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鹤唳

陆机卷

我的姓名是陆机,字士衡,吴郡吴县人。

我坐在军帐中,能听见帐外士卒走动巡逻的声音。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会亮了,我的孩子都在军中,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若说担心,大概只担心小五。

我在家中兄弟排行第四,吴亡时刚刚及冠,虽领父兵,未上前线,幸免于难。小五小我一岁,性子活泼,又多直言,好笑语。我不担心小六,却总担心他。他开起玩笑来不知轻重,没完没了的。

我想也许我的死会牵连到他了,他以前经常说我们不该来洛阳,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若是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来。

小五,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呢?

我总是记得小时候,我们在华亭居住,你坐在小环背上假装仙道,结果掉下来崴伤了脚。小环是我们家养的鹤,据说它是祖父养的,活了几十年。

小五最喜欢和小环在一起。他总追着小环跑,满院子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他打哪儿过,哪儿就草木偃折,器具摔损。他还喜欢学鹤叫,我坐在室内读书也能把他在院子外的叫声听得一清二楚。

小环被送走的时候,你哭了三天。谁也不能和你说话,一和你说话你就放声大哭。我说:“你哭起来就像小五一样。”我喜欢把鹤叫小五气你,你就是一只小鹤。鹤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我们明明是兄弟,却完全不像兄弟。我做事讲究礼法,非礼不动,你却到处惹是生非,古灵精怪。到了洛阳后,别人都对我说你看上去文弱可爱,想来是个和我一样有礼的人。我只好在你开口之前警告他们,你有笑疾。

你简直无时无刻不在笑,稍微收敛一下也做不到。我只要不在你身边,便时时担心你在不该笑的时候笑出声,因此惹上杀身之祸。


我年幼时尊重父亲,孝敬母亲,你却喜欢搞怪,经常和父亲说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又对母亲恶作剧。大抵因着你可爱无赖,父亲最喜欢你。

有一天你突然收拾包裹,并且很认真地对我说:“四阿兄,我觉得我们应该现在收拾行李,省得离开的时候忙乱。”那个时候你才十岁不到呢!

我吓了一跳,以为家里惹上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却一本正经对我说:“我觉得阿爸有一半的可能跑到晋国去,所以才劝你收拾包裹。”我更加慌乱了:“为什么要去晋国呢?这是叛国的重罪!”你立刻说:“因为阿爸要和羊叔子在一起!”

我觉得哭笑不得,你怎么老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直到今天我也没能明白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总是喜欢听信那些风言风语,听英雄美人,神仙志异,还最爱听断袖谣传。

当你告诉我你喜欢荀鸣鹤的时候,我简直吓坏了。我要纠正你对我说的话,这绝不是惊喜,这叫惊吓。直到现在我也绝不会改变我的观点。

断袖绝不是什么好的喜好,即使人们都去那样做,我也不希望你去做。这不过是花言巧语和新的阿谀奉承方式。你难道真的相信两个男人之间会有像夫妻一样的感情吗?只有宦者和小人才去做这样的事情!我听说有一对宦官兄弟,一并嬖宠于成都王,这难道不是令人难以置信吗?

我在成都王的手下担任河北大都督,如今却为小人所害。害我的正是这样的人。曾经成都王欣赏我的才干,因此授予我兵符,交给我重任,我也相信他能振兴皇室。但他让宠爱的宦官在我手下担任小都督,扰乱军纪,虏掠百姓。我惩处主犯,那人却直接率军把主犯抢回去,又扬言羞辱我。孙拯劝我杀他,我无法实现——我担心成都王因此迁怒于我。

昔日汉朝变乱正是因为嬖宠之祸,今朝又重演了。

我说我担心你,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小五,我想我也许会因为此事被牵连。那位宦官现在已经死了,他私自率军冒进,死于乱军,这必将归罪于我。

我方才在梦中见到黑布缠住了我的车轮,拉也拉不开。这实在是不吉利的征兆。


从前我们初到洛阳,结交了许多朋友。你是最喜欢对他们评头论足的。你年纪最小,见人就叫阿兄,顾荣阿兄,还有纪瞻阿兄。我与思远(纪瞻,字思远)交好,你便一直对我说纪瞻阿兄是个大好人,我应该和他在一起过日子。

小五,你说这样的话,别人都可以一笑了之。但我总是斥责你。父兄早逝,我便是家里最大的兄长了,实在不愿意你有这样偏执的想法。荀鸣鹤也曾对我说觉得你聪明可爱,但有些奇怪。他说得很内敛,我懂他的意思。他不希望你去打扰他了。

我曾劝过你很多次,直到荀鸣鹤去世,你也未听我的劝。你甚至愿意去为荀鸣鹤戴孝,资助抚养他的孩子,还好我制止了你。你这样做让他的家人怎么想呢?颍川荀氏已经是百年的世家了,最重名节,他们会怎么想我们家呢?

我一想你就想到一箩筐的糟心事情。

我还记得你特别想家,从吴县到洛阳的船上,你每两个时辰就企图调转船头回家。你二十来岁还像是个两岁的小孩,直到现在我也觉得你是个孩子。从未改变。


现在天已经亮了,我听见人马的声音,掀开帘子看,原来是成都王的部下。他们都拿着兵器骑着马,看上去不像是使者——也许是缉拿我的人来了。我就这样走出去吧,不必再穿着戎装相见了。再穿上戎装也要脱下,又何必这样麻烦呢?

来的是牵秀。他果然是来捉拿我的。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好对他说些客气话。

我说:“让我写句话给成都王吧。”他便拿纸笔给我。我实在不知要写些什么,只好写信陈情,希望他能放过你。

小五,我现在能明白父母为什么最疼爱你了。因为你总长不大,这么让人记挂。可惜我无法再写信给你,不然我还是会劝导你,一定不要走上那些歪路。

我提笔写信的时候,竟然有些后悔。若是我听从了你的劝告该有多好。也许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是呆在华亭种田读书。你是不是还会赤着脚在山野间追逐野鹤并放声大笑呢?我坐在房间里,也能听见你在院子外学鹤鸣的声音。

牵秀接过信,我只能再回头看一眼东南的方向,叹一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


陆云卷

我不喜欢洛阳。洛阳离家乡太远了。我吗……我是陆云。陆士龙。我在牢里。他们打算杀了我。不过我没觉得难过……我本来打算寿终正寝,这么死只能说有点意外。

四阿兄说我是个傻子,因为我喜欢笑,像是没有忧虑一样。我并不傻呀!四阿兄。比起我,我还是觉得你傻。

别人都说我像祖父,但我连祖父见也没见过。吴亡的时候,大兄二兄三兄都死了,四阿兄每天都不说话。我穿着丧服站在船上,低头一看,我个子小小的,套着一件不合身的丧服,像是麻袋一样。我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结果摔到水里去。好不容易被捞上来,我还笑个不停。说实在的,我在水里也笑了,结果呛了一鼻子的水。

四阿兄对我说:“陆云,你是有笑病。别笑了,没什么好笑的。”我最怕四阿兄了。我连忙捂住嘴鼓着眼睛看他,笑声还是情不自禁地从指缝里溜出来。四阿兄抬起手要打我,我连忙抱住头。他的手僵了好久,才缓缓落到我头上。他只知道叹气,那么长一声。

逝者已逝,又有什么好叹息哀愁的呢?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四阿兄有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但我喜欢立刻说出来。

四阿兄说:“今后,你怎么想呢。父亲在时最看重你,你出个主意吧。”我立刻站起来:“回老家种田读书!”四阿兄问:“然后呢?”我说:“然后……然后就这样啊!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四阿兄差点翻了我一个白眼——虽然他没表现出来,但他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种田读书,那还要吃饭。我说:“我们可以去经商。就像陶朱公一样。”四阿兄说我们家是世家,去经商那也太掉份了——你看,他老是在乎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说那我们可以隐姓埋名去经商。四阿兄立刻否定了——我们是陆家的孩子呀。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姓陆有什么好的,姓刘姓孙还是姓其他的都一样,名字叫什么也无所谓,别人不管是叫我陆云还是叫我小五,我都会应。

四阿兄是有点傻的,不过别人都说我比不上四阿兄。


我小时候别人都说我是神童,他们对我父亲说:”此儿若非龙驹,当是凤雏。”父亲很喜欢我,我每个月都从父亲那里得到很多饴糖。我问:“是谁给您寄的糖?”父亲弯下腰,告诉我一个小秘密:“是羊公。”我很认真地说:“他真是个大好人。”父亲笑了:“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大好人?我给你的糖,又不是他。”我说:“别人都说他是个大好人。而且父亲爱吃甜的,只有他给父亲寄糖,别人都给父亲寄信。”父亲很惊讶地说:“谁告诉你我喜欢吃甜食的?”我立刻说:“是你自己!你说祖母不给糖吃,你偷糖被祖母打了。那你肯定很喜欢吃糖。”父亲思量一会儿,觉得我说的果然很有道理。

我喜欢家里养的鹤,也喜欢家外面的野鹤。鹤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给我的鹤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小环,因为它脖子上都是黑色的,头和身子却是白的,像在脖子上缠了一道长长的环带一样。但四阿兄却管它叫小五,因为我就是小五。四阿兄说我就像是这只鹤,老是捣乱,扰人清梦。

有一天小环不见了,我到处找。小娘说鹤被父亲领走了,让我不要闹。我跑去找父亲,问他把小环牵到哪里去。他笑着对我说,到该去的地方去了。我哭得更凶了。小环明明应该是我的,他凭什么送人!

父亲吓唬我说:“你老是喂鹤吃糖,它要被你养死了。我送医人家里去了。”

我才不信他!他明明是在说谎!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的身体慢慢恶化下去。

我坐在床边吃糖,父亲坐在床上和我开玩笑。父亲说:“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但你不能和他结亲,你怎么办?”我说:“那只能私奔了。”父亲说:“如果你在当官呢?弃官是死罪。”我说:“那我就找个理由告老还乡,故意摔断腿什么的。”父亲说:“你摔断腿人家就看不上你了。”我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我就不要喜欢他了。品味真差。”父亲说:“那如果是他在做官呢?”我顿悟了:“你喜欢羊叔子。”父亲无所谓地说:“你觉得我品味怎么样?”我笃定地说:“比我祖父好多了。”

但我没告诉他,我觉得羊叔子比他帅多了。羊叔子如果能看得上他那可能是瞎了狗眼。

我祖父失败的地方在于品味太差,居然喜欢孙权这种人。我父亲呢,他太安于现状,觉得就这么过挺好的。我猜他肯定没吻过羊叔子。至于我,遗憾的地方大概在于没找到一个可以相爱的人。所以我还是喜欢小环多一点。


我喜欢的人叫荀隐,他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我遇见荀隐是在张丞相的宴会上,张丞相说:“今天宴会上,大家就不要说那些老生常谈的话了。”我想抖个机灵,于是拱手说:“云间陆士龙。”荀隐立刻说:“日下荀鸣鹤。”我想他真是聪明。荀隐正是字鸣鹤呢!云间对日下,那陆士龙正好对荀鸣鹤。

我笑着对他说:“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挟尔矢?(既然在云中看见了飞翔的白雉,为什么不张弓把它射下来呢?)”他算什么白鹤?他不过是只野鸡罢了!怎么比得上我的小环。

他却回我:“本谓是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本来以为是一条龙,却发现是山中的野鹿。这么小的兽,弩机又这么难发,所以才犹豫了。)”他竟然嘲笑我姓陆呢!我才不是小野鹿。

荀隐的确很会说话,长相帅气,人也很好。我喜欢叫他的字,鸣鹤,鸣鹤,并且觉得这是一件很让人欢喜的事情。他的字真好听呀!别人都管君子叫鹤鸣之士,我想的确如此。

鸣鹤他总是对我的大胆逾礼感到惊讶,我却笑个不停。他一本正经地说:“士龙,你果真是有笑疾。”我笑得更大声了,他便束手无策。

我每天都对鸣鹤告白,他都觉得我在开玩笑。我一辈子写了许多无聊的诗,赞颂啊,应酬啊,或是写君子,或是写美人,都比不上我口头告诉你的话。我半点也算不得诗人,写的诗都像在抄袭改写,只有告诉你的话感情真挚,没有描摹他人半点。

鸣鹤不久就去世了。我很遗憾,我还没有和他接吻呢!而且也没有上床。你一定对我的言行感到惊讶并且觉得我在胡言乱语,不过我就是这样的人。

现在我又得乖乖回到四阿兄脚边蹲着,看他在官场上东摸西撞。如果说我祖父品味差劲的话,我四阿兄简直是品味差劲的个中翘楚——他和司马颖关系好。申明一下,四阿兄和我不一样,他是喜欢女孩子的。但我依然不喜欢他和司马颖走得太近。

我不喜欢司马颖,四阿兄却和他关系亲密。司马颖绝不是个好人,第一,他野心太大能力不足。第二,他乱搞男男关系。我绝看不上一个宠信宦官还让宦官当都督的人。

我听说四阿兄死的那一天大雾弥合,平地起风,将大树都刮倒了。天上下了大雪,积了一尺厚。大雪是不是能盖住四阿兄的尸体呢?只是因为不忍心他曝尸荒野。

他们都说四阿兄死得冤枉。我猜我死的时候一定不会下大雪,毕竟,我死得一点不冤。四阿兄死得冤枉恐怕是他死的时候还稀里糊涂,不明白哪里出了错。而我却死得心服口服——当我背井离乡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错了。我并不是龙呀,只是一只小鹿,活在山野之间最好,跑到洛阳城来,自不免被引弓射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