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回忆

1

陆议坐在窗边写信问黄硕的情况,黄硕来信说到了重庆,这边还很安定。原先黄硕住在北平,今年七月,卢沟桥事变,大家都往外逃,黄硕走得早,路途上还算顺利。

孙权从外面回来,把衣服递给周妈,颇有些抱怨:“走不了了。火车站都是人,北站给军队征了。我早说到西安去——你不去。”西安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只是如今不比当年,当年讲崤函之固,现在飞机一下子就过去了。

陆议说:“西安太远,不走就不走吧。”孙权对周妈说:“帮我把衣服熨一熨,劳烦您了。”等周妈出去,孙权立马儿冷下脸色:“你别做出什么事儿来,我们俩死了多少年了,不能掺和。”陆议甩两下钢笔,墨水点子甩到挂在一边的白帕子上:“你怎么总说死不死的?”他这气定神闲的架势,左右是死过了,不怕死。

这时候天已经晚了,陆议说:“你把灯打开,我看不见字了。”孙权拉了一下灯绳:“没电。还是别开灯了,轰炸机一炸一个准。”陆议答:“你总说。好像轰炸机就在头顶上一样。”孙权咕哝一声:“早晚要来。”陆议放尖了声气:“让它来。怕什么?”

他俩住在一个十分逼吝的小房子,一室一厅,厕所要到巷子里头,楼下是房东一家。一会儿房东太太上来,她是个顶和气且有些胖的女人:“陈先生,迭个,拿回苏州伐?”孙权没答话,陆议说:“不回的,劳您费心了。”女人拍了拍胸脯:“我切南京,钥匙给侬,留心房。霞霞侬。”陆议说:“您放哪儿吧,没事。”

房东太太踢踏着脚下去了,她总拖步子走路。孙权问:“你真打算留上海?”陆议说:“现在走也难走,到处都是人,我问了些米来。方先生昨天走了,他说留给我们俩,我提回来了,不晓得能管多久。”孙权又起身来:“我还是去租界问个房子。”陆议说:“我们又不认识什么人,也没钱,哪里问得到。”孙权说:“你现在说得轻,到时候你又痛得哭爹喊娘。”

他们两个死是死不掉了,有时候比死还难受。清兵入关的时候,陆议好管闲事,背上穿了十几个窟窿,趴在死人堆里。他这窟窿还不是兵刃捅的,是给鸟铳打的。铁弹子打到肉里去,孙权一个个给他拿铁片子夹出来,痛得他嗓子都喊哑。

鬼神不管阳间事,不干政,不从商,不行医,不教书,不参军,遇着头顶霞光的贵人,更是要避而远之。陆议最好救人,伤没好全,又给天雷劈了两下,把雷公电母翻来覆去骂了几千遍。

天全然黑了,陆议换了衣服,也没洗澡,直挺挺躺在床上:“你说,上海能撑几天?”孙权答应:“天津没了,下一个就是上海。撑不了几天。”陆议翻了个身:“你说北站给军队用了,是要打起来了吧。”孙权把窗子关上,背对着陆议换衣服:“他们说已经打起来了,在黄浦江那边,我们离得远。”陆逊“嗳”一声:“就这样打?”

孙权坐到床边上对他说:“我们去南京,看看能不能找到路子。”陆议问他:“我们走,也不和太太说一声?”孙权说:“我们在不在,房子都是要没的。”陆议喃呢一声:“怎么这样快。”

2

第二天孙权回来,带了张报纸。日军的轰炸机开到南京。楼下房东家已经落了锁,不知她晓不晓得这事儿。

上海许多地方都空了,他们住的这边还余几户人家,都是老人,留下来看管财产房子。陆议收好行李:“我让周妈走了,她说住到儿子家去,给儿子看房子。”孙权自己把大衣挂好:“南京也被炸了。”陆逊愣一下:“那我们回苏州吧。”他有些忧郁:“不晓得苏州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孙权眉头紧锁,转过身来凝着他,很有些严厉地命令道:“不要回苏州。”杭州机场也被轰炸,苏州也好不了。陆议竟然说:“若是苏州也不安全,南京能安全到哪里去?我宁愿在苏州呆着。在苏州我就是睡棺材也安心了。”孙权在椅子上坐下,垂下头去:“我拿到两张票,月底开。我们中途在苏州下。”陆议绕到他背后,笑着给他捏肩:“那不是能走了吗?你担心什么。就算不走我也不怕。”

这几天报纸都是南京轰炸,陆议把报纸翻来覆去地看:“高射炮打飞机,现在形势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孙权说:“这个黄硕懂,她不是去过德国吗?你当初该和她一块儿去。”陆议眉心一蹙:“我不想出国。”孙权嘲讽道:“现在你不想出也得出,坐这儿不动,一会儿就出国了。”他一直对政府的指挥很是不满。陆议立刻骂他:“你说得是什么鬼话!”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晚上睡觉,远远的就听见火炮声音。那是日军在轰炸上海北站。再然后,就是防空警报没日没夜地响,指不定哪里就被炸到。墙上的粉尘都震落下来了,桌子一层的灰。

陆议说:“我可不想给炸到,骨头都要没了。”孙权说:“你现在晓得怕?到时候你就自己把烧炭了的皮撕下来,撕得血肉模糊的见骨头,新肉长出来前什么都不能碰。”陆议“哎呀”一声:“那也要拉你垫背的!”

3

孙权拿到的那两张票在二十八号,头天凌晨很早就去。火车站那块儿全是人,小贩们跨过躺在地上还未睡醒的人们,叫卖小吃和香烟。陆议坐在箱子上,穿一身麻布的衣裤,吃有些凉了的包子:“我真的特别饿,嗳。”孙权说:“你就是不吃也没事,吃了更饿。”陆议睁大了眼睛:“人总是要吃饭的呀!”

这时候天还未亮,车站里头睡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人味儿。有孩子哭了,妇人袒开胸脯喂奶。有人窸窸窣窣地坐起来。火车来了,人们就一股脑儿拖家带口往上挤。

陆议往站台那边看:“怎么这么多人?”孙权说:“有钱的早走了,这些都是没钱的。你要是愿意挤,我们俩十来号就能走。”陆议纳罕一声:“嗳。这也太危险了,人坐到火车头上,这怎么坐得住?这是要死人的。”孙权抱怨道:“总比呆这里好。”

陆议从箱子里拿了一小瓶酒出来:“你要不要?”孙权有些不高兴:“你怎么还带着酒?”陆议说:“我要喝一点,不然我心里头不安。”于是抿一口,又塞回箱子里。

到了中午,火车站彻底成了个大火炉。人们陆陆续续地起来,说话,吃饭,嘈杂凌乱的,简直施展不开。一旁的太太和陆议说话,又分给陆议些小吃卤味,陆议很是感激她。她说自己是无锡人,讲的却是一口北平话,真是怪。

本来他们的火车中午就走,不知遇见什么事情,现在还没来。等车真是难受,这么热的天等车,就更难受些。陆议小声对孙权说:“哥。我受不了了。我想回家。”他喜欢叫孙权叫哥,防止别人觉得他们过度亲密不正常。孙权笑着揉揉他的头发:“晚点正常,晚两三天都有。等上了火车,就回家了。”

陆议中午容易犯困,眯着眼睛靠墙睡。刚睡一会儿,就听见防空警报,尖喇喇地响起来了。遥遥听人喊道:“轰炸机!轰炸机来了!”一时间大家都往外跑,孙权拉着陆议的手喊他:“别拿箱子,快走!”

火车站里人实在多,两个人牵着,中间又隔着人,像要把手勒断一样。大家都大呼小叫着,不知道哪儿起了火,空气中飘着股浓烟味。孙权往回挤,总算到陆议身边,一手抓着陆议手腕,一手揪着陆议后领子:“赶紧走,注意脚下。摔了就起不来。”陆议说:“我脚又出血了。”他左脚里有伤,一直没有好。他走得慢,刚才被人踩好几下。

还未出候车室,又听见一声爆炸,远远看见行人天桥被炸断了,站房的玻璃都被震碎。前头的人看得真切,惊呼一声,陆议见前面跑着一个小姑娘,后面一个男人跑得比她快,一下子把她推倒了,她的尖叫声就淹没在众人的大呼小叫里。陆议想拉那姑娘起来,孙权却推着他:“不要弯腰!快走!”

陆议被孙权推得踉跄一下,撞到前面一个男人后背。男人头都没回,只是骂道:“哪个龟孙儿?赶命哦赶赶赶!”男人还提着个箱子,真是要命。跑路也不忘带箱子。

刚跑到门口,一颗燃烧弹落下来,砸在站前广场上,孙权揪着陆议的领子把他往后拉。前面的人向往后跑,后面的人也乱糟糟地往前挤,广场上那一块儿都烧着了,孙权把陆议往旁边拉,他力气可真大,把别人都拨开,不断地喊着借过借过。

一架飞机突然飞过来,压低了,竟然对着地下的人群扫射起来。孙权骂了一声狗日的,在一个木板后头暂躲,陆议浅色的裤腿完全被染红了,直抽冷气。飞机飞过去,两个人又跟着人流往防空设施跑,还没挤进去,轰炸声就稀疏了。

陆议找了个石板靠坐,把鞋子脱了,抽着气把伤口往外撕:“里面有东西。王老头看的什么病,弹片没给我取出来。”又对孙权说:“你回去找找,看箱子在不在。里头还有点酒和药。囡囡的照片我也搁里头了,见鬼。”孙权说:“我背你。”陆议伸手让他背:“我跟你讲,我又不跑,你怕什么。”孙权答:“说不好。”陆议笑了:“神经病。”

两个人随着人流回去找,陆议记得清楚,箱子在这个柱子下面,现在却不见了。孙权说:“给人拿走了。”陆议很是不平:“真是活见鬼没见过钱。里头一分钱没有也给我拿走。”

当时坐在他们附近的太太回来,也是找不见东西,把难听的骂了个遍,又捂着脸大哭起来。那是她全部的家当了,连要投奔的亲戚家地址也写在里面,她怕放在衣服里弄掉了,谁想遇上这么一茬。

4

南站被轰炸之后就停运了,真是疯了,南站是当时唯一能出去的民用车站。陆议倒还乐观:“我们俩走南站出去,路上被炸了怎么办?我听何先生说,躲得过南站也躲不过松江,躲了松江也躲不过苏州。”

卖香烟的小贩走过第二遍,孙权叫他:“给支烟。”小贩看他一眼:“贵帮头贵字派?”孙权答一声:“杭三悟字辈。”小贩给他一支烟,又给孙权点着火:“兄弟,我晓得你不是我们人。杭三不来人。”孙权笑一下:“多谢。”

孙权两口抽完了烟:“起来。我们去租界。”陆议说:“我不去。我又不是难民。”孙权问他:“你还想留外面?”陆议挥了挥手,把烟雾掸开:“嗳。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你以为租界什么好的,洋人的地方,那就和集中营一个样。”孙权问他:“你不会想走回苏州去吧?”陆议说:“那也行。慢慢走,总能回去的。”孙权咧嘴笑一下:“神经。”

孙权不知道从哪儿给他们俩弄来了居住证,南边的法租界和外面有一扇大铁门,外面站满了人,都是等着门开往里跑的。

陆议靠着电线杆子抱怨:“我宁愿呆在家里,鬼子来了被刺几刀算了。”孙权说:“小心他给你一把火烧了,你不知道往哪儿哭。”陆议理了一下围巾,把脸包好,他怕冷:“喏。那我也死不了。”他这些年气色苍白不少,打仗纷纷扰扰的,谁有空拜鬼神拜祖宗呢?鬼神是吃人间香火的,若是被人忘了,那也就没了。

到了晚上,这些人就在租界门口打地铺。没房子,靠着租界,也比别处安全。陆议抱着膝盖,把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天上下起小雨,缠缠绵绵的,冷极了。孙权把外套脱下来给他盖着头。孙权里面穿了身棉布长衫,真是滑稽,像个游手好闲的落魄子弟。

陆议问他:“你怎么和个八旗子弟一样?”孙权笑了:“我要真是八旗子弟,我都进去了。遇事不决,真是害人,全给你拖住。”陆议说:“嗳!进去了难道就好了吗?还不是打地铺睡帐篷。”孙权说:“起码不用淋雨。”陆议开玩笑道:“那你去骗把伞来。”他可真损。孙权笑而不答。

这秋雨缠绵了一夜,周围的人一下子都病倒大半,哭天抢地。陆议说:“我想起建安那会儿,建安几年来着?嗳,是中平年?我记不得了。也是发瘟疫,北方人全死了。”他说得笃定,好像他亲眼看到过一样。

孙权笑他:“你是挂念自己风光那几年吧。”陆议竟说:“我当然挂念啊。我死了之后天天咒你,老鬼。那么一大把年纪玩女人。”孙权说:“你就胡扯。你躲我躲到西北,苏州都不要了。”

这几天在租界外面,一直有人冻死饿死。就是冻死饿死也不愿离开租界外围。陆议怕饿,也怕冷,但他是不要吃东西的。他一直保持一个姿势,低着头睡,仿佛死了一般。好几次旁边的人都以为陆议死了,只孙权一直说,活着呢,还活着呢。

5

孙权找了从前认识的一位先生,托关系进了租界,住在先生家里。先生人好,总收留人,太太却不高兴。孙权和陆议都打地铺,床让给两位避难来的小姐,先生家里每每叫吃饭,孙权和陆逊都出去,只说在外面找了工作,能搭饭。太太的脸色这才好一些。

日军的飞机天天飞来飞去,陆议九月初就不再看报纸,他说输了,但孙权还是借了报纸来看,说不准会有转机。租界里头还常有学生什么的募集捐款,给前线送。

两边都在增兵,没日没夜地打,远远的听见炮火声。陆议裹着青布棉袄,哈出一口寒气:“有什么好看的,孙权,有什么好看的。”他提着水桶准备到街那边打点水,水龙头前常年排着一大堆人。

街边上睡着流浪汉,掀起眼皮子看了陆议一眼。陆议想,又进来人了。法国人设的难民营,也许住不下。歌舞厅里出来人,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和身材窈窕的舞女,有难民上前讨钱,又被警卫驱逐了去。

陆议走过舞女的身边,这女人是个熟人,她生于盛唐的萤火,死于盛唐的迟暮。她抬头看见陆议,笑着微微点头,打个招呼。陆议也对她点点头,但是没笑,漠然走开。

陆议排了很久的队,到他的时候,水龙头里没水了。真他娘的难受,似乎这么多天的乱七八糟都比不上这个水龙头让人难受。他骂了一句鬼话,转身走开。

6

十一月九日,上海沦陷。陆议一晚上没睡着,一起住的两个女孩子都在哭。陆议和先生打了声招呼,到苏州河边上去。他和孙权一直走,两个人都没说话。

舞女站在舞厅一角的巷子边上抽烟,陆议问她讨了壶酒。这路上扫不干净了,对面的灰尘穿过河飘荡而来。四行仓库外墙缺了口,墙面上全是弹孔。

陆议喝完了酒,有些醉了。他笑两声,大喊一声:“天下竟无人乎?”孙权揽住他的肩:“你喝多了。”陆议往前快走两步,竟摔一跤,许是脚上的伤还没好。

他手肘在地上擦破,弓着背要爬起来。他太久没吃东西,一下子喝酒,都吐出来,又酸又辣。里面全是酒水胃液,什么都没有。

孙权在他旁边蹲下,要挽他,他就抱着孙权大哭起来。这夜里哭的人太多了,不差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