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

我家很大,很漂亮,有一栋妆楼,立在靠花园的地方。我一年只有一两次出门的机会,坐马车,在外面走过最远的路是下了马车,被丫头搀着,走到河边,放一盏花灯。

他们都说黄家的夫人贤良淑德,黄家的大小姐温柔贤惠,谁要是娶了这样贤惠的妻,当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走路端庄持重,从不大笑,从不大悲,每天织布刺绣,看书赏花。我能看的书很少,不过几本,重复交叠。

我小的时候和母亲去寺庙拜佛,看见一位赤着上身的壮汉在路边修车,他把车轱辘拆下来,马车像头巨兽,匍匐在旁。

我母亲牵着我的手:“小心脚下,别看旁边。”我小声说:“娘,你看,有人在修车呢。”她淡淡看一眼,睫毛上像有一层霜。她永远温柔,端庄,而且淡漠:“没什么好看的。”

我和母亲礼过佛,师父请母亲到内室解签,我左顾右盼,混在人群中出了寺庙,见那汉子还在修车,累得满头大汗。我穿齐胸的襦裙,走到他身边,很好奇地看他修车。他见我看,擦了擦汗,羞涩一笑:“小姐。”我也微微笑起来,母亲教我要待人礼貌。

我看他修了半刻,还是没有修好。我指着车轴说:“你上的顺序错了,应该把扁的那个环上在里面啊。”他拿起那个环:“啊,啊!真是这样!”

我正和他说,丫鬟走到我身后:“大小姐,你在这里呀!夫人正找你呢。”我很不舍:“我看他修好就走。”

正说着,母亲款款走来,拉起我的手:“回家吧。”我觉得她力气真大,指甲陷在我的手背上,真疼。她看也没看那修车的汉子一眼,汉子连忙站起来,很是拘谨地低头又弯腰:“黄夫人。”她低下头,不理汉子,只对我笑,笑起来像春风化雪:“走吧。”

城里有个书堂,路过的时候,我总听见他们在念伐谋伐交的话。我从来没有听其他人说过,却很是神往。但院子里和院子外总不一样,院子里头是男人的世界,院子外头是女人的世界。院子里头什么都有,精彩纷呈。院子外头荒芜浩淼,苍白无救。

我一步也不敢踏出,连回头看看那院落也不敢,只能闲庭信步,含笑走过。

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不爱挑衣服,也不爱选首饰。他们都说这样的女人最好,俭朴,踏实,会持家。


我十五岁时嫁给一个出生名门世家的男人,高大英俊,德才兼备。别人说这是门天造地设的婚事,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他的的确确是个温柔的人,一丝不苟。他什么都不要求我,什么都愿意给我。但我什么都不想要。日子是一潭死水,每天都一样,每天都说一样的话,每个人都在自说自话。

我突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赤着脚站在庭院里。月光如水,整个庭院都变成一个大水池子。我转身,看见我的丈夫站在廊下看我。他的眼睛也像水一样,密封着一汪如水温柔。

我走到他身边问他:“我是在做梦吗?”

他说:“是。”

我想他在说谎。因为我的脚很疼,头也疼。我明明睡在床上,却走到了庭院里。

我在荷池边看花,已经是夏末了,荷花都谢了,像是腐烂了一湖的死水。那样萧条的景象。

我看着湖水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脸,突然入了神。我踩上了栏杆,半个身子都探出去。

原来,我是想死。


“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跳湖呢?”有人揽过我的腰,把我抱了个满怀。那是个白发的男人,穿着秋日不该穿的轻薄衣裳,下垂眼,嘴角微微上挑。又轻佻又雅致,又高贵又下贱。是我母亲最讨厌的一类人。

我连忙把他推开,却又迟疑。他并不介意,笑得很漂亮:“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我想了许久:“未曾。”他把衣服一撩,在湖边坐下:“是吗?”他的眼睛打量我,似乎要把我看穿。

我别过头去,觉得这个人很是无礼。

有人拉住我的手,我回过头,见那个男人笑得真诚绮丽:“姑娘,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坐在马车上,睁大眼睛看着窗外。马车颠簸,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贾诩在前面驾车,他驾车很疯,和我坐过的安安稳稳用毡子包住车轮的马车全然不同。他驾的马车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上下跳跃一会儿左右摇摆。

贾诩大笑,雨水把他的头发和衣服都粘在了身上:“姑娘,你说我们这算不算私奔?”

我心中一跳。

这个词很特别,我母亲很少说这样的词,她只提起一两次,语气里透露出淡漠的鄙夷。但这个词却能让我心头发烫,胆战心惊而且欢呼雀跃。原来我注定不是个好女人。愧疚和罪恶感交叠,又被紧张和刺激掩盖。明明没有任何人在追我们,我却觉得像是在逃亡,有人骑着快马穿着铁甲提着长刀在身后马不停蹄。

马车跑过一个拐弯的时候,车轮坏了。我在马车里重重地摔了一下,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

没人会来扶我。

我挣扎着站起来爬出去,贾诩已经蹲在车边打算修车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示出怪奇的色彩。我想起当年那个赤着上身的汉子,觉得很是愉快。

我看了那车子一会儿:“我来修吧。”

我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把车子修好。贾诩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我眨眨眼睛:“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大抵我天赋异禀。

我们到了一个小山村,有大片大片的麦子和摇摇欲坠的茅庐。那里的孩子都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红得发紫的脸蛋,大人都有黝黑的手和皲裂的脚板。贾诩知道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怎么用一点点钱换到食宿,怎么和这些人打成一片。

老人和孩子围着火吃饭,我有些拘谨。秋风吹过火苗,哗啦啦的响。贾诩说:“你喝酒吧,喝了酒身上就不冷了。”很糙的酒,混浊的,细碎不明的东西在里面漂浮,黄黑的颗粒在底部沉淀。我是不喝酒的,就算喝也是浅尝辄止。好女人要学会管理自己的仪容,她们一颦一笑都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一举一动都是最复杂的哲学。

我犹疑一下,仰头一饮而尽。很辣。我呛了一口,把眼泪都咳出来。贾诩拍着我的背说:“你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我没吃什么菜,酒却喝了一杯又一杯。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越是辛辣就越是一杯杯地往喉咙里倒,只有酒液在舌头上滑过的时候才感觉不到辛辣。饮鸩止渴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我想起我母亲,想起我丈夫。

恨。

原来我是恨他们的。

我大笑起来,笑得声音都变尖锐。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我一点都不明白,又好像大彻大悟。

我抓着贾诩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把他的手贴在脸上。我想吻一吻他的唇。他立刻躲开了。

我一边哭一边求他,却不知在求什么。我知道我在求什么,又不敢承认。我恨我的母亲,也恨我的丈夫,我想狠狠地惩罚他们,背叛他们,当他们最瞧不起的女人。

但贾诩是光啊。我却向光明乞求堕落。


我随贾诩到江南,他说要去拜会老友,于是同我告别。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光总是很忙,没办法只照在一个人肩上。

我站在青楼前,看那些莺歌燕舞,粉尘世俗。矮小的男人左拥右抱,大笑逍遥。我看那个人,他也抬起头来看向我。他和姑娘们道别,向我走来。

我一下子六神无主,还是挺直了脊背。

他说:“不知在下可否为小姐效劳?”他说话尾音微微上挑,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谁了。”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眉梢轻佻又笑出一对虎牙:“那你觉得自己是谁就是谁,有什么干系?”我突然问:“一个人活着都是有目的的吗?”他毫不犹豫:“那当然,不然你干嘛活着?”我默然不答。

我从前活着,是觉得活着本来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我要做个好女儿,做个贤妻良母。我突然想到,我兴许也可以金戈铁马,也可以仗剑去国,也风华绝代,也青史留名。我什么都可以,独独不可以当一位贤妻良母,一个别人的附庸。

我捂着脸蹲下来哭了起来。


“姑娘。”有人轻轻拍我的背,抬头看,原来是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她长相十分清丽,头上戴着价值连城的首饰,穿着像水一样的缎子,还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我看她很久,还是她先认出了我:“黄姑娘,你怎么来了这里?”

我这才认出他,很是讶异:“丞相大人。”

丞相大人是个传奇。他出将入相,年少成名,战无不胜,未卜先知。但他死了,一夜之间就突然消失不见。有人说他是个神仙,回天上去了。

他邀请我到家中做客。他嫁给一个富商,是那种有钱却并不很有品味修养的人家。我想我母亲暗地里也是看不起这种人家的,但她对丞相大人却很是崇敬,告诉我以后要嫁一定要嫁给这样有能力有德行并且出身世家大族的人。

他的丈夫回来,带了一群朋友,宴饮聚乐,觥筹交错。我参加过很多宴会,独独没有见过这样的。那些人敲打碗碟,招徕娼女,划行酒令,四方游走,牵衣大笑。用我母亲的话来说,不雅。但丞相大人并不讨厌,他举止优雅,还能在其中应对自如。

并不突兀,反倒是画龙点睛。

他随声起舞,阳春白雪就和下里巴人的嘈杂融混一起。他喝酒,颇有行军之人的风范。他前后调度,如何上菜,如何准备,也似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娼女画着浮夸的妆容,坐在男人们的腿上娇笑,仿佛连脸上的铅粉也要簌簌地掉下来。斜坐在位子上的男人半醉半醒,谈笑不忌。他拍拍大腿,大声说:“伯言!伯言!你坐过来!”

我讶异地望向丞相大人,他却只是笑一笑,真的坐到他丈夫的腿上,斟酒相敬。

并非不雅。反倒是极致的美,极致的优雅。

他的房间很简单,很清雅,家里上上下下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我问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曾经的丞相大人嫁给最末流的商人,明明是男子却穿上女子的衣服,执笔拿枪的手却用来侍奉羹汤,料敌千里的头脑却用来计算账单,这不是很可笑吗?

他很郑重地回答我:“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我知道我要做什么。当一位妻并不比当丞相低贱,也并不比当丞相简单。别人说是别人的事情,我要做却是我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惶恐了。我匆匆奔逃出去,像是只落荒而逃的老鼠。


我想去看看城里的书院。我瞧瞧走进去,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学生们已经放学了。我翻开书,却发现自己一点都看不懂。似乎和年少初遇时少了些什么。

我想去当个工匠。我的手一直在抖。那样细皮嫩肉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手。

天上下了雪,我一个人躲在城门下瑟瑟发抖。我远远看见一个人打着伞走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原来是我的丈夫。

“回家吧。”

他那么温柔,帮我拂去头上的雪。我觉得他真的是深不可测,眼底仿佛有整个世界。

我说:“我不能和你回去。”

他说:“那我等你回家,好吗?”

我说:“我永远也不会回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做不想做的事。不想成为不想成为的人。

“你要去哪儿?”

“去我没去过的地方。”

“你没办法照顾自己。”

“那我愿意去死。”

“我……这样让你厌恶吗?”

“你是个好人……我爱你。”

不论是爱还是恨,生还是死,都没有办法阻挡我向往自由的心。

他轻轻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天上的雪很大,刺骨的寒凉。我想我是快要死了,一生像是走马灯样眼前轮转,却看不清人脸。所有人都是没有脸的剪影,他们把我牵到这里又推到那里。我突然觉得恐惧了,猛地睁开眼睛,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一片,隐约可以看见万家灯火。


第二天,白衣的异乡公子撑伞路过护城河,见有一群人围在那里。昨晚上护城河里淹死了一个外地来的女人。

负责的官差看见白衣的异乡人:“你认识这个女人吗?”诸葛亮答:“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