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清水河
人物
孙权——孙公馆的二少爷,年二十七
陆议——没落书香门第陆家的长子,年二十六
老头——街边卖艺人,年六十三
陆槿——陆议的姑姑,年四十一
序幕(五年前)
景 —— 北平一窄街上,冬季早上天微亮时候,街边两个小摊子,卖切糕和果子,几颗枯树支在边上,叶早落了。一个老头,坐在树底下靠着墙唱《探清水河》(树荫凉曲牌)
老头唱至:“在其位的稳坐,细听我来言呐。”孙权陆议二人自街口上,孙权提着皮箱,身穿笔挺洋装,脚蹬皮鞋。陆议推着自行车,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围棕色围巾。
老头唱曲声渐小。
孙权(看向老人)那人在唱什么?
陆议(跟着看过去)《探清水河》(微笑)孙先生听过吗?
孙权(摇头)我第一次来北平。
陆议(讶异地)您竟是第一次来北平吗?我还以为您是北平人呢。
孙权(风趣地)你是不是看我这个方额头,以前见人他们都说我是北边来的。
陆议 那倒也不,南边也有很多人是方额头的。
孙权 哦?你是哪儿人?
陆议 苏州人。孙先生呢?
孙权(微笑)你还是讲讲那个曲子罢。叫《探情……唉,我不记得了。
陆议 《探清水河》,嗳,我也不很清楚,不知道是说清澈的河水还是说这河叫清水河。就是一个跳河殉情的故事。
孙权(玩味地)哦?
陆议 大概就是说呀,有一户卖大烟的人家,有一个独女,十六岁也没嫁出去。她有一个相好的,有一天等父母出门了,她就叫这相好的来家里,结果被撞破了。(微笑)父母就很生气呀,要活活打死她,她实在没有办法,跳河自杀。她的情人知道了,也跳河自杀,不过情人最后没死成就是了。
孙权(挑眉)她何必这样就寻死呢?
陆议 大概是不堪父母的折辱吧…她的父母似乎对她并不太好。
孙权(轻快地)Let me be ta’en, let me be put to death.I am content, so thou wilt wilt have it so.
陆议(困惑地)这是什么意思?
孙权(自得地)是英国戏剧里的台词,一个男人以为他的女友为他殉情而死,于是他也随后自杀。这是他死前的台词:让我被拘捕,让我被处死。我无怨无尤,如果你有意如此。
陆议(犹豫地)你是指是上天还是恋人呢……孙先生对戏剧很有研究吗?
孙权(微笑)一点点。(侧过头来看陆议)说起来,我总觉得你面善,这位先生我曾经见过。
陆议 孙先生竟也读红楼吗?
孙权 陆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我是打国外修学回来,却还是中国人。(调笑地)你这话可有陷我于不义的嫌疑了。
陆议(音调稍高地)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稍缓地)我是说……你在国外也会看中国书吗?
孙权 当然,我不止读红楼,四书五经也读了不少,只是不求甚解罢了。你若是得空,不妨为我解读一二,我听说你是书香门第的家里,最通这些的。
陆议(讶异地)你听谁说的?
孙权(轻快地)是一并读书的同学。你说是苏州人,我便想起来了,苏州有个高门大户姓陆,是不是?我还听说,你们家有个人,他是天文学的专家,也在英国留学。他在我们那块儿是很有名的。
陆议(缓慢地)嗳……
孙权(正色)说起来,你为什么没有出去读书呢?这样我早该认得你了。
陆议(略失落地)可能我比较保守吧……(稍轻快地)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是长兄,自然要照顾家里。
孙权(若有所思)这样。
远远传来一串自行车的铃铛声
孙权 你便在此止步,我已经到了。(抬起手)喏,那个宅子就是我家,不过现在没人就是了。(微笑)你若是想来,尽管来找我,我总是在家的。
陆议(不舍地)啊,好。我就送您到这了……再见……我就走了。
孙权(微笑)再见。(向巷子中走去)
景 —— 一方窄小朴素的客厅,有一张方形的小木桌和三把椅子。桌上摆着一方水壶和四个倒扣在茶盘里的白茶杯。这水壶和茶杯都是西式风格的。客厅后头有一个小厨房,与客厅等宽,长为客厅的三分之一,很是逼吝。客厅与厨房之间只有一道帘子。
陆议打开门,与陆槿同上。陆槿是一位非常体面的太太,她穿一身素色的旗袍,乍一看来,只有三十来岁,化淡妆,烫时下流行的中长卷发,双手自然地交叠在小腹,提一枚褐色的小手提包。
陆议(拘谨地)姑姑你坐吧……(前几步拉开椅子)嗳,您也没和我说要来,我这屋子里头还没收拾。
陆槿(扶着陆议的手坐下,轻快地)瞧你这话说的,我来看我的侄子,还要通报一声不成?
陆议(稍快地)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试探地)您这次来……是做什么来的呐?
陆槿(风趣地)你看看,这又不是查岗来了。我难不成是特务,要到你家里来探机密?
陆议(走到桌边,拿出杯子倒水)您喝水。
陆槿(接过杯子,微笑)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这些洋玩意,这些玩意不过是骗人钱的,这么小个杯子,连一口水也没有,小孩子玩具样。
陆议(拘谨地)那我给您换个杯子。
陆槿(抿了口水,将杯子随手放在桌边)不必了,你坐下。我这次来,的确是有事情要和你说。
陆议(拘谨地坐下,险些摔了一跤)呀!
陆槿(掩唇笑)你这孩子,还是这般的不当心。(正色)我先前与你说的……
门锁响了一下,门被打开,孙权手上提满东西,探出头来。
孙权(讶异地)你在家,我喊你你怎么没听见呢?哦,有客人。
陆议(连忙站起来,接过孙权左手上的东西,眼神示意地)是我姑姑。
孙权(对陆槿微微点头)您好。
陆议(连忙回头)姑姑,这是同我合租的室友。他姓孙。(与孙权一前一后步入厨房放东西,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嚇我一跳。
孙权(放下菜袋子,打开来开始整理,低声地)你还没有告诉家里人吗?
陆议(紧张地)现在不是时候。我姑姑是很固执的人,我没法儿说服她,她若知道……
孙权(急切地打断)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呢?现在是民主的社会了,你既不用她的钱,也不吃她的粮,你何必怕她?她难道能把你绑架?打死?
陆议(缓慢地)你不明白……你小点声音吧(温柔地)my love,再给我一些时间吧,好吗?
孙权(轻叹口气,无奈地)你去吧。
陆议走出厨房,进入客厅坐下
陆槿(机敏地看了他一眼,大声地)我正要和你说呢,前些日子和你提的那门亲事,已经说好了。她也是在北平的,不如你们明天见个面吧。我已约好她了。
陆议(讶异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陆槿(微笑)这有什么要知道的?她你也是见过的,是孙家的小妹妹。我还以为你们早就谈上了呢,关系那么好,上回你弟弟回来,也说你们是一对的。(握住陆议的手,稍缓地)姑姑与你明说,你也知道,这两年我们几家都不好,若不是靠些交情打点,上下老小都要喝西北风去了。你若是同孙家结亲,也好帮衬一些。
陆议(尴尬地)姑姑,我们不是……
陆槿(立刻打断)不是有什么关系,现在谈着便是。我同你姑父也是长辈指的婚事。我们家也不算差,正是门当户对的呀。(和蔼地)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不叫我们费心,有些事情,你自己能明白。
陆议(紧张地绞着手指)姑姑,我……
陆槿(讶异地)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这孩子,要说便说呀!姑姑难道是不讲理的人?
陆议(气馁地)我……没什么……
陆槿(和蔼地)你继母也问起你来了,她最近病又重些,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看她。你也知道,她那个身子,一点药都缺不得的,你和你姑父,又都是一清二白的文员,哪有什么钱。(缓慢地)你若是工作得了空,也回去看看她,虽说不是亲生,也是有养恩的。
陆议(痛苦地)我知道。
陆槿(悲伤地)我想她熬不过这个冬天去了,这才急着来见你。我这回来,也把你弟弟带回去。我们老一辈是想着,你可以结个婚,往实在的说,借些钱,往虚里头说,也冲冲喜。
陆议 姑姑……但我不能……(急切地)若是少了钱,我能去借的。
陆槿 你要向谁借钱呢?(严厉地)难道你要去借高利贷不成?我们家万万没有这样的说法。还是你去赌,去坑蒙拐骗?(缓慢地)天底下哪里会有天上掉下的钱财?
陆议(悲伤地)您让我与孙小姐结亲,和卖了我又有什么分别呢?
陆槿(和蔼地)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亲人之间相互帮扶,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们与孙家,本就有往来互利,亲上加亲,也是应该的。再者说,我们没偷一分,没抢一厘,借的钱,自然会一分不少地还回去,有什么卖不卖的事。(微笑着看向陆议)你娶媳妇,是你得了人家的便宜,怎么会是吃亏呢?孙小姐虽然年纪大些,是个老小姐了,但你也是个老先生呢。
陆议(坚决地)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陆槿 你这孩子,也老大不小的了,总不能老一个人,让人家笑话。(柔缓地)再说了,乘着姑姑还没老,还能给你带会儿孩子。(拉过陆议的手)和姑姑说说看,到底是为什么呢?
陆议(看了厨房一眼)嗳……
陆槿(微笑)你说呀。
陆议(试探地)您不要怪罪我。
陆槿(和蔼地)我为什么要怪罪你呢?
陆议(郑重地)厨房里的那位先生,他不是我的室友,他…他是我的恋人。(急切地)所以——所以我不可以娶孙家的那位小姐,那是他的亲妹妹!
陆槿(并不讶异地)为什么不可以呢?(严厉地)你们这件事情,就在今天适可而止吧。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不止你的工作保不住,整个家里都要为你蒙羞。(稍缓地)他是个富家少爷,留洋回来的,荒唐一些,别人都习以为常了。那你呢?你如何在这世上生活?你的弟弟妹妹又怎么生活?
陆议(皱起眉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姑姑!(稍缓地)我们就在北平,不会有人知道……
陆槿(微笑)那我是如何知道的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你也不明白吗?
陆议(决绝地)那就让他们说去吧!难道能把我抓到牢里吗?
陆槿(微笑地看着陆议)你自己想想吧。(双手优雅地交叠在手提包上,站起身来)时候也不早了,我去学校看看你弟弟,他说还想出去深造,和你说过没有?(和陆议一同走到门口)你是个大孩子了,不论如何,明天都去见见孙小姐,就在街口那家的西餐厅,8号桌,约了中午十二点的场。(轻柔地拍拍陆议的手)好好想想。(向门口走去)我走了,不用送了。
陆槿自门口下。
落幕。
景 —— 一个正方形的卧室,靠墙摆着一张床,比单人床宽,但比双人床窄些。对窗放着一张摆满书籍和文件的书桌,桌角放着一盏小台灯,桌前放着一张椅子。
夜晚。房间里只有台灯亮着。孙权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面朝床的方向,陆议坐在床上。
孙权(凝重地)你已考虑清楚了吗?
陆议(面色苍白)是。我们必须分开。
孙权 我想不通你这么做的理由。(急切地)你已经告诉你的家人了,你已经坦白了,为什么你竟然自己退却了!
陆议(温柔地)你不明白……
孙权(稍高声地)我到底不明白什么!如果你担心名声,那我们就离开这里,搬到别处去!这样不行吗?
陆议 那我的继母怎么办呢?还有我的弟弟妹妹。我走了,谁会来照顾他们?
孙权(愤怒地)你的弟弟妹妹已经长大了!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们是独立的个体,你的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陆议(悲伤地)如果我传出不好的声名来,我的弟弟怎么在学堂里继续上学呢?还有我的妹妹,她们一定会被夫家休弃。
孙权(大声地)这都是你的杞人忧天!现在这个年代,难道还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
陆议(急切地)天啊,你不明白!像你这样的大少爷,根本不能想象这就是现实!不只是我们家,我姑姑家,还有我继母家都会因我而蒙羞!
孙权 像我这样的大少爷?你又要这样来讽刺我伤害我?你就不能为了我离开那该死的没落的家庭吗?他们除了无止境地对你索取,他们还为你做了什么?你现在就说!你能说出一分一毫他们为你做的事情吗?
陆议(缓慢地)他们把我养大了。
孙权 不,不是他们!那是你的父亲,他早就去世了!
陆议(崩溃地捂住脸)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把所有的后果推给他们!(大声地)我不能这么自私你不懂吗!
孙权 那是因为他们对你残忍!这是他们应得的!
陆议 不,不!(悲伤地)你根本不明白!我刚来北平的时候,我妹妹甚至私底下卖掉嫁妆贴钱给我。他们从没有对我残忍,只是他们自己都过得不好,怎么有空顾上我呢?(他突然站起身来)现在我们都好不容易过上这样安定的生活,我难道要为了自己又把他们打落深渊吗?我的两个妹妹都没有读过书,离开丈夫,她们又能做什么?她们难道又要跟小时候一样缝补拆洗来补贴家用?
孙权(声音稍低地)那你要我怎么办呢?Trapped outside the fairy tale I and you, where are you going?(被困在童话之外我和你,要去往何方?)
陆议 我不知道,天啊,我不知道……
孙权(严肃地)你不能再这样逃避了!你难道真的要娶我妹妹吗?这也太荒唐了!你必须做出决定来!(稍缓地)你能想象这有多荒唐吗?我的爱人成了我的妹夫,我每天都能看见你,要是你离我远远的,我们再不相见,也好过这样!
陆议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永不会背叛你!我亲爱的,我……(决绝地)我能发誓。
孙权(打断他)你不要发誓!发誓对现实毫无益处!你自己做个决断吧!若是还爱着我,明天中午,我在火车站门口等你,我们坐火车到别处去!若是为了你那家里,你只管去见我妹妹吧!我自己坐火车走,再不回来了!
陆议(犹豫地)你这叫我如何决断呢?
孙权 这难道不好决断吗?听听你自己的内心!就算你走了,你的家人也会好好生活的!
陆议(悲伤地)你又怎能预料到积毁销骨呢?你为何总是这样冲动?
孙权 你为何总是这样犹豫!犹豫到最后你总是妥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你读了这么多圣贤书,还不明白吗?
陆议(摸索着到床边坐下)你走罢!我们不要再吵了!我头疼得紧,要躺一躺。
孙权(缓慢地站起身来,担忧地)我给你倒一杯热水(自门口下)
陆议(躺在床上,温柔地,悲伤地)Good night,good night! Parting is such sweet sorrow.(晚安,晚安!离别是这样凄清的甜蜜。)
孙权(自门口上,将茶杯放在桌上)我要走了。
陆议(温柔地)再见。要是看不见的话,就把门口的灯打开吧,我一会儿去关。
孙权 不必了,我看得见。不必麻烦你起来了…(温柔地)再见……亲爱的,晚安。
陆议 晚安。
孙权自门口下。
落幕。
景 —— 清晨蒙蒙亮时候,一段窄小的街道,街道尽头有一条河,河上一架年久失修的平板桥,桥面上一个人也没有,路面上坑坑洼洼,损坏严重,边上有三段铁栏杆已经松了,还有一段完全不见。一个老头坐在街边打扇子,唱《探清水河》,正唱至:“五更到天明,二老知细情,骂一声无耻的丫头败坏我门庭,今天我活活要了你的命,你要想想活万万也不能。”
陆议骑着自行车自街口上。
老头(停下唱曲,沙哑地)好生!好生!您儿也下来走嘞!那桥儿骑不得,死人嘞!不留神冲到河里去咯!
陆议(往前看一眼,刹车,下来推着车)嗳。
陆议停下,看一眼手上的腕表,独白:
(舒缓地)我不想再继续前行了。我已没有勇气前行,亲爱的。外面的天亮了,我们的心却暗了。
(逐渐激烈地)你尽管嘲笑我是个无能的人,懦弱的人,但你知道,这就是我的本性。我无法无爱而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没有任何勇气去伤害他人,这是如此无耻,可耻的品性,你尽管来斥责我罢!因为我知道,爱必然是要伤人的,而我却什么都不敢付出!
(舒缓地)我如此怀念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在星空下走过,我们在一起读书,我们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我曾经为你讲过梁祝,你为我讲过莎翁戏剧。亲爱的,爱情是最智慧的疯狂,我宁可奔赴死亡,也不要无爱苟活。
(悲伤地)我是如此愚蠢的一个人,已想不出任何办法。你一定无法理解我为何不答应你,奔赴你的约定。亲爱的!若我是父母双全生活富足的少爷,若我是Juliet,我一定毫不犹豫奔向你的怀抱!亲爱的,你一定无法明白……你还在等我吗?还是你已经坐上火车,去往我不知道的远方?我多么的羡慕你,像一只在天空中飞翔的小鸟,你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一只狗,脖子上拴着绳子,担当看家护院的职责。
陆议看一眼道路尽头的河流,老头唱道:“急的没话说,大莲跳了河。双三儿道儿闻知,要探清水河。”
陆议独白:
(悲伤地)我连死也不敢,怕别人指责我的怯懦。若我这样死去了,他们又会如何说道呢?我这样孤身一人死了,弟弟妹妹们会怎么想呢?他们会嘲笑我的懦弱没有担当吗?别人会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嘲笑他们有这样一个为了男人去死的哥哥吗?
(温柔地)但我已不得不死了,亲爱的。我无法抛弃你去爱任何一个人,我不能同任何一位姑娘结婚,这不止是对我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那位可怜的姑娘不负责任。我想你一定对这里老式的婚姻感到讶异,姑娘们从来都是还没长大,十三四岁,就嫁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甚至这个人可能已经四五十岁了。但这里就是这样的……它就是这样的,每一家每一户,都是这样的!他们像是人贩子一样卖掉自己的子女,但当他们自己生下子女的时候,又如此往复……
(舒缓地)我真心地希望你的妹妹能找到一户好人家,她是那样一个聪明可爱,有主见的女孩子。其实二十岁并不算什么年纪大呀,她是那么的青春靓丽。
(悲伤地)但这已是我无法看见的事情了。
陆议推车向前慢慢走去,遥遥看了一眼前路。
陆议独白:
那桥不好走……这里没有人。
(悲伤地)我想,若我不小心掉到水里去,应该可以被认为是意外吧。或许市政还能给我家里一笔不菲的赔偿金,让弟弟出国去继续他的学业。天啊,只要没有人去探究我为何而死,就当是个意外吧!这样对大家都好!我已无法忍受,只想一死了之了!
(温柔地)请不要怪罪我,我的恋人……不过我想你已经离开,不会再知晓了吧!我的亲人,也请不要为我悲伤……悲伤只是暂时的。拜托了,天啊,我已无法思虑这么多了!为何我做的每件事,都这样左右掣肘!就让我去往河中,去同死亡签订契约。
陆议骑上自行车,缓慢地,小心地,骑上了桥面。突然,自行车拐了个弯,从铁栏杆的缺口处直冲下河去。
桥边上挤满了人,吵吵闹闹地说着什么。一老头坐在街边,悲切地唱道:“河水清又清,一去不回程,失魂落魄迷迷又瞪瞪。情人投河因为我,不由两眼泪盈盈。”
孙权自街口上,提着箱子。
孙权(无奈地)陆议这个人,他定是生了我的气。我还是回去向他道歉吧……(看向前方)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多人?(看向弹唱老头)老伯,前面是什么事情,路都给封了?
老头 前头?前头死了人咯,有个后生,骑自行车,我和他说了骑不得,一气冲河底下去咯。唉,您晓得,就和您一块儿的那后生。
孙权(惊讶地)他是不是比我矮一点,老穿一身灰布长衫……
老头(打断他)诶呦喂,就是他啊。老头子眼睛又不花。
孙权(急切地走上前去,分开人群)让一让,让一让……(看见河边躺着的那辆自行车,并没有看见人)那个摔下河的人呢?
旁观者 拉走了。
孙权(痛苦地)他死了吗?
旁观者 早死透了,头撞在石头上,在这里躺了一中午。
孙权(悲切地)他怎会出这样的事呢?
缓缓自街口下。
老头唱道:“点着千张纸,腾腾的冒火星,三拜九叩把礼来行。叫一声干妹妹,阴曹把我等,好像晚辈来祭祖先灵。”这声音凄惨地荡在半空中,渐渐弱了下去。
落幕。
景 —— 深秋傍晚,一段窄小的街道,街道尽头有一条河,河上一架年久失修的平板桥,桥被警示带封上了,前面支着桥梁施工,危险绕行的木牌。
孙权自街口上。他提着箱子,依旧穿着他要离开时穿的大衣,犹豫地,缓慢地走到了河边,呆望着河里。
孙权独白:
(缓慢地)我将要走了,今天下午就走,到国外去。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悲伤地)我已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我想你不是那样不小心的人……我有的时候竟觉得你还没有死一样,还在那屋里头等我。我帮你把房子里的东西都处理掉了,你的书信手记,都在我的行李里,带不走的,我也已经处理干净,这才把钥匙交还给房东。我想你是那般重名誉的人……
(温柔地)他们说是意外,我是不大信的。我时常梦到你,总要问我何时去陪你。我想你是最怕寂寞的人,但我有的时候又想,人死后当真会有幽冥吗?当真会有天堂地狱?
(深吸了口气)你一定为我如今的优柔感到讶异。我的理智让我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我的身体却无法迈出这一步。如果要迈,我就只能前行了——到河里去,与你一并埋葬在这河里。
(温柔地)我至今仍然笃信,在命运之书里,我们同在一行字间。我永远不会再逢见一位恋人,如你这般,像是江南水乡的朦雨,这样多情而又让人捉摸不定。我有时看向前路,竟不知如何继续下去。
(稍缓地)就这样庸庸碌碌醉生梦死地过完一生吗?我曾经对我的人生充满规划,我有那么多的目标想要实现……命运偷走了我生命的基石,叫其他所有要镶嵌其上的宝石都黯淡无光。我听着脚下的流水声,觉得是你对我的呼唤。
(悲伤地)年轻气盛的时候,我觉得那些殉情故事不过是愚蠢者的游戏,他们看不见生命的美好,固执地把生命全然支撑在爱情上,这才导致了他们悲惨的下场。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他们是如此的有勇气……一瞬间地,直面死亡,需要多大的勇气。继续庸碌地苟活,却连一丝勇气都不需要。
(深情地)你看,你爱上了一个如此没有勇气的人。当你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只想逃到别的地方去。当爱情甜蜜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拥抱。但当爱情只剩下伤痛时,他就立刻忘却,奔赴自己下一段甜蜜。
孙权放下手提箱,看向河面。
(痛苦地)不,不,我难道就这样去死吗?至少别在这里,用这种死法。想想,想想,这根本就是没必要的,得不偿失的!一个人死了什么都不会有的!
(急切地)你若是死不掉呢?死了被人救上来呢?
(悲伤地)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难道还会在乎这些吗?
旁白:
他就这样跳下了河,却被人救上来,送回了家。他们只说孙公馆的二少爷发了精神病,被关在家里,自此没人见过了。
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