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词

黄武七年，余过武昌，时至尊破魏于石亭，大宴群臣。余幸从叔父，睹此盛会。宫中高门曲折，往来名士，环佩响响。彼之吴女，铜铃丁丁。步如飘然之行云，鬓若缠霭之高山。王孙见余鄙陋，窃而笑之：“登徒子！恐窃我女。”余对曰：“东有芳邻，今未许也。”

是日也，王与诸臣宴于华台，宴醉酒酣。王曰：“宴酣之乐，可为舞助。陆姬，为诸大人舞！”将军出而答：“唯。”

南有神君，戴宝饰之帽，腰金革之带，遥闻若白鹿行于岚霭，泠泠然有声，近观乃神君谪于凡世，涛涛然有行。举步若微，不出于礼，目不妄动，动必有道。佩兰芷也，其臭播于四方，正冠帽也，其德彰于四荒。

君子六艺，不屑于舞。为舞者鄙，或巫蛊之徒，或媚行之女。舞者，婢也。将军自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成于行伍之间，烧夷陵拒蜀，守石亭抗魏，屯田以养军，归地以泽民，尔来二十有四，何至于此！将军年近半百，恐为小子笑尔！

丝竹管弦，奏郑韩之哇，君臣走卒，言下里之语。余不耻也。

忽闻投珠入水，四下皆寂，流水潺潺，春回冰解。暮然回顾，见美人着西子之罗裳，披宜主之翠绡。揽六宫之娇娆，仿瑶台之浅笑。玉骨便舒，展燕羽于上，华裳蹀躞，绽榴花于下。绝食五日，未有楚宫之腰，襄王游泽，可逢云梦神女。

管弦忽急，嘈嘈然若市。闻绣履蹬于地而作响屐，环佩击于腰而为盘鼓。燕脂不施便怯，螺黛未描自媚。美目流眄，顾盼君王之前，朱唇含笑，欲语相知之言。摘金钗投壶，拔玉笈击节，拆珍珠祭酒，裂翠绡以踏。散千金于朝夕，毁异宝于一旦。青丝披肩，若张子泼墨，皓腕揽酒，如文君当庐。欲问酒之几何，奈何名姝高门。

敬之大人，强然忽自饮，敬之鬼神，又泼酒于身。暗香盈袖，靡靡然令人醉，兰臭竟体，幽幽然使人思。忽长袖若游龙，忽折腰若乔虹。罗琦飒纚，纷纷然美如华，半开半合，杳杳兮美无度。顾盼流连，叹良宵之将尽，铃声飒沓，掩宫中之鸡鸣。王子皇孙，欲往来于株林，宫嫔美人，皆黯然而自顾。

琴瑟低哑，呜呜然幽咽。长袖掩面，泣桑之落矣，低首颦眉，感君之无情。容如一者，未之有也，败之再者，未之闻也。余亦感怀，生之晚矣，未逢淑子于汀洲，欲挽强弓射虎，悦美人舒颜。便嬛绰约，效上林之赋，姽婳幽静，作神女歌兮。

为燕舞于庭前，感韶华一瞬，慰君王于金屋，知恩幸难复。凄凄切切，窃量君意。本不以容色侍人，涂粉掩瑕，恐君嫌老矣。自不忍屠戮，欲安天下庶民，终操王剑成万人之冢。半百之身，窃问君意，美人老矣，可作妾否。金戈铁马悉一梦，斟酒遥敬，欲问君之有无。

至尊感之，与其共舞于庭前。其笑曰：“君醉矣，方思我。”乃解带宽衣。至尊斥曰：“野哉！休失礼于公族。”遂解裘覆之：“伯言醉，孤与其归。”去之。

余见此舞于宴中，再西子之章台，绝飞燕之宝阁，乃赋此浮词，聊作戏语。噫！归去，归去，寻吾东邻女矣！

（后二十年，余未见如将军者。余再过建业，朝君王与后。潘后之容，颇类将军，然其燕脂涂唇而作朱口，施螺黛以仿将军之长眉，余窃为不耻也。容媚性险，馋馋喳喳若燕雀，举目不定，苟苟窃窃欲陷忠良之臣。举止无度，不知礼乐，唯侍床笫，不通诗书。虽配宝玉，戴凤冠，未作艳舞，终不改妾婢之本。沐猴而冠，岂不笑哉？此间言者，不敢语人，恐累及三族，遂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