笑:“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我和白发的贾诩坐在二楼的栏杆上吃点心,我问她:“文和,你说我有一天会不会也突然死了?”她遮住我的眼睛:“别看。别听。”她的皮肤也很白,骨骼纤细锋利,做梦一样,让人想到纸蝴蝶。她明明年纪那么大,却还是像小孩子一样。我抱着她的腰说:“我好喜欢你。”她弹我额头一下:“黄丫头,别做梦了。”
于是我们俩都大笑起来。
我夜里路过走廊,看见荀攸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心中诧异,跟随着她,见她出了门。
门外有位的姑娘,手提包裹,披缎面披风,手上的翡翠镯子不见半点瑕疵,极为不菲。姑娘一见荀攸,急急地赶上来,拉住她的手:“公达,我……我不能再在家里呆下去了。”荀攸摸着她的发鬓:“你且忍些时日,等这边事情过了,我便和你走,好吗?现在这样走,无论如何都会被找回来。”姑娘落下泪来:“我并非不知道理,只是我如今不出来,只怕再也出不来了!”荀攸叹道:“且让我想想办法。”
姑娘说:“公达,我没有你聪明,却也不是傻。我不过是来告知你一句,我在华大夫处等你三日,三日后我便动身去扬州。若是不巧被找到,那你我就黄泉再会。”荀攸低声劝她:“你不要冲动……活着便是。”姑娘突然愤怒起来:“你说的是哪里的话!我怎么能折辱自己嫁给那种人,我清清白白的来,自该清清白白地去,谁都不能胁迫我。”荀攸说:“是了,元常。你是谪仙,竟瞧得上我这个凡人。”
姑娘叹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荀攸说:“凡人要忧心的事多,柴米油盐,钱财权势。你若去了,我也不能与你同去。姑娘和二姑娘,总是要忧心的。”
姑娘掩面悲泣。
夜间有人打更,荀攸又细细嘱了姑娘,两人这才分别。那姑娘的背影融在月光里,的的确确是位仙人了。
荀攸把后门关上,对我悄声说:“别告诉姑娘,好吗?”她牵着我的手,她的手是温热的。我问:“那是谁?”她说:“钟繇。”我说:“我知道她,是钟家的姑娘。他们都说她是京城第一才女,是不是?”荀攸很难得地笑了:“是。”
皇帝邀曹操去宫里说话,她穿一身莲藕色的春衣,看上去很漂亮。荀彧问我:“姑娘去宫里做什么?”我说:“不知道。”孙权冷笑着一语中的:“她要去宫里当娘娘呢。”她心情不好,因为周瑜死了,病死的。一点一点咳血,终于是死了。她死前很难受,却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
我不喜欢孙权,她总有一种恃宠而骄的特质。袁绍死了,曹操不接客,孙权便算是台面。孙权年少,生得一张胡人面貌,自然引人注目。
我说:“你胡说八道!”孙权说:“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到时候不就知道了?”荀彧唤我:“别说了。月英,我们走。”孙权冷笑两声,转身进了屋。
18.香消
夏天的时候,我和曹姐姐出门纳凉郊游。她最是怕热,小巧的脚踝半浸在溪水里,像什么贵重的玉器。荀彧说:“姑娘马上要嫁人了,应当端庄持重。”曹操大笑起来,仿佛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荀彧眉头微皱,去了后面摆放东西。
曹操对我招招手:“妹子,来,坐。”她让我坐在她的上游,我几下把鞋子甩掉来泡脚。她把我抱在怀里。
她丝绸的上衣衣角浸在水里,身上是暖融融的香料味。她的手轻轻在我肩上拍,我都快要睡着啦!
她说:“我没来这地方的时候,和本初一起,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想做个女侠,行走江湖,了无牵挂,你说好不好?”我很惊讶,她这样的人,其实是想当个快意恩仇的人吗?我一直以为像孙伯符鲁子敬这样的人,才是真正有江湖气的人呢。曹姐姐却像是个官家的大姑娘,玲珑心思。
她突然双手抓住我的肩膀,脸上显出从未有过的惊恐神色:“妹子,姐姐要是杀人了,你会不会怕我?”我想她或许是头疼病又犯。她常会说些奇怪的话,半夜里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
我拍着她的背说:“不会的。”
夏天来河边戏水的人很多,有一对夫妻坐在河边谈话。那妻子似乎生了丈夫酗酒的气,丈夫便讲些在酒馆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八卦哄她开心:“夫人休恼,我讲个闲话与你听。那钟家的大姑娘前些日子许了人家,丞相家的长子,年纪轻轻的就封了将军,前途无量。”夫人恼道:“人家才子佳人,与你这糟老头子有甚么干系?”丈夫道:“可那钟姑娘跑了啊,跑了又给抓回来了,人家一个不留神,她投水死了。”夫人沉吟半晌:“好生可怜。”
荀攸本给水罐装水,一个不留神,在河边跌了一跤,陶片尽数扎进肉里去。曹操吃了一惊:“你怎么这样不小心?”荀彧连忙把荀攸扶起来:“孟德……”荀攸拍她的手背,微微摇头:“无事。”曹操恼道:“你们竟当我是傻子吗?你们二人,分明都有心事,却叫我不管吗?”荀彧极为难得地显出几分不悦:“你不该这样说话!”她目光灼灼,抿着嘴巴,似乎在强忍愤怒。曹操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相让。
两人相恃半晌。我缩在曹操身后,看着荀彧,觉得很是害怕。
荀彧先转过身去:“你收手吧。”曹操嗤笑一声:“收手?是他们欠我的!”荀彧猛地转过头来:“曹孟德!我告诉你,没人亏欠你!这天底下没人欠你的!你知道你这么做会有多少人受到波及吗?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曹操大笑:“庸碌之人,皆是有罪。”荀彧说:“你疯了。”曹操一挥袖子:“文若,你看看这天下,多少人尸位素餐风生水起,又有多少人,只能和你我一般黄土埋骨,难道还不好笑吗?”
荀彧看着她,不再说话。荀彧看她的眼神那么悲怆,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深深的,失望。
荀彧走了。曹操把手放进水里,对我说:“别理她。”
那天晚上,荀攸和曹操在房间里说话。我去找曹操,生巧看见刘协匆匆走开。我在外面敲了敲门:“姐姐。”听得曹操说:“进来。”我见她披着一身绸子睡衣,同荀攸说话,手上把玩着支珠钗。那珠钗做工极巧,不似民间作坊。
曹操问我:“妹子这么晚,怎么来了?”我向她递茶:“我看见刘协姑娘方才走过,也没觉得很晚。”我说这话的时候心如止水,面容无波。原来我也并非我想的那么善良。曹操眉心一沉,不动声色:“那也不是太晚。”
第二天荀彧来见曹操。我以为她们会吵架,但是并没有。荀彧说:“你本该好好的,为什么非要作践自己?多少人想出这个地方,过上好日子。”曹操冷笑:“与我何干?”荀彧说:“那你对得起郭……”曹操一杯茶都泼到荀彧身上:“别说她!”荀彧硬要说下去:“她要你清清白白的,她一去,你就自己往泥里跳。”
曹操咬着下唇,并不言语。荀彧继续说:“奉孝做的事,我都知道,公达也都知道。她一个人做不成那些事——奉孝虽然去了,我和公达都在。你若是不想为自己考虑,也至少为我和公达考虑一下。”
荀彧起身一礼,转身离开。
曹操握住桌角:“妹子,去把公达给我找回来。刘协不能死。”我连忙跑出去找荀攸,见她坐在树下,抬头看树上的叶。我越走越慢,终于走到她身边坐下:“公达。”她伸手,接住天上的雨点:“下雨了。”
刘协死了。别人都说她是意外从楼梯上摔下去,额头撞在柱子上,血流了一地。那天晚上,我靠在荀彧的门外,和她隔着门板说话。她屋子里满是熏香味道,顺着门缝溢出来。荀彧问:“她让你来杀我吗?”我说:“她让我来阻止你自杀。”荀彧半晌没说话。我蹲在门口,背靠着门板:“你不用担心,我救不了你。”
屋子里穿出来一声闷响,过了很长时间,一点声音都没有。我问:“文若,你还在吗?”没人回答我。我回了房间。
我坐在荀攸的床边:“公达,姐姐到底想要什么呢?”荀攸说:“天下大乱。”我觉得那是很渺茫的事情:“是吗?天下大乱……有什么好的。”荀攸说:“她想叫醒那些人。”我躺下来,额头靠着她的额头:“装睡的人叫不醒。”
我和曹操站在荀彧的棺材前。她服毒自杀,一屋子的熏香味道。曹操问:“你为什么不救她?”我说:“熏香再香,都遮不住腐败的味道。最后,把自己点着了。”曹操说:“此语何解?”我答:“文若信了一辈子仁义礼智信。其实她明白利字当头的道理,为什么还要用所谓的德行自欺欺人呢?不过是熏香掩尸,骗自己这尸还活着罢了。”
19. 剑胆琴心
一转眼,夏天马上要过完。有位王爷因为结党营私,一家上下几十口人,皆流放边疆。其中自然包括那位小王爷。我很少见到曹姐姐,反而和另外一个小丫头走的近。那姑娘生得好生漂亮,腰肢纤软。我最喜欢她的腰,还有她的肤,凝脂一样。只是她裹着一双小脚,总也走不稳,看她走路,会让人想起翩翩一词。她是识诗书的,偏生伺候的是孙权。她是和孙权一道进来的姑娘,孙权得势,她便被孙权要去做丫头。
我常为她打抱不平,因为她总是好好地进去,出来的时候,凝脂一样的白肤上青一块红一块。我说:“伯言,你又挨打啦。”她只是笑笑:“没有。”我接过她手上端着的洗脸盆:“我和曹姐姐说,让她把你要走吧。”她低着头,微微摇了摇:“不用。”我说:“孙权有什么好的,你干嘛老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让她欺负你!她和她姐姐一点都不像!伯符姑娘比她人好多了。”她笑着拍拍我的头:“你以后就懂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却也不再问她。我偷偷瞧她,背脊挺得笔直,不卑不亢,这分身段,就是官家的姑娘也比不上。
一日晚上散场,我同陆逊一起收拾场子。我问:“你怎么来干这些粗活儿了?”她悄声对我道:“我和她吵架啦!”语气颇有些俏皮。我正要说话,却见鲁肃一身白衣,掀起帘子进来:“伯言,你在这里,叫我好找。”陆逊连忙站直:“子敬。”鲁肃性子极好,也拿起抹布帮我们做活:“你知道姑娘的脾气,她找不见你,自然恼着。”陆逊不语。鲁肃说:“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们两个的脾气啊,着实不合,两个都是倔性子。”
我们三人正做着,忽见一位姑娘破窗而入,执把长刀,一身血迹。鲁肃连忙上前查看,那姑娘伤得极重。又听得扣门声音,鲁肃说:“小硕去挡挡,伯言,来,把这姑娘扶进来。”
门外敲门声愈发粗暴,我见鲁肃二人已把那姑娘扶进去,一脚踢翻地上的木桶,将地上血迹冲淡,这才开门:“谁大晚上来闹事儿啊!不知道已经散场了吗?有事明儿再来!”门外四五个人,都拿着兵刃。为首的是个通灵人物:“姐儿告罪。咱哥几个追个小贱人,那小贱人把我们哥几个盘缠抢了,哥几个没法儿回家啊。”
我细细看了几人,分明是土匪打扮,这便嗤笑道:“我们风月楼家大业大的,还要抢你们的东西不成?我看你们分明是讹人钱财,大不了咱公堂上见个分明。你们速速离开,莫要得罪了贵人。”后面一大汉露出狠色来:“小贱人别不识好歹!大哥,和她废话什么?”
“小硕,是什么人在说话,吵了客人。”我抬头看去,见一位姑娘从楼上下来,随手扔给门外几人几块碎银:“客人让我拿了钱来,你们若是还不走,便报官了。”老大见势不对,捡了银子,扭头便走。我把门关上:“子瑜姑娘,你怎么来了?”诸葛瑾说:“来找伯言。那位姑娘还是不要留下的好。”我答:“你和子敬说便是。”
我同诸葛瑾到了后堂,见那姑娘的血已经止住。鲁肃问她:“那些人为何追你?”姑娘恨道:“他们是江湖中人,屠我全家,想要我家的剑谱。我被他们一路追杀至此。得蒙诸位姑娘相助,感激不尽。”诸葛瑾拉了鲁肃到一边:“此人万万留不得。”鲁肃说:“我明白。总得待她伤好。”诸葛瑾微微颔首:“此事不必对姑娘说。”
姑娘伤渐好了,鲁肃常常教她读书识字,她便称鲁肃做老师。姑娘叫做吕蒙,并未起字,鲁肃给她一字,唤做子明。诸葛瑾总来催促吕蒙走,鲁肃用她伤未好全推辞,说她不便远行。这事一直拖着,终于东窗事发。
秋天来的时候,朝廷里的乱象逐渐蔓延到百姓中间。淮南王突然死了,有人说他是被曹姐姐毒死的。淮南叛乱。曹姐姐入宫为妃。然后就是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猜忌,背叛,朝秦暮楚,言而无信,钟鼎残破,民不聊生。今天传言叛军要打到京师来,明天传言丞相要和叛军里应外合打开城门迎叛军入京。许多贵人都逃出京城,有位富商是贾诩的老相好,来问贾诩愿不愿意和他出城,他愿意娶贾诩为妻。那天也下了雨,贾诩说:“我哪儿也不去。”
你看,有的人发了疯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有的人却固执地留在这个地方。
贾诩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街上萧条许多,我总是听闻豪杰并起,相互倾轧的故事。有人从平民变成将军,也有人从将军变成俘虏。我似乎有些明白姐姐想要什么。既然和平的时候大家也都吃不饱饭,那不如就向死而生。
风月楼的势力一时间消减许多,有些人也便找上麻烦来。那段时间恰逢缺医少药,鲁肃得了病,一直咳血,脸上总是惨淡。
第一次是几个人,悄悄潜进来,想杀吕蒙。吕蒙到底是江湖中人,睡觉极为警觉,刀就放在枕边,猛地拿起刀来与那几人对战。鲁肃听见声音,拔剑帮吕蒙驱走那几人。于是这事被捅得人尽皆知,陈寿知道了,孙权也知道了。
陈寿说,必须把这姑娘赶走。鲁肃不同意。她已经病得很重,又急火攻心,一下一病不起。吕蒙左右为难,便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走便是!”鲁肃醒来,得知此事,悲泣道:“楼外有伏。想来她现在已在黄泉路上等着我了。”她悲泣几声,闭上眼睛,生息渐弱了。
陆逊握着她的手垂泪,孙权斥责她:“你哭什么?不过是她们咎由自取。”
20. 曲终人散
我近来知晓阿亮有些心事,却也不由得和她渐行渐远了。她在身上擦很重的香粉,总是抬头望天,不知道在看什么——看什么呢?大抵是看她自己。她活不了多久了,她不说我也知道——她身上有股子死人气。
我见到刘备的孩子,长得极为漂亮,睫毛纤长。我说:“想来这孩子长大了,能当花魁。”她极为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抱着孩子走了。贾诩问我:“你为何要口出恶语呢?”我说:“不知道。”
过了几天,叛军渐被镇压,京城里也安定下来,将军班师,举国欢庆,一时间楼里忙不过来。有个我不认识的姑娘趁乱逃了,她一起带走的,还有刘备的孩子。
我与贾诩下棋。我说:“我以为她不敢走出这一步呢。”贾诩说:“那可能是她觉得已经走投无路了。”
陈寿叫了一队人去追,她暴跳如雷,觉得有人挑战了她的权威——她定是指着那个孩子长大了给她赚大钱。我问阿亮:“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阿亮答:“赵云。”她放下手中的杯子:“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说:“给她刻个墓碑。”她看我:“你有话要对我说,对吗?”我说:“楼里新来了一位姑娘。”阿亮垂下眼睛:“是吗?”我说:“她比阿亮聪明得多呢。”
阿亮的计策输了,赔掉了孩子也赔掉了姑娘。
我坐在树下刻墓碑,有人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问:“抓到了吗?”她答:“抓到了。不过没找到孩子。兴许是送人了。”我抬头看看天,秋天了,叶子都掉了。我问:“仲达姑娘来找我做什么?我一个粗使杂役。”她笑起来,目光极为锐利,是两把刀:“但不止会干杂务,对吧?”
秋十月,京师又动荡起来,谋反的言论甚嚣尘上,各地都有人起义。西市门口的断头台上铺满了血,废弃的鬼头刀堆满城外的乱葬岗。曹操对荀攸说:“你出宫去吧。”荀攸没说话。曹操站起来:“我的心愿已经达成,离死也不远了,没必要再拖累你。”荀攸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出了宫。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从前常对我说,要去归隐,常伴青灯古佛,想来她便去了。
那件事情是我听说的,宫廷政变。年轻气盛的皇子领军逼宫,和皇帝的护卫对抗。等护卫占了上风再回去禀报的时候,却见皇帝的头颅被放在宝座之上,当下大骇。这消息不知为何传到军中,一时群龙无首,尽数溃散。叛军入宫。
年轻气盛的皇子和曹妃对立。皇子义正言辞:“妖女,你祸国乱世,害我父皇性命,还有什么话好说?”曹妃大笑:“无话可说。”
皇子当了新的皇帝,曹妃处凌迟。这事要办得张扬,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凌迟要处三天三夜,在人身上刮三千刀,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否则那侩子手便要处死。处刑时,这人不能中途死了。所以这刑法还得请个大夫,这人死了,那大夫也该死。
皇帝请了华大夫。
我站在台下,看见她终于站上那个死过无数人的台子。她最怕疼,一面流血一面大笑。别人都说她是疯了。她晕过去几次,又被泼醒。终于,她没再醒来。侩子手下来,让华佗上台。她是个大夫,却举起刀,割断曹操的心脉。
医者仁心。
华大夫被处问斩,死的那天,西市人山人海,多是受过她恩惠的人。谁大吼一声,冲上去劫法场,一呼百应。但暴乱蔓延的速度,远没有屠刀快。华大夫死了。人们像是被什么引燃,他们抗议,拥向皇宫,然后被镇压。他们和京城外的叛军里应外合,大开城门。那位年轻气盛的皇帝,上位没多久,就被这无常的滔天洪水淹没。
风月楼关了门,叛军入京,四处烧杀抢掠。陈寿要去和叛军的首领谈谈,贾诩说她不会回来。阿亮收拾了东西,她说:“我们走。”我没问她要走到哪里去——走到哪里去呢?最后还是要殊途同归。
至于后来的事情呢,我也知道一点——只有一点而已。
有土匪在撞门,闯进来拉走楼里的姑娘。才华和貌美都失去功效,那些人粗鄙贪婪,抢走姑娘头上的金银,蹂躏她们的身体,而不是喝茶把酒,对诗作画。
张飞手执宝剑:“姐姐快走,我来挡住他们!”刘备叹息道:“你一个人,哪里挡得住。”只得披上斗篷,掩面而走。她走到巷口,见这歹徒肆虐,半大的孩子到处哭着找娘。她抱着那孩子,心下凄然。有匪军一枪挑下她的斗篷,呼道:“这里有个小美人儿!”说罢过来拉她。她叹息一声:“我同你走,不要为难孩子。”孩子拉着她的衣角,一路哭哭啼啼地跟着她,几番驱赶都不走。士兵心下不耐,一枪刺死了孩子。
窗外风声萧索,也许是最后一个安宁的夜晚了。她们最近老是吵架,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宁。
“我有办法!我有办法你知道吗!”孙权大声斥责,“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劝吗?你给我呆着!”她随手给陆逊脸上抹着土灰:“等我找到门路了,你就和我一起出去。”
陆逊拿住她的手:“姑娘。我累了。”
“你累什么!你天天坐着累个什么劲!你在这里头别动,听见没?他们找不到这来。”
门扉吱呀一声合上,孙权走了,她下床去找纸笔。近来脚越发不好,每走一步都疼。那门扉再开,传来欢喜的声音又戛然而止:“伯言,我找到……”
孙权在门口愣住,再也无声。身后土匪问她:“你找到人没?走不走啊?”一下挤进这逼吝:“他娘的,吊死鬼!”她还要强笑,眨眨眼睛:“大哥,这丫头平日里待我好,大哥帮帮忙,把她葬了吧。”土匪却说:“埋个屁!还要挖坑。人死就死了,别耽误咱寨子里头车。咱俩还得……”
孙权和他借过身位,抽出他腰侧短刀,干净利落捅入:“安静点。”
身后众匪大怒,几刀砍上她的背。她跪坐下来笑,大喝一声:“陆议!”这才没了声息。
白发的女子坐在栏杆上,长发飘扬。她一身红衣,盛装打扮,映着身后的火光,不似凡人。匪军一时不敢上前。有位胆子极大的百人长笑道:“不过是位美人,你们怕什么?”贾诩向他伸手,极致的美,极致的优雅。那人并不害怕,将她横抱起来。贾诩垂下眼睫,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至于后来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京城渐渐安定一些后,风月楼换了主人,重新开张。新的主人有个复姓,姓司马,叫做司马懿。至于当年那位百人长,当了将军。白发的女子又回到风月楼,坐在栏杆上,看这春去秋来,风月复弹。
至于我。我和阿亮很幸运地混出了城。我们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跑,怕见到乱军流民。但晚上的时候,我们遇见了狼群。她把盘缠都给了我,让我快跑。她说:“我知道我已经活不久了,所以才出此下策。”我看着她头上摇摇晃晃的银桃花步摇:“你怎么了?”她惨然一笑:“我得了花柳病。”
我跑出没多久,被狼群追上。那些狼的毛上沾着血腥。我见一匹狼走在最后,一瘸一拐。腿上插着什么东西,一摇一晃地闪闪发光。
原来,是支银桃花步摇。
附-风月曲
【记红芍】不甘混迹嫣红中,一支独开。一支独开,雨打风吹去。——袁术
【折梅香】本自清白凌雪来,哪堪朱门折腰去?身似吴钩心似月,丹心遍撒祭苍天。——孙策
【咏茶梅】长枪破烟尘,碧血撒乾坤。谁道不如男,何不独来战?——夏侯渊
【品芝兰】人争谢家宝树,无道芝兰蒙尘。非我不见苍天,当是苍天不见。——夏侯惇
【泣京花】怀红苕步于洛水兮,忽见京花。何不盛于洛城兮?见于郊荒。人争妖娆兮,不爱国色。吾见凋零兮,掩面泣下。——袁绍
【临紫藤】依依紫藤花,附枝还报发。枝枯花亦败,君死妾亦消。——沮授
【观紫衫】高佻入云际,是非自在心。恩仇两不负,黑白断阴阳。——关羽
【恋晚香】本是采薇客,偏恋秦弄玉。自知非乘龙,何妨台高铸。高台何所有?哀哀埋骨中。白骨生晚香,帝姬莫回首。——郭嘉
【摹兰花】君子摹兰,兰亦有骨。美人摹兰,兰亦有香。——周瑜
【忆昙花】昙花昨一现,过隙若白驹。顾盼引相思,凌波踏断肠。问女何所来,西方瑶池处。问女何所去,秋草无盐居。世人道不配,人世不配道!——钟繇
【思杜若】杜若生绝地,不见往来人。偶有采香女,收入囊佩中。囊佩非我地,香消亦有时。愿君常念妾,莫要负相思。——荀彧
【戴月桂】当庭折月桂,对月懒弹铗。今朝君报我,来世报君恩。——吕蒙
【觅秋菊】负锄觅秋菊,日落带阳归。归来见君子,独坐抚梁音。问君何所是?幽篁一秋菊。——鲁肃
【叹桔梗】桔梗生远地,采作中药方。去皮清心肺,伐条做火柴。世间飘零子,何用立丰碑?——赵云
【文心兰】自古美人计,美人不知计。奈何两遭过,休落人世间。——刘禅
【赋白莲】白莲妖,白莲妖,佛祖座下难镇妖。美仙姝,美仙姝,白莲休要恋仙姝!仙姝驾云回天去,莲妖地下守青灯。——荀攸
【笑牡丹】尸位素餐实难恕,玉碎瓦全气难舒。妖姬祸国自有术,青史工笔几回书。三千烦恼细细梳,脂粉画成鬼妖姝。举目四望无所属,不知满盘尽已输。——曹操
【哭石斛】医得皮上病,难解心中结。生死本一念,何必太区区!人死自不知,麻沸无相慰。君今一别世,谁人药囊青?——华佗
【慕向阳】阳西行。向阳西行。向阳西行何处?日暮西山。无阳向。——张飞
【怜绿萝】绿萝本无花,翠郁自有芳。叶叶相交蔽,暧暧其下阴。谁人居叶下?往来世上人。——刘备
【点茉莉】临窗敷脂粉,对镜点红妆。罗衣何袅袅,长袖亦飘飘。掩面含情笑,顾盼生姿娇。邻家争羡慕,回眸泪千行。——陆逊
【逝荼蘼】半夏荼蘼花,花叶不相接。接叶花已落,落地亦相随。随心不随世,世人送其逝。逝去还念花,花叶两路人。——孙权
【拜鸢尾】一拜白发仙,察察若观火。二拜白发人,戚戚无所依。三拜白发鬼,念念勿相望。——贾诩
【忆石斛】风沙埋骨无争,世人笑我,不知最毒人心。——司马懿
【祭桃夭】三月三,祭桃夭。见桃面,折桃花。花满怀,不解愁。问祭何,三月三。——诸葛亮
【慕苔花】苔花随春发,埋没芳菲里。姹紫嫣红去,独得一身全。——黄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