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天上下了大雨,砸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一片。陆抗从马车上下来,看了看天。他从小就不喜欢雨天,雨天像是给人上了一对耳塞子,什么都听不见了。人在雨天里不知不觉就会说话大声,并产生一种没由来的愤怒。
宫人在地上放了木质的垫脚,好让他的脚不踩到水。他抬眼往这烛火辉煌的宫中看去,只懒懒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对天家是有恨的。这恨刻在他血脉里,叫他日日不得安枕。
今天宴会厅里没什么人,皇帝,伺候皇帝的,还有他。
他到了殿上,行了个礼,却不跪。他懒得跪,做做样子,也就得了。孙皓斜靠在榻上,对他随意挥了挥手,叫他落座。
也没在看他。孙皓只是在看他新抢来的小美人,红着眼眶还得强笑,一截如雪的皓腕托着盘子,不自觉地发抖。这是张布的女儿,他抢来的。他杀人家的爹爹,又杀人家的夫君,杀人家的妹妹,就是为了这一刻。
陆抗低头看鎏金酒杯里的酒,酒像液态的琥珀一般,倒映出他并不年轻的脸。他突然很想父亲,又想起孙权。他在孙皓身上看见了孙权的影子,却没能在自己身上看见父亲的影子。
孙皓突然一手打掉了张美人手上的托盘,这盘子砸在地上哐啷巨响:“陆君为何不饮?”张美人惊叫一声,跪在地上。
陆抗漠然看他一眼,把酒喝了。这酒真辣,辣得嗓子都疼了。孙皓说:“这样才对。这是会稽来的好酒。只是陆君平日里锦衣玉食惯了,看不上。”
陆抗笑了一下。
陆君。孙权也称呼自己父亲为君。
孙皓说:“朕近来听闻一件趣事,不知君可有耳闻。”陆抗没答话,孙皓先笑起来:“他们说会稽鸡,不能啼。你猜怎么着,这会稽鸡,却说他能杀吴儿。你说奇不奇?”陆抗弹了一下杯子,杯子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他杀不了。禽兽岂能杀人?”孙皓赤着脚踩在地上,看向陆抗:“朕是天子,若是朕,准他杀呢?”陆抗却漠然回望他:“陛下也是人。”
外面闪过一道惊雷,雨势倾盆。
孙皓站起来,神经质地走过来抓着陆抗的肩膀:“你说什么?陆抗你说什么?”陆抗冷笑一下,他这冷笑极为夸张,像道面具:“你不是天。”孙皓怔愣半晌,他竟没由来地对陆抗感到害怕。他仿佛就看见皇祖父站在陆抗身后,冷冷地看着自己。
孙皓大笑:“那朕不是天,你是吗?你这个没爹娘的东西!你纵容着陆家,窝藏逃犯,私调官兵,朕不是天,你是吗?对!还有顾家!你们两家同气连枝,都当朕瞎了不成?朕强抢民女,无恶不作,你们陆家也没少干这种好事吧!朕要杀了你们!都杀了!哈……哈哈哈,陆抗,你怕吗?你怕朕吗?朕要把你的眼睛挖下来泡酒,把你全家的坟都挖了,挂在城门上!对了……还有你那个老爹,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他是怎么上位的,你们陆家就是,下贱!”
陆抗抓住孙皓的衣领子,把他按在桌子上:“你也是个没爹娘养的,今天表兄就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孙皓大惊:“你疯了不成?来人!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拿下!”
陆抗看着他,那双眼睛像是地狱里头来的恶鬼:“谁敢来?谁会来?你看看,孙皓,你看看。”他抓着孙皓的领子,用力把他的头扳过去,对着大殿。这大殿上的人好像都变成了雕像,站立的,匍匐的,呆坐的,他们都成了木偶,都长着一双假眼睛。
外面一声惊雷,殿上的烛火灭了几盏。竟无人去点。
孙皓挣扎着:“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是鬼!”他手摸到了一把切肉用的匕,向着陆抗用力扎去。陆抗把他一推,他就摔倒在地板上。
陆抗穿一身锦绣云纹的衣裳,披着白鼯子裘,长眉微低。一截惨白的手半露在袖子外,直往下滴血。
孙皓大惊:“你不是陆抗!你是陆逊!”他吓得浑身都冷了,爬也爬不起来。
陆抗看着他,眼里几分怜悯。孙皓抓住他的脚:“我错了。我错了。”他突然暴起,抓住陆抗的腿把他绊倒,刀子顶在陆抗的喉咙上:“你就算是鬼也得死!没人能斗得过朕,朕可是天子!”
陆抗笑了,像看个小孩在耍脾气:“陛下醉了,让他休息会儿。”
两个黄门上来,拿住孙皓的手,把他拉开。孙皓大喊:“你们都疯了不成!陆抗!你这个乱臣贼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陆抗悠悠叹息一声,坐到孙皓的位置上:“我父亲是神君,母亲是孙家女,我身上也有一半孙家的骨血。天子啊,谁是天子。”
孙皓大笑:“陆家忠臣,若是陆逊还在,知道你今日所作所为,少说被你气死十来回!”
陆抗半低着头,用手抚了抚披在身上的皮毛:“这身白鼯子裘是我父亲留给我的,这举国兵权,名门望族,都是他留给我的。陛下大可去问问,为什么您调集军士他们总是推三阻四,又为什么顾陆二家能官军私用。我父亲与至尊平起平坐,百姓万民皆以神君相称。谁是天子,谁说得清?谁说了算?”
“朕便知道陆家早有谋逆之心!陆逊!贱人!”
“谋逆之心?”陆抗喝了口酒,这杯酒像是血一样,腥臭不堪,呛了他一喉咙,“孙策杀我陆氏一族上百人,君子尚且报仇,何况陆抗?”他又笑起来,像是自嘲,对跪在地上的张美人说:“陆家人最记仇的,陆绩没忘,陆瑁没忘,何况是先父呢?只是他下不了手。陆逊啊。他可不叫陆逊。张姑娘,您说,他是不是蠢得厉害,蒙了心智?结党营私,积攒名声,这种事情他可没少干,就是为了陆家今后有人能替他报仇。”
陆抗挥了挥手,眼中神色,竟与孙皓无二。两个黄门放开孙皓,孙皓坐在地上,大笑两声:“你可别忘了,你自己说的,你身上也流着孙家一半的血!”陆抗说:“陛下还是别喊了,陆抗不聋,听得见。”
孙皓抬头看他,觉得又像是小时候,祖父就坐在上位,漠视着自己。谁都想不透皇祖父在想什么,谁都想不透陆抗在想什么。
孙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杀了我吧!你自己做皇帝!你是天子!你,你是天子!”陆抗递给他一张圣旨,孙皓接过来,看不清字。
突然外面一道惊雷,把殿上都照亮一瞬,孙皓分明看见,那圣旨上盖着皇帝的大印!
孙皓大惊:“你哪儿来的?这是哪儿来的!”陆抗笑答:“至尊昔日赐给先父一方玉玺,国之重器,不敢随葬。”孙皓细细去看那圣旨,上面竟写着把顾陆二族有罪之人悉数返还,既往不咎,还赐下许多恩典。
孙皓大笑:“你何不直接做皇帝?岂不正好?反正你们眼里我就是个废物,动动手指头就能捏死。你既然手眼通天,何不杀我?何不废我?吴国上下的百姓,可等着你来救呢!神君!你杀了我!否则我就把人都杀了,都杀了!你到地下做皇帝去吧!”陆抗却答:“我为何要救他们。”
孙皓一时怔愣。
坐在那位置上的陆抗不是个人,更像是恶鬼,阎罗,不悲不喜,比孙皓还凶恶十倍百倍。
陆抗整了整衣袖,长眉微低,倒真是个神君了:“抗一向,眦睚必报,锱铢必较。孙氏待我不好,我便待孙家不好。但她好歹生我养我一场,我便孝顺她,为她送终。至尊待我好过,我便不愿驳了他的颜面,所以只要我在一日,就有孙家的帝位在一日。陆家待我不好,但先父待我好过,我便护着他们,替他们报仇,至于他们自取灭亡,与我无关。我夫人张氏待我不好,我便要休弃她。晋国的羊祜待我好,我便要把吴国出卖给他。”
眦睚必报,锱铢必较。他的的确确是个神明。不论是泥塑的菩萨还是金身的神仙,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没有心。
“吴国的百姓也待我不好。”陆抗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只知道问我要东西,却不知道要给我东西。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既然皇帝已经如此残暴,换一个又有何妨呢?但我懒得换,因为他们对我不好。看着我所恨的这一切一并灭亡,不是很有意思吗?”
陆抗拍手大笑起来。孙皓看着他,这个男人笑起来竟然又残忍又妩媚,像是妖怪。
陆抗站起身,向孙皓伸出手,要拉他起来。孙皓吓得往后蹭几下:“你……你别过来!”陆抗却单膝跪下,执起他的手,眼神温和,举止风雅:“陛下。臣在。”
孙皓睁开眼睛,头疼得很,他又喝多了酒。这大殿洒满阳光,看不出昨夜下了场大雨。大殿上碗碟横陈,一片狼藉。
他想起一点昨晚的事情来了。
孙皓赤着脚站起来:“来人!来人!陆抗呢!陆抗!”一个小黄门连忙跑进来:“陛下醒了。昨夜陛下吃多了酒,说谁也不见。陆大人已经先回去了。”
做梦。不过是做梦。陆抗他做不出来这种事。他就是条没胆子的狗。
他怔怔地坐下去,突然看到桌上有一张圣旨,展开来看,正是梦中那张。字迹分明,御印清晰。
孙皓大惊,一手抓起这圣旨,甩了出去,却见一人从殿外来,不着剑履,眼神温和,举止风雅。那人捡起这圣旨,看了两眼,便跪下行稽首大礼。
“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