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藉
3月1日
今天班上转来了新的同学。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小戴偷偷对我说：遥遥，怎么样？我觉得长得不错耶！我回她：别花痴了。
“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班主任说。那个男生就小声嘟囔了一句，就没再说话了。他说的什么，我一点都没听见。是个很内向的人呢。班主任让他把名字写在黑板上，他写得歪歪扭扭的，像是个小学生一样！
郭嘉。笔画倒是很多。
班主任扫了一眼班上：“你就坐那个白衬衫的女生旁边。戴冉坐到第一组最后去，省得你老是找董遥说话干扰人家学习。”小戴吐了吐舌头，骂了一声“老妖婆”，站起来收拾东西了。
怎么坐在我旁边呢？我看着那个男生，他也转过头来看我。我觉得他目光阴森森的，连忙转过头去——不会是个刺头儿吧！我可不想和这种人坐在一起。
他真的好奇怪。他上课的时候老是盯着我看！我假装没有看见，脖子上还是毛毛的。我一放学就赶快逃开了。小戴说这家伙可能是精神变态，听说他转学是因为被以前的学校开除了。
唉！我想这么多干什么！不行就和老师申请调位吧。
3月3日
我和郭嘉同桌了三天，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他上课就睡觉，要不然就盯着别人看，把别人看到背后发毛为止。班主任说了他好几次，他都心不在焉的。班上有些人开始议论他了，说他是个怪胎。我讨厌倒是谈不上，但也肯定不喜欢。我听别人说他晚上通宵不睡觉的，不知道在干嘛。
今天有历史课。历史老师是个很幽默风趣的年轻老师，很有人气。这还是这个学期第一次他的课，所以大家都很高兴，早早地把投影仪展开了。小戴课间的时候拉着我说个没完，郭嘉本来是在睡觉的，似乎是被吵醒了，看了小戴一眼。小戴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便瞪了回去。郭嘉就移开了目光。
今天的历史课讲的是巨鹿之战，以少胜多的经典例子。历史老师问了这场战争胜利的原因。起来回答的都是平时成绩很好的学生，荀彧荀攸程昱什么的。我成绩也不错，不过一般是不敢回答问题的，所以历史老师知道之后就一直没有叫我。大家都喜欢历史老师的善解人意。
用兵得当啦。团结一致啦。破釜沉舟啦。还有什么历史大势所趋啦。都是老生常谈了。不过历史老师布置了一篇议论文，让我们回去写，写得最好的，可以得到一支极为精致的银色钢笔。他把那支钢笔展示给我们看，银色的，放在锦盒里，很低调但是很典雅。
我喜欢这只钢笔。我想我也许有机会得到它。
3月10日
今天是公布结果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拿到那支钢笔的是郭嘉。
班上寂静了几秒，历史老师还在滔滔不绝地夸这篇文章写得有多好。同样也是用兵得当啦。团结一致啦。破釜沉舟啦。还有什么历史大势所趋啦。但他的的确确写得很有逻辑。
十胜十败论。很好听的名字。
历史老师把钢笔递给他的时候，他还在睡觉。我把他拍醒，他漫不经心地把钢笔扔进抽屉，然后继续睡觉。教室里面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目光复杂。历史老师倒是不介意，又回去继续讲课。不过下课的时候历史老师把郭嘉叫走了，教室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不就是抄的嘛！牛气什么。”
“借鉴荀彧他们的也好意思往上写。”
“尽舔历史老师。舔狗不得好死。”
“人家会舔你还不会呢。”
“我听说他有精神病。”
“啊？这么吓人？怪不得呢！”
“遥遥，你坐他旁边不害怕吗？我看他上课老是盯着你看呢！”
“啊……我……没有啦。也没那么可怕。”
……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听见有个男生对郭嘉说：“抄的。”他头都没有抬一下，就那么走过去了。我心里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3月15日
今天是大扫除。我一点都不喜欢大扫除，大扫除要擦玻璃，还要擦电风扇。我只扫地。因为我恐高。
这种活动，一大半的人都会投机取巧，三五成群地拿着扫把或者抹布站在角落里叽叽喳喳。小戴笑得腰都弯下来了。反正事少人多，闲着也是闲着。我不反对，却也不想和他们一样。我说不出来这是什么心理，好像自己多做了些事觉得高人一等了。
郭嘉站在窗边，很认真地擦窗户。我觉得他肯定是个完美主义者，因为他擦得比别人都干净，先用湿抹布擦一遍，然后用纸巾再擦一遍，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我路过好几次，他还在擦这面窗户。
貂蝉也在擦这面窗子，她擦左边，郭嘉擦右边。貂蝉穿了件超短裙，站在窗台上擦。郭嘉站在下面。
第三次我路过的时候，貂蝉对郭嘉说：“你别帮我了！我不用你帮。”郭嘉只是嗯一声，并不多说。貂蝉跺了跺脚：“你别在这里擦行不行？我说了不用你帮。”郭嘉沉默一下，突然说：“没有在帮你。”他说的声音极小却极清晰。貂蝉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下去，猛地回了头，不再多说什么。
我出去倒垃圾，看见历史老师趴在办公室门口的栏杆上吸烟。他看见我回头笑着打了个招呼：“董遥。”我也笑着回：“老师好。”
看来今天班主任开会，会是历史老师来检查大扫除了。
我比历史老师先一步回去的，他就走在我身后不远处，并不匆忙，让人觉得很喜欢。我把垃圾桶放下：“小戴，历史老师来检查了。”一群人都做鸟兽散，小戴手上没拿东西，四顾一下，便径直走到郭嘉身边：“我帮你擦。”郭嘉说了一声不用，小戴竟伸手抓到他手上：“你都擦了这么长时间了，我来擦吧。又不用一直擦，你休息去吧。”郭嘉似乎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急匆匆地出了门去。
小戴嘀咕了一声：“怪人。”
我全都看见了。
下午小戴来找我一起放学回家，我说：“我要去数学老师家补习。”小戴说：“啊，那好吧。我先走了咯！”
我其实根本没有要去补习。我说谎了。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一个人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为了躲开小戴，特地偷偷摸摸地绕了远路。我走出不远，看见荀彧走在前面，刚要和他打招呼，却看见他和郭嘉走在一起。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突然，郭嘉就停下来，荀彧回过头来说什么，压低了声音，脸上却显得很是愤怒。郭嘉还是一张死人脸，说了句简短的话。荀彧竟然打了他一拳，大声说：“滚吧！”郭嘉并不在意，直起身子就走了。
我吓得不敢上前，狼狈地逃走了。
4月1日
现在班上没人和郭嘉说话了。他又出去和历史老师说话。门上放了盆脏水，等着他推门进来。
就算是愚人节，这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
荀彧站起来，却被荀攸拉住。有人大声说：“我们就开个玩笑，班长你别介呀！”荀彧说：“你们不能这么……”他话还没说完，郭嘉就推门进来了，水哗啦一下浇了一身。他还是低着头，就直接退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哎，你拍照了吗？”
“拍了拍了！发群里了。笑死我了，你看他那落魄样！”
“班主任问起来怎么办？”
“怕啥？就说他逃学了。班长您老人家可千万别告状啊。”
4月2日
郭嘉还是来上课了。班主任把那些恶作剧的人都揪出去教训了一顿。
“真不要脸，告老师！”
我觉得他不像是告老师的人。我回头看了一眼荀彧，他在低头做笔记。
今天有月考。郭嘉很快就放下笔，四处张望。我猜他是写完了，因为我看见他的卷子上都答得满满的。
该死。最后一题，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二十分啊。没有这二十分我就要掉出前十了。回去肯定要挨打。连他都会写的题目我居然写不出来。班上应该有一大半的人都会写这一题吧。我是怎么了，居然一点头绪都没有。
有张小纸条落在我桌上。我打开一看，是最后一题的答案。我连忙抄在了卷子上。我把头埋得低低的，脸烫的吓人，一点也不敢抬头看老师，生怕他发现什么不对劲。
我松了一口气，一笔一划地在纸条上写上谢谢，悄悄放在桌子上推给他。他立刻拿过去揉成团装进了口袋里。
他没有看我在上面写的字。不知道为什么，我反倒松了口气。
4月5日
今天月考成绩出来了，出乎意料地，我考了全班第一。最后一题只有两个人写对了，我，和郭嘉。
“唉，他抄你的吧。我都看见他给你递小纸条了。”
“遥遥你干嘛给他抄啊！你也太好了。”
“就是。要是我肯定不给他看。高考能抄吗？”
“人品！”
我攥紧了衣角，咬住嘴唇。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坐立不安。
“遥遥，你怎么脸色这么白啊？复习没休息好吧。”
“啊……是啊。”我感觉像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肯定的话就从嘴巴里溜出来。
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不能。不然我就全毁了。我觉得自己真是太自私了。但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谁都不能告诉。
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5月1日
“遥遥，快看学校贴吧！快点快点。”我躲在被子里刷手机，正好看见小戴给我发消息。贴吧里面最上面的帖子就是：师生同性恋，有图有真相！下面的楼砌了几百层。点开一看，有几张照片，明显是偷拍的。上面的人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一张是郭嘉递给历史老师什么白色的块状东西。我现在才发现历史老师挺矮的，脸也显小，在路灯下惨白惨白的。第二张就是两个人在说话，历史老师眉头皱起来一点，郭嘉也显得有点冷漠。第三张照片就是两个人在路灯下接吻。
照片下面有大段对于两个人的介绍，大概是说楼主是个暗恋老师的女孩子，本来想着要和老师告别，一直没有勇气，就一直跟着，没想到撞见了这一幕。楼主一直在暗示郭嘉这个人很不正当。于是下面的楼也越盖越歪。
“yooooo大新闻啊。”
“我就想知道那个白色的是什么？”
“不会是毒品吧。”
“楼上亮了。”
“说不定还真有可能。逼曹老师的吧。他人特别好，根本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恶心。那个姓郭的平时也特别恶心，抄人家论文还考试作弊。”
“楼主这么披露别人隐私也不太好吧？”
“真香警告。不好你还进来看？”
……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后面的帖子。我双手放上键盘，却不知如何开口。然后突然，贴子被删了。
一整个晚上，帖子发了又删，删了又发，那三张照片也被挂在了班里私下的小群。我一晚上都没说话，假装自己睡着了。
我睡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知道。
5月3日
放假刚回来，我就看见郭嘉的桌子被弄翻了，书散了一地，上面还泼了水。
就你也配。
同性恋。
恶心。
抄袭。
作弊。
变态。
……
他一点都不在乎。他把湿了的书都捡起来，放进书包。他就蹲在地上，背脊对着我，缩成一个点，收拾着这一地狼藉。有男孩子过来为难他，拿脚踩住他的书。他一用力，湿了的书就撕成两半。他也不在乎，就那样塞进书包。那个男孩子第二脚踩在他手上，他没动，于是那个男孩子用力旋转了一下脚尖。他冷冷地抬起头来。男孩子突然瑟缩了一下，拽起书包砸在他脸上：“你瞪个屁！”他本来就很病瘦，摔在地上，喑喑地嘶气。
荀彧看不过去：“都收敛点。最后一天了。”我很不明白他这句话。最后一天了，好像是快要死了一样。
我突然很想问问他以后去哪儿念书，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沉声说：“不念了。”
不念了，他能到哪里去呢？我突然觉得很悲伤。他背着书包，身上站着脏水和灰尘，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同他来的时候一样。
“打扫一下吧。班主任进来该骂了。”
“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