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臂三公

有人相羊叔子父墓有帝王之气，叔子于是乃自掘断墓。后相者又云“此墓犹当出折臂三公”。叔子止骑乘，及为襄阳县督，盘马落地，遂折臂。

​ ——《幽明录》

羊祜这个人，平时说话口无遮拦的，没个正经——起码这是陆抗的看法。但羊祜最大的优点在于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正式场合，他比谁都正经。别人说“二王当国，羊公无德”，是讽刺王戎、王衍这样的小人当国，到处诋毁羊祜，连羊祜这样的圣贤都叫做没有德行！就连吴国人都说他是个大好人，尊称他为羊公。

眼下这位名扬天下的道德标杆羊公现在正躺在岘山泥土地上，穿着他油光泛亮的裘衣，翘着二郎腿：“小陆将军，我跟你讲个事儿。以前有个看相的说我爹坟上有天子气。”陆抗正蹲着煮茶，一扇子扔他脸上：“又不要命了？”羊祜一翻身坐起来，把扇子拿在手上扇风：“那哪行呢？我拎起铲子就把我爹坟给挖了！”

陆抗沉默一会儿：“你爹知道吗？”

羊祜觉得这是个问题，他托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应该不知道……吧？不然他好不容易给挣个祥瑞，给我一铲子挖没了，他不得抽死我。”

陆抗懒得接，羊祜就是喜欢说废话——好笑吗？好笑吗？一点都不好笑！低俗！

羊祜说：“后来你猜怎么着——”陆抗即答：“我不想知道你后来怎么着！”并且递给他一碗茶，堵上了他的嘴。羊祜接过茶：“诶，小陆将军，你这茶煮得好。”陆抗说：“这不是茶。”羊祜仔细端详手上这碗茶汤，棕色的，里头一堆褐色叶子，再加点黍米什么。不是茶那也想不出是什么。嘶——这是什么呢？那陆抗除了茶能带什么在身上。难道是药？这尝起来也像是茶——就是茶！

陆抗沉着脸说：“是夹竹桃。”

羊祜一面吃一面说：“哦，夹竹桃啊。有点苦，和茶差不多啊。干什么用的？”陆抗蹲在炉子边上，用手巾包着茶壶柄把它取下来，里面的东西都倒在地上：“有毒的。”羊祜看一眼见底的碗：“我还有救吗？”陆抗沉痛地摇头：“没了。”

羊祜思考了一下：“小陆将军，我觉得你这反应不对啊。一般下毒得手你不应该放两句狠话，然后说你终于要死了，最后展望美好未来什么的吗？”

这人果然不是正常人。

陆抗问：“那我应该说什么？”羊祜说：“你看着，我给你演一段儿。羊祜，想不到吧，我接近你就是为了这一天。没了你，晋国在荆州的防线必然大乱，我就可以长驱直入。至于你，就只能埋在这荒山野岭，当晋国的万古罪人！”

“……”

“你还是讲你挖了你爹的坟之后怎么样了吧。”

羊祜又躺回去：“诶！然后那算命的又回来了，说我爹这坟吧，后人还是能当折臂三公。他真是乌鸦嘴啊，我跑到襄阳上任的时候，盘着腿骑马，结果从马上摔下来，把手臂给摔断了。”

果然，这个家伙本身就是个笑话，根本用不着讲笑话。谁会盘着腿骑马的？把手摔断这叫不作死就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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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祜架着腿在山上躺，眼见日暮西山：“诶，小陆将军，我怎么还没死？”陆抗答：“阎王不收贱人。”羊祜给笑岔气：“嘿！吴国，吴国的镇军大将军，你骂我贱人！小陆将军你这不厚道，我都快死了，还没骂你小人呢！”

陆抗说：“那个算命的不会算。”羊祜歪歪头：“怎么说？”陆抗说：“你当不了皇帝，哪个皇帝和你这么不着谱。”羊祜说：“其实我能当皇帝，但我不想当。当皇帝多累啊，操心这操心那的，还天天有人盯着你有人管着你，哪有我现在这么潇洒，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嘛干嘛。”

陆抗坐在石头上生火，羊祜出来玩一趟不容易，不能一下子就回去了。羊祜要在外面留一夜，天为被地为床，也不在乎。羊祜喜欢荆州的山水，并且说自己死后也要回到这里来——这里不止有山有水，还有眉如远山眼如秋水的小陆将军。

陆抗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时候你要什么没有，天下都是你的，还在乎这一点眼前的山水。”羊祜一个骨碌翻身起来：“真的啊？”陆抗说：“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当皇帝呢？”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家破人亡呢？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爱而不得和委曲求全呢？

羊祜说：“那皇帝也管不着小陆将军啊。小陆将军是才通天地德贯古今，而且，最讨厌羊祜！”

陆抗手里的火点着了，把他的脸照得通透：“羊祜，你不想当皇帝，还当什么将军？直接辞官还乡，不是正好？”羊祜说：“我得先把吴国灭了，然后我再归隐山林。”他倒是说得坦坦荡荡——在吴国大将军面前，叫嚣把吴国灭了。

羊祜说：“孙皓那小子，把吴国搞得民不聊生的。这么好的山水江山，非要搞得人心惶惶。”陆抗笑了：“你还想当个大英雄。”羊祜说：“不啊，我只想当小陆将军一个人的英雄。等我灭了吴国，我就带你去种田。”

这个志向是够远大的。陆抗，出生吴郡世家，父亲陆逊，吴国的丞相上大将军，出将入相一生荣宠，陆抗自己也是官拜大将军，当下吴国最大的顶梁柱。陆抗这辈子下来锦衣玉食没吃过苦——他要带人家去种田！

“你做梦！”陆抗立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