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扈
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
交交桑扈,有莺其领。君子乐胥,万邦之屏。
之屏之翰,百辟为宪。不戢不难,受福不那。
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交匪敖,万福来求。
——《诗经·小雅·桑扈》
侍女为他斟满了酒,年轻的天子与他遥遥相敬:“您是极为有德行的人。您是国家的屏障,卫守中央。您又如此高尚谦逊,诸侯都该学习您的品德。上天赐福于您。”
他喝下这杯酒,一举一动都符合礼仪。
别人都说他是乱世难得一见的贤公,伊尹姜尚不过如此。他年幼流落,后袭爵位,戎马半生,位高权重。尊天子守礼仪,天子赐给他胙肉,承认他是诸侯之间的霸主,他却避而不受,天下都要传颂他的高洁。
年幼的孙子陆云说:“王祖父,要是我能像你一样从不犯错就好了。”陆议说:“哪有人能从不犯错的呢?”他已然老迈,往事难忆,陆云一个劲儿抱着他的手臂娇嗔:“王祖父给我讲讲你年轻时候的事情吧!”
年轻时候的事情啊……该从何处讲起呢?
先吴王当了三年的王,死了。吴国内乱,陆议八岁,跟着家臣逃到城郊乡野,暂住在家臣老友家中。老友是个退伍老兵,退伍后回家种瓜,继承父亲的一亩三分地。老友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已经成年了,二儿子和陆议一般大。这家人叫陆议小君子,因为他是有侯爵的人的后裔。
夏天瓜地里蚊子很多,二儿子坐在小茅草棚里看瓜,防止有动物来捣乱,陆议也坐在小茅草棚里,吃瓜。
两小无猜,童言无忌。二儿子问了很多陆议奇怪的问题,比如说阖闾大城到底有多大,陆议为什么皮肤这么白,既然宫里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会内乱,还有,陆议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吴王。
这家人是孙氏,他们是孙武的后人。这家的二儿子叫做孙权,他想当孙武那样的将军,陆议可以做阖闾那样的吴王。陆议说自己当不上吴王,孙权也当不上将军。因为想当将军和吴王的人都太多,孙权太蠢。
陆议十岁那年,举着火把的军士突然出现在山野间,要杀死和陆议一般年纪的小孩。
他们在找陆议。
陆议远远在山上看见军队的火把,慌忙把竹篓一扔,往山下跑。孙权拉住他:“你去哪儿?”陆议说:“是来找我的。我得回去。”孙权说:“他们是来杀你的!”陆议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孙权傻了:“那你干嘛回去?跑啊!”陆议说:“找不到我,孙叔叔还有张叔叔他们都会死了。”
孙权拉着他,转头往山上跑。陆议拉不过他,蹲下来不走:“你放开我!”孙权说:“你是小君子,别人死了又怎么样,只要你还活着,公子尚就当不上吴王。”陆议说:“张叔叔和你家里人都会死的!”孙权大声说:“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就算你回去,也救不了我的家人。
君子贵生,王侯不义。黔首数百,不比君子一命。
“小君子,跟我走。”
他们翻过一座山,四处流离。孙权问:“我们去哪儿。”陆议问:“什么意思?”孙权说:“我们去请别的国家,送立你为王。”陆议说:“去齐国吧。我母亲是齐国人。”于是他们就往齐国去。
他们路过山野又路过城池,陆议说:“我不想当王。尚哥哥是个很好的人,他虽然不能使吴国成为一方霸主,但也能使百姓安居乐业。”
孙权松开缰绳:“那你走吧。”陆议连忙下马:“你怎么这样说?”孙权突然抓住他的头发,叫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难道你要我拿着你的人头去向公子尚讨赏吗?”陆议疼得眼泪都快掉,强忍着梗起脖子:“你可以这样做。”孙权双手掐住他的喉咙:“别这么说。听见了吗!别说了。”
“我要当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卿,才不是摇尾乞怜的小人!”
“陆议,是你欠我的。如果你没到我家里来,我的家人都不会死。”
他们在野外休息,睡在树叶上。两个人一天都没说话。陆议翻过身,手放在孙权的肩上:“阿权,抱歉。”孙权背对着他答:“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陆议只好收回手,闭上眼睛。他不想成为阖闾,但孙权想成为孙武。
那就这样去做吧。
陆议面见齐王,齐王说:“公子尚已经年长了,并且已经是吴王。我们刚刚定下盟约。我送立你为吴王,岂不是不义吗?”
陆议答:“我的母亲是齐国人,我有一半齐国的血脉,大王再与我有恩,我自然会回报您。公子尚的母亲是越国人,他也与越国定立了盟好,当他养精蓄锐完毕想要扩张领土的时候,是攻打齐国还是攻打越国呢?”
齐王问:“你要借多少军队呢?”陆议答:“一万人足矣。等我回到吴国,我将送还一万训练有素的将士给您。”
齐王说:“你手下有什么名士吗?”陆议答:“只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少年,是我家臣故人的儿子,他护送我来齐国。”齐王问起:“他有什么过人的才能?”陆议答:“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只是十分忠诚。”
齐王又说:“那你如何保证你一定能成为吴王呢?”陆议答:“公子尚如今刚刚嗣位,人心浮动,我愿为您试探他的虚实。如果您对他坐视不理,待到他对您挥剑相向的时候,您打败他的机会恐怕要大大减少了。”
于是齐王与陆议定盟。
陆议坐在车上,突然把身子探出车:“阿权。”孙权问:“什么事情?”陆议说:“我今天说谎了。今天齐王问我手下的人,我对齐王说你没什么特别的才干,是害怕他把你要走。”孙权说:“你对我说做什么?”陆议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又坐回车里。
他只是想告诉孙权而已。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阿权在看什么?”陆议在看军队里的文书,看见孙权也在看书。孙权答:“兵书。”
陆议白天的时候操演军队,结交名士,他很少看见孙权,很少了解孙权在做什么。孙权却看着他身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善辩的,博学的,勇武的,聪慧的。孙权幼年读书,先生说他的字很好看。陪陆议流离多年,再提笔刀,看不出当年痕迹。
君子博学,氓人愚昧。
他离陆议越来越远,再无可挽回。陆议每天见到很多人,读很多书,说的那些话他逐渐接不上,也逐渐无话可说。
君子和氓人是不互通的,他们无法想象彼此的生活。
即使他看再多的兵书也无法成为孙武。陆议让他操演军队,他能把一切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但陆议让他去尝试攻打吴国的边境,他却屡战屡败。陆议只好向齐王请命,亲自领军。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陆议领军只和孙权领军有一点点的不一样,就是这一点点,天上地下。陆议可能是阖闾,并且拥有孙武那样才能的阖闾。如果王善战如此,那何必需要将军呢?真是多此一举。
树上的叶子掉了下来,落在孙权的头发上。陆议拿掉叶子,轻吻一下孙权的眼睛。孙权的眼底似乎带些树叶的苍翠,看起来像是胡人。
陆议叫一声他的名字。陆议问:“阿权在想什么呢?”他其实并不想说这句话,但除此之外,再无话可说。
孙权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
陆议已经十七岁了,颀而长兮,清扬婉兮。他能征善战,又聪慧宽仁。
陆议靠着他坐下来:“齐王要把他的小女儿嫁给我,我拒绝了。”孙权问:“为什么。”陆议悄悄去牵他的手,没有说话。
孙权睁开眼睛望向他。陆议对他淘气地眨两下眼。他侧过身子说:“我真的很爱慕你。”孙权没说话。陆议抱他,吻他的眼睛和唇角,他也没有拒绝。
陆议的头发有些散了,垂在眼前。孙权帮他把头发挽到耳后:“小君子,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陆议偏一下脑袋,他有些糊涂了,一点防备也无:“那你也爱我吧。”
孙权笑,抱他的肩把他拉近自己,让他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胸膛上。
真是个傻瓜。
陆议快打回阖闾城的时候,孙权为他镇守后方。他接到百里加急的来信,说孙权叛乱。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殿里灯火折叠,君臣上下。
陆议站着,孙权跪着。陆议半天没有说话。他想了很长时间,总算开口:“为什么?”陈词滥调,无话可说。
孙权说:“公子尚给我黄金万两,许我高官厚禄。我跟着你能有什么前途呢?你身边的贤才良将何其之多,我至多也不过个嬖大夫,不如跟随公子尚。”
烛火灭了一盏。陆议的手藏在袖子地下,握紧拳头:“你说谎!你知道没人能取代你!”他甚至不敢看孙权,他侧着脸,低着头,声音沙哑,也许要哭了。
他的小君子啊,聪慧宽仁,能征善战,其实还是个小孩子。他还相信人间真情兄弟妻子呢。
孙权笑着站起来,他双手被捆绑在后,目光灼灼。
孙权说:“我想当吴王。”
“凭什么我不能当吴王,你却能。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曝尸荒野。你不过是妇人之流,你……”
“你放肆!”陆议踢了他一脚,这脚踢得很重,正在膝盖,疼得孙权没办法站起来。陆议头发乱了,碎发垂在眼前,只是孙权没办法再为他把头发捋到耳后了。
“你放肆。”
你看他连骂人都不会骂,只会说人放肆。
孙权大笑起来:“陆议!你就不觉得自己恶心吗。自作多情。我敢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不知道找过多少人,你这个贱人。”
陆议大声说:“我没有!”他的声音真的变得和女人一样,又尖又细,像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光滑的石板上划。
陆议从阶上下来,抓住孙权的衣领,把孙权拉起来:“我没有,是谁和你说的。我没有做,你相信我。”
明明他是胜者,却悲泣乞饶得像个阶下囚。
孙权笑了,半分粗鄙:“别哭得像个娘们。我看不起你。陆议我真是看不起你,你自己看得起自己吗?吴王,你也配?你就没一点自尊吗?”陆议慢慢跪下来。孙权吐他一口唾沫:“别碰我!”随即冷笑,“你哭得真让人可怜。”
怎可辱我至此。
怎可……欺我至此。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陆议端坐在桌案后,“阿权。和我说说话吧。”孙权抬眼看他:“成王败寇,无话可说。”陆议默然。
沉默。
沉默。
沉默。
陆议手上的酒杯摔在地上:“孤让你说,你就得说。”孙权笑了:“你还不是吴王呢,小君子。别那么大脾气。”陆议站起来:“用刑。下次来的时候,让他陪我好好聊聊。”
对。小君子,就是应该这样才对。你所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刚柔相济,软硬兼施。
他们都说陆议变怪了。小孩子长大,变成熟了,也沉默寡言了。他看上去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也有礼,也温和,说不出来哪里变了。
阖闾城破,吴王请降。以前的家臣说:“公子尚虽然有罪,但他是公子的同宗。如今请降,我们也应该接纳。”陆议坐在他的位置上擦拭剑刃:“您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公子尚死战不降,负隅顽抗,我自然成全他的大义。”
这剑刃映出他模糊容颜,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君子为王,德彰四方。
家臣惶恐而退,小君子长大了,平平淡淡地说着谎话,言辞有礼又拿着宝剑彰显他的权威。
酒斟满杯底,陆议说:“阿权,陪我说说话吧。”孙权声音沙哑:“你说。”陆议把酒递到他的面前,强行灌到他的嘴里:“喝杯酒吧。助助兴。”酒撒出来,淋在伤口上,刺得生疼。
陆议同他接吻。所有的人事都熟悉,只有心里物是人非。陆议躺在他身边,深棕色的长发和白色的肤,年幼精巧的骨与妖娆半合。孙权伸手想把他额前的碎发挽到耳后,陆议突然睁眼,指甲抓入他的伤口,翻身把他制住。
许是他的手碰到了陆议的眼睛。陆议以为他要行刺。
孙权问:“何不杀我。”陆议双手扼住他的喉咙:“你是我的。”无论是身体还是心,过去还是未来,都该是我的。王所求的,没有得不到的。
孙权伸手,想碰一碰他的长发,陆议抓住他的手,力气大到快把他的手腕卸下。
小君子,答得真好。
孙权靠着墙壁,可以听见外面礼乐声音。新王加冕,可惜他看不见。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他把手腕放在石块锋利的边缘上划,他得划快点才行,不然可能被救回来。他全身都是冷汗,却不觉得痛。他已创造了一个王,若是要让这个造物完美,只差一步。
王不怕丑闻,但王怕有弱点。
小君子,人都不可信,尤其是亲人。世人亲你,多有所图,你却执迷不悟。为君者孤家寡人,方可恩及四方。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不过山野之人,文治武功,无一样拿得出手,只好自我了断,不使你对凡俗有所牵挂。
小君子,愿上天赐福于您。您所求的,都该得到。
囚室里的犯人死了很久,穿冕服的新王隔着栏杆,看了很久。最后,他掸掸衣袖:“扔了吧。看守者,玩忽职守,斩首。”
王是没有大悲大喜的。我曾与人两情相悦,又知他假意虚情。大悲大喜过了,也就脱敏了。
陆云问:“这个故事,几分真,几分假?”陆议笑:“何出此言?”陆云答:“仲谋先生说,王说话总是真假参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