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夏天
钟不惑到吴铮家里来时刚满十三岁。人们说他长相昳丽,又非常早慧,简直是个了不得的小孩子。他有一双透亮的琥珀色眼睛,深棕色的卷发松散地覆盖在他雪白的前额上。他很注重打理样貌,总是不经意间用他那漂亮的玉制彤管般的手指把刘海挪到一边儿去。若有人看他,注意到他这装模作样的小习惯,他便露出一个极为得当的微笑,叫你不忍心怪罪他。
他长着一双轻薄的胭脂色的嘴唇。这嘴唇早在薄情诗人,风流才子的脸上生长过无数次。但他要比他的前人们都聪明得多。他总要用微笑代替言语,仿佛他天生晓得,他一开口,就落了俗套,染了灰尘。
他继承下父亲浓重硬朗的剑眉,又继承了他那来自寒冷北国的母亲的高挺鼻梁。他的脸型尤为可爱,既不如他母亲那样太长太利,也不像他父亲太方太融,他将一南一北两个国度的外貌奇异地结合起来,因此不论到哪,人们对他的容貌都赞不绝口。
他自打生下来那一天起,就不能说遇到过什么困难。他是家中独子,他的家庭虽称不上优渥,但父母都是正派且高尚的人。他自小受着父母的悉心教导,每当有人同他说话时,他便稍微侧偏身子,宛如在歌剧院里侧耳倾听。他不论做出什么反应,说出什么话儿,你都觉得他非常可爱。安静的时候他像一片秋叶,像肖像画上端庄的公子哥儿,活泼的时候呢,他又像是一朵夏花,砰地,在你面前炸开来。
钟不惑十三岁那年父母工作调动,他被暂时托付到这位表亲的兄长家来,度过一个暑假。他刚从父亲车上轻快地跳下来,立刻见到这位灰扑扑的表兄。说这位表兄灰扑扑,可一点也不为过。他穿一条灰黑色的牛仔裤,裹一件棕灰色的外套,显得整个人臃肿且矮小。更何况,他也并不高呢!
表兄走到车跟前来同钟不惑的父亲打招呼,钟不惑的父亲身材很高,表兄低一下头,因此仿佛鞠躬一般。钟不惑好奇地抬头望他,想找他的眼睛,可惜,被他一下子闪开了。
短暂的寒暄后,父亲正式将他交付给这位“吴铮哥哥”,并附上“他小时候还抱过你呢。”这样的轻松论调。他对这位小时候抱过自己的,灰扑扑的男人,露出一个光耀的笑容来。他笑起来简直像太阳神那样璀璨,象牙色的牙齿藏在他玫瑰样的唇瓣中,只露出一点,或干脆一点也不露出。他仿佛早已参透世间所有美学与奥秘,漂亮的眼睛透露出一种超乎常人的智慧与超脱。
吴铮对他简短地点一下头,嗓子里吐出一个“哦”的音调。当然,没人知道他这个“哦”是什么意思。他这粗鲁的无厘头的脑袋,和他经常前言不搭后语的愚笨的嘴唇。他说出什么话当然都不奇怪。
很快,吴铮就同钟不惑的父亲客气地告别了。
钟不惑的父亲在家的时候对这位表兄的诚实赞不绝口,并且称他是自己认识的晚辈里最好的一个。这些话当然叫人觉得离奇,毕竟,他既不聪明,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伟大事迹。甚至可以说,他是个庸俗又无聊的人。
钟不惑来这不久,就交上许多朋友。他乐于社交,像只鸟儿飞向花丛。他漂亮的容貌与出众的性格叫他不论在孩子还是大人们间都受人欢迎。夏日傍晚湿润清凉的夜风中,他和朋友们在楼下花坛里捉迷藏,尖叫着从这栋楼跑到那栋楼,直到朋友们一个个都被家长叫走,他独自一人,乘着晚风,飘荡回家里来。
吴铮总为他亮着楼道灯,门也虚掩着。他灵巧地钻进门里,把门“哐啷”一声关上,露出一个微笑。吴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偏过头来,发出一声短促的“啊”,然后接上:“你回来了。”
再相熟些,吴铮说:“你要早点回来。这么晚。”
不必在这里呆几天,钟不惑便发现吴铮并不如他父亲称赞的那样诚实。相反,他是个极为狡猾的人。他稀疏纤长的睫毛下笼罩着的深棕色的眼眸,总是有意无意避开钟不惑这光耀的脸庞与身体。钟不惑对他微笑时,他眉间忽闪过一丝褶皱,又极速地恢复如常了。
他多有趣。像个一靠近,就跳进盒子里去的玩偶人。
他多狡猾。把自己伪造成诚实呆愚的泥偶,动不了尘心。
少年人对旁人待自己的心思看法,有种超乎寻常的敏锐。他们拥有鹰隼般目光的同时,也有着鹰隼那样锋利的爪牙和玩弄猎物的好胜心。这时候的少年人并不懂得那些庸俗的堕落的怪事,但他们又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对那些事有了一个朦胧的概想。他们对这河流既害怕,又好奇,仿佛它只是游乐园里的一台过山车。孩子们在人群里头排着队,顶着炎炎夏日抬头仰望,听听身边这个说的,又听听身边那个说的。
孩子们大多只想在过山车边上瞧瞧,过过滋味,绝不想真正去坐过山车。他们太矮,会被轻而易举地从过山车上甩下来。
吴铮坐在沙发上读书时,钟不惑像一条鱼,轻快漂亮地游弋到沙发的另一侧,紧接着把他可爱的修长的渔夫般的脚伸上来,侧身蜷缩。
上天明明已经叫他拥有巴德尔那般的外貌,又叫他拥有一双尼奥尔德那样白皙匀称的脚。可见上天是如此不公,把所有好的,美的,都加诸到他一人身上。
他漂亮的转体勾勒出他完美的曲线,他把手臂曲起来,垫在蓬松的卷发下面,微微扬头:“你在看什么呢?”
他是个天生的小烟嗓。他可爱的轻灵的少年语气,叫他的声音犹如幽谷中扑面而来的深山岚霭。
吴铮竖起小说的封面来给他看。
他毫不在乎那小说到底是什么,傲慢地命令道:“我看不见。那是什么书?讲什么的?”
他翻过身,宽大的白色棉短袖松垮垮地盖在他肚子上,象牙白的平板的腰露出一点儿来。你瞧,他多么淘气,又多么大意。他的脚也随之翻直了些,脚趾顶到吴铮的大腿外侧。
吴铮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去,这才为他简单背诵了一遍这本书的简介。
他完全没有在听。他一下子坐起来,拍拍衣服,注意力就被眼前茶几上的葡萄勾走。
他这漂亮的,淘气的妖灵。不论是老者还是少年,都跪伏在他的光耀之下。他盘腿坐在社区图书室的地板上看他那个年纪孩子最爱看的连环画,有不知哪里来的老者向他搭讪。他用他那漂亮的微笑,对老者的天花乱坠点头应答。
他是一个小神明,只对眼前的事眼前的人有朦胧的浅薄的印象。他喜欢老者温缓的语调,渊博的学识,就像他喜欢老者向他展示的那块怀表。他那极富智慧的目光落在老者花白的发与皱纹斑驳的手上,他知道他不会和这陌生人回家——即使老者用一样温缓的语调,邀请他去家里看勋章。
他不在乎施舍些微笑给这老者。他这无情的,光耀的美少年。
他对这个世界怀有盲目的无畏。
他和他的朋友们在夏日尽情打闹。一个比他稍大些的孩子扼住他的两只手腕,把他压倒在沙地上。他或许是从那孩子下撇的嘴角中得到什么启示,又或者是他与生俱来的智慧给了他直觉,他抬起头,重重撞在那孩子的前额上。
那孩子放开了他,斥责他的凶狠。他放肆地大笑起来。
图书室的店员来家里做客,煞有介事地聊起那个讨人厌的老人。钟不惑坐在地毯上看漫画,大人们在他身后,如躲在一层厚厚的帘幕里,谈论着一些似有或无的事。
“我没有和他玩。”他站起身来,舒展他柔韧的四肢,狡黠地眨眨眼睛,“他自己要和我说话的。”
钟不惑每个周末都去图书室,他在那里消磨一整个下午,然后再借两本书回来。吴铮一边收拾午饭留下的餐桌,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起:“你今天下午还去看书?”
钟不惑扬起他那蓬松的卷发脑袋:“对啊。”
“我跟你一起去吧。”那是一个多古怪,多恼人的表情。他不太好看的扁鼻子轻耸一下,又很快释放开来,嘴角好像要笑又立刻压平下去。任凭什么玩具,都比不上他的古怪无常。
去图书室的路上,吴铮替钟不惑拎着书包和水壶,钟不惑轻快地走在前方半步,双手背在身后,如一个小少爷,带着他的仆从出行。他时不时露出一个笑,踮起脚尖原地转过半圈,好叫他的仆从看见他的笑。他一会快跑几步,一会慢走下来,阳光把他深棕色的头发照成笼罩金灿灿光辉的模样。
终于,他跑回到吴铮身边来,牵住吴铮的手:“你走快一点啊。好热。”
吴铮交换了拎包的手:“那你在前面。我跟着你。”
钟不惑奔跑起来,时不时回头,漂亮的卷发在他脸颊边抖动,燥热的空气从他的短袖间穿透过去,也变成了熏香的风。吴铮跟着他跑了几步,他和着吴铮口袋里钥匙的笨重响动大笑。他整个儿露出他那可爱的象牙色的牙,伸出手来把他额前凌乱的刘海拨到两侧。
他是个多么妩媚,又多有心机的小大人。在他全然明白大人的世界之前,他的一举一动就被许多人拼贴进那帷幕后的世界。
吴铮追上他,笨拙地拿出水杯来:“你要不要喝水?”
他接过水杯时,指尖擦过吴铮的手。
他仰头,一手叉腰,咕噜噜灌下水去。他纤瘦修长的身体简直像只小天鹅。奔跑和热烈的天气叫他白皙的脸颊染上绯红,他如此生机勃勃,宛如花园里的蓓蕾。
他把水杯理所应当地递回给吴铮。即使他不说谢谢,也没人会怪罪他。
吴铮在图书室靠窗的桌上找到了位置,把包放下。随便找了本书后,他就像任意一个慵闲家长,舒舒服服地把自己的屁股固定在藤椅上,眼睛固定在眼前书上,不管孩子们做什么,都不可能叫他挪动一步。
钟不惑坐在他的对面,把漫画书立在桌子上,那双充满智慧又古灵精怪的眼睛在漫画书的上边沿瞟上瞟下。
你是一个多古怪,多铁石心肠的男人。你竟敢不看这造物主的心血,不从那埋在你骨血中的本能反应。你要叫那人造的条条框框束缚你,好显得你高贵。你要用绳索勒紧你的脖子,好把你自己吊上十字。你实在可耻。你不知晓美是何物,却要谈美。你实在不配坐在这满是人类智慧与美学的殿堂里读书,你该滚到门外,到冰天雪地里去乞食。
但你又是如此高尚。你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诚实的人。倘若恶徒要叫你看不该看的东西,你就挖掉自己的双眼。倘若假先知要在你的耳边低语,你便捅穿自己的耳朵。巧言令色的为自己辩解的人都把自己的过错粉饰在书上,像你这样诚实的人,却总拙于文墨。
但你还是应该忏悔。都是因为有你。他们的谎言都不攻自破了。
吴铮读了一会书,从包里翻出稿纸来,趴伏在桌上涂改。他这笨拙的诗人。他没有一点天分,活该穷困潦倒。他写不出那些香艳的猎奇的抓人眼球的事儿,反对人们谆谆教诲,叫人读了他的文字,好像吃了一大锅苦瓜,嘴里苦心里也苦。
他从不吝于写爱情,相反,他喜欢写爱情。爱情是他写过最好,最纯良,最美丽的事物。
钟不惑把椅子挪到他的身边,小声问:“你在写作文吗?”
吴铮笑着回答他:“对。我在写作文。”
他笑起来温吞和煦,看向他的文稿比看情人更谴倦。
“那你在写什么?你能把我也写进去吗?”
吴铮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橡皮,此刻,灵巧地翻了个边:“不……我这写好了。”我不能描绘你。“等你长大了吧。”
我不得用暧昧去渲染儿童,也不可用任何相关的语调,去赞赏一个孩童的美貌。这实在有违我的道德。
钟不惑站起身来,轻巧地走到他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叉着腰,低头看他写的文字:“我要每天都送一枝花给你,亲吻你的额头……”
吴铮立刻用手遮住了稿件。
“你在写情诗吗?你给谁写情诗?”
吴铮抓住他的手,推开了他:“给出版社写的。”
“那为什么不给我看?给我看一眼。拜托你。”
吴铮把文稿竖起来叠好,塞进包里:“你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我都是初中生了。”钟不惑恳求道。
这灵巧的少年。他重重地跌回藤椅,翘起整个腿来。不过一会,他又正襟危坐,手指轻微地支起下巴,漂亮的,水晶球般的双眼傲慢地扫视四周。
你这小国王。你难道是怕谁看见了你不得体的模样,因此要下令砍去这人头颅,呈在银盘中?
吴铮对他露出无奈神色。这双低压在毛糙的杂草丛生的眉下的深色眼珠,露出一种德高望重长者所特有的伪善持重:“不行。”
这笨于口舌的凡夫俗子。
钟不惑对他露出一个微笑。那诗人与演说家才有的薄凉双唇,加上那演员与女妖才有的璀璨双眸。你这可爱的精灵,狡猾的狐狸,难道你已把对面这人的心肺洞察于胸,知晓他总有一天要当你的俘虏?
但你没有罪。你是奉上天的旨意,领着上天的面貌,来考验这些凡人。即便上天被判有罪,你也不会有罪。
“你真小气。”
你用这薄情的诗人的唇来空口断罪?你说着谴责的话,却用微笑去褒奖他。你的微笑像一个吻,这便使得你的谴责似是娇嗔。
吴铮侧头向窗外望去,假装没有听见。这老眼昏花的农夫。
“我要去拿别的书。”
也许是认为这玩具已经不再新奇,百灵鸟舒展他的翅膀,飞入丛林中去。
暑假进入第三周,天气变得日渐炎热。钟不惑把他整个人都贴在竹床上,他清晰的肋骨随着他的呼吸一上一下。他毛茸茸的头发像团烂毛线,蓬蓬地堆在一起,压在他的肩后颈侧。或许这毛线叫他不舒服,他经常闭着眼睛晃动脑袋,把身体整个儿左翻右转。他的短袖最开始被他垫在身体下面,不知什么时候,从他背后偷溜出来,垂在竹床边沿,像一摊融化了的冰淇淋,拖在地板上。
到了傍晚,天气没那么热的时候,这耽于逸乐的小人儿才从他那睡梦中醒来。他被上衣绊住了脚,随即一脚把上衣踢到边儿去,踩上凉鞋,把凉鞋当拖鞋穿。
这可爱的小天神。他披着黄昏的霞光推门,到那油腻腻的饭菜香味和朦胧油烟中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的声音伴随着可爱的笑声。
他走到厨房的毛玻璃门边上,把自己整个漂亮体魄贴在毛玻璃的这边,探出一个头来。他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团花,簇拥着他的脸颊:“要吃饭了吗?”
吴铮立刻捻灭了烟。
钟不惑发出一连串笑声,像阳光下装满水晶碎片的玻璃瓶,摇晃起来,斑驳陆离。
吴铮狼狈地用半个身子掩藏烟蒂:“没呢。你再等等。你穿衣服,太阳落了,冷。”
“那我要下去玩了。”钟不惑一下子离开毛玻璃,把他整个身体展示在吴铮面前:“我不想穿。热死了。”
吴铮命令道:“你把衣服穿上再出门。”
钟不惑走进来,抬着他小天鹅样的纤长脖颈,走进这混着油烟和香烟的污秽之所。他走到水池边上,背对着水池,双手一撑,一下子坐上水池子去:“我不想穿。”
他可爱的脚趾勾连着摇摇晃晃的凉鞋,翘到吴铮面前。他这笔直的白皙的腿。他的身材有些偏瘦,但腿绝不像具骷髅,反倒像青春期的女孩们般,拥有柔美的曲线。
“傍晚风很冷。你下去就知道了。风吹在你身上会感冒的。”
吴铮把烟蒂藏在自己身体后侧,走到门边,迅速地将烟丢进垃圾桶。他从卧室地板上找到了那滩融化的短袖,拿到厨房来,递给它的主人:“快穿上。过十分钟就回来。吃饭。”
钟不惑曲起膝盖,把脚掌贴在水池下的橱柜门上。他白色的脚趾浸泡在浅蓝色的橱柜门上,优雅地向上舒展手臂:“你帮我穿。”
吴铮把短袖丢在钟不惑的怀里:“你自己会穿。”
那件短袖,轻巧,又自然地,顺着钟不惑的腿,滑到地板上去。吴铮立刻捡起了它,无可奈何地走到钟不惑面前来:“伸手。”
“你为什么生气?你不觉得热吗?”
钟不惑伸出手,捻吴铮被汗水浸透的,湿漉漉的短发。
吴铮怪奇地瞧他一眼:“我没生气。”
钟不惑的嗓子里发出短促的“啊”的一声,仿佛他现在才发现什么奇妙的,叫人新奇的事。他从水池边沿蹦跳下来,额头重重地砸在吴铮胸口。这横冲直撞的小怪物!
吴铮被他撞得后退半步,他就一溜烟跑出门去:“我要出门了!”把吴铮对他“过十分钟就回来”的叮嘱抛之脑后。
钟不惑夜晚出门的这段时间,是吴铮难得可以享受独自一人的清净时刻。他并不像其他父母一样,着急把孩子喊叫回家。孩子一个人,在楼下和邻里大家的同龄人们一起玩,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他虽然还没当上父亲,但已经有了同所有父亲一般的大意。
给桌面铺上垫板,再铺上一层稿纸,他用他那清逸的字迹与柔婉笔调,描绘诗情与美。他不从他的身边,他的感官找美,却偏要从那不存在的幻想中捕获妄诞。
孩子们的尖叫即使在楼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些可爱的夏夜顽童。只要想到可爱的孩子们,一股难得的柔情就浮上他的心头。他这拙劣的垒砌字文者。他想到孩子们,就只能想到可爱,顽劣,等等诸如此类无趣的词来。至于如何描述他们朦胧眼眸,妩媚微笑,他是决计想不到的。对他来说,所有的孩子们都是能用“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一语弊之。他怎么晓得什么叫做“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枝头二月初。”
钟不惑往常回来时,总啪嗒啪嗒地踩响楼梯。今天呢,他只悄无声息地从楼道经过,砰地一下推开家门。他漂亮的头发别在耳后,锋锐的剑眉微皱挑起,显得尤为不快。他修长的颈侧不知被谁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白皙的手臂上沾染几道脏兮兮的泥灰。
这傲慢的小主人。一言不发地在饭桌边坐下。他那冷泠泠的眼光扫视着餐桌上诸位臣仆,审判着他们的功过咸甜。终于,他拿起筷子,决定宣判糖醋里脊死刑。
吴铮为他今天的狼狈感到讶异:“你脖子怎么了?”
钟不惑看向他,突如其来的阴郁雷雨从那天神的脸上一闪而过,又迅速恢复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乖戾:“苗子航打我。”
吴铮走到他身边来,翻开他的衣领检查伤口:“去洗个手,我给你擦点药。”
钟不惑皱眉仰头看向吴铮,强调道:“他先打的我。”
他难道是在怨恨吴铮没有替他仗义执言,反倒说出这样懦弱优柔的话?
在小王子的拷问下,粗鄙的农夫立刻显露出他的无措。
可怜人。他既没有当过父亲,学会对孩子们的要求理直气壮地作聋人回应,也没有成个母亲,学会一昧袒护打拐,叫孩子们沉溺在她温软怀抱,把那些仇恨委屈抛之脑后。他站在这里,手足无措得像是闯入宫殿中的下里巴人。
他张口结舌:“我先给你擦药吧。”
他用毛巾小心擦去少年身上的灰土,又用棉签沾染红艳艳的药水。药水沾到伤口,钟不惑条件反射地缩颈,吴铮立刻顿住手:“痛吗?”
钟不惑侧脸看他:“不。不痛。”
少年的目光刮过他的脸颊,抚过他的睫毛,又缠绕到他的指尖。像一阵微风。“你很怕痛吗?”
吴铮装作兴致缺缺地回答他:“还好吧。”
“我一点都不怕痛。你摔跤了会哭吗?”
你这漂亮的机灵鬼。你的脑海中到底有多少精密回路,才叫你道出这样可爱的疑问?
吴铮又迟疑了,但只需迟疑一小会。这庸人,他从没有好好想这问题就回答:“不会。”
钟不惑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就连失望,他也做得非常清贵高雅。他漂亮的眉毛轻皱,嘴唇微微张开来,他这神色虽然叫回答错他问题的人感到惶恐,却又不至于苛责。
“那你不会哭吗?你小时候也不会哭吗?”
吴铮弯腰把棉签投入垃圾桶去,红彤彤的药水在这少年的侧颈留下一大块甜滋滋的草莓糖浆那样的痕印。
“会。会哭的。”吴铮嘟囔着。他发现垃圾桶的塑料袋掉下去一半,于是整个儿蹲下去,要把垃圾袋提起来。钟不惑伸手揪住他那因不服帖而立起的后衣领,发出愉快的笑声。钟不惑曲线优美的腿靠在他的脸边,只差一点,就能剐蹭到他新长出来的胡渣。
吴铮立刻把脸调向另一边:“别乱搞。”
他压抑怒火的声音叫这小妖灵踟躇,于是放开手去:“你在下面干嘛?”
“垃圾袋掉了。”
钟不惑轻笑,移开双腿,且把碗和椅子整个儿挪开:“你现在弄好了吗?”
吴铮狼狈地站起身来,收拾起翻乱的医药箱:“嗯。吃饭吧。”
钟不惑一手拿着筷子,筷子的头部在他手里晃来晃去。他的另一只手托住他那秀美的下颌,眼眸微抬起来,轻佻地看向吴铮。
这多让人讶异,你这少年人,你还是个孩子,就已经学会卖弄薄凉。他用他那轻快又略带磨砂质感的嗓音喊道:“Класс!”
这狡猾的小异乡客。
吴铮问道:“你说什么?”
钟不惑放下手去,把筷子插入碗里:“我什么都没说。”
一旦发现吴铮听不懂他说的话,他就找到了全新的恶作剧。他一天到晚嘟囔着乱七八糟的俄文词汇,倘若吴铮问他,他那薄情的诗人的嘴唇,便随便吐出些拒绝的话。
清晨的薄雾中,他站在阳台上一面儿刷牙,一面哼唱零零碎碎的俄语歌。他热衷于扮演小外国人,且乐此不疲。
一次他从外面回来,吴铮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像颗小鱼雷,直冲进来抱住吴铮的脖子,热烈地贴吻吴铮的两边脸颊,大喊乱七八糟的俄语。
他穿一条只有大腿一半长度的黑色短裤,膝盖上有一块青紫色的淤青,是他从高台阶上下跳跌倒留下的。他曲起腿坐在吴铮的大腿上,大笑不止,整个房间整个世界都随着他的笑声震颤了。他的朋友闯进门来,他从沙发上灵巧地一跃,跑到房间里去锁上门。
他的朋友敲了一会门,两人笑闹一阵,朋友大喊:“你不开算了!小毛子!”大步走出门去。
直到朋友完全离开,房间里恢复寂静,小人儿才将卧室门拉开一条缝,噗嗤噗嗤笑着往外探望:“他走了吗?”
吴铮不回答。
他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回头看卧室两眼,这才挪到吴铮所坐的沙发边上:“他走了吗?”
吴铮不但不回答他,还别过头去。
他俯下腰,把自己整个趴在宽扁的沙发扶手上:“我和你说话。”
这小国王。他从未受过如此冷落,不想放下倨傲。他怪奇地自言自语一句:“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便直起腰来:“我又没有惹你。不然,我不叫他们到家里玩。”于是轻轻快快地出门去。
这可爱的孩童。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有什么过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过的。只怪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们,给他强加过错,乱填内涵。
吴铮深刻地叹息了。你这到处捣鬼的麻烦精。你简直叫我害怕。
从傍晚一直到七八点,外面的楼道上一直时断时续响着啪嗒啪嗒的声。吴铮奇怪于钟不惑的晚归,走出门去看。
这孩子,他就站在楼梯的转角,双手背在身后,在最下面的一阶楼梯上,啪嗒一声,蹦上,又啪嗒一声,蹦下。
他抬起头,柔婉的节能灯光叫他的面容透出一丝娴静。明月装饰了我的窗子,你却装饰了我的梦。
钟不惑“啪嗒”一声。又跳上来。见吴铮不说话,他一阶一阶走上前。
他依然把一只手背在身后,抓住另一只手的肘部,毫不在乎地直视吴铮的双眼,像要审判他的罪行:“你生气了吗?”
如果你没有生气,你为何紧紧撇着嘴角,压低你的眉头?
上帝呀,这些凡人怎么都是十足的傻瓜!
在他走到吴铮面前之前,吴铮躲开了他,一个人到屋子里去:“吃饭。”
钟不惑走到门边,倚靠在门扉旁:“喂。”他矜持得像个小姐,轻咬唇瓣,眼光扑闪:“对不起嘛。”又极快地端起身段:“你原谅我吧。吴铮。”
吴铮怒视着他。
这可怜的凡人。他的脸上竟也能显出如此雷霆之怒。这愤怒只有一瞬,就在他垂眸抬眼的转换间掩饰过去:“不要叫我吴铮。要叫哥哥。”
他的语气依旧沉气闷闷,仿佛他刚被条小狗咬了一口。
钟不惑坐到他对面位置上,煞有介事地捻起筷子,轻快地喊道:“哥哥。”
孩子们的好奇心与精力总是无穷无尽,对于夏日的孩子们来说,更是如此。钟不惑突然对文学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他用他那总在翻动漫画的手指头,咔嚓咔嚓地翻动着文学著作。这些旷古震今的巨著,在他眼前手底,实在不比那些粗劣的漫画书更有意义。
他时而露出嗤嗤的傻笑,卷曲的头发像对蝴蝶,在他脸边晃动。又时而紧抿起那张薄情的唇,蹙起眉毛,露出严肃的文学神态。
他一会站在书架边上,随便翻几页就换一本,一会又仰倒在床上,把书举高和天花板放在一块儿品读。他专挑那些奇的怪的,肮脏的下流的叫人脸红的文字来读,读完了便去和他的朋友们卖弄文学,发出轻快的笑声。
吴铮在厨房里忙活时,钟不惑尽管拉开他的抽屉,把他那些新的旧的好的坏的文稿都拿出来。这可恶的顽童,他像在一条公共的河边玩水,尽情泼洒文稿纸张。他一会把它们在床上全部排开,一会又把它们正反对调,一会娴静地坐在床边,拿起一张诗文垂眸默读,一会又把自己整个放在这些纸张里打滚,将每张纸,每张有用的无用的诗情画意的呆板无聊的纸,都压得皱巴巴的。
吴铮被他的吵闹声引来,大踏步地冲到门口:“你在干嘛!”
他怒气冲冲的模样不能恐吓这妖灵。
钟不惑猛地从乱七八糟的稿纸中坐起,举着其中一张:“天哪!你写得真好!”
这狡猾的孩子见他当真吓住吴铮,立刻放肆嘲笑起来。他的笑声是一串轻铃,弯腰收手躲过吴铮的抢夺,跑到房间一边,飞快地要向客厅冲去。他可爱的嗓音伴随着轻快的语调,朗读给爱人的诗词:“我要每天都送一支花给你,亲吻你的额头,同你的手臂。我……”
吴铮扭住他的手臂,从他手中夺过纸来。他紧握不放。这张脆弱的稿纸,从中间,被扯成了两半。
钟不惑“呀”地惊叫一声,要甩开吴铮的手。多叫人害怕!
吴铮紧紧扼住他的手腕,怒视着他。这灰扑扑的,温吞的,矮小的青年男人。他怎敢如此无礼。
钟不惑恼怒地低下眉头:“放开我!”
“我给你爸爸打电话。”
吴铮毫不理会充满房间的纸张,大步走向放着手机的靠窗的桌。
钟不惑跑到他身边,和他抢夺起手机:“不要!不要!你为什么和我爸爸打电话?”
吴铮抓住他的肩,拉开了他:“你太烦人了!”
连吴铮自己也要诧异,他怎能说出如此愤怒可怕的话?但他一定要打这个电话,非打不可。
你这可怕的恶魔。你是上天派下来折磨我的神经,考验我的心神,自从见过了你——你这家伙。我简直讨厌上了所有青春期或者将近青春期的少年。
“吴铮。”这妖灵。他换上一副可怜可爱的模样,抱住吴铮的腰,把头埋进吴铮温热的胸前:“我求你了。拜托,我求你了。我爸爸会觉得我不听话的。”
他抬起头恳求道:“我帮你把房间收拾好。别告诉我爸爸。求你。哥哥。”
钟不惑的手钻进他的手心,夺走手机。傍晚的朦胧中,钟不惑把他的手机背在身后,后退了两步。
傍晚的微光勾勒出这少年大理石雕塑般无情的侧容,少年命令道:“别这么看我。我会收好房间的。”
吴铮走出了房门。
少年轻吹个呼哨,把手上的碎纸条对折,抿在双唇之间,呼啦啦把床上地上的纸一气儿乱叠一块。他边做边愉快地哼着歌,等他做好了,他把唇上叼着的纸团成一个球,随手扔进口袋里。
再见。再见。希望明天依然见到你。
……
我想每天送一枝花给你。
暑假结束的那天,钟不惑的父亲如约来接他回家:“他给您添麻烦了吗?他这个小孩在家很调皮。”
吴铮帮他们把行李提到楼下,如小说中的突兀转折般,看钟不惑一眼。
这蠢笨,呆麻,又循规蹈矩的愚人,谁会知道他这一眼,又是什么意思。
“哦……挺好。他挺乖的。”
钟不惑一直把左手放在身后。
直到他父亲去把行李搬上车,他才将手从背后拿出。他变出一支,用廉价的透明塑料纸包裹着的,奄奄一息的缺瓣玫瑰,走上前来,像位矜贵的王子,为骑士授勋:“送给你。”
他父亲已经安放好行李,绕到前面来,揉乱他可爱儿子的蓬乱头发:“嘿!他挺鬼的不是?谢谢哥哥。跟哥哥说再见。”
吴铮接过花,说一声再见。走上楼梯时,他不由得回了头。门前的水泥地上,只剩下灼热的阳光,和悠扬的灰尘。
夏天已经结束了。再见。再见。
当花凋零时。它就同所有过往痕迹一样,从这个房间里自然而然地,被清理干净。唯有时间带不走的美妙青春,被珍藏在仲夏夜的诗篇里。
(诗人的夏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