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难酬
知己半路散,夫妻各自飞。君臣常相忌,兄弟总阋墙。我总说这是常事,临了,才觉是意难平。
臣建安五年仕吴,为宾客。世人皆言臣长于言辞,温文和顺,只有至尊您说,这世上再没有比子瑜更圆滑的人了。
臣初至吴中时,与至尊素亲厚,如今思及,至尊是与臣二弟同龄。臣自幼离乡,兄弟之间,书信渐稀,竟至于无。臣从未将至尊当成兄弟,至尊自然也未曾将臣作为兄长。臣与至尊座谈,瞻前顾后,思虑颇多,言辞圆融,可见一斑。
至尊那时不过是个孩子,才思敏捷,语多激进。臣不敢多言,至尊却引臣为知己内臣。至尊啊,您想来是错了。诸葛瑾不过中庸之人,待谁都是小心揣度,何况君王。诸葛瑾并非是您的知己,您却将诸葛瑾当做知己。
当年,至尊伐李术,屠其城。内定宗室,外平山越。诸葛瑾想,您是志在八荒之君,臣虽才识浅薄,亦当相从。
当年至尊与臣把酒,无所不谈,纵观宇内,几人能畅快至此。至尊坐守东南,西摄荆蜀,北抗曹操。吴越自古富饶之地,江东又多才俊,逐鹿天下,也未可知。
至尊曾言,孤常积怒于人,子瑜性弘缓,当常告孤,勿使孤有过。又与臣发誓,此生君臣,死生不渝。说来讽刺,诸葛瑾未曾做到十之三四,至尊发怒,臣总想着明哲保身,然后徐图。
次年,臣与步骘严峻游吴中,并著声名。臣为海盐县长,后又为长史,回到至尊身边。臣是此时听说陆议的,吴中陆氏之主,喜怒不形,为人端正。
那时臣自认长于识人,臣与至尊说:陆氏累为右族,世受汉禄,家学源远,以忠孝闻名天下。人言陆忠顾厚,可见一斑。陆议十二主家事,内外整肃,问其佃户,皆知主为陆议。如此之人,难为人下。孙陆两家,灭族之仇,至尊不杀其,亦当防之。
至尊却执臣之手:子瑜!无复此言!
建安八年,陆议仕幕府,性孤僻,不似少年时。建安六年,臣尝谒陆门,见其举止清肃,谈笑之间,收放有度。又见陆议侍君,寡言少语,举止拘谨,常作吴侬。臣常怪之,以为不诚。
后至尊与伯言欢好,臣恐为谋策,欲使还家。至尊止之,臣遂不言,后|庭之事,外臣不议。此后经年,至尊所往,伯言常伴。
伯言为人,诚挚可爱,常直言至尊之过。至尊不以为意,反与臣言:“陆姬意思深长,言不失也。”又佯嗔怒:“伯言,何必论及朝政?且劝子瑜饮尽此酒!”伯言大怒:“汝且醉饮!勿归内室!”拂袖而去。至尊笑与臣言:“噫。夫人怒矣。”
臣见至尊与伯言,多如此类。
伯言宽仁,为政侍君,多有补益。至尊待其善矣,其言其行,至于牵肠。臣时为至尊近臣,常与至尊谈及伯言,伯言所好,君亦爱之,伯言所恶,君常避之。又嬉笑怒骂,嘲啁无方,常论伯言之过,实则爱切。
伯言性直,待人接物,多有得罪。伯言骄奢,衣丝绸配美玉饷珍馐。伯言易怒,两三言语,便要高声驳斥,闭门不见。伯言畏寒,冬日抵足而眠,必以寒凉相贴。
以此十年,足见情长。臣不识当年举案齐眉旧事,也知至尊二人情笃。
后至尊与伯言有隙,伯言出,至尊以女侄妻之。至尊告臣始末,至于泣下:“非吾负君,君负吾也!”臣又私见伯言,伯言大怒:“至尊弃我!”
世事多揣,大抵相误。臣不知详实,又畏祸及,未能周转。
及伯言为将,臣为副手。至尊暗授密令:伯言反,汝可诛其代之,以此密令示诸将。
臣惶惶然不可终日。至尊亲者,无过伯言,至尊爱者,无过伯言,伯言尚此,臣当何如。臣见伯言劳苦终日,更觉仓皇。
昔日君臣三人博弈为乐,伯言多胜,臣多败。非臣不通棋艺,臣子之道,能而示之不能,知而言之不知,臣不压君,君臣相和。伯言不知也。盖伯言非臣。伯言,君之妻也。古往今来,夫不疑妻,人情也。
时人皆言臣通好刘备,伯言为臣辩白,至尊与伯言书,阐明臣与至尊,君臣恩重,有如骨肉,可为神交。又令伯言将此信转交与臣,令臣见其心意。
臣得此书,束之高阁,不愿深思。至尊已与伯言离心,何必为其前后打点。至尊信中又言当年恩义,只是如今,臣已昏聩,不知何从。至尊可令臣杀伯言,不知又令谁人杀臣。
及得胜,伯言归府,至尊常唤臣宴饮,犹如当年。臣不敢应。一别经年,物是人非,不忍再见。臣常语伯言,勿劝他人,与人交恶。伯言笑答:“吾不畏死。”
如此看来,只诸葛瑾一人,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大抵是因为臣与至尊之间从未有过恩义,也谈不上恩义。
至尊曾经诚心待诸葛瑾,但诸葛瑾未尝诚心待至尊。待到君臣二人诚心相待,不过多时,又相互疑虑。
及魏文崩,至尊欲北伐,伯言止之。至尊私与臣言:伯言远视,只此件事,恐目光短小。曹操善战,曹丕不如曹操,而曹叡更不如曹丕。主幼臣乱,魏国之祸。
至尊笑言其过,一如既往,臣却不知如何作答。昔日至尊嫌之,实则爱之,今不知何意。
后臣与至尊伐魏,果不利。
嘉禾五年,至尊北征,臣与伯言攻襄阳。不利。至尊先退,伯言所率军少,令人传信,又被截获。臣劝伯言早退,伯言笑答:“能而示之不能,兵法也。”臣告其:“此法甚险,若敌围之,君不得脱。”伯言便答:“将死沙场,常事。”
臣记得至尊曾说过,伯言最是乱来,言辞之间,多是耽溺。只是如今,臣想说那么一两句挽留他的话,却说不出口。若伯言当真战死,至尊可愿为其哀哭?只怕至尊是为戍国安疆的上大将军哀哭,哪里是在为陆伯言哀哭。
此后吕壹作乱,朝堂上下无人敢言,唯伯言争之。后事平,斩吕壹,至尊召众臣言谈,辞多恳切,说及天下人人有过,望诸君多加提点,何故缄默不言。
何故缄默不言!
为臣者,明哲保身第一,忠君事主第一。至尊何其明也,怎么会被吕壹这等小人蒙蔽!吕壹作乱,岂非君之计邪?顾雍朱据,尚且蒙冤,何况是臣。君之父兄,起业淮泗,朝中势力两股,一为淮泗老臣,创业之基,一为江东氏族,举世名流。君与江东氏族争斗多年,制衡于朝堂之上。君言臣为君知己,臣不敢当。臣不能当。
臣与君相识,君尚年少,常笑语晏晏,人情通达。军中将领,皆言至尊自幼聪颖,活泼可爱,待至尊宛如至亲幼子。当年之将,今皆不活。
后君与伯言相交,情深义重,如今观之,满朝文武,唯伯言与君一方。其非淮泗,出生江东又因君与江东离心。伯言为人刚直,文武全才,竟成君手下制衡朝堂最重的一枚棋子。当年之情,岂知非君之计。
张昭待君如亲子,养之教之,顾雍为丞相十余年,敦厚恭谦。此二者皆失权职,郁郁而终。
君啊。臣与君发誓死生不渝,如今又该怎么相论呢?还是让臣离开朝堂吧,只有如此,才能使您不破坏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