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质
郭:
为什么会和这个女人在一起?郭嘉记得很清楚。他记忆力不太好,关于她的却都历历在目。
下着大雨的夜晚,在台上唱歌的女人。她中等身量,嗓子并不很好,总是微微皱着眉,脸被舞台的灯光照得惨白。
别人说她是这里的台柱子,郭嘉看不明白。别人把女人叫下来。女人穿身茶棕色长旗袍,上面绣了黑色的兰。明明端庄高贵的样式,却在这种场景下被穿出唐败的倾颓。
女人漫不经心,拨开前额碎发,看向郭嘉的眼。她的眼里藏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像万花筒一样绽放。
现在,郭嘉明白她为什么是台柱子了。
女人笑起来,风情万种。她是一盏花瓶,被插满了花,里面却是空的,玻璃的,一打就碎了,水泼一地。
女人坐在郭嘉身旁,紧贴他坐,拿出一支卷烟,点着了火。白色烟雾把她的脸笼罩起来,云山雾绕。
郭嘉说:“别吸烟。”
郭嘉很少管别人的事,也很少劝人。但他就是说了,鬼使神差。
女人笑:“你管我。”
旁边带郭嘉来的人说:“大小姐,您别不知好歹。您知道这是谁吗?”
女人挑眉:“男人。”
这天底下男人都一样。女人也一样。男人来找女人为的事一样。女人也是如此。
郭嘉觉得她很聪明。但聪明的女人都可怕。
郭嘉起身拿自己的外套,女人按住他的手:“去哪儿?”郭嘉的手抖一下,很明显地。他说:“回家。”女人咯咯咯地笑:“乖孩子。”
女人把他送到门口:“乖宝宝,等你什么时候想当个男人了再来找我。”郭嘉漠然点头,也似乎没点,转身离去。
曹:
曹操想抽支烟,发现没有带。她看见路边有人站着抽烟,走过去借。那人上下打量她的身段和脸:“哎呦借东西,总得有借有还吧?”曹操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来笑我。”
曹操和那人打了一架,拧断了那人的胳膊。那人一拳打到她的腹部,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火辣辣的疼。她觉得自己哪儿都可以去,却也哪儿都去不了,索性在墙角蹲下来捂着肚子吸气。
过了好一阵子,有人打伞站到她面前:“原来你在这儿。”曹操抬起头,发现不是想的那个人。
曹操说:“你找我做什么?”刘备叹气,曹操最不喜欢他叹气——装模作样,菩萨心肠。但曹操还是跟着刘备走了,一边走一边抽气,像个快死的人。
曹操踮起脚尖和刘备接吻,她的吻热烈到让人窒息。刘备板住她的肩,眼眸垂下来,意味深长地和曹操对视:“曹阿瞒,你是个混蛋。”曹操笑:“你也一样,别装得那么道貌岸然。我太了解你了。”
她做了个梦,梦见第一次见郭嘉,她在台上唱歌,郭嘉坐在台下,安安静静地看她。她觉得这家伙愣头愣脑,看她的样子同所有男人没有两样。
突然间,舞台的灯光灭了,其他人都消失不见。郭嘉在台下看她,双眼瞪得很大,漆黑一片。
曹操猛地睁开眼睛,一身冷汗。刘备问:“你做噩梦了?”曹操问:“有烟吗?”刘备说:“别抽烟。”曹操倦怠地掀开被子起身:“你管我。”
郭:
郭嘉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酒会。饮食男女,灯红酒绿。他一个人坐在旁边,冷冷清清,与世隔绝。别人都说郭五爷油盐不进。家里是法学大家,总要严苛不少。
有人端酒,坐到他身边的沙发的扶手上:“你来酒会,就只坐?”郭嘉低声答应:“嗯。”那人笑起来,清清朗朗:“你记不记得我?”郭嘉看她一眼,点头。
她的手指搭上他的后颈,嘴唇贴上他的耳畔:“那你喜不喜欢我?”郭嘉也点头。女人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拍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郭嘉请她吃饭,去的是老式的中餐厅。桌子是方桌,木头的,很小,一伸手就能相碰。女人问:“你怎么带我来这种地方?”郭嘉说:“味道很好。”
两人落座,郭嘉问她要些什么,女人说:“你点就好。”郭嘉点了两碗馄饨,一笼蟹黄汤包。女人说:“你真小气。”郭嘉答,浪费不好。女人笑:“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郭嘉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一遍。
她的眼睛在红色的灯笼掩映下流光溢彩,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
红色和金色。
两个人吃了馄饨和汤包,沿着江岸走出好远。从灯红酒绿走到人影寥落。郭嘉走在前面,女人落后半步。两个人说了很多事,小时候的,现在的,还有以后的。女人说:“我开始什么都不想,就想活着。感谢那些冠冕堂皇的人吧,让我认得几个字,知道他们都不过是些蝼蚁。”女人站在江边眺望,风把她的头发和披肩都吹起来:“总有一天,他们都要被世人忘记。你我今天在这里,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郭嘉没头没脑地说:“人言可畏。”女人侧脸看他:“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好过没有活过。”
郭嘉问那个女人想不想去看海,女人抱着手臂说:“我没那个闲工夫。”她整理好披肩,微微一笑:“就算没有见过,我也知道那是什么样子。”郭嘉问:“是什么样的?”女人答:“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这世上的光明都由它诞生,这世上没什么能比大海更广博,也没什么能比大海更接近不朽。
郭嘉问起女人的名字,女人答:“我叫阿瞒。”
瞒者,眼睑低垂也。后作欺瞒之意。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神采奕奕,说话的时候总是盯着别人的眼睛。别人说这样的女人才最会骗人,一点不假。
曹:
曹操不喜欢江,江上的风吹得她头疼。轮船驶进来,岸边的人离分聚散,哭笑无常。
曹操和袁绍去吃饭,西餐厅,很高的罗马式建筑和很长的苍白餐桌,菜摆了满满一桌子,曹操只吃两口。
袁绍问她:“不对味?你是挑嘴。”曹操拿着餐刀,掌根撑住脸颊,明晃晃的刀片贴在脸边:“不是。不饿。不想吃。”袁绍说:“曹阿瞒,你就这个脾气。改改。”曹操笑:“和你什么关系?我就是现在杀你也不会怎么样,你以为你还是以前?”袁绍脸上露出一丝温怒:“你也不知羞耻。”曹操说:“我怎么上位的,又有什么关系,谁敢议论,我就割了谁的舌头。”
袁绍不理。
曹操撑头发呆,呆好一阵子,突然痴笑起来,娇嗔一声:“你讨厌得很。”袁绍看她一眼:“发疯。”曹操说:“我没说你。姓郭的都讨厌得很。”袁绍没说话。
袁绍送曹操回去,又路过江边。江上的人散了,轮船停在江上,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影。曹操问:“是往海里的船吗?”袁绍答:“谁知道。船不往海里往哪里去?”曹操说:“天上也说不定。”袁绍摇摇头:“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曹操说:“要不然我怎么会比你聪明呢?”袁绍说:“真受不了你。”曹操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大叫着暴怒起来:“你受不了我?你算什么东西?如果不是我你能坐上这个位置?”袁绍嗤笑:“婊子。”曹操大骂:“滚!”袁绍说:“我要是郭嘉,我也受不了你。”
“曹阿瞒,你真的有心吗?”
江上的风很冷,吹得曹操头疼。灯光从水里升上来,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夜深了,渔女灭了灯火,于是天上的星星也不见了。
郭:
为什么会娶这个女人呢?这真是一件微妙而又怪异的事。郭嘉和她在一起,却又不像在一起。有的时候两个人说很多的话,有的时候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郭嘉带她去图书馆的内室,自己睡着了。郭嘉也带她去艺术展,自己只是发呆。
有些人天生爱美,像是呼吸一样不可或缺。
别人都说她是交际花,她不但和男人在一起,也和女人在一起。她有很多相好,多到数都数不清。水性杨花这个词很有意思,杨花飘在水,不知要归往何方。那个女人也一样。漂泊无依,四海为家。
女人说:“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小朋友。说不定我有一天就杀了你呢。”郭嘉说:“不会。”女人吸起烟:“别跟着我,像我这种人,没什么好的。”郭嘉问起:“读书会,有意思吗?”女人愣了一瞬,旋即大笑起来:“我一直当你是个小朋友,忘了您还是鼎鼎大名的郭五爷呢。”
北边又在打仗了,有人说战火马上要烧到上海来。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也似乎什么都变了。郭嘉近来很少去找那个女人,他忙着看情报,忙着干这样那样男人们该干的事情,家国大义,战局庙算。
有一天早上,警察来找郭嘉,从此他就没有回家。别人说,这有什么办法呢?郭五爷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啊!
郭嘉在监狱里呆了三个礼拜,一直咳嗽,要把肺咳出来。他整天睡觉,迷迷糊糊,恍然不清。
女人扇了他一巴掌:“别装死。能走快走。”她今天穿黑色的旗袍,拿着丝绒的手包,画了精致的妆。
郭嘉扶墙勉强站起来,弯腰贴墙走几步,慢慢往外面摸。他被绊一跤,又挣扎着站起来。女人跟在他身后,冷眼旁观。
郭嘉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跟着女人回了一个小院子。是那种犄角旮旯里的院子,院里栽了几盆花。窗子有点掉漆,窗外悬着晾衣线。客厅里很简洁,红白格子的桌布,还有空罐头瓶。瓶里装半瓶水,放着一束雏菊。
女人说:“我把工作辞了。我们结婚好不好?”
郭嘉说:“好。”
郭嘉没问她是怎么把自己放出来,也没问她怎么会突然想结婚。
那段日子很好,女人哪儿也不去,走过最远的路是从家到菜市场。女人也不看书,平时就说说话,做饭,打理花草。她穿布的衣服,浅绿或是浅橙,黑的红的旗袍都放起来,压在箱子底下。她挽一个髻,一小排白玉兰样的发饰清幽幽地藏在发间。她很爱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到了黄昏,太阳从屋前走到屋后,她搬一条小板凳坐门口,和巷子里外妯娌说话,嗑瓜子,打牌。
郭嘉也什么都不干,他不去想一些事情,只是晒太阳,看女人打理花草,陪女人说话。
地上的阳光打磨成诡异的鎏金,日子也被染成诡秘莫测的颜色。阳光是抓不住的,日子也是。
郭嘉明白过一日是一日的道理。
曹:
为什么会参加读书会呢?曹操也说不清。曹操曾经遇到过战争,一整栋楼被炮弹砸中,一家七口一个都没跑出来。城里都是乱的,火海和哭声混成一片。官不是官,人不是人。入侵者是强盗,官军是恶匪。
曹操曾经是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博闻强识,贯通古今。但树大招风,这种事情常有。官军闯进来,烧杀抢掠。曹操和一位长官达成交易,她给那个长官做小妾,保一条性命。
等袁绍带着军队回到这座城,便全是物是人非不相诉。
袁绍第一个要见的是曹操。
那天天气很好,正是春日,曹操披着披风,站在江边看水。曹操说:“婚约烧了。所以我不能嫁给你了。”袁绍说:“阿瞒丫头,你不是这种人。”曹操笑起来:“因为我恨你。我说出来,总比你说要好,起码给我留点面子。”
恨一个人太容易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你不是我的盖世英雄,我也不是你的红粉佳人。
越走越远。越走越变。
曹操和袁绍同住,不是夫妻,亦不是情人,兄妹。曹操告诉袁绍怎么打仗,袁绍没听她的,输得很惨。这是种可怕的惰性,当你拥有一份参考答案的时候,你就失去了自己思考的能力。
曹操就是那份参考答案。百战百胜,料敌万里。
街上人满为患,却又人声寥寥。每个人都在看那个被压去刑场的男人。那个男人温柔和善,像你能在学校里见到的每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师。他穿一身白衬衫,背脊挺直,不卑不亢。
若是砍的土匪,那便热闹许多,若是砍得是闹革命的,那便寂寥几人。都那么年轻,温柔,沉默寡言,叫人看了也觉得悲伤。
曹操站在窗边,楼下的男人抬起头来看她,微微一笑,半分讽刺。袁绍站在曹操身后,也看男人,评论一句:“最毒妇人心。”曹操笑:“既然是利益纠纷,那我宁可亏待天下人,也不肯亏待我自己,不然就太傻了。”袁绍说:“那你的确是亏待天下人了。刘备死得冤枉,他以为你和他志同道合,没想到你不过是贪慕虚荣。”曹操说:“是他太傻,竟然会相信我和他志同道合。”
袁绍冷笑。
郭:
女人有一天坐黄包车出去,许久没有回来。郭嘉想,她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但她还是回来,带了荷叶包的烧鸡和酒。
女人很是高兴,把酒在炉子上烧到温热,就着炉子烤火。女人说:“我有个好消息要说,你猜猜看是什么?”郭嘉把她全身打量一遍:“我想一想。”女人把烧鸡拆开切片,她没化妆,却显得脸颊红扑扑的,许是被外面的冷风吹染。她比平时高兴得多——有些太高兴了。
郭嘉抬眼看她,少有的惊讶:“你怀孕了?”
别人都说郭五爷妙算如神,自然不会失手。
女人很期待这个孩子。她看上去和从前不一样许多,不化妆也不看书,但眼睛却比以前更加明亮,更大,大得有些吓人。
一天早上,有人敲门,很急。女人去开门,回来垂着眼睛,在考量什么。她说一句:“找错了。”匆匆进了厨房。
北方的战火开始蔓延,荀彧来找郭嘉,让他回去。女人说:“他要么横着回去,要么就留在这里。”荀彧说:“大小姐,你……”女人笑答:“别和我讲那些有的没的的,听不懂。我就认个死理。我怀了他的孩子,所以他就必须留下。”
过了三个月,女人生了个和她长得极像的男孩。上海陷落。院子里的日子一如既往,除了去买菜的街上多了些军人。
家里来了个年轻的军官,据说是女人旧识。女人不在,她去买菜回来。军官讶异:“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女人说:“我爱怎么样怎么样,你还来干什么?”军官说:“我懒得管你,你就该变成这个鬼样子!”
青梅作人妇,花落两不知。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女人抱起儿子:“你最好快滚,别让我男人来赶你。”
曹:
大门开了,穿正装的年轻人走进来。曹操在藤椅上躺着晒太阳:“你去哪儿了?”年轻人答:“去参加刘先生的葬礼。”曹操说:“少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年轻人答:“是。”
年轻人在藤椅边坐下,曹操眯起眼睛:“我有的时候看见你,觉得特别讨厌。因为你特别像他。”曹冲说:“他们都说我像你。”曹操坐起来:“别花言巧语的不知道像谁。事情怎么样了?”曹冲说:“如你所料。”
曹冲长相俊俏,自幼聪颖,人人都要可惜他的出身——怎么会是那种女人的孩子。曹冲喜欢笑,笑起来像极了曹操。但曹冲看不透曹操,这世上除了郭嘉没人看得透曹操。
曹冲从小就知道自己要照顾曹操,而不是曹操来照顾他。
“你不是不要我了吗?还等我做什么?”
曹冲给曹操披上披肩,系好。她一身酒气,穿红黑配色的旗袍,半点也不见老。曹冲知道她不是在和自己说话,她只是在透过自己和那个人说话。
曹冲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等她回家,宴会厅,歌舞场,又或许是旅馆。如果她和别的男人走了,今天就等不到她了。但曹冲还是每天都来,来接她回家。
曹冲已经比她高出许多,发色也比她深一些,剪得很是齐整。琥珀色的大眼睛和她一模一样,但他不像她,他不喜欢睁大眼睛,盯着别人。他喜欢微微下垂,内敛一点,也绝不是逃避。
前线局势不好,上海的人们又开始捣鼓着收拾东西。别人都说闹革命的要打来了,搞资本的要倒台了。袁绍问曹操要不要和他一起走,曹操冷笑:“不可能。你最好快滚,别让我儿子来赶你。”
郭:
郭嘉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一直都知道。女人又换上旗袍,画上精致的妆容,早出晚归,行踪不定。她回来总是一身酒气,倒头就睡。
郭嘉什么都知道,其实是种悲哀。他知道她做什么去,知道她去找从前的相好。找男人是为了利益,找女人是因为爱美。她像是欣赏花瓶一样欣赏那些女人,爱那些女人,和她们发生关系。直白又热烈。
很多人来找郭嘉,劝他,要么离了,要么就管管,郭嘉只是摇头:“我了解她。”贾诩说:“你知道她怎么想的,又不是说你就能忍。郭半仙,不是我说你,你窝囊得很。”
如果贾诩都说让你们分开,那你最好听他的。
读书会新来了位年轻的领导者,从成都调来,长相温敦,温文尔雅。女人时时出门,往读书会去。她看上去比没生孩子的时候更漂亮了,也更聪慧优雅了。郭嘉却显得比以前更苍白和死气沉沉。
女人有一次带了个年轻的女孩子回家,是从前歌舞行的人。女人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单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且聪明。
郭嘉和曹冲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曹冲买了灌汤包,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看夕阳西下。夕阳是橘色的,对着看显得红彤彤,像个饱熟的橙子。
曹冲说:“我不喜欢家里有别人来。”郭嘉把最后一个灌汤包递给曹冲:“我也不喜欢有别人睡在我的床上。”曹冲说:“我一点都不明白她。”郭嘉答:“因为她什么好的东西都想要。”曹冲问:“那不是太贪心了吗?”郭嘉说:“什么都想要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曹:
前线的革命军被挡住了,别人都说是因为资本家们从刘先生那里得到了重要情报。至于这情报的来源,和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有关。有人说刘先生是自作自受,男人总要栽在好看的女人手上。也有人说刘先生是太善良,就像农夫与蛇里的农夫。
各人纷纷攘攘,说法不一,但归根结底,都能归咎到曹操头上。
卞柔趴在床上,黑色的长发在皎白的背上缠绕:“你又做噩梦了?”
曹操看着窗外,天还没有亮,城市也朦朦胧胧的。
卞柔坐起来,抱住曹操的脊背:“你太累了。”曹操笑:“我总有一种你爱我的错觉。”卞柔说:“多大的人了,还相信这种情啊爱啊的。”曹操吻她的唇:“我最喜欢你这点。”
互不相爱的人才能相依为命。就当成逢场作戏,各取所需,无数交易的其中一笔。
曹操彻底睡不着了,她睁大眼睛,在夜里看上去很吓人。她想到她年轻时候,跟随袁绍,攻下一座城。城里弹尽粮绝,百姓流离失所。袁绍问她怎么办,这样太不安定了。她说,屠城吧。
她就是那个时候结识卞柔,也是那个时候和丁湛分开。卞柔的眼睛也很大,是水汪汪的那种,似乎眼底带些水的湛蓝。兵来了,别人都很害怕,四处奔走,只她一个人站在原地,漂亮的眼睛四下张望。
曹操让她做自己的丫头,曹操离开袁绍的时候,只有卞柔选择和她一起离开。
曹操告诉卞柔,其实自己就是提出屠城的那个人。卞柔说,我知道。曹操笑:“你不恨我?”卞柔摇摇头:“你对我很好,为什么要恨你。”曹操大笑。
两个人都没有良心得很,所以才相依为命,长长久久。
郭:
郭嘉知道自己在等一个时候,就像从前无数次筹算一样。
女人很少和他说话了。一次女人少有地和他接吻,也许是在外面受了委屈。然后女人说:“苦的。”郭嘉答:“喝了药。”中药都是苦的。
女人没说什么,一个人跑去床上睡觉。
那天女人回来的很晚,是刘备送她回来。她叫刘备不要走,留下来过夜。刘备还是拒绝了。
郭嘉说:“我们离吧。”女人说:“你发什么神经?”郭嘉苦笑一下:“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就坐在那里,平平淡淡地说。
女人问:“凭什么?”郭嘉反问她:“你说呢?”
如果一个人能看透你,那他一定知道怎么能伤害你。
女人大叫:“你以为你是谁,说离就离?”郭嘉没有说话。
那段时间两个人都互不说话,家里的气氛变得僵硬。女人想了很久,终于打算放下面子求和。她穿上以前的布裙,做了一桌好菜。郭嘉没吃。
郭嘉说:“补不好的。”他微微地咳嗽,眉头皱起来,似乎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是她的。
到底是谁的错,谁都说不清。
想来是时间错了。倘若一辈子没这么长,白头偕老轰轰烈烈也不是难事。
女人说:“我能去求任何人,你不行。其他人都能离开我,你不行。”
“为什么?”
女人看着他,双拳紧攥,仿佛是在质问——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却来问我为什么?
郭嘉说:“没有谁离不开谁,也没有谁能了解谁。”
曹:
曹操把台灯打开,抽屉里没有烟了,明天也许应该再买一盒。春天还是很冷,脚趾头冻得没有知觉。曹操有头疼的毛病,春日里越发严重。她总想起以前的人和事。
如果旁边有别人,她就要戴起面具忘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天气冷得很,窗子开了。曹操想叫个人来帮自己关窗,却不知道要叫谁。外面的风吹得很大,夜晚黑漆漆的,也许有诡奇的怪物暗伏床下。
曹操怕很多东西,怕黑,怕冷,怕苦,怕一个人呆着。别人以为她什么都不怕,其实她什么都怕。
“你为什么来找我?”“你也许会挂念我。”
“略书几字,不必回信。”
“艺术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不介意别人骗我,因为是人之常情。但你一定不要骗我。”
“我脚冰的很,偏偏你身上也不暖。”
“我要是快死了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一个人。”
“怕,怎么不怕?我怕的要死。”
“以前是什么味道的?薄荷味的,还有点甜。”
“别人都说冲儿像我,就和你亲。”
“我怎么想的,你还不清楚吗?”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要这么瞒着我?”
“我走!你最好别求我回来!”
“好聚好散。”
北方的战事突然反转,革命军出奇制胜,打破敌军,一路南下占据上海及周边。上面的领导专门来见曹操,亲切地不得了:“同志,辛苦你了,一直从事地下工作。现在,你可以安心了。”曹操穿一身米色的布裙,化淡妆,显得优雅温婉,却遮不住内里的铅粉味道。她微笑的样子蛊惑人心又叫人害怕,像是个面具,遮住里面非人的脸孔。
曹操去了一趟墓地,给刘备的墓前放了一束花。她笑起来的样子温柔险恶:“同志,组织感谢你为革命事业做出的贡献。”
如果真的要去扫墓,那要祭拜的人真是太多了。
曹操回了以前的院子,隔壁的朱婶夫妇还没搬,见她回来,很是讶异。曹操问:“他呢?”朱婶说:“死了!早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的?病死的呗。”
“……他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