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生
我不想谋生,我想生活。——王尔德
我觉得很糟糕。我想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每天无止境的,不停不停地对我叫嚷。好了,闭嘴吧。请你们都闭嘴吧。别告诉我怎么去谋生。
我念高中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应该为以后找工作铺路,所以我念了一个软件工程的专业,每天在电脑前坐到深夜。他们说:你得去找老师做项目。你得去和老师打好关系。你得去入党。你得去参加比赛。你得去当学生干部……
我曾经那么开朗,现在却每说一句话都患得患失像是在刀尖上舞蹈。我身边的人都在演绎悲剧,而我不得不继承他们的悲剧。
我想你们都知道,和我一般年纪的只有三个人,诸葛亮,孙权,陆议。我是184年生的,陆议183年,孙权182年,诸葛亮181年,我们四个正好可以排一组连号。我经常谈起他们,他们,他们的八卦,他们的言谈,他们……他们的死生疲劳。我想他们活得太累了,但我没有资格说他们。
我甚至没有谋生的勇气,只想苟且偷生。
我高中的时候和陆议一起念书,他其实挺蠢的,永远记不住该死的概念和英文课文。临近高考的时候我和他通了个宵,我在写题,他背英文。我睡着了,起来的时候看见他在哭,一边哭一边背。他对我说:“我觉得我考不上了。”我说:“有十个平行志愿,你总不能滑档吧。又不一定非要考国大或者洛大。”他说:“我必须得考国大。”
我当时还不明白这个必须是什么意思。
我特别蠢地安慰他,其他学校也挺好的。他高考得回江苏,那个出题难到炸裂的疯子地方。我知道陆议的理想,他得考个高分,念国大的医学院,然后读研读博实习就业,当个体面的外科医生——你知道的,医生待遇挺不错。他家里人想他这么做。
就是为了这个该死的待遇不错。而且社会地位也不错。他每个考试月都给我打电话,一边崩溃一边背书。他真的记忆力不太好,却得背下比四大名著还厚的教科书。他总是熬夜看书,近视得厉害。
他不太喜欢戴眼镜,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讨厌眼镜,感觉带着很丑,别人却夸他显得成熟不少。
他不太擅长交际,总是形单影只。
我念得洛大,他念得国大,往来要坐两个小时的公共交通横穿洛阳城。其实我考不上洛大,但我妈高考前把我关了三个月,断网还断社交,生生把我给塞了进来。
陆议每个周末都来找我,只是为了说两句话。他找我总是偷偷摸摸地来,不让孙权知道。我知道他其实想孙权胜过想我,但他害怕众声喧哗胜过孤独。
有一次陆议偷偷对我说,他只想当个园林花匠,在老家工作,买个小房子,最好在姑苏区,每天都能看见苏州的河水在眼前流过,于是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和孙权住在一起,这样就有人免费照顾他。
他想得还挺美,在姑苏区买房。还想要个免费佣人加老公。
我哈哈哈地笑了半天,我说:“去他的编程。我想当个木匠,但我没钱。”于是我们俩都笑了,有钱才能生活,没钱只能谋生。
我在大学没什么朋友,我知道它将一直延续,延续,伴随我工作,然后辞职,然后又工作,然后又辞职。我只是埋头干着我手上的事情,不想去与人交流,争执,讲道理,然后再重归于好,再交流,再争执,再讲道理。
我知道孙权很厉害,大一当部长,大二就当学生会主席,跳过了底层阶级。他和老师同学关系都很好,在这其中游刃有余。
我和孙权其实不太熟,我们只是都和陆议很熟。
街上亮起路灯的时候,我会和孙权去吃路边摊,站在街边大骂我遇到的每一个人,虚伪的,贪婪的,巧令辞色的,他们明明还是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却拥有了让我害怕的资本。我的同僚推卸责任,我的朋友无端指责,我的同事抢占功劳,我的同学欺瞒过市,我信任的人在背后散播我的谣言,把我当成一条狗呼来喝去。
但我却无法离开这罗网。我得拿一张学生干部的聘书,好让我过去的一年不白干。我得入党,得拿奖状,得做项目,得发文章,得评奖学金。
这真是个该死的连环套。
孙权说:“你没必要怕他们。把他们当成会说话的狗就行了。”我说:“我身边都是狗。我快要窒息了。”孙权说:“那没办法。”
我呆了一下。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这样无力的话,算不算他对这个世界的妥协。
孙权的胃不太好,但他总是在笑。无论多生气,他都在笑。别人劝他喝酒,他也喝。酒终人散,他从饭店里走出来,狼狈地蹲在路边吐。我猜他肯定很痛,满头的汗,脸色在路灯的照耀下比纸还白。
他经常熬夜,熬到很晚,做项目,写策划。有时候我也在熬夜改程序,发消息问他:你睡了吗?他回我:没有。于是我和他开玩笑,谁先睡就请吃饭。
这玩笑多少有点仓皇,只是想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有个人和自己一起熬,心里多少有点安慰。
我写到凌晨四点也没写完程序,另外一个负责人不干了,他和我说谁爱干谁干去——谁还不是父母的宝贝祖宗,谁还不是第一次来这个世上苦苦谋生。我忍住了气没去骂他浪费时间,我也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不体面。
我得圆滑一点,眼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孙权给我发了个消息,说他做完了。我说那你去睡吧。孙权说,不用,睡不着了。等你一会儿。
我突然被巨大的悲痛击倒。我说:你干嘛啊。明天不上课了啊。我用不着你陪。一顿饭至于吗。多多少少有点自作多情味道。
孙权回我:我在想问题。你做完了和我说一声。
我能想象到天光微熹,孙权就坐在宿舍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天渐渐亮起,对面的宿舍零散着亮起了灯。又是循环往复的一天。又得挂起笑容忙忙碌碌。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笑。只要一直保持微笑,习惯了,是不是也没那么累?
我和孙权蹲在学校的天台上喝酒。
我问孙权:你以后想干嘛?他说:考公务员。我说:你怎么想考公务员。我以为你想创业发家致富什么的,你脑子那么好。当公务员多没前途啊。他说:都一样。
我说:你累吗。他笑一下:你别把自己当人,就不累。
我不知道什么是人,所有的哲学,社会学概念,所有的文学,科学加起来,也许都无法定义人。孙权和我说了很多话,总结起来就是:我要和我爱并且相爱的人在一起生活,这个世界说不。看来世界的确没把我当人看。
我说:你和陆议出国不也挺好的吗?或者不结婚,也行。孙权骂了我一句,傻X。我觉得我的确傻X,这根本和结婚没关系,这是人格,尊严,平等,有色眼镜,歧视,闲言碎语,暗中鄙夷……我想不出更多词了,但就这个意思。
我告诉他王尔德的那句话,我不想谋生,我想生活。我觉得王尔德说的很有道理。
孙权说:“我没那么多愁善感,我也不在乎是谋生还是生活。”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上的啤酒罐子捏出扭曲形状。他重新定义世界:“有陆议就是生活,没有他就只是活着。”
我想他也不是那么成熟,但他说的没错。有爱和希望的日子才是生活,没有就只是行尸走肉。大人告诉我们小孩子才相信什么爱情至上,平等尊严,没有面包你拿什么爱情,拿什么自尊。但他们都是骗子,他们只是丧尸,想着咬你一口,把你也变成丧尸。
我每年过年都回襄阳老家,和阿亮,然后我们在火车站道别,我一个人回家。我和我母亲一定会大吵一架,完成今年份的母女间的交流。我父亲坐在沙发上,端着杯热腾腾的枸杞泡水,喝一口,叹一声气,呵出一口热腾腾的……水汽。这一口什么情绪都没有,连厌烦或者调停意向都没有。
我念本科,念研究生,然后读博,看着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结婚生子,请帖像是道催命符。这催命符千万不能和我母亲相遇,不然就变成了宣告问斩的圣旨。
“我就不知道你成天成天的做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就知道玩手机看电脑,你不结婚,我就说你以后,生个病,谁来照顾你?啊?我和你爸都年纪不小了,哪天死了,谁看着你?我不说要个女婿为我养老送终,总要有个人来给你养老送终吧。”
她一说起话来就像放鞭炮,噼里啪啦炸个不停。我觉得自己就像块堵枪眼的沙包,她是加特林机关枪,哒哒哒,哒哒哒,然后我爸躲在角落里安详地干着他自己的事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我妈气我不结婚,最关键的一点,是我有个合适的结婚对象。本地人,人品好学历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且也单身。
“那我和他就不合适!我天天对着这么一个人我得憋死。我旁边莫名其妙睡个人我大半夜翻个身都得吓死!那我一个人不也挺好的吗。”这些理由听上去就很不靠谱,敷衍了事,但我觉得十分真实。
“挺好的。那你一个人就不叫好!你知道什么叫好?”我妈早就发现了,跟我这种人那就不能讲道理,“我就问你想过个什么日子?天天在外面吃垃圾食品,袜子积了半桶才洗一次。你管这叫过日子!”
“我怎么就非要一个人来照顾我。那我病了不得送医院吗?那还不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找个医生?”
“医生也不错。”我妈突然肯定了我这一观点,“其实陆家的那个孩子也挺不错的,他不是来我们家玩过吗?叫什么来着?”
我翻了个白眼,吧嗒吧嗒地在电脑上打上废话终结掉我这篇论文。
我晚上躺床上给阿亮发消息,绘声绘色地模仿我妈说话。他也笑,笑了一会问:“你真不考虑我?”我说:“我就不适合结婚,结了也得离。你说结婚是为了什么啊,想结婚的结不上,不想结的非得结。我还真不相信结婚能帮上我什么,反正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嘛。这年头骗婚骗钱骗孩子的那么多,我妈她就真不怕事。她怎么不想想我万一生孩子挂了怎么办。”阿亮很认真地说:“我觉得还是你有道理一点。”
我说:“是吧!”突然觉得我的确是生活着的了。起码还能说出我想说的话,还记得我想说的是什么。
我翻了个身,对着手机的话筒轻声说:“我爱你。”我突然觉得自己说了这辈子最意义重大的一句话,然后就开始傻笑了,心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欢喜。
阿亮给我发了一条语音,我点开来听。他说:“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