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神

240917栎神封面

京城外三十里,有吴公祠。祠中栎树成林,亭亭而盖,相传为一代奸相齐彭殇所植。

齐彭殇死后,葬于恩师吴公之侧。子徒遵其遗嘱,墓碑矮于恩师一截,以示敬重。只是齐彭殇死后不久,齐家失势,武帝清算,将齐彭殇尸体刨出,弃于荒野。唯他当年所植栎树,生生不息,直至今日。

后有大儒听闻此事,抚掌而笑:栎树不材之木,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当地知府听闻,唤人砍去栎树,种上白梅,每至初春,吴公祠满园白梅胜雪,成为当地一景。

这些身后之事,纷纷扰扰,留与后人说。还是让我们将时间倒退四百年,回到那个没有吴公祠,也没有满园白梅的时候。


文帝十三年,年仅十六岁的齐彭殇以太子宾客的身份入仕东宫,开始了他充满波折坎坷却又浓墨重彩的一生。

齐彭殇的祖父是高祖皇帝手下著名儒将,陈留侯齐山海,后世为其塑像,常一手执书,一手拿戟。高祖初年,中原一带童谣歌称:九州之外有九州,九州之内齐山海。齐山海之能,可见一斑。

至齐彭殇父辈,父亲袭爵,叔父为相,姑母母仪天下,齐家上下可说贵不可言,再无高升。

齐彭殇十六岁这年,齐彭殇非常自然地作为太子的未来侍臣,来到太子身边。

齐彭殇来到东宫,不久就发现一件怪事。东宫不止有太子,还有太子殿下的嫡亲弟弟梁王。梁王比太子小十二岁,两人同吃同住,同从一师,同学一堂,有时梁王的服饰比太子更加华丽,坐的位次也比太子更高,众人却以幼子年少为由,一笑了之。

那时的齐彭殇不过是众多太子宾客中的一位,性格沉静,深谙明哲保身之道。齐彭殇选择保持沉默,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齐彭殇与太子的第一次见面如他计划的一样,没有博得太子殿下的任何好感。他继续在东宫沉寂。当太子询问他对于郑伯克段于鄢这篇文章的观点时,他照本宣科地朗诵了一遍亲情的可贵。

齐彭殇从太子殿前退下时,他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恩师,后来吴公祠的主祠吴铮。遇见吴铮可以说是齐彭殇波澜壮阔一生的开始,也是吴铮自己悲剧后来的铺垫。

在东宫重重叠叠的回廊与一日一新的花团锦簇中,吴铮追上齐彭殇:“诶。你。等一等。”齐彭殇知道,这个人是给太子当说客来的。无论自己是痴是愚是好是坏,自己都是太子殿下必得的一张好牌——并不是人。是张牌。

齐彭殇回身依礼见过来人:“太子殿下有何要事?”

来人平喘两口气来,连连摆手:“不是他。是我。我找你有事。”

吴铮扬起眼睛,在齐彭殇脸上仔仔细细扫过一圈。齐彭殇发现这个人的眼睛很圆,毛茸茸的眼睛——齐彭殇的小未婚妻就会这么形容睫毛浓密可爱的人。

吴铮走到一旁坐下,脸上浮现出因剧烈运动造成的绯红,他是个体弱多病的人。齐彭殇在心里没由来地想:这个人活不到老了。壮年时候就会死掉的。

吴铮对他说:“世子,我是吴铮。是高太傅的学生。”

齐彭殇想:他没必要说自己是高太傅的学生。天下读书人,有几个不知道吴铮的名字呢?当下老黄学派的代表人物,十岁通万卷书,十四岁任太子冼马,如今已有十三年。

齐彭殇礼貌地和他打过招呼,站立不坐。吴铮把方才一直拿在手里的布包放在膝上,细细解开带子,露出几本保存完好却泛黄的书来:“我十年前与令祖讨论理学,这些书是令祖所借,等我完全读完这些书,令祖已经去世了,这些书也就一直滞留在我这里。”他垂下头,指尖颇为留念地抚过书脊。

齐彭殇不夺人所爱:“祖父既然给您,就放在您那吧。我是不怎么读书的。”

吴铮抬起头来对他说:“若齐郎说自己不读书,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说自己读书呢?”于是将书送还给他,又同他一路,边走边聊,回了所居屋舍。

两人所居屋舍不远,每逢休沐,吴铮的房子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当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太子殿下时有屈尊来此,吴铮的宴会目的便昭然若揭。无非是叫想攀附太子的人都来攀附,也叫太子殿下去接见那些所谓名士豪庭。对于这种事,齐彭殇从来远远观望,不想沾尘。这些人探讨书文,论国论策是假,谋利得利才是真。

但这里头,唯有一个人,齐彭殇觉得是相当可怜的。这人正是宴会的主人吴铮。因为居舍邻近,二人日常略有往来,齐彭殇发现他是个极其理想主义,理想到可悲的人物。他想开创的,是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他为此摒弃了自己一直以来修习的咬文嚼字乃至书生治国,转投到浩如烟海的工程学及农学中去。

齐彭殇想,吴铮的确有病,不止他身体上的哮喘,还有他心头的志向病。只要天气稍冷,他便要咳嗽,气急,肺里发出咝咝啦啦的风箱声来。但他这样咳嗽,却还在春日的寒风里读书。他们的居所是一个小院,吴铮常坐在院中心的那颗梅树下读书。他总这么咳,叫人屋里听见,于心不忍。

齐彭殇对他这行为颇有不快,一日方要午睡,又听见外头咳嗽,小书童嘀咕道:“这人也真够烦的,总这么咳。他有病还在这吹冷风。”

齐彭殇顶着寒风从被子里一溜钻出,书童说:“您做什么去?”

齐彭殇咬牙道:“赶人!”

书童说:“公子要赶,叫我去不就得了,何必自个起来受冻。”

齐彭殇说:“你当他是什么人?你凭什么去赶!”

齐彭殇今儿个方从家里回来,在家受了他那当宰相的叔父一肚子气。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叔父偏生是个斤斤计较的市井小人。

齐彭殇走出门来喊道:“先生要读书,何不回房去读呢?春寒料峭,先生应当保重身体才是。”

吴铮低咳几声,对他抱歉道:“里头光暗。我看不清。吵到你了吧?”他黄褐色的脸上因剧烈咳嗽显示出不正常的红。他用他那毛茸茸的眼睛抬眸看齐彭殇一眼,又极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皮子去。他是个病人,你不忍心责怪他。

齐彭殇抱着手臂,紧紧抿着唇角。那时候他年少轻狂,又脾气不好,快步走到寒风里来要把吴铮从这公共领域撵走:“您还是回去,这么冷的天您要冻出了事呢?”他这话说得不好听,大有你要死别死我家门口的感触。

他把吴铮半扶半拽起来,收拾起吴铮的笔墨书本,往吴铮家里送。到了门口,他把笔墨书本一股脑塞进吴铮怀里,转身要走。

吴铮叫住他:“诶。”

齐彭殇已冻得发抖:“您还有什么事!”

吴铮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你穿这个回去。外面冷。”

齐彭殇不好意思地接过大氅,回来左右睡不着,拿起一本书坐在窗边看,当真极其昏暗。他心中不安,前去拜访吴铮,替吴铮念书。他这才晓得吴铮幼年读书至今,眼睛不好,在室内看不清文字。

齐彭殇替吴铮读书,吴铮教他念书。古文要义,有时他念错了,吴铮反过来纠正他。言辞文章,是好是坏,吴铮听过一遍,就有分晓,还能一一背诵列举出来。

齐彭殇很是佩服吴铮的文才,但对吴铮的性格私下颇有微词。他觉着吴铮是个有见地的人,却为太子那样的人奔走驱驰,实在是愚蠢。可见他不过是读死书,讲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并没有什么大智慧。

齐彭殇常去随吴铮读书,若吴铮家里有客来,他就立即告辞,不与那些官场客人交往。

齐彭殇随吴铮读书,以“先生”相称。到了这年冬日,齐彭殇已经称他为“老师”了。虽说是老师,吴铮并未刻意教授齐彭殇什么,反倒齐彭殇对他的生活起居颇有照顾。吴铮的俸禄算是丰厚,但官场往来打点,社交人情,几番下来,不过月中,吴铮手头便颇极为窘迫,有时竟到了口袋里摸不出半个铜钱的地步。吴铮这个人又很讷于言辞,其实只要他开口,要送钱给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鲤。

齐彭殇私以为吴铮这行径非常可笑。一次问及此事,吴铮垂眸答他:“若我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请他们帮忙,到了真要他们帮忙的攸关之刻,他们便要犹豫了。”

齐彭殇本在修剪桌上白梅枝条,闻言一怔,心道:吴铮此人并非没有计较。再思及吴铮与自己的交往,深感不安:“老师。我想到有些事没有处理,先回去了。”

吴铮答应一声:“我送你。”又与他说:“你的花还没有剪好,等你下回再来,花就败了。”

齐彭殇说:“那怎么可能?”突然发觉自己蠢笨,自己这么说,必然是会很快再来——果然没过三天,他就又回到了吴铮膝下。

齐彭殇打那时起对吴铮生出一丝敬畏,并且这敬畏与日俱增。他对吴铮极为仰慕,因此憎恨起吴铮对太子的愚忠。太子看似也是个聪明人,但是那种外显外露的,斤斤计较的聪明。

齐彭殇的叔父并不喜爱太子,甚至可说非常厌恶。得知齐彭殇与吴铮交往后,叔父拐弯抹角地责备他,齐彭殇的父亲听到叔父的怨言,也来教育齐彭殇为人处世的中庸之道——他父亲是个极其怕事的人。

齐彭殇听训心烦,常到祖父房中小坐。祖父已经故去,他的房间却作为往日荣光,十年一日保持着他在世时的模样。祖父二子一女,长子懦弱,中女荒唐,幼子市侩,能齐九州山海,却齐不了一家之心。

黄昏时候,齐彭殇从房中出门,正碰见张紫薇打走廊那边门洞里来。张紫薇父亲和当今圣上是结义兄弟,为圣上死的,圣上把兄弟一家孤儿寡母接到宫中奉养。张紫薇这个名字,是圣上起的。天底下除了圣上亲生的公主,再找不到如她一般尊贵的姑娘。若不是她与太子年纪相差太大,她是可以被许配给太子,当国母的。

张紫薇从这毛茸茸的夜色中钻出。她穿一身鹅黄色的棉衣裙,整个人像只毛茸茸的滚筒子:“齐哥。我到处找你。你不开心吗?”她走上前来,靠在散发着霉菌味道的木墙旁,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像两颗黑曜石:“你一不开心,就到这儿来。”

她怎么知道的呢?毕竟,齐彭殇从来没和她说过。

她的一半脸藏在黑暗中,一半脸又因浸淫傍晚薄暮的微光,稍微亮些。她少女的脸部绒毛在这微光下显得毛绒绒的。她是多么可爱多么青春的小姑娘,此刻却露出少女的忧郁:“皇后家家叫我说你,别和太子玩。”

齐彭殇默然不语,张紫薇轻抬起眼来,她怎么也有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家家好像不喜欢太子。”她放轻声音,语调最后吐出一声婉转的叹息。

齐彭殇说:“我知道。”

齐彭殇跨过门槛走到回廊上来,张紫薇默默跟在他身旁。两人走到回廊前头的台阶,张紫薇说:“齐哥。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跟你的。”

齐彭殇又答一声:“我知道。”

文帝十四年出了两件大事。一件在春,一件在秋。春日江南雨水连绵,月余不止,农民播下去的种子都烂在地里。圣上将此事全权交由太子。这个烂摊子,谁看都唯恐避之不及。大家都在私下嘀咕,圣上选谁来背锅都好,选个初出茅庐的小生瓜蛋子,或者脖子以下都埋在土里的老鬼。但他偏偏选了太子。

圣上想让太子下台了。

齐彭殇不担心太子,只担心吴铮。圣上的令是早上下的,晚上,吴铮就收拾行囊。齐彭殇问:“您要去哪?”吴铮答:“江南。”齐彭殇说:“此去江南路遥,您身体不好,我去同太子殿下说,换个人去吧。”

这是齐彭殇第一次提到要见太子。往日里,这两个人似乎相性不佳,齐彭殇不见太子,太子也不见齐彭殇。

吴铮说:“江南春日很好。我一直想去江南看看。”他抬手,齐彭殇到他身边来坐。他把手搭在齐彭殇头上:“我会给你寄信回来。人言,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口袋里总掏不出半枚钱来,你不要嫌弃。”

齐彭殇问:“您走了。太子怎么办呢?”

吴铮说:“他能照顾好自己。”

齐彭殇强烈地憎恨太子。太子——因为一己私利,因为自己不能离开京城,因为只有吴铮最有可能解决这件事,就把吴铮一脚踢出,踢到那满是毒障,流民和瘟疫的江南。

但齐彭殇又不得不对太子保有一种温和的中立,甚至偏袒态度,仅仅因为不想让吴铮伤心。

吴铮申请开仓的折子连递七次。每天递,每天议,每天不批再议。齐彭殇对这些议论厌烦透顶,又听坊间传出流民强抢官府粮仓的事来。这事一出,高高挂起的武将们也坐不住,纷纷指责太子治理不当,甚至编排起吴铮监守自盗的戏码。

齐彭殇一开始厌倦愤懑,每日上朝回来都不高兴。后来,他又兴冲冲上朝去。旁人问他,他说自己是看大戏去的,天天演,演好几个时辰,生旦净末丑纷纷亮相,多新鲜呐。看到精彩处他在脸上挂出一轮诡秘的微笑,不管旁人。

夏过江南情况渐稳,到了秋日,又因边界蛮夷来犯,军粮不足之事闹出一阵乱子。镇北将军亲自跑了三天三夜的马回京,与圣上对峙,为何拨给军队补给一年少过一年。如此一对,捅出军队粮饷层层剥削的一桩大案。

案子先给地方查,再给廷尉查,查来查去纠葛不休,齐彭殇又天天赶早上朝去看大戏。

齐彭殇对这朝堂已然失望,眼看局势对太子一天天不利,太子好像成了砧板上的一块鱼,任谁都能上来砍两刀。其实太子也没做错什么。不是吗?甚至他还是个挺不错的太子,能做事,又很踏实,不论再大的事都无功无过到如今。

镇北将军进宫面圣,他的独子被陛下委托到了东宫。太子殿下第一次传齐彭殇,来陪镇北将军的儿子。说他们年纪相仿,更有话聊。

东宫四季如春的西暖阁,齐彭殇和十三岁的镇北将军独子玩孔明锁,同样十三岁的梁王殿下从外面进来,要和他们一起玩。

梁王殿下拼得很好,孔明锁的积木在他指尖翻飞,一会拆开,一会合拢。将军的独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手上这不动如山的怪异玩具。

独子一手打掉梁王殿下手上的孔明锁,积木砰地炸开一地。

梁王殿下狠瞪向独子。独子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将自己手上的孔明锁抛起,接住,用力砸向梁王殿下的脸。

梁王殿下甚至没来得及还手。独子狠狠扑向他,坐在他的身上,掐住他的脖子。那股狠劲像草原上真正的狼。

齐彭殇和侍卫们用尽全力才把这小狼拉开——可能吧?其实齐彭殇没太用力。在孔明锁像烟花那样在地上炸开时,齐彭殇又想起他为吴铮修剪白梅,听到吴铮那句话的胆战心惊。他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地,钻进一个为他设置好的圈套。现在,他不得不站在太子一边了。

齐彭殇心不在焉地抓着独子的衣袖,想到太子殿下的脸。太子殿下和母亲长得很像,但气质更像父亲,有些愁苦。太子殿下的话不太多,即使在自己作为东道主的宴会上,他也只偶尔言辞。大部分时候,他都隐没自己,像位坐在帷幕后的乐师,小心观察场上来客。只有当太子殿下和吴铮独处时,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人少的时候,太子称呼吴铮的小名。“阿鸣”。

吴铮师从大儒高鸿,高鸿常向人介绍爱徒: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当时吴铮年纪尚幼,长辈纷纷戏称吴铮为阿鸣。

齐彭殇想:鸣铮,铮者,金属相击也。其实是收兵的意思。

齐彭殇很讨厌太子。

齐彭殇知道太子能当好皇帝。

镇北将军绑着独子去给圣上下跪道歉,圣上说不过孩子们之间吵吵闹闹,他太小题大做。太子也给圣上道歉,说自己太大意没有叫仆人们看管照顾,想让弟弟们多多相处,以为有世子在场足矣如此云云。圣上也原谅了他,说不是他的错。最后轮到了齐彭殇。

齐彭殇不想道歉。

我是被陷害的。齐彭殇在心里说。

大家都看着齐彭殇。镇北将军的独子缩在父亲身后,对齐彭殇露出一个天真又恶毒的微笑。

齐彭殇想一拳揍在他脸上。更想一拳揍在太子脸上,心想你们这些人都去死吧!

齐彭殇说:“是我的错。”

他道歉了。圣上也和之前一样,大发慈悲赦免了他。他走出去,太子和他一起,要用步撵送他一程。太子给他道歉,说没想到会给他惹这么大麻烦。他瞟了太子一眼,冷冷地说:“没关系。为您效命是为臣的本分。”

太子把头转向窗外:“阿鸣就要回来了。”。

齐彭殇问:“什么?”太子说:“吴铮要回来了。”

下步撵的时候,冷风扑了齐彭殇一脸。太子的步撵里浓厚的白梅香叫齐彭殇觉得恶心。恶心极了。他记得吴铮的衣服上总有这么一股浅淡的白梅香气,世人说白梅清高,如今看来这香俗不可耐。

齐彭殇还未出宫,有内侍来请他,说皇后娘娘想见他。他那发了疯的姑母,她怎敢私见外臣。齐彭殇斥责了那内侍,说他胡言乱语,自行出了宫去。

齐彭殇连着好几天没有进宫,叔父来探他的病,问起他病况。他怒而坐起:“我就快病死了,您还来烦我做什么?您难道不晓得,鸿鹄高飞,一举千里。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叔父方走,太子又探病来。齐彭殇说了两句客套话,婉言送客。太子好似没有听懂,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祖父齐山海当年的事,说到:“如今朝纲混乱,虫蠹滋生,早与令祖河清海晏的志向背离。我听说你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何不去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

齐彭殇说:“我没有这样的志向。”

太子反问他:“若你没有,何必日日去朝堂上看大戏?”

齐彭殇听了不以为意,平平淡淡道一声:“你监视我?”

太子纠正他:“只是听闻。”

齐彭殇沉默半晌,扭头对太子说:“我有条件。”

太子答:“愿闻其详。”

齐彭殇说:“我要当宰相。”

那年齐彭殇十七岁。他除了家世可说一无所有。他不论是才华还是武艺,都不是第一第二,只是第五六七八九。但太子答应了他。太子说:“等到那一日,若我还能出些心力,齐君会是宰相。”

次年,在多位老臣的力荐下,齐彭殇担任户曹,主民户农桑。齐彭殇为太子能找出这么些人来举荐自己感到心惊,他晓得太子登基君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于是越发疏远他那发了疯的叔父与姑母。

齐彭殇在这个位置上默默无闻地呆了四年,直到文帝十八年,圣上崩逝,太子继位,史称昭帝。昭帝即位后立即召返吴铮,出任御史大夫,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昭帝首先针对的是贫富分化与农人常年积贫积弱,以吴铮为首的一批大臣开始草拟新法案,重视鼓励农耕基础生产,加重商业赋税。同时统一全国赋税标准,各诸侯国不再对本国土地享有任意赋税权。各级官员订立严格的监察与惩处制度,大力惩治贪腐。

齐彭殇与吴铮再会不久,师徒二人因改革之事不欢而散。齐彭殇批评吴铮的做法无异于玩火自焚,甚至口出妄言,说吴铮是在“替人顶罪”。

五年未见,吴铮比齐彭殇印象中要瘦弱很多,皮肤褐而暗沉,眼角也生出细纹。他哮喘的毛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就连夏日温暖也时常咳嗽。齐彭殇为他倒水,他接过来轻抿一口:“这些事情,我不去做,又能等谁去做呢?”

齐彭殇躲过他的目光,违心地说:“您大可徐徐图之。”

吴铮莞尔:“若要徐徐图之。我这辈子也不能看到那天了。”

齐彭殇怒斥:“您要这么干。您恐怕也没命活到那天!”

齐彭殇深知自己失言,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他满腔愤懑无从发泄,新婚妻子宽慰他说:“你既然知道,那就不要去和他们那些人交往了。”

齐彭殇对镜无言。张紫薇低下头吻他的发:“齐哥。你心里同意他们,是不是?”

“不。我没觉得。”他冷硬地说。他的妻子不了解他,把他当做圣人来崇拜,怎知他既非祖父那样的英雄,山河湖海尽在掌中,也非恩师那般的圣贤,要为万世开太平。他不过是个私利为己的可耻的人。

“那你就去做吧。不管怎么说,我总会支持你的。齐哥。”

齐彭殇看向镜中,张紫薇站在他的身后,雪白的柔夷搭在他的双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惶恐,觉得他身后的妻子像一只鬼,无情地嘲弄着他的痴愚。

改革轰轰烈烈地开始,必然也将轰轰烈烈地落幕。改革持续三年,三年间改革麻烦不断,朝中新旧两党,互不相容,地方割据混乱,屡有冲突。

改革持续三年后的一个夏夜,昭帝叫来二十四岁的齐彭殇,打算兑现当年的诺言——昭帝要求齐彭殇解决如今争端。作为回报。齐彭殇会当上宰相。

夏夜氤氲中,昭帝和齐彭殇坐在亭下赏荷。齐彭殇问:“为什么找我呢?”

昭帝说:“齐君想当宰相,总得做出些配得上身份的事迹。”

齐彭殇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当年愁苦的面相如今已然加重成了忧郁。

齐彭殇对皇帝说:“那请陛下先赐死臣的叔父吧。”

皇帝为齐彭殇斟酒:“朕不能无故杀人。那可是齐君的叔父。”

齐彭殇看着那酒,一点一滴,斟了整杯。满得快要溢出来。

“我给你证据。”等杯盛满,齐彭殇端起了酒:“我来做你的口。”

一个平平无奇的夏日闷热早晨,齐彭殇打扮得和平时并无二致。齐彭殇问妻子:“我看起来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吗?”妻子开玩笑说:“比平时多长了两斤肉。”齐彭殇说:“那很好。”

齐彭殇坐车到宫门前,乘着早上朦胧的晨光走入外宫的休息处,和往常一样与同僚们寒暄。吴铮今天也来得很早,齐彭殇和他坐到一块。齐彭殇说起早上妻子的笑话,吴铮说:“食言而肥。”说完自己笑起来,齐彭殇却惨白了脸色。吴铮非常惊讶:“我不是在说你,只是突然想到了。”齐彭殇叹息:“不。您说的没错。”

那天普普通通的早朝,一向置身事外的齐彭殇检举叔父多年私挪军饷,买卖官职,按照新法,当要株连。

齐彭殇给的证据确凿,案子办的很快。擒贼擒王又挖番薯般带出一堆子人,菜市口的血腥味下过大雨也经久不散。在这恐怖的血色氛围中,皇帝宣布齐彭殇担任新相。

担任新相的第一天,他又走进那普普通通的休息处。本聊得热火朝天的同僚们看见他来,都偃旗息鼓,唯恐说话被他听见。

吴铮来了。齐彭殇和往常一样,站起来招呼吴铮。他们又坐到一块。他闻到吴铮袖上的白梅香气:“您从陛下那里来吗?”

吴铮回答他:“是。此案株连太广,陛下也为之忧虑。”

齐彭殇想:不。你的陛下恐怕还嫌杀人不够多。

齐彭殇问:“您在宫中留宿吗?”

吴铮答:“是。天太晚了。”

齐彭殇猝不及防地问起:“您为什么不成婚?”

吴铮讶异他会有此一问,又很快平息神色:“成婚不适合我。”

成婚当然不适合您。您是皇帝的阿鸣。齐彭殇这样想,暗笑自己的阴晦。

齐彭殇并没有得意多久。太后以死相逼,要齐彭殇即刻离职,有多远滚多远,滚到阎王爷那去就再好不过!一个疯女人的言辞在别处可能不能激起什么波澜,但她是太后,又是平日里颇以孝道表彰自己的皇帝的母亲。齐彭殇在宰相位置上坐了一月不到,黯然离场,调往边境,负责督察军粮运输。他走的时候没人来送他——除了假模假样的皇帝。

齐彭殇说:“我在等一个人。”

皇帝说:“齐君在等妻子吗?朕已经将她带来了。”

齐彭殇遥望京城楼宇:“不。我在等我的恩师。”

皇帝说:“如果齐君一定要见他,朕派人请他来。要不了多久。”

齐彭殇说:“不。不要打扰家师了。家师身体不好。”

此去京城,一别三载。齐彭殇在边疆时,再见镇北将军及子,方知当年之事是太子授意。

“他说要是我帮他把他弟打一顿,他就让我做将军。”

齐彭殇记得,先帝本就要封这个骁勇的孩子做杂号将军。想给小孩子一个惊喜,没有叫他知晓。

镇北将军的独子汉名叫钟不惑。这是个非常强壮活泼,有一身好武艺的孩子。他长着一头胡人的蓬乱卷发,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军营及天地间,出征打仗就像放牧牛羊。他经常胡乱地亲吻齐彭殇或是其他任何人,他的想法和中原文化格格不入。他甚至常跑到敌营里去,他的母亲正是敌方的女将。他去探访敌营和回外祖父家一样自然。

“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告密。”钟不惑张开嘴快乐地笑,他是这草原上不可多得的瑰宝。他年轻,强壮,美丽,又总是那么快乐。他的朋友们都称呼他“布日固德”,意思是雄鹰。他的长辈叫他“阿来夫”,说他是淘气的孩子。

齐彭殇对这孩子非常亲善,这孩子长着一张不可多得的美艳面容。齐彭殇抚摸着他的脸颊:“你想到京城去吗?你会很讨人喜欢的。”

钟不惑说:“京城有什么好的?”

齐彭殇告诉他,京城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美味珍馐,美人美景,还有万国来朝。齐彭殇许诺给少年无数金银奇物,少年将头枕在他的双膝。

“我去过京城。那什么都没有。”钟不惑拉着他的手,让它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一双颇有异域风情的大眼睛逼视齐彭殇的双眼:“你有一天会回京城吗?你回京城了就不会再来了吗?”

齐彭殇说:“我有一天会回去。”

“不再来了吗?”

“对。不再来了。”

钟不惑亲吻他的手心:“我愿意和你去京城。我总是想见到你。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三年后,太后薨。皇帝召齐彭殇还京,再任宰相。太后的离世让旧贵族对新政的不满瞬间爆发,作为旧贵族的遗孤,新法推行者的学生,齐彭殇来到这个生死夹缝——皇帝找到了他的替罪羔羊。他既是旧贵族的叛徒,也是新法的不相容。

齐彭殇的妻子在他离开后不久被弟弟接回本家居住,齐彭殇的内弟,正是旧族的余晖。齐彭殇带着异域的美艳少年,回到故都。齐家昔日金粉旧宅,早已荒败,少年记忆里的钟鸣鼎食,转眼烟消云散。

齐彭殇入殿拜君,向君王介绍:“您认识他。他是镇北将军的儿子。”

钟不惑向君王鞠躬而不下跪。

君王说:“对。我记得他。”他有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皇帝向齐彭殇道歉,说当年叫他离开,实在迫于无奈。齐彭殇说:“这又有什么关系。您让我回来了。不是吗?”皇帝说:“是。朕让齐君回来了。当年齐君能解朕之围,如今齐君自然也能解眼下之围。”

他说的好无耻。又好自然。

齐彭殇上前一步:“既然法已经变完了,不如杀了吴铮,以泄众人之愤。”

皇帝微笑着看向齐彭殇:“他是齐君的老师。”

这个微笑让齐彭殇觉得恶心。

齐彭殇提高了音调:“也是陛下的阿鸣!”

皇帝说:“当年高鸿这么叫他,朕只是随长辈称呼。”

齐彭殇露出一个困惑,又悲伤的表情。这个孩子气的表情,只在他脸上存在了一秒。一闪而过。

齐彭殇后退一步,与皇帝拉开距离:“也就是说陛下不会不舍。”

皇帝悲悯地说:“养狗尚有情义。何况是人。”

齐彭殇说:“臣明白了。”

皇帝说:“齐君明白了朕却没有明白。这可真叫朕困惑。”

齐彭殇笑而不答。

齐彭殇差一点。又在皇帝面前笑出了声。上一次,还是先帝在的时候。他是个小孩子。

齐彭殇没有去见他的妻。他的妻没能等到他,只等到他的一纸和离。张紫薇来到他的府前叩门,说你难道不敢见我?不论什么缘故,我都要一个解释。齐彭殇对钟不惑说:“你去开门。叫她不要再来了。”

少年轻快地跑过庭院,拉开厚重的木门。

钟不惑不需要解释,他美艳的容貌便是解释。人们总会为某些事情脑补太多,而不要进一步探究真实。

她走了。

她还是不懂他。

多年以后齐彭殇问吴铮,如果有一个人,她对你的事一点也不明白,但一直说会支持你,那是什么意思?

吴铮到底是老师。吴铮说:“她很爱你。有恩于你。除去你的母亲,你很难再遇上这样的人了。”

齐彭殇听了,并没有哭,只是在心里肯定了,自己果然是个狼心狗肺之人。

齐彭殇在上朝前的休息室,再度见到他的恩师。齐彭殇一站起来,吴铮立刻认出了他。

“我听闻你回来……你这些年在边疆好?”

“很好。”齐彭殇看向吴铮,未语泪先流:“您不要担心我。您有白头发了……您不要太辛苦。”

吴铮掏出手帕给他:“这倒是我第一次见你落泪。边塞苦寒。”话说及此,只余叹息。

齐彭殇背过身去擦泪,默然不语。那些天齐府修葺,吴铮盛情难却,齐彭殇从客店搬出,到吴铮府上寄住。齐彭殇还如少年时般为吴铮读书研墨,只是吴铮如今的眼睛,到了光线昏暗处,全然看不清了。他牵着齐彭殇的衣袖,与齐彭殇说道:“还好你回来了。平时我都是扶着墙走。你看我头还没白,眼睛已经像个八十岁老鬼。”

齐彭殇一时哽塞,用袖子擦了眼泪,不敢叫吴铮察觉。

钟不惑很喜欢吴铮,吴铮在暗处看不清,钟不惑会把脸凑到吴铮面前,勾住吴铮的脖子,突然亲吻吴铮的脸。有时又胡乱把吴铮的发冠抓散,吴铮索性披发。钟不惑跑过来,把吴铮的头发一条条绑成草原的麻花辫。这草原来的妖灵。

吴铮把钟不惑当做一个孩子看待,并不责备。赶集赶市的时候,吴铮带着钟不惑出去,到街上去看杂耍,看皮影。两人在集市上买了一只垂死的野鹰,养了小半个月,那鹰竟奇迹般地好转起来,原本烂穿的胸脯长出威风凛凛的羽毛,依然非常精瘦。齐彭殇管这鹰叫布日固德。不知为何,看见那鹰刚来时肋骨烂穿还在深深起伏,齐彭殇总会想到钟不惑。钟不惑精干的肋骨匍匐在灯笼纸样惨白薄弱的皮肤之下,缓慢深刻地,一呼,一吸。

布日固德非常通晓人性,不论飞多远,只要主人一打呼哨,就能立刻飞回来。

齐彭殇夜里叫钟不惑的名字。他总是在。但他并没有布日固德那样听话,他会突然从窗口翻进来,向齐彭殇得意洋洋地展示他从刺客身上搜刮到的奇异武器。

钟不惑和齐彭殇坐在荷花池边一面儿洗脚一面儿吃西瓜,钟不惑啪嗒啪嗒用脚把水泼出去很远。

钟不惑问:“你是白鹿变的吗?”

齐彭殇对这无厘头的疑问见怪不怪:“你说。”

钟不惑说:“不然怎么有这么多人想杀你?”

这年秋天,齐彭殇的宅子差不多修整好了,齐彭殇的诉词也差不多写好了。在齐彭殇搬回齐家宅院的第三天,他上了一道长长的奏折,清算以吴铮为首的新党。

他奏折写的很好。没什么文采但很耐用。这是他从吴铮那里学来的。他的某些笔法癖好,都与吴铮如出一辙。

他听见吴铮辩驳的时候一直咳嗽,呼吸时嗓子里发出拉风箱的声音。他想大叫一声您不要再辩了,堂上那人就是要你的命——他不能。他说:“老师身体欠佳,还是先下去休息一阵子再议吧。”

他跪在吴铮的面前,把吴铮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吴铮摸到他的头发:“我没有怪你。”吴铮低下头,看不清他的脸:“我没有怪你。齐彭殇。你是个好孩子。”

吴铮对齐彭殇笑了。齐彭殇失声痛哭。

吴铮流放边境,永不还京。出城时城边满是送他的人。钟不惑也去送,回来沮丧地说:“人太多了,我没看见。”

齐彭殇,不,应该说齐相。齐相常在家宴饮,必有钟不惑作陪。这位美艳的西域少年总是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西域话,露出叫人炫目的笑容来。别人以为他听不懂中原话,因此格外放肆。这少年知晓许多秘密,他说人们的秘密都很无聊。他对齐彭殇说:“你也是。”

齐彭殇随意地将手搭在栏杆上,傍晚凉风吹拂:“你后悔跟我来京城了?”

钟不惑坐在栏杆上,下腰翻过去,大胆地用双腿把自己倒挂:“不。我很喜欢吴铮哥哥。我在等他回来。”

齐彭殇问:“你怎么知道他会回来?”

钟不惑理所当然地反问道:“他难道不会回来吗?”

齐彭殇伸手握住钟不惑的膝盖,钟不惑的膝盖有些刺手。难以想象,这样细瘦的双腿怎么能把他一整个身体的重量挂住。

齐彭殇说:“你就和草原上的独狼一样,反复无常又贪得无厌。你今天想要这个,明天又喜新厌旧。我真怀疑你有一天要把我杀了。”

钟不惑发出一连串银铃样的笑声,坐起身来抓住齐彭殇的手臂:“你不是和我一块的吗?”

齐彭殇笑。齐彭殇想把钟不惑推下去。只想了一瞬。齐彭殇说:“狼狈为奸。”钟不惑立刻大笑:“你太会说话了。齐哥!”

吴铮走后,齐彭殇着手改革吴铮留下的新法制度,重新鼓励商业,发展经济。他甚至在京城开设官妓宅院,招揽各国各地商客。大量钱财被充盈进国库,本朝最大的盛世,昭武盛世,就此拉开序幕。

和京城一样迅速繁荣起来的,是齐彭殇自己的府邸。这连片的琼楼玉宇,比他祖父在时更加光辉。他广招宾客,日进斗金,他用玉做墙壁,金做地砖。皇帝对这一切,保持了诡奇的沉默。在这沉默中,钟不惑收藏库的兵刃日渐丰厚。这少年感慨如今刺客花样繁多,但所有奇淫巧技,都比不上他的一双手,和一把刀。

京城日复一日的繁华当中,西域来的葡萄酒,充满了大臣的浴盆。东洋来的歌舞戏,出现在京城街头。四方汇集的金钱变成了粮食和武器,在这繁华烟云中,只有天子的面容日渐愁苦。

皇帝知道。他们只是富。却并不强。浮华削弱了人们的筋骨,消磨了人们的志气,就连这一代的举子状元,都大不如前。

皇帝想要齐彭殇离开了。齐彭殇做了他该做的。就像吴铮也做了他该做的。

一日皇帝诏齐彭殇进宫,二人对弈,聊起东宫往事,皇帝说:“齐君变了很多。齐君从前从不穿这样繁复累赘的衣裳。”

齐彭殇垂眸看向自己的锦绣衣袍:“陛下也变了很多。”

皇帝说:“愿闻其详。”

齐彭殇叹口气:“您没从前聪明了。”他站起身,抄起那玉质的棋盘,砸碎在皇帝头上。

棋盘棋子和着血散落一地。齐彭殇悠悠垂手,踩住了皇帝的衣袍。血从皇帝的头上流了满脸,原来他也是个人,也会流血。皇帝想要站起来,齐彭殇一脚踢在他的心口。

皇帝说:“齐君没有变。”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皇帝问:“现在。齐君如愿了吗?”

齐彭殇掐住他的脖子:“没有。”齐彭殇怒视着他:“我要是十五年前就这么做。我就如愿了。”

齐彭殇把死尸抛在身后,走出门去。他摸了一把自己凌乱的发冠,把发冠整个摘下来。自己才三十五岁,已经有白发了。他鲜血淋漓的手在门上留下几个血印。他在拐角遇到一位小宫女,微笑着递给她一枚金宝,对她说:“晚上好。”

他就是这样,贿赂了所有人。

他们说昭帝是突发意外身亡。十岁的长子武帝,坐上那尊宝位。齐彭殇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上这条不归之路。齐彭殇摸他的头,对他低声说:“陛下。您坐在这。不要乱动。一会就结束了。”

齐彭殇从边境,将他的恩师吴铮,接了回来。吴铮回京那天,师徒二人抱头痛哭。吴铮已经完全看不清了,但还坚持要见先帝灵位。齐彭殇把他领到高祖皇帝的爱犬牌位前,说:“这就是他。”

昭帝死后不久,齐彭殇以新帝的名义开始厉兵秣马,招收贤才。边境的一场动乱,撕碎了齐彭殇的美梦。时镇北将军离世,边境无人,匈奴长驱千里,途径关隘有如利箭穿纸。

匈奴未至,朝堂上下风声鹤唳,多欲外逃。老臣纷纷上表,谴责齐彭殇,直言若非齐彭殇的浮华政策,若是坚持吴铮当年重农抑商之法,军队何至败弱如此?

齐彭殇请罪自免官职,依旧摄政。吴铮对齐彭殇说:“如果你不去。就让我去吧。”他看不太清,走到齐彭殇面前,摸到齐彭殇的胸口:“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齐彭殇握住他的手,叫他手紧贴在自己心口:“老师。您不必忧虑。这些事情,就叫我去做。”

三十六岁的齐彭殇带着十一岁的天子御驾亲征——当然。有人说。是他挟持的天子。齐彭殇的战略眼光,不过平平。但他是个商人,知道世上没有什么是钱换不来的。他让钟不惑带着十车黄金珠宝,一群牛羊,离间匈奴之间各部。匈奴人传说,草原上有个妖灵,名为孛日帖阿达。孛日帖阿达身披狼皮,有着美女的脸和手,却长着一双狼腿。它用黄金和牛羊,兑换人的灵魂。谁若与它交易,便会被咬断喉咙。

那是旷日持久的苦战。终于,他们把战线,推回到了钟不惑幼年生活过的边境线。草原丰饶如故,钟不惑那张美艳的脸,也十年一日。岁月不舍得在这少年脸上留下印痕。

齐彭殇发现,自己很久没见钟不惑笑过了。他摸钟不惑的后脑勺,想让钟不惑枕到自己膝头,钟不惑起身摆脱了他,向草原无人处走去。

齐彭殇问:“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钟不惑举起手,让布日固德落到自己手臂。布日固德,这只老鹰,它也老了。羽毛稀疏,气势颓唐。

钟不惑说:“你让我觉得这世上除了钱,没什么有趣的了。”

齐彭殇问:“你后悔当年跟我走了吗?”

钟不惑转头盯着齐彭殇。他那双薄唇紧抿,琥珀色的瞳仁中似有怒焰闪烁。

齐彭殇问:“你恨我?”

钟不惑把发冠拆开,头发披散在肩。他拔出弯刀,将长发齐耳割断。多年前齐彭殇在这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留着这样一头清爽的短发。

齐彭殇突然感到极大的惶恐。如今连狼都要离他远去,谁还会愿意与他为伍呢?

齐彭殇从一旁的武器架上拾起长弓:“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钟不惑紧盯着他。钟不惑说:“我是孛日帖巧那。你是阿达。”

齐彭殇知道那个故事。从前有个小伙子,卧在木板下抓狼。牧民会在地上挖一个坑,坑上架一门板,人躲在门板下,披着羔羊皮,怀里卧着一只小羊。深夜狼循小羊声而来,想要吃羊,隔着门板吃不到,便伸出两只爪子来掏。人用力抓住狼爪,反身把狼连着门板背起来,一直背回营地,让族人把狼打死。

但有一天晚上,一个抓狼的少年,遇到了苍狼。也就是孛日帖巧那。苍狼是狼中之王,那狼王为了脱困,生生咬断自己的两只前爪,将少年吞吃。少年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带着少年的灵魂,吹拂在狼毛上。那狼从此,长出一颗人的心,和一双人的手。牧民们称呼这怪物为,孛日帖阿达。阿达在牧民们的话里,是哥哥的意思。

长出人心的苍狼该有多么悲伤。它本是最受敬重的狼王,却变成这般不人不鬼模样。

齐彭殇挽弓搭箭,对准了钟不惑的心口。就让孛日帖巧那,埋葬在草原,这生他养他的地方。

箭杀死了布日固德。钟不惑大哭一场,将布日固德的尸体带到最高的山上。秃鹫来吃布日固德的尸体,钟不惑坐在一旁看。他的眼泪已经流完,不再会哭,也不再会笑。

齐彭殇听说钟不惑走了。并不意外。

齐彭殇听说钟不惑是到京城去的。要去杀死吴铮。齐彭殇骑的是万里无一的好马,走的是连夜直通的官道。钟不惑比他更快,更狡猾。

草原来的苍狼踏入这片寂静宅院。宅院中的树木葱郁,花草繁盛,几张桌子散乱地摆在院中花架下,看起来是个简易学堂。温柔的春光斜照回廊,长者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是侍梅回来了吗?”吴铮问。

钟不惑没有出声。他提着尖刀,向门内走去。

“谁来了?”吴铮又问,“你等等。我刚睡下。”

钟不惑在吴铮卧室门前站住。他想吴铮只要一开门,他就出刀。他杀过很多人,轻而易举。

钟不惑听见门内脚步声。他看着眼前的门板,又想起那个杀狼故事。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吴铮推开门来,他穿一件白素的单衣,披一件春季的青色外衫。这里离窗户远,光暗,吴铮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他茫然地伸出手:“是谁?我眼睛不……”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钟不惑的脸:“抱歉。”他脸上突然生出讶异神色,又伸出手去,抚摸钟不惑卷曲的短发:“是小五吗?是小五回来了吗?”

钟不惑紧握尖刀。

吴铮摸着他的肩连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现在是越来越看不见了。进来吧。你这么远回,也不打声招呼。你齐哥也回了吗?来,进来坐。”

钟不惑没有动。

吴铮察觉到他的异样,露出些无措神色:“怎么?你和你齐哥吵架了?你一个人回来的?”吴铮的眉毛向中间拧起,像两条毛毛虫。深棕色的瞳仁牢牢压在眼皮下,显得很是笨拙。

吴铮伸出手去,在离钟不惑的脸几寸远的地方停住:“出什么事了?”他看不见的双瞳茫然注视眼前这头狼灵,晦暗的光影披在他的发上肩头,叫他这张脸染上了一丝神秘。

他难道当真看不见?难道当真分不出他的孩子与狼?京城郊野乱葬岗,有狼擅学孩啼,若有行人途经,前往查看,必为狼所食。

“小五?”吴铮呼唤他的孩子。当孛日帖阿达出现在草原上时,萨满会让外出的牧人带上一条写有遇难少年名字的哈达。如果遇到孛日帖阿达,就呼唤少年生前的名字,期望那长在苍狼身体里的少年灵魂能被唤醒,放过同族的牧民。

良久,钟不惑松开刀。刀掉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钟不惑深深低下头去,握住吴铮的手,反复亲吻吴铮的手心:“孛额,原谅我。长生天保佑您。孛额。长生天赐福给您。”

孛额在他们的话里,是侍奉长生天的萨满祭司。长生天是他们的神,汉人叫长生天,牧民们叫腾格里。

吴铮抱住他的头,摸到他短发上的尘沙:“你没事就好。”

齐彭殇比钟不惑慢了两个时辰。他兴师动众,带着全副武装的军士与刀枪。吴铮和钟不惑坐在花架下点烛吃饭,吴铮看不太清,还好,齐彭殇带来的火把让整个庭院都亮堂起来了。

齐彭殇说:“把他抓走。”

吴铮看向齐彭殇。吴铮看他眼神叫他陌生。吴铮说:“那不如把我一起抓走吧。”

齐彭殇走到他的面前半跪,急切问询:“老师。他和您说什么了?”吴铮不答。齐彭殇紧抓住他的衣袖,重复自己的质问:“老师!他跟你说什么了!”

吴铮低头看他,那是个很悲伤的眼神。吴铮一字一句地告诉齐彭殇:“他什么都没说。”吴铮问:“你做什么了?”

这话像只狼爪,将齐彭殇的皮囊撕个粉碎,露出底下腐臭糜烂的心肠。齐彭殇如此期望吴铮能说“我原谅你。”或者“你是个好孩子。”但吴铮没有说。

齐彭殇将另一只膝盖也跪下去,牢牢握住吴铮的双手。吴铮又说出一句,叫齐彭殇振聋发聩的话:“我眼睛瞎了。但心并不糊涂。”

吴铮说:“我想见见天子。天子在哪儿呢?”

齐彭殇低下头:“他在军中。”

吴铮说:“我现在老了,但还走得动。就让我去朝见天子吧。”

齐彭殇送吴铮来到了边疆。吴铮再拜叩首,面见天子。吴铮跪下时,齐彭殇也跪。吴铮对天子说:“您可能不认识臣。臣曾是先帝的御史大夫。名叫吴铮。”

少年天子凌厉的眉毛皱拧起来:“不。我认识你。你是齐相的恩师。”天子扶他,他没有起:“您是天子。您不要亲自来扶臣。您只要知会一声,臣就知道了。”

少年天子收回了手:“那你起来吧。”吴铮又拜一次,谢了恩。

齐彭殇没有起。少年天子皱眉看向齐彭殇,没有让齐彭殇起。天子故意遗忘了齐彭殇,齐彭殇一直在跪。

少年天子志得意满地走出门去。齐彭殇对吴铮说:“我觉得您对我太坏了。不是吗?”

齐彭殇继续说:“我同您原本非亲非故。您有难处时,我帮您。您有什么吩咐,我也听您。您可曾听过我,帮过我?”

若引你走正道不算听你,教你读书不算帮你,世上还有谁有恩于你呢?

齐彭殇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吴铮面前:“其实我一直都该恨您。”

吴铮看不清齐彭殇的神色。他的心就像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是一个谜。吴铮想伸出手摸,却扑了个空。风从指尖拂过。齐彭殇躲开了他。

齐彭殇说:“我应该恨您。但我做不到恨您。”

“我不恨你。”吴铮茫然地看向虚无,“齐彭殇。我不恨你。”

在脑海中模拟过千万遍杀您,到头来又因您的一句话满盘皆输。倘若您真心如明镜。可曾看得出我爱您?

我想您没有。您从不说谎,不是吗?您不会为您那点可耻的抱负欺骗我,玩弄我,看我在死生之间徘徊,反复无常。

我想过一万次杀您,一千次囚禁您,我想过数百万种方法折磨您,数千亿种方法欺骗您。但只有一条道路向我敞开。是那永无终点的跪行朝圣之路。

神不在被爱的人那里。神在爱人的人那里。

齐彭殇转身,离开了吴铮。

边境苦寒,吴铮的咳嗽越发严重。他逐渐不能起身,钟不惑陪在他的床前,他轻声呼唤:“我的孩子。”

齐彭殇终于明白,他的痛苦从何而来。每当吴铮说“我原谅你”时,每当吴铮关切他时,都在说,“我的孩子”。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学生,我才爱你。关照你。无底线地原谅你。你可对我问安,但不可拥抱我。你可牵我的手,但不可亲吻我。

吴铮病重了三天,高烧不退。到了第三天,他奇迹般地坐起来。齐彭殇走到他的帐篷里去时,没有闻到任何药味或者生病的人的味道。空气里充满干爽的冷调。吴铮和钟不惑都坐在床上,在说些草原上神鬼志怪的事。两个人都显得非常安定且祥和。

那真是诡异的一天。

天空格外高远,草原也格外辽阔。齐彭殇走进帐篷里,好像两个人都在等他,又都没有等他。齐彭殇也坐到床上去,问他们在做什么。钟不惑说在讲故事。他们三个人轮着讲,等第三次轮到吴铮,才发现吴铮已经靠在被子上睡着了。钟不惑把一朵羊绒,放在吴铮的鼻子前。羊绒只动摇一下,再没有了呼吸。

钟不惑说:“孛额死了。”

吴铮死后,齐彭殇又做了十七年的宰相,走过长驱匈奴八百里的盛世,也处理过梁王之乱的生灵涂炭。他两次免职,一次降职,险些下狱,又险些君临。他不算是个好宰相。他有很多怪癖,又很孤高。他杀过很多人,得罪过很多人,有很多人当他的附庸。穷人和读书人都恨他,他叫世上一切都可买卖,他烧尽了天下读书人的胡言乱语。有钱人和贵族也不见得爱他,有钱人说他贪婪,贵族嫌他鄙陋。

齐彭殇在吴铮的墓旁栽了很多栎树。当他年老时回忆往昔,他想要是大家都是颗栎树,就好了。无才无德,长长久久。他甚至给这些栎树都起了他认识的人的名字。有他,有吴铮,有钟不惑,还有许多其他人。

齐彭殇死后,钟不惑也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回草原去。更多的人说,他的容貌几十年没变,是妖。齐彭殇被曝尸荒野时,有人看见群狼啮噬他的尸骨。狼中有个少年,形貌昳丽,似是妖灵。

(栎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