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花

240917情花封面

他每天下午都来这家咖啡店,坐在昏暗的角落位置,肩上浮光。

他——他是个导演。

曾经。

齐彭殇很爱看他的片子。十年前他意气风发拿遍所有大奖时,齐彭殇是个大学生。在学校后巷发黄的录像厅,齐彭殇看完他的所有影片。一遍又一遍。

他的作品不多。但部部经典。

齐彭殇最爱看的一部电影,叫做《情花》。二十世纪的上海滩,浮光掠影里,扎双麻花辫的女孩成了卷发歌妓,写诗的男人一去不回。

这是给你的花。我的情花。

这部电影拿下当年最佳导演与最佳女主角,也是这部电影,毁掉他所拥有的全部。那个扎双麻花辫的女孩,那个卷发的歌妓,在苍白的闪光灯前,指认他强迫自己,且贪税漏税下一笔巨款。没有人知道真相如何,只知道结果——他进去呆了七年。

苍白的闪光灯下,他呆看镜头的那个表情,多像电影里的诗人。

诗人在台下遥望着她,她被白亮亮的闪光灯簇拥成一朵花。诗人也被人群簇拥成一朵花的中心,苍白地,忧郁地,看着那朵舞台上的白花。

我心里的情花。

狭小的咖啡桌上,男人笨拙地蜷在昏黄的装饰灯下摆弄电脑。他的电脑太破太小,发出咔咔的音。他比起十年前丝毫未变,眼里依然流淌着懵懂多情的河。

齐彭殇走到柜台前:“美式。香草拿铁。都不加冰。”

齐彭殇知道,他每次来都点一杯香草拿铁,实在窘迫时,他点杯温水。他的特供。店主是位年轻姑娘,不太爱笑。双眼眼尾点着两滴泪,叫人害怕她会突如其来地哀哭起来。但一笑,就露出一对儿兔牙和虎牙,叫人怀疑她的食性。

她也是他的影迷,不要钱的冰水,和一张桌子,是她给他的特供。

美式给自己。香草拿铁给对面的他。他笨拙地抬起头,看向齐彭殇:“额……你……谢谢。”

齐彭殇笑而点头,翻开一本小说,静静地看。

小说的名字就叫《情花》,小说内页,作者一栏还写着他的名。吴铮。这本小说十年前红遍大江南北,十年后已再难找出一本,白色封面上寥寥几笔红线勾勒出的花,是道血痕。

荧白的电脑光照映他优柔的脸,他的脸既不柔和,也不美观。他那双眼,那双忧郁,悲悯,又温柔的眼。你一看便晓得那是双情人之眼。他是不敢强迫别人,也不敢贪财贪色的。

他的唇抿咬吸管,留下两道齿痕和一行弯折。会不会有人想吻他的唇,比赏识他的才华更多?还是想探访他的温度,好让自己的真面展现在他眼中倒影?

那天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偌大的咖啡厅寂寥无人,他们从下午坐到深夜。他没有伞。刺骨寒风中,齐彭殇为他撑起一把伞:“我送您回家吧。”

在这个下大雪的夜晚,齐彭殇和他从情花聊到如今。他说还在写剧本,只是当枪手。他在写的这一本,齐彭殇听着耳熟。听他说起改编发行的名字,才知道,是前不久有人想拉自己投资的那部。

天生貌美的不老少年挥霍青春,他如此美丽,聪颖,却不爱人。他能说无数巧语花言,把自己伪装纯洁。直到最后,他有了一颗人类的心。他便老了。

这故事里没有女主角,只有少年无尽的流浪。改编的版本,却流于烂俗。少年本该自己长出一颗心,急于求成的人们,偏要给他捏造出一个爱人,移植给他一颗心脏。

多无聊。

齐彭殇说:“您想不想把它拍成电影?”

吴铮看向这个衣着体面的好心人:“我拍不了。”

我拍不了。因为我是个劳改犯。

我拍不了。因为他们都恨我。

我拍不了。因为……因为他们都怕我。

“我认识一个人。您要不要见了再决定?”

第二天齐彭殇带来一个少年。这少年像从上世纪黑白电影幕布中,从天堂走向人间。他有一头浓密的深棕色卷发,文艺复兴时期油画那样粉白调和的脸颊,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双不食人间烟火的,无心的空洞双瞳。

他穿越时空来此。激起咖啡厅门上一阵清铃。

“您看他怎么样?”齐彭殇说。

吴铮知道自己没法拒绝。眼前这个孩子,他书中笔下的无心少年,仿佛穿越千年,跨过书页,走到他的面前。

他只能伸手。

他们说影视圈是个龌龊行当。潜规则和灰色交易屡见不鲜,有钱的来这消费,有色的在这出卖。有才的呢?就做上天底下读书人最不齿的勾当,给他们牵线搭桥。这里没人会做亏本买卖,一寸时间一寸金。天上掉馅饼的事,永远不可能发生在这。

新电影热热闹闹地开拍,导演是十年前那个荣华看尽不得好死死灰复燃的男人。他怎么和齐总搭上了线?

齐彭殇不是个影视公司的老板,他经营着目前最大的互联网公司之一。

齐彭殇出身在一个没落的官宦世家,曾祖父是一代功臣,青史留名。到了他父亲一代,情况就急转直下,等到他这一代,他知晓自己已不能在政界有什么造化,转而当了商人。投资一部电影,或是收购一间影视公司,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齐彭殇常来看吴铮拍电影。他默默地来,坐在后面,又默默地走。有时候,他开车接主演少年回家。因为他们两家父辈非常亲近,更因为少年叫钟不惑,是上议长的独子。

吴铮不知道这一切。他以为钟不惑是齐彭殇的情人。消费的,和出卖的。总是如此。

美人要有一部好剧本,量身定制般去打造身价。吴铮只是恰好被这块馅饼砸中,什么都没付出,就取得。

如此吗?果真如此吗?

他温凉的眼睛看着眼前人来来往往,喜怒哀乐。他早在电影中过完了一生,好的坏的,都受遍了。没享过的福,他在电影里都享了。没吃过的苦,他在电影里都吃了。


钟不惑没有戏的时候也来,安安静静坐在离吴铮最近的小板凳,双手握住剧本。他看向大家的目光都空洞,唯独看向吴铮,让人心颤。吴铮看见他,就想起曾经那个扎双麻花辫的女孩儿。她也总是坐在离自己最近的小板凳上,看向自己的目光,像只迷途小鹿。

他恋爱了。他忘记她是个演员,把所有角色出演精湛。她指控他的时候目光那么坚硬,把当年温柔打碎如水月镜花。

吴铮很少和钟不惑说话。他知道戏里再多疯狂,再满怀的多情,都是假。遵循规则,谨言慎行,才是真。

休息的时候钟不惑走到他面前,掌心摊开,是一颗糖。他摇头拒绝。

放在手边的一次性纸杯,水每喝一口就被加上。

吹了一早上风,打了一早上喷嚏,少年手上递来的围巾。

当无心少年开始学着对一个人好,他就长出了心。

砰。砰。砰。

就在胸腔里跳动呐。


吴铮有意无意地将钟不惑回避。资方请吃饭,吴铮总要赴约。他不爱介绍女演员,不会喝酒不会捧人,冷清又格格不入。他做好了随便喝点酒就无声装死看他们发疯的准备——是的。发疯。

有钱的高谈阔论,没钱的摇尾乞怜,这些人只要三杯酒下肚就把自己西装皮囊下的疯瘾挥霍无度。看起来正经的拉女演员的手,看起来腼腆的上赶着劝醉,他们只是喝了酒,不是中了毒,却和中了毒没有两样。

今天齐彭殇会来。吴铮虽说和齐彭殇有几分交情,但也不过几面之缘,点头之交。两相对面,早已远了。钱便是他们跨不过的鸿沟。

传媒公司的老板做东,请齐彭殇坐上首,最漂亮的男女演员各坐左右。齐彭殇说:“让吴导跟我坐吧。”

齐彭殇戴一副框架眼镜,脸上有笑,不像商人,像读书人。既然是他发话,不论是小老板还是小导演都不敢不从。几杯酒,一盏笑。酒是一直有的,笑也是。钟不惑一直给吴铮添酒,那双无心的空洞眼睛凝望酒杯。他明白什么是酒吗?它和水不一样,人喝了,就要醉了。齐彭殇笑吟吟的眼睛里也有一盏酒,明晃晃的,水波微漾。

吴铮觉得齐彭殇和那些老板没什么不同。他不做好事,没有善心,指缝间流出的每一分钱都变成了更多的钱。至于这更多的钱——他每一分都花在最值得的地方。从无例外。

他在桌下,把手压在吴铮的手上,背对着十指交扣。

吴铮知道自己已经喝得太多。他还想喝,以为自己还能喝,酒到唇边,却发现一点都喝不下。

他听见钟不惑给自己添酒。酒是一束月光,融入清潭。少年是有心的,一柄锐利,光亮,伤人的心。

吴铮松开了手。十年的光阴在他的脸与他的心上流过,未能减损分毫他的天真。他总是放手:“我……”喝多了。

齐彭殇抓住他的手腕:“吴导现在走,就是不给大家面子了。”

钟不惑在桌下按住他的膝盖,安静看他。

吴铮才发现他是入了一个网,进了一个局,长相甜美的当诱饵,身强体壮的一击毙命,狼和狈从小就会如此狩猎,习以为常。

齐彭殇端起那杯斟满的酒。酒已满得快要溢出,却因表面张力,膨成一块圆融的月光曲奇:“再喝点吧。”

玻璃杯按在齿间,酒顺着他的唇角下流沾湿胸口。大家都在笑,为什么笑呢?说着“喝点喝点。”或者“吴导喝醉了。”这样的话。难不成酒精真是一面照妖镜,扭曲他们的影像灵魂?

钟不惑的吻落在他的唇边,隔着玻璃杯和酒。这少年会是一条狗吗?还是一匹狼。少年的双手压在他的肩,贪醉般饮他唇下流出的玉露琼浆。

“别闹了。”齐彭殇笑,酒杯就直直地,落在桌面上:“饭就吃到这吧。”

齐彭殇拽起吴铮的手腕,另一只插在风衣口袋,仿佛他本就带着吴铮来,也要带他走。他的私有物,他的爱宠。

钟不惑跟在后面,安安静静带上门。

亮着温暖灯光,铺着厚厚地毯的走道,每一步都像走在云上。沉重的大门隔绝所有声响,他像被压解犯人一样,被推入电梯间。

“你牵了那么久。让我抱。”钟不惑说。

齐彭殇松开手,钟不惑揽住吴铮的腰,把吴铮压在电梯的镜面上。

像大型犬。

吴铮不喜欢大型犬。他怕狗。怕狗咬。钟不惑浓密的发和温热的风,抱住他时不断收紧的手,像孩子得到了一颗糖。

“哥哥。我好喜欢你。”钟不惑微凉的眼眸,眼里有段月光。一个如月光般,清冷,冰凉的少年。神明在上,他所要的,都要取得。

吴铮终于明白。这少年不是齐彭殇的情人。这少年是齐彭殇的合谋。


隔着一寸屏幕,一面玻璃。大雨前的闷热天气,少年和哥哥盘坐在电视前看电视上的男人被捕入狱。

哥哥每次放假都来,不是看他,是看他爸爸在不在。

他一直知道。他只是不说。

医生说他有自闭症。在他们还没弄明白自闭症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少年就已经明白了。世界是一堆奇奇怪怪的肥皂泡,漂亮的衣服,好吃的东西,都像肥皂泡一样,拿到手就消失不见。所以少年从来不想要什么,他隔着一层玻璃,静静地看。

发生在身边的每件事都像电视里那些画面一样遥不可闻。但相应的,电视里发生的那些事,也像在身边一样休戚与共。

“他好像小鹿阿姨。”少年说。小鹿阿姨是住在楼下的女邻居,别人说,她和很多政客有染,难解难分。她总穿一身白裙,或是一身素旗袍,眼底忧郁多情像一束花。

“我喜欢他。”少年接着说,“要是我看到他。他就是我的了。”

十年前在电视机前,齐彭殇对寡言少年的怪诞言辞保持沉默。十年后,当他隔着玻璃看见那个人笨拙地蜷缩在咖啡桌前,他就了然。

从小他们就说齐彭殇和钟不惑的关系很好,像亲兄弟一样。

亲兄弟吗?所以,在共享了一部影片,一张餐桌,和一间房后,也共享了彼此品味。

当钟不惑把吴铮按坐在床上深吻时,齐彭殇随手解下领带挂在衣架:“别太过分。我先洗澡。”他稳定的声,凉薄的眼,仿佛这般做过千百次且习以为常。

不过是三人行,对这个圈子,习以为常乃至无趣。他们有很多钱,很多时间,纵情享乐,因此就有了很多情人,和很多掠影浮光。

吴铮一直在看钟不惑背后的墙板,细腻的木质墙板镂空刻画出一整面的精细木雕,画的景他认不出来,不知是哪里的山石松树。

很好看,很有中式风韵,很有钱。

他们随便看上谁都不奇怪。因为你不能问狗它为什么咬自己一口。少年的手从衣下伸入他的侧腰,热烈地汲取他的温度,然后,迫不及待地拽开衬衫,纽扣崩断。

钟不惑放开了他的唇,向下,轻咬他的侧脸。钟不惑毛茸茸的头发搔着他的脸,发间充盈着一股柠檬与鼠尾草的轻盈。

孩童般纯真又轻盈的笑声从少年唇畔溜出:“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他清凉的瞳仁如此明亮,世上所有好的事物都供奉到他面前,任他挑选。他从来没有求不得,也没有憎恶会,他的眼睛比玻璃球还透亮,比琉璃神像更无情。

吴铮呆麻地看少年,企图从少年无瑕的脸上找出丁点罪恶。很遗憾,他失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他抽了很多年的劣质烟,一天半包:“说什么?”

“你不知道说什么吗?那说你喜欢我吧!”

吴铮还是不答。他静默地看,是那位诗人,看台上的她出演温柔。她把她的一腔温柔都拥抱给事业,这五光十色的夜上海。他把他的生命永远留在她的歌中。

“你生气了吗?”钟不惑的手捧起吴铮的脸:“你不要生气。我真的很喜欢你。希望你也喜欢我。”他微凉的指尖搭在吴铮的脸上,像玉石。微凉的,细腻的,形态几近完美的触觉。他靠近,抱住吴铮,像拥抱整个世界:“我抱抱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吴铮没有伸手。他觉得好无趣,好无聊,演员和骗子,资本家和狼。每当痛苦的时候,他就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爱,也没有那么多的恨。别把你的真心托付给那些漂亮的,聪明的,引人注目的假人。他们只会把你的真心撕个粉碎,嘲笑你的愚笨。


钟不惑抱了很久。久到吴铮已经觉得困倦。齐彭殇走出门随手把浴巾搭在钟不惑头上,语气宠溺得对待幼弟:“去洗澡吧。”

钟不惑说:“可他还在生我的气。”

“去洗澡吧。”齐彭殇重复一遍,“我和吴先生谈谈。好不好?”

钟不惑放开吴铮,用手把浴巾拽下,浴巾落到肩头。他不确定地盯着齐彭殇,眼神可怜得小狗。

“快去。我不做什么。”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齐彭殇穿一身灰色浴衣,腰带随手系成一个活扣。他肯定经常健身,一丝不苟的西装下没有一分赘肉,就像所有故事里那些精致体面的企业家。

“小钟是我弟弟。我爷爷和他爸爸关系很好。”齐彭殇这样说,“他从小就有一点怪。你不要介意。”

齐彭殇坐在吴铮旁边,柔软的床垫陷下。他握住吴铮的手。齐彭殇的手很烫,手心厚实:“我很抱歉。”

他把所有的罪都归于钟不惑一人头上,又露出足够体面的微笑:“您有什么要求,我们都能满足。”

这多像张犬牙龇互的大口。谁若与虎谋皮,就是自寻死路。

吴铮说:“我想走。”

他总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说最稚气的话,稚拙得像他当年在法庭上的狼狈辩护。

齐彭殇松开他手:“如果您真的想走。那就走吧。”

吴铮呆愣地看向对面的雕花木板墙。他被魔鬼驱使般,向门外走去,毫无阻碍地按亮电梯。

这趟电梯不走别人,直通一楼。他在一楼和那些酩酊大醉又花团锦簇的人打了照面。

那些人看他。

“哎呀这不是吴导嘛。”

“帮我跟齐总带个好啊。哈哈哈。”

“这么晚到哪去啊?”

“委屈啦?诶呦喂。别这副脸色啊。”

在他们眼中。他又是谁?谁的情人,谁的所有物,或是谁的狗。

他温柔地向夜风中走去,不沾一点繁华。他知道,他不属于这光,这影,这人间。他点起一支捏皱的烟,吐出一缕青丝。他走到自己的车边,才发现自己的车胎被人扎破了,白色的车上凌厉地刮出几条醉酒印痕。

他知道他失去了什么。原来他不是诗人。他是台上歌妓,轻轻地,拨弄琴弦,卖弄风流。

他们说她是老板的人。是少爷的人。是军阀的人。是诗人的人。独独。不是她自己的人。


“我送您回家吧。”齐彭殇又这样说。他已换上一身简单的衬衫,外搭长款风衣,总是打扮得很文雅。钟不惑坐在后座,撑着头看窗外流光。不明白的人,一定觉得他有很多故事,路过人间。

“真是抱歉。我送您辆车吧。”齐彭殇微笑着说。他戴眼镜笑起来的模样像狐吐人言。

吴铮靠在副驾驶座,冷泠泠地看窗外。安全带像根绳,将他捆缚。

“真对不起。今天有点喝多了。”他这样说着,却在开车:“我和小钟都很喜欢您。小钟,是吧?”

少年直起身,正襟危坐,“嗯”了一声。

第三次路过西直门桥时,吴铮终于说:“你带我去哪?”

齐彭殇轻笑一声:“哦?迷路了。”

吴铮说:“带我回去吧。”车窗倒映出他疲惫眼神和一寸侧颈。他已厌倦猫捉老鼠的游戏:“到你那去。你们这样真来假去,人五人六的多没意思。反正。你们也没把我当个人。”

他说的台词多好。多精湛。比当年她说得还好。人人都说她是个婊子,她说婊子的话儿还要立牌坊。

她打动谁没有?除了她自己。

齐彭殇说:“您说得不对。我不但把您当人,还当成天底下第一好的人。”

吴铮笑笑。并不信。


齐彭殇去的是自己家。一栋顶楼平层,交通便利。这里有很大的落地窗和很现代风的装修,黑白格调的装饰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淡漠。仿佛这里的人从不生活,只是活着。

齐彭殇又问了他一遍:“您有什么要求吗?”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吴铮抬头,看这栋灯火通明的房,又看窗外灯火。站在这里,像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高处不胜寒。

吴铮说:“你把这套房给我吧。”

开玩笑的。

齐彭殇说:“好。”

吴铮并不信。

齐彭殇把钥匙递给他:“除了我,只有小钟和物业有钥匙。我这套给你。过户的事,明天我再去办,税我帮你缴。”

吴铮接过,无所谓地装进口袋:“谢了。”和那包揉皱的烟装在一起。

“不谢。”齐彭殇微笑看他:“我们是等价交换。”

钟不惑牵吴铮的手,让他走进来:“你看,终于到家啦。这里是齐哥的房间,这是我的。齐哥把房送给你,你还会不会让我在这住?”

原来本就打算带他回家。让他走,不过说说而已。

吴铮强笑一下。钟不惑立刻抱住他,亲他的侧脸:“我就知道你会让我在这住。你真好。”

钟不惑把他领到房间:“你喜欢我的房间一点,还是齐哥的?还是我的房间好一点吧。”

这是一个空旷的,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房间,踏过黑色阶梯,位于复式二楼。这房间除去整片的奢侈品展架和衣柜,没有多少生活用品,也无个人信息,干净得像是酒店。少年脱下衣服。他有纤长的肩颈与腰线,骨骼纯粹。

吴铮攥紧了被单,僵硬地扭头垂眸,对着被单上的一块褶皱发呆。他听见齐彭殇也进来,笑着说:“你怎么衣服都不穿?像什么样。”

齐彭殇的手伸到他的眼前,像要邀他共舞:“您要是紧张。就把自己完全交给我。”

吴铮对着这手发了会呆。终于。他牵上齐彭殇的手。这很赚。不是吗?

真的吗?

齐彭殇按灭了灯。


吴铮睡醒来是在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更有生活气息,书架和写字台,还有小客厅。一组楼梯通往顶楼的空中花园。他觉得一点劲都使不上,被子里太暖。有人坐在前面的小客厅看电影,男女主角对白落俗。他觉得头疼,想努力把被子掀开。

吧嗒吧嗒的拖鞋声踩在木地板:“哥哥。”钟不惑凑过来,给他一吻。他忍不住瑟缩。这只是个早安吻,蜻蜓点水。

“你身上好烫。你不舒服吗?”少年走到门边:“齐哥。哥哥醒了。”

齐彭殇摸一下他的前额:“我找医生来可以吗?还是我去咨询医生开药。”

“……开药吧。”

“好。吃点东西吗?”

吴铮摇头。

齐彭殇走出门打电话,少年趴在他的床边,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唇,眼底光影闪烁。吴铮想离开这指尖,少年主动松开了手:“齐哥不让我碰你。”

齐彭殇把吴铮扶起来靠在床头,吴铮发现投影屏上在放《情花》。歌妓靠在雨中墙边,头发散乱,旗袍撕扯,冷眼看向诗人:“我就是这么个人?怎么样。”

“您再躺会。或者我把床支起来。您看吗?”

吴铮点头。原来这张床下有一个调节绞架,可以把上半部支撑起来看电视。多好的设计。

“我给税务局打电话,让他们来这边确认房产继承。走流程可能有几天,我会催他们。”

于是漠然签几个看都不想看的文件,吴铮懒得看。就算是什么器官交易——自己浑身上下从没有什么真正属于自己。

即便如此,齐彭殇依然不厌其烦地提醒他哪些条款要注意,哪里要额外确认。

信守承诺是好品德。可以成为齐彭殇肩上又一个勋章。

晚餐是青菜粥,粥的暖香从厨房传出,慢慢溢散。吴铮中间睡了一觉,醒来又是夜晚,投影屏上电影已经播到很久之前的《羊城往事》。

这部片子拍的时候,吴铮还不是导演,是学徒。当年演这部片子的是影后方汀,她最后一部影片。那时她已有了孩子,听说老公是有名的政客。她雪白皮肤和纯稚眉目总让吴铮觉得熟悉,再细想,恍然大悟。原来少年是她的孩子。

齐彭殇喂他吃粥,每一口都合适,细细吹至温热,再自己浅尝。他想不通齐彭殇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总不能是因为爱情。

“今晚我们不打扰您。早点休息。要留灯吗?”齐彭殇亲吻过他的前额,帮他放下床垫,“灯是声控的。您可以开。”

齐彭殇走开,催促钟不惑:“别看了。回你房间睡觉。”

钟不惑跑过来抱他的肩,用力吻他的唇:“哥哥晚安!”

终于,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昏暗下来。他摸索着下床,坐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蜷起腿。这地方真高,真大,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来这么高的地方。他本是山林野鹤,猝不及防,带到人间。


吴铮回片场的第一天,开的是新车。如齐彭殇所说,送给他一辆车。钟不惑坐在他的副驾驶,打扮体面得像他的情人,乖戾无辜又澄澈。此后多年都有人以为钟不惑是他的情人,毕竟少年坐在谁的车上,都像情人。

情人多好。总是被爱。

吴铮不在状态,总是愣神,莫名其妙的时候卡了帧。一场戏,卡了十来次,

大家都很沮丧,吴铮也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失掉了一些拍戏的聪明。

即便没人言语,吴铮也觉得大家都在议论,叽叽喳喳不停,如芒在背。

钟不惑坐在他身边,大胆地把头靠在他肩上:“哥哥。你还不舒服吗?”他微凉的手把吴铮手整个儿握住,摩擦着取暖:“你冷吗?”

吴铮余光打量着周围人,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没事。”

“哥哥。我们回家吧。你脸色好难看。”

“不用。”


今天钟不惑没有戏,拍一些配角的零碎片段,也算顺利。晚上有场夜戏,天气很好,万里无云,齐彭殇来探班,还是坐在后面,默默地看。

傍晚的戏结束,剧组工作人员吃饭休息,齐彭殇也坐过来:“您不去吃饭吗?”

齐彭殇裁剪体面的长裤,坐在折叠椅上膝盖微曲,像是演员,听他讲戏。

吴铮摇头。齐彭殇问询的目光还停在他脸上,他固执地扭开:“等会。”他想他其实没必要怕齐彭殇:“不想吃。”

“你想吃什么吗?我叫人送。”

“不。”

齐彭殇顿一下,又扬起温和语调:“您不想吃,我不会强迫您的。只是还请您保重身体。”他温热双手拢住吴铮冰冷的手:“今天辛苦了。”

齐彭殇给吴铮从隔壁组拿来温热的茶,牛奶玫瑰还有覆盆子。隔壁组的女主角来和齐彭殇打招呼,是熟人。吴铮识趣走开。那女孩听说背景深厚,不是他这种闲人可比。

“齐总怎么有空来?看小钟?”女孩低头吸电子烟,白亮亮的后背像太阳的反光板。她死活要进娱乐圈,和家里大吵一架,吵到断绝父女关系。从练习生到女星,三年间她没有回过一次家,老头子那个人,还真狠心。

白苏款款走上前来,吐出那口电子烟。她一直走的是清纯路线,谁料到她还有这么一面。她柔软的手搭在齐彭殇的肩上,目光流离,仿佛人间灯火,在她眼中,在齐彭殇脸上,一一划过。

齐彭殇温和地低头看她,她扬起一个笑:“到我车上坐坐?”

“不了。”齐彭殇说。

白苏往吴铮的背影看一眼:“你跟钟不惑,是不是真的?”

齐彭殇笑而不答。

白苏放开他的脖子,对他笑笑,提起长裙做了一个曲膝礼:“晚安。”


回去的路上灯火流离,齐彭殇开车。钟不惑问:“你来干什么?”

齐彭殇笑着说:“我没钥匙。”

齐彭殇平日里嘴角总在笑,但只有很少数时候,他的眼睛才是笑的。笑起来眼尾带纹,微微上翘,像只狐狸。

吴铮在车座上浅睡一觉,不知是因为今天的事太忙太多,还是喝了牛奶。梦里零零碎碎的光和影,手和温度,齐彭殇站在那里和他相贴的女孩。突然,他被从梦中提拉起来,齐彭殇拍他的肩:“醒醒。到家了。”

家?这个词真怪。

这不是他的家。

“您今晚没吃饭,要吃点夜宵吗?”齐彭殇总这么体贴。

吴铮走到大的那间客房:“我先休息了。”

他坐在床边发呆。过了会,想起要洗脸。于是呆笨地洗了个脸,冲了个凉,换身宽松衣服。

中央空调早就打开,并不冷。他看向镜中人时,有些不敢相认。上一次有这种心情,是被告上法庭,出席的那个早晨。

他觉得自己老了笨了,或者总这么笨,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就只剩下唯象的无意义片段存在脑里。

门被敲响,吴铮没有应答。有时候他希望,有些事情只要装死不去处理,它们就会自己过去——并没有。

齐彭殇开门走进来:“我看您心情不太好。小钟今天给您惹麻烦了吗?”

“没有。”

齐彭殇走近来,把他抱进怀里。这时他才切切实实记起被他已然忘记,塞到犄角旮旯里的事儿:他是齐彭殇的情人。

齐彭殇个子很高,可以把他像掌上玲珑一样整个抱住:“我和白苏不熟。她来打个招呼。”

为什么说这个?还是说齐彭殇真是狐狸,有心七窍玲珑。

齐彭殇低头吻他的唇,把他整个抱起来,坐在洗手台上:“哥哥还欠我一次。”

像在商会餐桌上说了一句俏皮话,他独自微笑,无人附和。他解开吴铮裤子上的纽扣,吴铮的背贴上镜面。


吴铮这晚睡得很沉,第二天却醒得很早。天还蒙蒙亮,客厅的灯已然亮起,钟不惑蜷坐在沙发上发呆。听见吴铮门响,他立刻跳起来抱住吴铮:“哥哥早上好!”

少年眨眨眼,露出一个看起来很聪明的笑:“今天是我第一个和哥哥说早上好!”

吴铮摸到钟不惑蓬松的发,钟不惑立刻低下头,少年气息混合水生香调:“要亲。”

吴铮抬头吻他,少年猛然扼住吴铮的腰,几近弯折,吴铮拍少年的背:“嗯——”深吻放开,吴铮深吸几口气,理清话头:“又没不让你亲。别那么急。”

“那我还要亲!”钟不惑立刻说,“哥哥亲我吧。”

吴铮真吻上钟不惑的薄唇,细细厮磨,片刻,他探入舌。钟不惑直绷绷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却很聪明地探入吴铮上衣,从腰向上。

吴铮松开他,轻拍一下少年的手:“别闹。”

吴铮坐到沙发上去,正巧有人敲门,是阿姨来做饭。钟不惑抢先介绍:“王阿姨,这是我哥哥。”他抱吴铮的肩,吴铮颇为尴尬:“松开。”

钟不惑乖乖松开,站在一边。

“您是……”

“我叫吴铮。”吴铮先一步伸出手,王阿姨只给他鞠躬:“我是王萍。吴先生,您叫我王阿姨就行。”于是询问:“小钟先生今天早上吃点什么?齐先生在这边吗?”

“齐哥还没起来。哥哥说吧,哥哥吃什么?”

吴铮想不出什么创意,于是说:“皮蛋瘦肉粥。”

“菜和点心水果,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

王阿姨做饭,吴铮坐在沙发上,钟不惑靠在他肩上掰他的手指玩:“哥哥。你昨晚上,齐哥跟你做什么了?”

吴铮一手摸着他的卷发:“想知道?”

“嗯!”

“不告诉你。”吴铮垂下眼眸时有一个笑,他太少笑,叫人贪吻。

钟不惑勾住他的脖子,吻走他的笑,像叼走一块蜜糖:“哥哥。告诉我嘛。好不好嘛?”

少年抓着他的手撒娇取乐,厨房里哒哒哒的切菜声像秒针分毫不差。吴铮说:“别玩了。有人在呢。”

“王阿姨?她又没有关系。”少年漂亮面容,诚挚双眼,难道他曾带过无数人来纵情狂欢,以至佣人习以为常。

“坐好。”吴铮提醒他。

客厅面对一个三面窗的会客厨房一体空间,窗帘半拉,在这里能看见太阳一点点升起来,照在钢琴上。

吴铮想,为什么这个房子到处都是黑白灰,除了黑白灰找不到它色?难道这就是所谓设计?墙角那架钢琴看起来许久无人弹奏,和这栋房般,光鲜落寞。

客厅有一整面墙的书柜,都是真书,玻璃柜中封存严整,像块标本。软和的白色皮质沙发上看不见一丝污点,叫人怀疑这里从前是不是真住过人。

吴铮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簇新的书——只是书侧页发黄。出版日期写着1987,翻开崭新平整,从未有人阅读。

“哥哥喜欢看书?”钟不惑雪白的手伸在书页上。书中不一定有黄金屋颜如玉,但总有人在黄金屋中,颜如玉旁读书。

“还好。”

“我不会念书。我考不好。”少年好像很沮丧。他站起来,雪白的脚踩在地毯上:“哥哥肯定是很有文化的人吧。”少年几分忸怩地把双手背在身后:“我不喜欢书。我要他们都不在我面前看书。”

吴铮手指夹在书间,看向钟不惑。少年茫然看向他,看向他膝上的书。

吴铮说:“过来。”

少年走过来,坐到他身旁。

吴铮摊开书:“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少年点头。

于是吴铮温和的语调,念起这个年久的故事。

齐彭殇六点半起床,穿一身灰色的休闲装,向吴铮打个招呼:“哥。早上好。”

吴铮中断念书:“早上好。”

为什么齐彭殇能这么熟练地叫他哥。叫人困惑。

齐彭殇径直走到厨房里去:“王阿姨。”

这个家平时都不声不响,两个人各干各的事,王阿姨来了,做饭,打扫卫生,走了。她是那种热情好客的北方女人,不喜欢这么没人情味的家。齐彭殇很好说话,做事道义,家里事不多还工资丰厚,是为此,王阿姨才没有辞职。

“哦。齐先生起来了啊。你们家今天来客。”王阿姨给他端了盆果切:“先做好的。饿了您吃点垫垫肚子。”

齐彭殇坐在吧台前往客厅看,吴铮双腿曲起来踩在沙发上念书,钟不惑抱着他的手臂靠他的肩,眼睛亮亮地看。

“不是客。是我们家户主。”齐彭殇说。

王阿姨答应:“哦。那他以后也住这?”

“嗯。要是您嫌麻烦,工资可以加。”

“那不用。您这事本来就少,再加人家说我不道义哦。”王阿姨一摆手:“我可不是那小气人。”

齐彭殇把果切端到藤质茶几上:“哥吃一点吗?我给您倒水。”

吴铮的书放在膝上,有美人,又有,有权有势的人,都簇拥着他。他想来,一定是个让人爱的人。


吴铮突然放缓拍摄进度,来回换角,又废掉之前一半的片段。有人骂他,有人笑他,花那么多功夫,那么多钱,拍一部文艺片,得不偿失。这么长的时间,得错过多少奖,多少票房,多少钱。

吴铮不太在乎。他晓得他已经有了很多钱,可以去拍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电影。这些钱无所谓回报,只是为博人一笑,双手奉送。

有人爱有人捧的那些演员,拼了命在这被人捧的几年从对方身上榨出最多钱,最多的资源,好让自己以后一辈子吃饭花钱不愁。他们总要提心吊胆,唯恐一年半载——又或许明天。就失掉现有的一切。

但这种被人捧的感觉又是最好的。有很多钱,很多闲,和天上掉馅饼相差不离,好像自己真是影后天王,一吻倾国。

隔壁组换到第三波,换来吴铮的熟人。很有名的导演,很美的女人。张导说来来来,大家一起吃个饭。饭桌上吴铮与她对面,只余浅漠。

那个双麻花辫的女孩。那位倾城之恋的歌妓。好巧。她还是拍的民国片。只是成了军阀太太。

“哎呀,吴导,这么长时间没见您,当年我们都是看您的电影长大的。来,喝点酒。”这就是胡说了。明明都是一代人。只不过如今一个知名大导,一个有了前科。

“我不喝酒。”吴铮垂下眼眸。按住杯口。有权有势,有人撑腰的时候,连狗都要叫几声,何况是人。

张导的手停在半空。

她。她妩媚,悲伤的眼神,落在吴铮脸上,好像她还是当年那个姑娘,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张导。吴导不喝,我替他喝。”

一杯酒下肚,她盈盈双眸,有如含泪,却露出一个笑,酒杯反倒。

酒已空了。

吴铮自己离席:“我吃不下。先走了。”

钟不惑给他拿外套。厚重的地毯隐去脚步,电梯还未合上一只纤细的手抢入,这样危险。

两厢对望。她说:“不是我自愿的。”

钟不惑按亮合门键。吴铮说:“谢谢你。”


电影拍了很久,久到黑白灰的房间新扔了一堆娃娃玩偶,书柜里的旧书被读到第二排。娃娃是齐彭殇夹的,游乐园两块一个币的夹娃娃游戏,齐彭殇夹了很多只戴蝴蝶结的兔子。店员小姐非要给钟不惑拍照,少年抱着等身熊呆呆看向镜头。这张照片被吴铮洗出来放在客厅置物架。

置物架是新买的,上面乱糟糟放了一堆有的没的杂物,旁边很庸俗的相片墙,挂着廉价彩灯和拍立得。

吴铮以前不喜欢拍照。他不上相。现在拍很多照,是想留下些什么。

他晓得自己今后会怀念如今。

电影上映正是暑假,首映那天只有齐彭殇一个人去看。吴铮说看吐了,带钟不惑去宠物市场买回一只狗,名字叫飞白。简称大白。

齐彭殇说拍得很好,于是花了大笔钱去宣传造势。虽说文艺片依旧票房不俗,奖和提名拿了很多。

比当年的《情花》还多。

吴铮觉得这部并没有《情花》拍的好。只是当年他没现在这么有钱。钟不惑的演技不算精湛,甚至稚拙,吴铮花大量时间去打磨他的镜头,刻画他的神态——他长了一张好脸。不论多近多刁钻的视角都好看。但吴铮要的不是好看,是有神。这部片子拍完吴铮就说,不要再让小钟拍戏了。不合适。齐彭殇很同意。

十年积攒下的遗憾未完,第二部片子又紧锣密鼓地提上日程。女主角汪晓瑜要找一个性感丰满的女人,娱乐圈从不缺艳星。

面试来的,还有齐彭殇推荐来的几个,都不满意。从前认识的,说是老朋友的,都来走动,名片递过满满一沓。

吴铮为了他的女主角出席各个饭局,从洗手间出门,镜前一个女人盯着他。

“这是男卫生间。”吴铮提醒她。

女人,不,应该是女孩。看得出来她年轻,只是长得高。她并不丰满,骨骼几分锐利。不是上相的饱满的鹅蛋脸,是张尖锐的小脸。

“你好。吴导。介绍一下我自己。华影杜天心。我想要您那个角色,杜若蘅,考虑一下我吧。”她指尖的香水味,刻意坐上洗手台露出的事业线,还有矫揉造作的红指尖,故意抚在胸前。

吴铮听说过她。三年前出道的小花,黑料不少,但黑红又怎么不是红。她演技也还过得去,只是拿的都是正派角色,戏里戏外反差太大,演起来像白莲花,路人缘不佳。

这姑娘碰上了个不怎么样的经纪人。运道不好。她求的这个角色也不好。杜若蘅是女二,出身世家大族的小女,掌上明珠,性格天真坚韧,冰雪聪明。

她举手投足的世俗气太重,五官太凌。

“不必了。”吴铮客气地拒绝,后退半步离开洗手台,往门外走。

一阵浓烈香风,她紧紧抱住他:“拜托你了。考虑一下人家嘛。”她没有丝毫犹豫,顺滑地脱口而出。她温柔的胸紧贴吴铮的背,甚至能感觉到她乳前凸起和柔软前胸。

“小姑娘。真的不行。”吴铮给了她劝告:“你不适合。去试试别的角色吧。”

女孩放开他,他回头审视女孩,女孩立刻脱下短外套,挽在臂弯,展示她性感身材。

她没穿内衣。

她尖尖的下颌,乌青眼圈,还有眼里锐利光华。她的肋下有一块模糊的黑色纹身印,是谁在她身上刻画名字,又被愤然抹去。

吴铮躲开视线:“你真想。去面女主吧。”

杜天心一愣,欣喜若狂,艳红的指甲伸出,吴铮摇头后退:“就这样。”匆匆离场。

吴铮一个人开车回家,路上买了钟不惑喜欢的泡泡馄饨。一点小雨落在他的肩上,进门时钟不惑给他热烈拥抱:“哥哥身上有香水味。”

吴铮知道不好。那孩子警觉眼神和嫉妒脸色:“哥哥跟谁见面了?”

钟不惑的手不由分说拽开他的衬衫,审视猎物一样逐一审视他的身体:“哥哥跟她亲了吗?那个女的。”

“没有。”吴铮说,“别闹了。给你带了馄饨。”

“不。哥哥是我的。”

脊背贴在冰凉的玻璃门,门上花纹膈应脊背,吴铮揽住钟不惑的头发,从善如流地抬起腿,让钟不惑吻他。

“一会再弄。馄饨要凉了。”

“那哥哥喂我吃好了。”钟不惑把他抱起来,走向有整面落地窗的餐桌。

餐桌上的花瓶和调料盒是吴铮买的,大白摇着尾巴一路跟。大白很喜欢吴铮,很怕钟不惑。钟不惑在的时候,它就垂头丧气地蹲在一个角落。一旦吴铮来了,它又小人得势,摇着尾巴扑过来,发出呜呜的叫,和钟不惑抢占地盘。

钟不惑把吴铮放在餐桌上。

一直提着的馄饨放在手边,吴铮解开袋子,用勺子舀起一只馄饨吹。

吴铮把馄饨含在嘴里,低头去吻钟不惑。他觉得自己做这个动作应该没什么美感,但他忘记他是导演,也是编剧,他有一双多情眼睛,比所有人都演得好,演得精。

那是他的故事。

他的脚趾踩在椅子边缘,钟不惑的大腿中间,他把馄饨喂给钟不惑就立刻分开,塑料勺放在唇边,咬进一半。他轻轻地笑。

“好吃吗?”他说。

他就是汪晓瑜,他就是情花里的歌妓,他是他笔下每一个人。他是艳俗,也是清雅。他是红尘,又是脱尘。

大白蹲在脚下呜呜地叫,钟不惑的清澈双眼倒映出他逆光身影:“还要。”

齐彭殇回来,也过来坐下,顺手把沙发上的睡袍披在吴铮肩上,中央空调调高几度:“不怕感冒。”

碗里还剩下最后一只馄饨,吴铮含在口中,喂给齐彭殇。他手按在齐彭殇肩上,接吻时双目微合。齐彭殇扣住他的手腕,与他唇舌交缠。那枚馄饨已经泡得太久,松散易碎,鲜肉和盐的朴素香气,还有唇齿纠葛的怪异混合。

良久齐彭殇才让他放开唇,他笑着揉乱齐彭殇的发:“今天怎么了?”

齐彭殇心情不好。他感觉得出来。齐彭殇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笑,只是话少,有点沉闷。

“没事。”齐彭殇抱住他的腰,安静地把脸贴在吴铮腰上。吴铮想安慰,才发现无从下口。他不清楚齐彭殇的朋友,不知道齐彭殇的工作,想不到齐彭殇会为什么事情苦恼忧郁,在乎什么人,有过什么样的过往。

他一向不问。把自己当做外人。

他害怕是自己和齐彭殇的关系。妨碍了齐彭殇。毕竟,情人和婚姻,那不一样,且二者冲突。娱乐圈总能听说这样那样传闻。

“齐哥。你别难过。”连钟不惑都感觉到齐彭殇不开心,轻扯齐彭殇衣袖。

吴铮拍齐彭殇的背:“出什么事了?”

“没事。”良久。齐彭殇说:“和朋友吵了一架。”

“为什么吵架?”钟不惑问。少年意识不到伤人,才最是伤人。

齐彭殇不答,推开吴铮:“没事。我去洗个澡。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

齐彭殇帮吴铮把衣服穿好,腰带系成一个活扣。公寓的卫生间宽敞,吴铮推门进去,齐彭殇坐在三角浴缸发呆。

吴铮坐到浴缸边:“事很严重吗?”

“不。没事。”齐彭殇拿起他的系带:“您来是什么意思?我在洗澡。”

吴铮俯身双手揽住齐彭殇的脸,吻齐彭殇的唇,帮他把眼镜放到一边:“你怎么洗澡还戴眼镜?”

除去眼镜,齐彭殇的眼镜多了些凌厉:“近视。”

吴铮给他一个深吻。

吴铮坐在浴缸侧,齐彭殇揽住他的腰,把他一下带入水里:“哥哥现在腰不疼了?”

“痛得要死。”吴铮拍了拍他的脸,“我们家哪个小朋友在这里愁眉苦脸的啊。”

不自觉就说了我们家。听起来有点蠢。齐彭殇眼睛弯着笑,像小狐狸:“是齐彭殇。”不适合装可爱,而是的确很可爱。

吴铮抱着他的肩:“你别压力太大了。”

“嗯。”齐彭殇沉默半晌,“哥哥真喜欢我们吗?”没戴眼睛的双眼显出一丝迷惘:“您不要骗我。我总是信您。就算您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吴铮轻轻抱住齐彭殇的脖子,把齐彭殇抱进自己怀里:“傻子。我爱你。”

“您会离开这吗?”齐彭殇握着他的手腕,拇指在他手腕内侧脉搏处摩挲:“您会不会不要我们,自己走了?”

“不会。不会的。”吴铮不知道齐彭殇为什么这样说。这么低落,又这么可怜。在谁眼里都应有尽有的一个人,怎么会像小狗一样求人。

“要是我做了对不起哥的事。哥会怪我吗?”

吴铮收束了情绪:“你在说什么?”

齐彭殇没说话。吴铮反抓住他的手:“我问你在说什么?说清楚。”

吴铮觉得自己并不聪明,也不灵敏。但也不算傻。这些天见过的老友,听到的闲谈,齐彭殇一反常态的倾诉欲,好像都对什么欲盖弥彰。

“哥。对不起。”

“别莫名其妙地就道歉。”

“当年害哥的人。是我。”

他还是说出。高秋,那个疯女人,她威胁要把当年所有的事和盘托出,给吴铮——让你的好哥哥看看,你是什么畜生。

既然如此,不如他亲口告诉。

那是一场酒局。喝酒的有三个人。齐家的少爷,高家的小姐,还有刚刚回国的老总。老总说看吴铮早就不爽,什么傻逼导演换掉他的掌上明珠。不行你们年轻人主意多,你们给我想个法儿。谁想出来这投资给谁。

老总说话的,是装醉。听话的,却是真听。谁都想不到温吞吞的齐彭殇想出的法儿那么绝,那么毒,高秋说:“人家说我是条毒蛇。齐彭殇,我看你才是。”

吴铮的手重重一顿。齐彭殇松开了手:“哥生气了的话。就走吧。”

吴铮真的走了,睡衣从水里拖出哗啦啦一片声。

那天晚上吴铮没能睡着。

说原谅是假。不原谅也是假。

害你是真。爱你也是真。

吴铮不知道自己是眷恋被爱。还是眷恋这里的钱,高高在上,酒色荣华。第二天很早,他就开车去了公司。

今天他来得好早,三两个艺人顶着晨光出来,见了他微笑点头,体面得仿佛从未熬过夜:“吴导好。”

吴铮点一点头,也露出世故神情。

吴铮在办公室修缮剧本,改换几个字眼的台词。办公室够大,晚上他可以直接睡在沙发。

很晚公司也是有人的,钟不惑来找他,敲门,他没有开,假装没人。陆陆续续有人来敲门,帮钟不惑劝他,说:什么事开门说。怎么把人关外面。吴导别这么大脾气。

他打开门,看见钟不惑抱着膝盖坐在门口,像条没人要的小狗。

“你怎么在这?”

“哥哥为什么不回家?”

“你回去吧。”

“不。”

眼看要吵起来,隔壁办公室的姐姐说:“吴导向来好脾气的人,今儿怎么了?你们俩要不然各退一步,吴导,他年纪小,您别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也不好看啊。走走走,进去说。”

其实这件事,本就不干钟不惑什么事。

吴铮想到这,还是心软:“我和你齐哥出了点事。我先不回去了。”顺手带上房门,隔绝了大家听八卦的心。

“那我能留在哥哥这吗?”

“不行。这怎么住?你回去。”

“那我另外找一间房,哥哥和我一起住。”

“不行。你回去。”

吴铮要撵他,恰巧有人敲门,温柔的声音清澈见底:“吴老师好。我是苗染。”

苗染可算当下最有实力的女演员之一,长相清澈纯真,台词清晰,做派一流,六岁就开始作为童星演戏,还是正正经经的科班出身。吴铮在她面前没什么资本摆架子,叮嘱了钟不惑:“我有工作。一会说。”这便打开门来:“请进。”

两人打过招呼,苗染把盈盈目光投向钟不惑:“哇。小弟弟,你比屏幕上还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她热情开场,钟不惑却把头扭开。吴铮连忙解释:“他个性不太好。这回来找我玩的。他要退圈了,过段时间可能就宣布消息。”

“退圈!好可惜啊。”苗染的眉适时轻皱,一点也不惹人嫌,俏皮可爱。

“嗯。苗小姐坐吧。你觉得这个角色怎么样?”

“我觉得吴老师的角色一直都很好!但好像和我另外一部戏的档期有些冲突……我还是很喜欢吴老师的戏!要不是经纪人那边死活说不开……”她冰雪聪明的模样简直像是杜若蘅本人。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诶?等我一个人吗?我这边可能有点慢。”

“多久。”

“可能得半年多一点吧。”

“可以等。”

“啊!太好了!我回去就和经纪人说!吴老师,你等我好消息吧!来都来了,不如我请吴老师吃个饭。本来说要特别跟吴老师道歉,小弟弟也一起来吧。”

“我不去。”吴铮刚站起来,钟不惑却这样说。钟不惑的眼睛像两枚玻璃球,盯着这个外来人:“我不去。哥哥也不要去。”

钟不惑径直走过来扣住吴铮的手。吴铮一时尴尬:“他这孩子,是……”

“我不是小孩。”钟不惑盯着他的脸,“哥哥。我们回家吧。”

那不是我的家。

他对苗染说:“我们走吧。”


饭桌上觥筹交错,他喝了很多,那么多的酒,和那么多笑,他甚至没注钟不惑什么时候离开自己身边。

门被重重踹开,钟不惑的血从额角流了满脸。这么多血,为什么不闭眼呢?万一,血流到眼里,怎么办?

他到底还没有醉死。看见钟不惑的那一刻,他浑身上下的血都冰凉。少年闯入他的怀,他的鼻腔被血腥填满,少年微凉的指尖触碰:“哥哥。我疼。”

吴铮站起来,看向这酒席。温婉的苗染,和面无表情的保安。

苗染说:“吴老师,你喝多了。”

吴铮紧紧抱着钟不惑的脊背,玻璃杯敲碎桌沿:“别过来。”

苗染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吴老师,别弄伤自己了。没事的,你只是喝醉了,好不好?你好好看看——”

吴铮的玻璃碰到自己脖侧,他总算无可奈何:“别过来。不想死人的话。我的命不值钱。齐彭殇也不会放过你们。”

苗染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多美丽,多迷人,又多伤人,她温柔脸颊,气息多娇:“我不怕齐彭殇的。吴老师,您不要冲动。命是您自己的,威胁不到谁。我只是想借这位弟弟一小会儿。不会对他怎么样。您看行不行?”

“不可能的。”吴铮摸着少年单薄的肩,他想是他害了这孩子。那本不该播出的电影,向所有人炫耀他的美貌。

“把他们俩拉开。”苗染轻轻地说。她温柔的唇,开启闭合像一个吻。

钟不惑松开吴铮,那孩子的手拂过他的手臂,捻起玻璃杯的残片。像酒过三巡一个梦魇,残片扎进苗染的脸。那么多血,拳脚相加,他护住少年,挨了很多下,以至掉了一颗牙,吐出一团血。

他不记得那天怎么收场的,是齐彭殇还是谁?只记得地上都是血,苗子染的白裙成了一朵纸染花。血泊是一面镜,他看不太清。他不愿放开钟不惑的手,于是被抱入少年微凉怀抱。

那是他第一次看少年落泪。眼睛睁得那么大,一道冷然泪痕。

他终于闭上双眼:“没事了。”


吴铮的背上缝了三道口,一道五针,一道七针,一道十九针。后脑勺也缝了一道,剃掉两指宽的头发。他觉得这么闹一场自己又老许多,醒来时阳光照满房屋,周围寂寥无人。多落寞。

有人进来,是王阿姨。她看见他醒很惊喜,出去远远叫人。

钟不惑进来,吴铮看见钟不惑的脸上贴着一块纱布,额头上也有一块,像上天摔碎花瓶,稚拙修补,几分滑稽。

你……

想说话,才发现发不出声。钟不惑看他半晌,竟然下泪。

为什么哭?

直到摸到颈上纱布,他才明白一点。他是不是从此以后再不能说话,发出一点声响?他想张嘴,颈部一阵撕裂的疼。

钟不惑在床边坐下,安静地趴在他的身边,像小动物。微凉的指尖整理他的鬓发。多眷恋。

吴铮想用手抚摸这孩子的头,安慰这孩子。但这孩子压住了他的手。他想告诉这孩子没事的,现在没事就好——他说不出。

柔软床铺和温柔阳光,他一直没见到齐彭殇。今天如此,明天亦如此。直到他能出门走动,看医生,吃药,到阳台晒太阳,他都没有见到齐彭殇。客厅简易照片墙上的拍立得勾勒齐彭殇温和面容,他知道有一天会失去,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医生给他的喉咙换了药,说他再过几个月就能恢复。这时候正是快到春节,阖家团圆的日子,他和钟不惑两个人在偌大的玻璃餐桌上吃王阿姨留在冰箱里的饭菜。他本来打算包饺子,但说不了话,害怕孩子走丢,又不想出门。

齐彭殇房间的巨幕投影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今年的节目比去年还差,吴铮抱着钟不惑,钟不惑睡着了,吴铮没有。

今年苗染没来上晚会。去年她上了。前年也是。她息影了,无声无息,连发布会都没开。吴铮不知道她的下落,也没去打听。镜头晃过观众席,吴铮觉得好像看见齐彭殇,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坐在一起,说话姿态如此亲昵。


张紫薇回来是初七。她用钥匙打客厅门,吴铮以为是齐彭殇回来了。

进来的是个女孩,双马尾,清纯得像朵栀子花。她显然讶异:“诶,您……”

吴铮指了指自己喉咙上的疤,给钟不惑打电话。少年趿着拖鞋下楼:“薇薇姐。”

一句话,就奠定她的基调。是故人。“齐哥不在这。”是齐彭殇的故人。

“哦哦。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刚回国,前几天他还说我回来找他吃饭呢!”女孩单手叉腰,杵着行李箱,笑语嫣然:“这是谁啊?我都没见过。”

“是哥哥。”钟不惑走到沙发后抱住吴铮的肩。或许是想找回一点主人感,吴铮笑着拍拍钟不惑的手臂,当做回应。

张紫薇愣一下,这个神态很值得揣摩,微微张开嘴做一个惊讶表情,但单边眉毛冷淡上挑:“哦……齐哥现在不住这了吗?”

“他不在。”少年说。

“那我去公司找他。打扰了。”女孩提着行李箱,咕噜噜地,穿过走道,消失在门后。

她黑白搭配的服装,还有黑白灰拼色的行李箱。吴铮想,他知道谁是这栋奇妙房子的设计师了。

也对。还能去公司找他。他可以不回家,但不能不去上班。但……没那个必要吧。

他是齐彭殇的谁?


马路对面齐彭殇为女孩撑伞提行李箱,低头说话的眼眉都谙熟。没有他,齐彭殇看起来并无分别。他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如他长情,一吻终身。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他滥情,同时爱人。

他从货架上拿了包烟。自从十年前入狱,他就戒了烟。如今点上,发现人不如新,烟总如旧。比起灵活多变的狡诈的人,死物才最长情。

第二天的新闻上有知名女设计师归国,附赠她与齐彭殇的绯闻。从他们是大学同学青梅竹马挖到现在两人在同一家饭店吃饭,出入同一家酒店。

“哥哥?”

吴铮立刻关掉网页,欣赏起电脑屏幕。钟不惑蹲到他的身边,把头枕在他的双膝:“哥哥很难过吗?我们去找齐哥好不好?”

吴铮笑而摇头。

这么大的房子。真寂寞啊。吴铮想,自己要是有空,就把这些黑白的墙板都敲了,换成乱七八糟的颜色,会不会就没那么寂寞了。

琉璃光板的地面,企业家和女设计师。张紫薇问:“诶。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我可听说你最近进军影视业了哦。”

齐彭殇脸上的微笑依然滴水不漏:“没有。”

“还不找啊?”亮闪闪的叉子分割肉块,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你看我怎么样?学长。”

齐彭殇笑而摇头:“你会找到更好的。”

“真会有人比齐总这样的青年才俊还好?谁啊?介绍给我呗。”

“好。改天给你介绍。”

“不。我就要你。我一直喜欢你,你明明知道。”张紫薇脸上也露出一个狡黠的像小狐狸一样的笑。和一个人呆久了,是会耳濡目染的。

她学会了齐彭殇的笑。

齐彭殇还是摇头。

“诶。你是不是就不喜欢人,你有喜欢的人吗?你肯定有。”这样开玩笑地说着。

齐彭殇说:“有。”这话像根针,把张紫薇看起来或俏皮或狡黠的笑容都钉在脸上。

“开玩笑的吧?”

齐彭殇不答。


吴铮来找齐彭殇的那天还是初春,他穿了一身厚实大衣,双排扣和驼色羊绒。去之前他又在对面买了包烟,吸完两根,走进公司递上名片。秘书小姐亲自来接他,说齐总在见客,请他稍等。

他进去时张紫薇也在,齐彭殇把文件递给张紫薇:“你先走吧。我有客人。”

客人。

吴铮想今天也许不该来。

张紫薇笑着收拾起文件:“好啦。你忙。走咯!不送我啊?”

齐彭殇说:“再见。”

张紫薇方带上房门,齐彭殇立刻站起身来:“您的伤怎么样?”他去倒热水,闻到吴铮身上的烟味:“您抽烟了?”

吴铮笑笑。

“您喉咙怎么样了?您还是不要抽……”吴铮贴近他,踮起脚,吻他的唇角。

齐彭殇的手臂揽在他的后腰:“您原谅我了吗?”

多傻的孩子。没有人会说齐彭殇傻,但齐彭殇是个多傻的孩子。

吴铮发出一声嘶哑的微弱气音:“没事。”

齐彭殇把纸杯放在身后桌上,更用力些揽吴铮的腰。吴铮抬起一边腿,蹭着齐彭殇的腰,示意齐彭殇把自己抱起来。

齐彭殇自然地揽住他的腿弯,把他抱起来深吻。吴铮反而主动得更多,齐彭殇尝到他口中烟草苦味,吞下他的津液流溢。

“学长——”门被莽莽撞撞推开,张紫薇立刻拉上:“额……打扰。”她关上门才觉得自己被震出去的灵魂回体。

那个人不是……乱七八糟纷扰的猜测涌入她的脑海,位高权重的人吗?还是什么——她想不懂。

不好看。不有名。不是同龄人。甚至不是女人。情人的反面是被情人。但她不相信齐彭殇出身这样好,这么聪明的人会去当别人的情人,除非齐彭殇有什么不得拒绝的理由——齐彭殇干得出来。他爱事业比爱人更多。

她靠在墙边。这面墙的隔音很好,她听不见任何声。他们在里面做什么呢?他们经常这么做吗?

张紫薇觉得恶心得想吐。齐彭殇在她记忆里从来都是从容不迫。没什么人能让他乱了方寸,失了体面,甚至她的真心,也不过投石入水,很快沉寂。

吴铮被那姑娘吓一跳,想要下来,齐彭殇让他坐在单腿上,自己半靠着办公桌,手从他厚重的大衣下探进去。他轻推齐彭殇示意,齐彭殇凑近轻咬他的耳垂:“欠我一次。哥哥。”也没有难为他,把他放下来,顺手掏出他口袋里的烟:“烟放我这吧。午饭吃了吗?”

吴铮摇头,他把吴铮的手紧紧握住:“喝点汤吧。天冷。小钟最近没闹您吧?”

又摇头。

这回,齐彭殇是牵着他的手出门,遇见张紫薇。

她没有走。

齐彭殇说:“你还没有走吗?”他露出那个,像小狐狸一样狡黠的笑:“我吃饭去了。哥哥,走吧。”

齐彭殇揽住他的肩,将他推离,低头微笑的模样都妥帖。

他想,齐彭殇应该不想让自己和她说话。

为什么呢?

但起码。他赢了一点。一点点。

可耻地赢。

攀比着宠爱,计较着得失,爱情中的你来我往,说来自私又好笑。成全两颗心要伤多少人的心,成一对婚要杀多少的人。

吴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寂寥的走廊上那姑娘提着黑白色的包,眼神多伤人。


餐桌上齐彭殇盛汤又夹菜,手机亮起挂断又关机。像心里有鬼。

那位提黑白包的姑娘踩着高跟鞋出现在吴铮眼前时,吴铮把碗里一颗鹌鹑蛋用勺切成了两半。蒙蒙的蛋黄散在汤里,是颗烟雾弹。

要是真不在意,何必做戏。齐彭殇以前从不在外面叫他哥哥,也不如此殷勤暧昧,几乎把他搂进怀中。

“学长。为什么挂我电话。”

张紫薇是那种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在认识齐彭殇,开始追齐彭殇前,她染一头白毛短发,穿背心打铆钉,朋克自在像一只鸟。因为齐彭殇说喜欢小家碧玉,可爱的邻家妹妹型,她染回黑发穿上长裙,扎双马尾。

她的目光探究地落在吴铮脸上,像把订书机,咔咔咔钉了一圈,生怕吴铮的脸皮掉在地上。

吴铮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当然不好意思。他都年纪这么大,怎么好意思恬着老脸做这种跟年轻小姑娘斤斤计较的事儿——虽然他确实做了。

“没空接。所以就挂了。”齐彭殇说。温和的语调透出几分疏离:“您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要说吗?还麻烦您跑一趟。说吧。”

张紫薇咬住下唇,一下顿气:“你!”

吴铮觉得自己应该离场。他站起身在屏幕上打字:去卫生间。走过张紫薇身边时,张紫薇给他让了一下路。女孩的眼神紧盯着他的脸皮。咔咔咔。

“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齐彭殇终于放下公筷,放下他那副体贴温柔的脸:“我不是故意挂你电话。我真的没空接。”

“他——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爱人。”

张紫薇脸上涌现出那种苦痛和难解交织神色,为什么呢?还是说——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怪异之癖,还是你根本就是在气我,在发疯。

“齐彭殇!”她总算找回一点少年时候的锋芒,獠牙太久没有使用,让她展示时迟钝困难:“你玩够了没有?”

玩人丧德。玩物丧志。在这么多人里来去自如,进退有度的你,早就道德良心丧尽。你有什么真心,说得什么假话?是你自己挖出一颗爱人之心,于是把其他人爱你的心都挂在城墙上当做示众。

这样的你不值得被爱。但你是我的少年梦寐。你啊你。我知道你很坏。你可以为了一点利益奉承,为了一点荣华委蛇,甚至为了利用我假装与我暧昧,让我觉得离得到你只有一步之遥。但你千万不要让我觉得你很好,你有一颗爱人的心,只是没给我。这样,我会嫉妒到发狂。

他身上有什么你想要的吗?

钱。权。还是利益。以至于你不要再和我玩暧昧游戏。

张紫薇说:“你这个傻逼!”


早春风大,齐彭殇给吴铮打伞。有人嗜好拥有,有人嗜好拥护。一千个拥抱和一万个吻。您是我的唯一一次信仰坚定的抉择。

(情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