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不书(貮)
全文共四卷,此为卷二。
卷二为公元200年至公元211年孙权迁治秣陵。
孙权一回吴县,先前吴夫人为他定下的亲,就热腾腾端上日程。
谢家是书香门第,老爷谢煚从前在洛为官,黄巾乱后,回了江南。新媳妇性子柔顺,饱读诗书,名唤令仪。《小雅》说,岂弟君子,莫不令仪。给女儿家起这个名字也是好的,举止风雅,进退有度。
孙权去请吴夫人。吴夫人的房里不知何时,弥漫起一股悠扬沉寂的香。像老人味。从前仪态万方的吴夫人也老了,她大抵总在拜神,恳求神赦免孙权的罪。
吴夫人说:“你也来拜一拜吧。”
孙权笑了,像对一个小女孩无可奈何:“没有神的。张公和东部来了。”
吴夫人把手搭在孙权手背上,孙权牵着她往外走。
很多年前,孙权就这样牵着她。现在,孙权还牵着她。仿佛这些年他们从来都如此亲密无间有如情人,不曾遇过一个陆议或是一个孙策。
外面怎么这样热闹呢?陆议想起,是孙权今天结婚。他把柜子里的酒拿出来,想暖暖身。哐啷,不慎碰翻。桂花和酒碎了一地。
陆议想找人说说话。陆陆不在,他套上皮裘外套,去找张允。陆议这些天长胖很多,许是因为每天吃太撑,还没有陆陆管。
张允说:“你再吃下去,这皮裘子就塞不下你了。”
陆议利利落落把皮裘甩掉:“那我再裁一件新的。”
张允手指一敲桌:“不是我说你,你像个小白猪一样。”
陆议撒起娇来:“张叔叔你说什么啊!”
张允说:“你小叔不讲你?”
陆议说:“他现在看着我就绕着走呢,生怕我为情自戕。”
张允问起:“你之前那个相好的呢?”
陆议说:“提他做什么?他知道我得罪了孙权,吓得连家都搬了。”
张允手下桌子敲了又敲,乍然把脸凑近陆议:“跟叔叔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陆议说:“别了吧。我和孙权势不两立啊。你可别提抢亲啊,我没这么不要脸。”
陆议还没有告诉张允,是孙权杀了陆昭——他谁都没有告诉,就让这件事腐烂在他心里。
张允慢悠悠地说:“你本来就没脸,也不是不行。吴县四家的面子,够你败个十年八年。”
陆议把手一摆:“我又不是捡东西的,没了就没了,没了我还去捡。嗳。多没意思。我怕他,你晓不晓得。他太凶了,杀人屠城眼都不眨一下。”
张允把手指往桌上一磕:“张叔叔这辈子,想看你成家。”
陆议笑:“那您等着寿比南山吧。”
张允说:“你不比别人,你是有疯病。要是老了,犯了病,没人照顾你。你去讨饭?叔叔跟你说,你找人家呢,找什么郎情妾意,那没什么用。找个有钱人家最好。”
陆议说:“嗳。你怎么和我姑姑一样?我讨饭就讨饭,反正也没人认得我这个老疯子。”
陆议掰着手指头:“那我就算成家,要么我夫人把我赶出来了,要么我夫君把我赶出来了,这不都是一样的。嗳。要我娶个夫人,我本来不疯,这也要疯了。要我嫁给别人,人家哪里忍得了我。不然我嫁给张叔叔吧。我愿意。做妾也没关系。”
张允一巴掌拍过去:“让我家主婆听见了你就不用来了,年底一定给你媳妇送门口。”
陆议委屈道:“干嘛啊!反正你小妾那么多,多我一个又不多!”转眼又说:“其实我也喜欢桓阿兄。虽然他脾气差一点,但他很能忍我。”
张允玩笑道:“我看你是想讨打,又想找他切磋一下武艺。”
两人茶吃过两盏,陆议想,张叔叔怎么能吃那么多茶呢?像是个大茶缸。
张允问起:“你还看得见林小子吗?”
陆议眼前晃晃手,他的手关节凹下去,手指干凸出来,像几根小白虫:“不一定的。”
张允说:“林小子不如你,你别听他的。”
陆议说:“他倒没说什么,就问我当年怎么逃了。他说来说去就会这么一句话,我听也听倦了。我有的时候总觉得他还活着一样,有时候又觉得没有。他当真是鬼吗?”
张允一敲桌子:“你不能同别人说。”
陆议按住自己的眼球,“嗳”一声:“张叔叔你别怕事,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荆轲刺秦的。”
张允说:“到了万不得已,你也给我忍住了。”
陆议哀嚎一声:“张叔叔!”
张允吃茶:“你得忍住了,谋定而后动。”
陆议想,他怎么还吃得下?并且一次更衣都不去。
陆议摸摸自己额头上的疤,有点痒。被孙权磕了之后结痂,撕了又长,等全然长合,那一块儿就没再长过头发了。何妈每次给他梳头的时候,都从后面抽点头发来挡着,这样半吊不吊地前面飘着一撮头发,让人觉得很二流子。
孙权同他是有恩的,他知道。孙家也待他有恩。干脆恩仇两消……别自己骗自己了!
孙权去雅舍喝酒,请他的人是一方乡绅,早不做官,却生徒如云,不好拒绝。
雅舍是一对母女开的,姓步。母亲三十多岁,看上去很年轻。女儿年方二八,不算小。
黄昏暗淡的天空中升起袅袅炊烟,走过门廊,隔着屏风,听见有人在里院弹筝。
这家的母亲化淡妆,穿素雅衣裳,端上刚做好的家常饭菜,请客人吃。她话不多,若要问她,她便总说:“这些妾不懂的……妾一个女人家……”又频频问客要不要添酒加菜。
“妾手艺不好,您来了,也没多加两个菜。不如让练师去打酒吧。练师,练师,你去后面给客人打二两酒来,好不好?钱在柜子里。”
孙权手上的酒杯转过半圈,听乡绅夸赞女人的手艺。
宜室宜家的女人。
女儿回来,把酒放在屏风边靠墙的柜子上,露出青涩的半张脸:“阿娘。酒放柜子上了。”
女人柔声道:“女儿家怕羞,客人见谅。”
乡绅说:“让练师出来吧,这位是我表姊的儿子,又不是什么外人。”
女人露出为难神色,乡绅几番相劝,女人轻声唤道:“练师,你出来给客弹首曲子,好不好?没事的,都是亲人家。”
女儿出来,半抱长琴,微微一礼。这是位身量高挑的素面佳人。她五官妆容无一处出挑,但你细细去看,也无一处错漏。总的来看,五官稍有些平,但用发型巧妙掩饰掉。
乡绅见孙权盯着女儿看,大笑起来:“练师很漂亮,是不是?她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儿。”
孙权默不作声回头,吃桌上的菜。
女儿弹的是《双凤离鸾》。成帝侍郎擅弹双凤离鸾曲,赵后爱其才,与其私通。这首曲子陆议会跳:“我才不跳给你看。你弹的没有沈二好。”
孙权的脸色越来越坏,终于用力把手上的筷子拍在桌上。
乐声戛然而止,乡绅一惊,母亲和女儿都镇定自若。女儿停下琴声,娴雅端坐。母亲说:“练师弹得不好,让客见笑了。客人吃些菜吧,菜都是妾自家种的。练师,你回房间吧,好不好?”
孙权意识到自己失态,收敛神色:“不必。弹别的吧。”
吃过饭,母亲与客对谈,见孙权一直寡言,母亲说:“练师,不如你带这位小公子去后院玩,好不好?妾上了年纪,总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爱听的话,叨叨碎碎的。你们年轻人总有话说,是不是?”
孙权和女儿到后院坐。女儿年少貌美,孙权却没在看她。女儿小心翼翼地说:“今天晚上妾曲子弹得不好,惹了公子不快。不如练师弹筝给公子听吧,全当给公子赔礼。弹筝妾是最拿手的。”
这样羞涩纯稚的少女,你不忍苛责她。
练师弹了一首《阳春》,她弹得很好,听见这样的筝声,觉得春天就要来了。
孙权说:“你弹筝很好听。”
练师用衣袖遮掩唇角浅笑:“公子谬赞。公子还要听什么曲子吗?妾弹给公子听。”
孙权随口说:“《白雪》吧。”
这天晚上孙权听了很多支曲子,不知不觉和练师说了很多话。练师总是在听,她如此温柔,又循循善诱,以至于孙权走出这户人家的门,惊出一身冷汗。
他好像不经意间,把所有的儿女心事,都告诉了这把温柔刀。
他决心不再来找练师,练师却托乡绅给他带信,向他道歉,如此突兀地来信,又询问他的近况,问他是否还会来做客。乡绅调侃说,孙权是个有艳福的人,练师这个女孩子总是很羞涩,还是第一次托他给别的男人带信。最难消受美人恩。
孙权笑笑,把这封信扔到火炉中。
练师不再来信,再见练师,是听说她母亲患了急病去世。她的叔父想把她卖个高价,兜兜转转,又到孙权眼前。
练师站在堂下,仰起她那张少女的,宽和的面容。这面容甚至带了些神性:“公子。”
孙权本不想留下她。但认出她,还是心软。那天晚上,练师说:“将军,你是个好人。”
孙权说:“孤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坐在廊下,对着后院的月季花圃。练师说:“阿娘说,会养花养小动物的人,都是很好的人。”她被自己逗笑,眨眨眼睛,很是淘气:“所以将军最后会不会和那个人在一起呢?将军养的花是为那个人养的吧,将军说过她喜欢吃月季花。”
喏。吃月季花。竟然把这件事都告诉了练师。这是一种多么可爱的脾性,附庸风雅的人们赞美花的美丽,附会花的品格,只有他还原了花的本征用途。他全然不在乎美好或者诗词,只想得到最真实的好处,然后将它拆吃入腹。
孙权让她不要那么八卦,练师说:“将军告诉妾的事情,妾都不会告诉旁人。”
这天晚上,他们还是聊了陆议,不知何故,孙权竟指望这个根本没见过陆议的人比他更了解陆议。
练师说:“当然是将军不对啊。女孩子都会比较脆弱敏感的吧,你肯定不能对她那么凶啊。有的时候,女孩子也比较喜欢口是心非的。”
孙权没告诉练师他喜欢的那个人是个男孩。顺带着,他也粉饰了一下自己的经历。
练师说:“本来妾是不应该说这些事情的。但是……”她笑了,欲言又止:“如果将军还记挂那位姑娘,不是很可惜吗?说不定,她要嫁给别人了呢。”
孙权的征召聘书送到堂上。征召陆绩为奏曹掾。
陆瑁大叫:“这叫什么事情!他就是等着看小叔的笑话!”他说话那么大声,也不怕伤着谁。
陆绩抿紧了唇:“我去。”
陆议安静地听着,看着。他不能让陆绩不去。他只好对陆绩说:“张叔叔在孙权门下做东曹掾,如果有事情无法决断,你就问问他的意思。在孙权那里,你一定不要乱说话。你要当从来没见过他。”
陆议低声下气:“我拜托你。”他的眉毛平平地低下来,也许因为是他惹了祸。
陆绩心想,自己难道在他心里还是不知轻重的孩子吗?他轻轻地回答陆议:“我知道。”
陆绩到了孙权那里,远远看见孙权,孙权也看见他。
孙权双眉微耸,浅笑,移开目光和身边另外一个人说话。像是他乡逢故仇,并迅速地假装不认识了。
陆绩心中苦笑:他何必这样嘲弄我。
陆绩希望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也没有人认识陆议,不知道陆议和孙权之间的那点破事。
直到座谈会要散场,陆绩还一句话没说。有人发问:“别人说吴郡博闻强识,首推顾陆二家,为何陆郎垂头不语呢?”
陆绩斟酌着说:“昔日魏文侯与田子方坐谈,两僮子穿青白色衣服,立于魏文之前。子方问:‘这是您的爱子吗?’文侯答:‘其父亲死于战乱,这是战亡者的遗孤。我收养了他们。’子方说:‘我以为您的欲望已经满足了,现在看来却是滋长了。您如此宠爱这样的孩子,难道是要等到他们长大后把别人的父亲杀掉么?’”
大家纷纷露出笑容。如今大家都在说打仗的事,只他一个人说要止息干戈。
陆君何其愚哉!
孙权对大家说:“僮子之父死于战,陆郎之父亦死于战。陆郎之意,可是愿与孤不计前嫌,共举大业?”
陆绩不语,周围的人都假装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孙权出行东冶,走到半道,听人密信,堂兄孙辅暗通曹操。孙权叫上张昭,来到孙辅府上,要清算此事。孙辅不明就里,设宴接待孙权,孙权高高兴兴地入席,席间还和孙辅开了好几个玩笑,主宾尽兴。
宴会要结束了。
孙权看向孙辅,上身前倾:“堂兄,你不喜欢我,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何必叫别人来给你出气呢?”
孙辅假笑两声:“您说的是哪儿的话。”
孙权拿出密信,扔给张昭。张昭把信展给孙辅看。
孙权慢悠悠叹口气:“带上来。”
士兵压着孙辅的幕僚部下都上来了。
孙权说:“别担心。我没告诉嫂子和侄子。他们不知道。”似乎他真是有天大的慈悲:“都杀掉。”
方才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现在就是血流成河。这么多人,他说杀就杀。其中有好几个,孙权还曾叫过叔伯。
孙辅跪下直叩首。孙权站起身,走下阶来,一副作伪的客套又贴着从容不迫:“堂兄,我说了,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再如何恨堂兄,也不至于像堂兄一般,杀骨血至亲以求荣吧?”
孙权扶起孙辅,拍拍孙辅的手背。孙辅恨不得把孙权的手甩开,再多拉一下都怕毒了自己。
孙权说:“我给堂兄在东边置了些田宅,去好好过日子吧。”
将军回来,大家都去迎。吴夫人不去。她坐在窗前,为她离去的儿子缝制最后一件衣服。这件衣服,无什么装饰,也无什么精巧的技法,是为儿子做的,服帖耐穿就好。
她做累了,抬起头来,把眼前的碎发挽到耳后。
真是奇怪。很久以前,他回来,大家都说将军回来了。后来啊……大儿子回来,大家也说将军回来了。现在是二小子,也是如此。
到底谁是将军?还是说将军这个称号,谁戴上,谁就给魇着了,变成一个叫做“将军”的人。
吴夫人一夜没睡。她躺在床上,终于放过自己,失声痛哭。到底谁是将军啊?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娘。我回来了。”
吴夫人没应。她垂着头,继续做衣服。孙权屏退侍从奴仆,坐到吴夫人膝下的脚踏上,拿起乱了的线团,要帮吴夫人缠好。
“放下。”
孙权没有放下,脸上戴着副笑:“阿娘,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谁跟你说的。”
吴夫人觉得痛苦极了,她想让眼前这位将军不要再模仿她的二小子说话。
孙权解释道:“我没杀堂兄。再说堂兄同我们一家,尚且思反,何况他人。如今是风雨飘摇之际,我不得不心狠些,以儆效尤。”
吴夫人抿唇,全然对眼前人失望了。吾儿何其愚哉。一人尚且不爱亲,何能爱天下人?一人尚且杀亲,天下又有何人不可杀?你杀这般多的无辜之人,夜夜入眠,难道不会梦见他们向你追魂索命?
她问:“你近来睡得好吗?”
孙权握住她的手:“尚好。母亲不必担忧。”
孙权走了,吴夫人靠在窗边,听见窗外笑闹,随风送入。窗外,四小子和四儿媳在院子里玩弓箭。四儿媳喜骑射,四小子假装被她射中,扑倒在地。四儿媳跑过去,大声干嚎,假扮起卖身葬夫的戏码。
这游戏到底是怎么玩的呢?大抵只有他们两个小人儿知道。
吴夫人说:“要是阿议在就好了。”
侍女应和:“是啊,陆小公子不来,都冷清了。”
吴夫人垂下头去低语:“他最听阿议的话。”
吴夫人病了。她的病不在身上,喝再多的药,也只是加重她的暮气。她一连两三天卧床不起,铅粉遮掩多年的皱纹一夜之间爬满脸庞。
她觉得自己成了一棵树,和大家隔绝起来。没一个人懂她的深邃,也无一个人想来了解她的古朴。她的视力依然清晰,耳朵依然敏锐,言语却已含混。她觉得自己改变了很多,却不知自己是拨云见日,还是坠入迷局。
她迫切地希望所有事情都顺自己的意,以至于无法再忍耐命运。
这命运是肉中的一根骨刺,阴雨天无法忍耐的关节疼痛,脑中肿瘤,跗骨之蛆,不论你好还是坏,坚韧或者妥协,它都在那里。匍匐多年,只待一朝疾困病发。
它是不公,是离群,是撕裂的婚姻和与世隔绝。她几十年来从未被尊重,她的丈夫把她作为炫耀的笼中鸟,高挂梁上。
曾经她坦然面对自己的不幸,像易水边的壮士一样无畏。她曾用自己的苦难换得了家人的坦途,并把它当做自己胸前的勋章。
但如今她竟如此怨恨。
她无数次梦见少年时的春闺旧事,那些像鸟儿一样自由的岁月充满了她的心。她想到她的父母,弟弟,还有她的闺中女伴。那是一段如此完美的记忆。
这些春闺美梦,如今已消磨成了老人残碎的低语。也许曾经,她的二小子会愿意听她。但他现在是将军,从这里跑到那里。当他闲下来的时候,他更愿好好睡一觉,而不是听老太太追忆似水年华。
十五的夕食桌上,吴夫人蓦然抬头四顾。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呀,兄弟离心,夫妻漠对,如果这是在她小时候,那真是不敢想象。
在她那个年代,大家在外人面前都端端正正,但只要回了家,孩子们都开心地对父母撒娇,帮父母做家务,丫鬟老婆追着孩子,小姑娘小公子们到处跑跳。那是多么有活力!
吴夫人看向眼前这个家。
大媳妇有三个孩子,每个都撇嘴缩头。肩膀牢牢地往里头紧,脑袋像鹌鹑那样缩在怀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夹住了他们的肩,压低了他们的头。
二小子和二媳妇,一个假笑,一个呆笑。二小子端着碗吃饭,不晓得他要赶什么命。二媳妇食不言寝不语,把手摆成花那样捻着筷子,以为自己会博得丈夫好感。他们俩,一个像仕途失意刚流放的蠢官,一个似矫揉造作初进城当小姐的村姑。
三小子和三媳妇,中间隔一道大缝,生怕挨着一点。明明坐一张席子,却各吃眼前的菜,各扫门前雪,生怕自己目光无意间扫过对方,以至反胃。
这样的情境下,四小子和四媳妇都不敢说话。小女儿呢?她早已不住家,到处闲逛,要浪迹天涯去。
吴夫人勉力回忆,这个家什么时候有过欢声笑语呢?让她如此眷恋。
是孙坚死后的一段日子。这个家的男主人,这个家的统治者,终于永远地离开了。她的心从未有如那时一般自由。他们四处漂泊,四海为家,有时坐马车,有时候又坐船。孩子们都很新奇,她也很新奇,窗外总是不同的景色,即使荒郊野岭,也叫她欢兴雀跃。
后来,他们回到吴县,这生她养她的故土。孩子们交了新朋友,家里热闹极了。上午是男孩子们,下午是孙尚香的女伴,晚上还时有人来。二小子的朋友最多,总记得,在墙外走马吆喝二小子出去玩的顾徽,出口成章一说就停不下来的胡综,成熟懂事两边打圆场的朱然,还有到处乱跑的陆议。
当年这些孩子,如今都各奔前程。
——我不期待你爱上最美的女人,以证实自己品味非凡。我也不期望你爱上最智慧的女人,以说明自己眼力卓绝。我更不希望你顺从安排,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我只希望你找到自己爱的人,并在与她的相处中获益良多。相恋最重要的并非对象,而是你们相恋的过程。
追求他叫你学会奉献,放下他叫你学会自爱,与他争执让你学会包容,被他打动让你相信美好。你因着为他包扎伤口而学会为他人疼痛,又因他的眼泪而学会独当一面。你的母亲无法教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但你的恋人可以。从此你要去保护他人,同时又被他人保护了。
你也许曾在求爱的道路上孤注一掷,又或是顺遂自然。你或曾在危难关头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他,又或曾与他柴米油盐,白头偕老。你能从你的恋人那学到的比一个世界还多,不论他们是谁,你都有所得。
——大抵因为这样想得出神,如此期待他完全绽放,才把自己的小树放在窗外,忘记了夏日的雷雨。
也许正因自己未曾真正爱过,空有期待,于是不知道,一个人是会把另一个人完全放进自己心里的——我永不因你要给予我什么而爱你,甚至不是期望我能从与你的恋情中学到什么——我只爱你本身。
没有一个痴心人能够解释自己这强烈感情的来源,他是站在暴雨中等姑娘的落魄人,任凭过客嬉笑,亲朋劝告。大抵,他和大家不一样。他并非是用爱来学习其他美德,他是来学习爱。
但这世上有痴情人就总要有薄情人的。从内里伤人,无论往四面八方哪儿挑剑,都是伤心。无论这人如何痛苦,无论多少人斥责他的可笑,愚昧,排挤他的不合群,他都无法坦然放下——一个人怎能摘掉他的心脏生活?正如我无法失去你。
小树从窗台上打翻,花散了一地。人们想方设法,给它粘上其他的花。远远看着好像比从前更加繁茂,凑近看,却总觉得死气沉沉。
她如此渴望它重新焕发生机,以至于鬓染霜华,平添哀愁。
“阿娘。”不知不觉,已经吃过了饭,走在廊上,“您在想什么呢?”
“我啊……”吴夫人看这夜色如水,“在想我以前养的那盆花树。被阿议打翻的那个,你记不记得?”
“那再移两盆来吧。”
“哦……没事。”吴夫人说,“家里好久没热闹过了……你同令仪什么时候要孩子呢?”
“过两年吧。现在忙。下回我叫大嫂多抱孩子来玩。”
“……等有空,叫阿议来吧。”
走廊里只剩下空旷的脚步声。
“老二。”吴夫人提醒他,该回答母亲的问题。
“好啊……随便。”
吴夫人送来邀帖,请陆议去他们家玩,说年纪大了,想找人说话。陆议不知这出唱的是鸿门宴还是诛韩信,带上邀帖,提着性命,入了孙府去。
吴夫人真的只是找他闲聊,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见着孙权。
吴夫人常请陆议来,孙权常来打探。旁人看来,孙权似乎又很乐于在吴夫人膝下,听吴夫人的教导。
“你不要那样,名声也不好听。”吴夫人在无关紧要的话题中猝然插入,“阿议是读圣贤书的,你这样吓他。”
手上的针拉过一线,是一根明晃晃的金丝混入麻布。
孙权笑得僵硬:“关他什么事?他又不管我。”
吴夫人点到为止。
他日陆议又来,吴夫人暗自垂泪 见他进来,连忙抹眼泪。陆议大惊,忙问出了何事,吴夫人向他哭诉起孙权种种。说自己做娘的,自然担心他,得罪了这么多人,以后怎么立足,怎么活下去。她越说越难过,又忍不住掩面悲泣。
陆议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吴夫人,索性陪吴夫人一起难受,倒真感同身受担心起孙权的狗命来。
陆议觉得自己该为吴夫人做点什么,毕竟,吴夫人待他那样的好。他写一封信给孙权,痛斥孙权的无耻行径,希望他收敛一点,起码赡养老母殡天之后再作死,母亲一把年纪了你让她安度晚年不好吗?
思来想去,没有寄出——自己和孙权是什么关系?本来断也断了,还剪不断,理还乱。
建安七年夏五月,袁绍病逝。北方的形势一下子乾坤倒转,曹操不断壮大,甚至发书给孙权要求孙权给他送人质。
孙权领周瑜走过回廊。周瑜发觉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这。自从伯符走了,就没有来。
吴夫人的房间里堆满神佛的味道。吴夫人也老了,没有精力再做出正确的决议了。
把老大的孩子送去做质子,他们可真想得出来。但他们说得那么信誓旦旦,仿佛曹操的铁骑已经近在眼前。
吴夫人问:“是公瑾来了?”
周瑜答喏。
吴夫人叹息:“我身子也不好了。如今北方曹操新破袁绍,江东未定。他问我们要质子,公瑾意下如何呢?”
要送质子,只能把孙策的长子孙绍送走。
周瑜答:“昔楚国初封於荆山之侧,不满百里之地,继嗣贤能,广土开境,立基於郢,遂据荆杨,至於南海,传业延祚,九百馀年。今将军承父兄馀资,兼六郡之众,兵精粮多,将士用命,铸山为铜,煮海为盐,境内富饶,人不思乱,泛舟举帆,朝发夕到,士风劲勇,所向无敌,有何逼迫,而欲送质?质一入,不得不与曹氏相首尾,与相首尾,则命召不得不往,便见制於人也。极不过一侯印,仆从十馀人,车数乘,马数匹,岂与南面称孤同哉?不如勿遣,徐观其变。若曹氏能率义以正天下,将军事之未晚。若图为暴乱,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将军韬勇抗威,以待天命,何送质之有!”
吴夫人总算听到她的底气。原来人老了就是喜欢听好话,至于这好话几分真几分假,她也不去分辨。她握着孙权的手说:“公瑾议是也。公瑾与伯符同年,小一月耳,我视之如子也,汝其兄事之。”
从吴夫人的房间出来,孙权和周瑜都没说话。孙权走在前,周瑜在后,两人都因吴夫人的话有些尴尬。
偶然抬头,周瑜发觉,孙权已经同他一般高。大抵,与君初相识,阿弟始扶床。别君二年久,阿弟如我长。
在周瑜心里,孙权和袁术之类他曾经从事过的人不一样。也和伯符不一样。他永远不会放弃孙权,这种坚不可摧的忠诚建立在一种奇怪的心情上——他想保护孙权。
周瑜觉得孙权像他的孩子。
他看着孙权长大,陪他度过在军营中惶恐不安的青春期。他在心里给孙权做的每件错事找好借口,他还年轻,他不懂事,他会改正,他……
孙权停下脚步,要和周瑜道别。说些客套话,叮嘱军中事。
周瑜让他一切放心。
孙权站在门扉里,他说:“孤自然信你。”好像他还是个小孩子,站在母亲的院前,欢天喜地诉说对阿兄滔滔不绝的崇拜。
周瑜劝慰他:“如今四境尚安,逢休洗沐,至尊虽有公职事,家亦望思恩意,宜归对妻子,养身远疾。”
孙权眉宇间颇有倦怠:“公瑾,军中多劳烦你,府中又多烦张公,孤不过闲人无事,再要休养,只怕为人笑话,一事无成。”
周瑜看他。这两年大家都说他长大了,只有周瑜觉得他内在的精神气一点点垮下去,不像他了。
周瑜与他道别,还是想叮嘱他,要保重身体,别太勉强自己,有什么事都和大家商量……叮嘱了几句,听到的都是孙权看似诚恳的敷衍,于是不再说了。行了礼,由仆人领着,往府外去。
走过二门时,周瑜回头,孙权早已不见。也许刚才嘱咐的话,他是没有听。
孙权派顾徽到北方面见曹操,探问曹操是否有南下的意图。他俩少年时爱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如今许久没有会面,此间一别,君臣一拜。顾徽原先那么喜欢说话一人,现在竟然也说不出什么。
等顾徽从北方回来,孙权问他北方情况,顾徽只答:“敌国隐情,卒难探察。然徽潜采听,方与袁谭交争,未有他意。”
顾徽站得离他那么远,像是怕他。
孙权对顾徽说:“子叹,你坐近来。孤欲转派你为巴东太守,领军两千,安定山越。”
顾徽说:“北方瘟疫横行,近来抱恙,不便近君。”
没过多久,顾徽真的死了。孙权很是讶异。前几天他还在自己面前好好站着,过了几天,竟就这么死了。
孙权前去顾家吊唁,遇见陆议。他简直认不出来陆议,像是个球——他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比上回看见还要胖。
孙权进去时,陆议正和张敦说话。张敦高挑温文,陆议衣服被撑得圆圆鼓鼓,鹅脂腻鼻依旧小巧,上面渗出些汗,站在张敦身边,像个丑角。
即使陆议已经变成这副样子,孙权发现自己还是能一眼认出陆议,并且如鲠在喉——企图搭讪和暗自愤懑都叫他如鲠在喉。他甚至好奇,陆议到底是穿太多了还是真的胖。
孙权的吊唁拖得异常缓慢,他在看陆议。
张敦出声提醒,陆议撇向孙权一眼,胡乱行个揖礼:“孙将军。”
孙权不知自己是不是该体面还礼,于是他很不体面地拂袖而去,引得一圈旁观者内心唏嘘。
大家作壁上观,心里暗叫恨不得他们打起来,或是上演一出令人泪下的苦情剧,好让大家悲痛之余,偷得乐呵,且做调剂。
但就这?
孤夜里挑起一盏灯,谢令仪陪孙权写文书。逢五逢十,他们夫妇都要在一起,熬过这长夜去。
他们有时候做爱,有时候不做,反正逢五逢十,例行公事,一定要在一起。谢令仪不知道自己和孙权的感情到底算不算好——她从前很笃定,如今却怀疑。
孙权对她说:“时候晚了。夫人不必陪了。”
谢令仪浅吸口气,叫自己镇定,张唇又用衣袖掩饰,嗫嚅道:“妾……还不困。”
孙权“嗯”一声。
他们总像露水夫妻,在床上萍水相逢,又匆匆而过。谢令仪不傻,她知道孙权有秘密。孙权的秘密就藏在他的琵琶声里,隔上几天,如泣如诉的琵琶怨语总会如期飘荡在这方小院。
常是,闲抱琵琶寻旧曲,远山眉黛绿。大抵,一夜帘前风撼竹,梦魂相断续。
谁不曾拥有过去?谢令仪不在乎。因为最后,还是自己和夫君在一起,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只是今夜,谢令仪想问问夫君,他追忆的人是谁。
孙权说:“不关你的事。”
谢令仪抿紧唇。她觉得自己羞愧极了,唐突极了,不守规矩极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自己以后都不会这么自作主张了。
冬天是很容易死人的。特别是老人。
建安七年的大雪落了满地,吴夫人看向窗外的雪,她活了快半百,隐约也能知晓天命。
吴夫人见了三儿子和儿媳,嘱咐儿媳要多管着三小子,别让他闯祸。见了小妹,说她今后一个人,要好好的。见了四儿子和儿媳,她说,你们最好,没什么要我担心的,好好过日子就行。四儿媳很伤心,四小子说,阿娘走了,也会在天上看着我们的。四儿媳反而更伤心了。
吴夫人见过张昭秦松等人,嘱托后事。周瑜和鲁肃这些年轻人,只会滋长孙权内里的凶气。他们总想放手一搏,成王败寇。成则千古,败则亡身。
吴夫人活了快半百,千古帝业,怎么比得上平安喜乐呢?古今陛下,都呼万岁,又有哪一个能当真万岁。
吴夫人没有见孙权。孙权站在门外。雪可真静。这是他们母子的博弈与道别。
谢令仪来给孙权打伞,孙权没说话。谢令仪问他,他不答。他安安静静地站着,等着。等到母亲走了,他行稽首大礼,送母亲一程。他用的是吉拜,母子相知,他知道母亲希望他过得好。
吴夫人与孙坚合葬,发丧。孙权领将相幕僚相送。吴夫人葬在吴县蟠门外,丧队路过陆家时,陆议匆匆跑到门口,站着望。没见棺材,只见丧队末尾的哭丧人,慢慢走远了。
第二年开春,孙权的舅舅吴景去世,孙权以孙翊代丹阳太守,赴任丹阳。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弟弟,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替他打点好行装又打点人脉。到了那边,要听师爷的话,不可一意孤行。几个副将,都是长辈,有什么事儿多问问。你和三弟妹如今也有孩子,不要再吵。她说话你听一听,总是为你好。家里小妾够多,别总心思在这个上面。在军里头别老想着打来打去,多留意文书,粮草和情报最要紧……
终于,叮嘱成了一个圈,又回到起点。孙翊牵着马,撇着嘴,不知听进几分。
“行了。走吧。”孙权拍拍他的肩,少年骑上马,领着车队远行去。
母亲的孩子总是在送征人,父亲的孩子总在出征。从前送父亲,送大兄,如今又送走了三弟。有一天四弟也会走,小妹会出嫁,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吃饭,睡觉。
院子空空落落,掉满树叶。这里不过住着一个人,和他的仆人们。于是这个人同他与世隔绝的院子一起,活成远征人多年前的回忆。
人若是落寞,就容易念旧。故剑难寻,南园遗爱。其实就在热恋时戛然而止,也很好。今后作古,也好有处归葬。
孙权的新友诸葛瑾游吴归来,孙权问:“你出去游历吴中,现在吴中都传颂你的贤名,那么你有什么能帮到孤的呢?”
诸葛瑾答:“如瑾去时所言,还是只有信义二字。至尊身边,张昭秦松为谋主,周瑜鲁肃,一时俊才,又有诸位虎将为爪牙,瑾只好做个腹心之臣了。”
孙权笑:“你真是有胆子。”
诸葛瑾答:“至尊肱骨,皆承父兄,可分外忧,不解内患。”
孙权说:“那你说说,孤又有何内患?”
诸葛瑾答:“新旧两端,臣下分部。”
孙权扶着栏杆:“你且细说。”
诸葛瑾答:“周瑜鲁肃为一党,可谓之周党。新人才俊,多附周党。张昭秦松为另一党,可谓张党。长者文儒,多附张党。程普黄盖,又谓程党。军中之将,多附程党。程党与周党不睦,张党亦与周党不睦,而张程二党,却又说不上盟友。另有江东氏人,自成一党,外有顾雍朱桓,内有陆议顾邵,此党唯求自守,静观时事。”
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坦然地在他面前说出陆议的名字。
孙权问:“你又依附哪一党呢?”
诸葛瑾说:“瑾与至尊同党,此谓之腹心。”
孙权说:“子瑜,如果你是孤,你会怎么做?”
诸葛瑾答:“近则依附张党,安抚程党,拉拢江东,远则重用周党,吞并程党,疏远张党,打散江东。”
孙权问:“为什么这么做?”
诸葛瑾笑答:“因为寿命。张公会老的,公瑾将军却还很年轻,并且声名远播。”
孙权说:“我以为你有什么高见。”
诸葛瑾答:“因此瑾除了信义,身无长物。”
陆议觉得奇怪。自己怎么这么快就被赶出来了呢?陆绩要当家,老祖宗让他一个人回华亭。他本就是代陆绩管家,如今陆绩大了,就不需要他。
奇怪啊。怎么会这样呢?我怎么当了风云人物,又要努力从头再来?
陆议在门前站了会儿,原来陆家的门楣这样高。这里所有的东西,宅子,田地,铺子,全都是他一点点挣来。倏地一下都不属于他。
陆议牵着仆人的手坐上马车。就这样吧,就这样回到华亭去,打猎或者种田。他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却要到那样僻静的地方去了。
马车压过西市的街口,陆议对仆人说:“去给我买些糕饼。我饿了。要肉的。”
陆议把糕饼放在马车里,这是他从吴县带走的一点念想。
真好。
陆议想起十六岁时,他同孙权一起在楼上看周郎,那样的热闹。真热闹。他这辈子也没法再见那样的热闹了。
他在这世上只活了二十年,就把人家一辈子的故事都过尽了,冷暖都过倦了。
马车经过城门,有人喊他:“阿兄!阿兄!”是顾邵带着陆陆追上来。陆陆拉着他的手:“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你跟我回去,我和他们讲理去!”
陆议握着她的手:“是我想回华亭的,你晓不晓?”
陆陆大声说:“你怎么会想回华亭!”她哭了,“你不可能想回华亭的呀!”
陆议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我去静静心,多好。”
陆陆问他:“那你不回来了?”
陆议说:“回来。我每年都回来看你。”
陆陆哭着哭着,又勉强笑了:“每年都来,那你得在华亭住上多少年啊?”
陆议说:“住一辈子吧。嗳。或者等陆家惹了麻烦,让我来顶锅。”
陆陆说:“那你别回来了,听到没有。叫你回来你就跑。”
陆议问:“我跑哪儿去?”
陆陆说:“阿兄,你跑啊。你跑啊,听见没有?”
陆议为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别哭了。你妆都花了。”
陆议与顾邵拜别,上了马车。马车越行越远,陆陆实在忍不住,伏在顾邵怀里哭了。
孙权听说陆议回华亭去了。
他竟然回华亭去。那种荒草丛生又豺狼横行的地方。
月上柳梢,孙权想起陆议从前说,他是要回华亭去的。陆议问,孙权,我有一天被赶出来了,你还会不会要我?他眼睛睁得那么大,很是害怕一样。
当时孙权说,他还养得起陆议,只要陆议别吃那么多。
一语成谶。
自从阿娘走了,没有人来管他,他就染上酒气。酒是恋人的吻,那些迷醉的光怪陆离,还有醉而不得的失魂落魄。
终于,喝得不能更多。除了一地头疼,什么也未曾留下。正如陆议来过,未留一段温柔,徒增一地心伤。
他常梦见陆议,又梦皖城。他骑在马上进城,陆议站在街边的人群里,青白脸色看他。他气势汹汹,想去羞辱陆议,回头却见陆议的坟墓。
陆议擦花额角流下来的血液。将生与死的美艳结合。等到自己想拥他入怀,低头却见他插入自己心脏的匕首——意料之中。
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他竟无法说出爱人的任何一样优点。亲爱的,你丑陋,肥胖,自私,贪婪,冷漠,欺骗,背叛。时间没能让我忘了你——它只让我加速下坠。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兴风作浪的歹徒。但爱你却让我拾起勇气,希望自己,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温驯。在我所希望的世界,大家都是羔羊,绝不会伤害到你,只有你才能肆意行凶。
亲爱的,我一定是疯了。若非如此,我定要一刀砍下你该死的头颅。
孙权与诸葛瑾喝酒,诸葛瑾察觉到孙权今天有心事。这个吴县的外来人静听孙权讲述关于吴县的故事。孙权不说陆议,也不说他,他只说有个人,和另一个人。敷衍男女,不提世家。讲到最后,诸葛瑾问:“他们为什么分开了呢?”
孙权绕不开庐江,但也不能梗概性地说他做了错事,或者陆议做了错事。孙权说:“很复杂的原因。”
诸葛瑾说:“若是男女情事,不论如何原因,只要他们在一个地方,最后还是会重逢的。但至尊应该不止想讲男女情事这么简单。”
孙权问:“子瑜为何这样说?”
诸葛瑾说:“这一对男女之间一定是有别的阻碍,关乎大局,否则至尊就不会犯难了。瑾游历吴中,也对这个故事略知一二。”
孙权说:“那你讲讲看。”
诸葛瑾说:“这一对男女总角之好,但两家内却是不共戴天。过不了多久,男人怀疑女人背叛自己,女人也疑心男人不是真心诚意,于是他们就分开了。”
孙权说:“你讲得不对。是女人为了她的家族捅了男人一刀,于是男人把女人打了一顿。”
诸葛瑾喝口酒:“男人后悔了吗?”
孙权不解:“为什么?”
诸葛瑾答:“我想,男人一定很后悔。不然他就不会讲这个故事,来博取别人对他的认同。”
陆议在华亭呆了数月,张允的仆从前来华亭,拜访陆议:“小公子,当家的托我带信来,说您眼下无事,要不要去他手下帮忙。”
陆议立刻坐正,他已对华亭的清苦生活厌烦至极,恨不得乘上流光云彩飞回吴县:“嗳!还是张叔叔知道我!他怎么说的?”
仆人答:“当家的问公子,可否去他那奉个令史。”
陆议眉梢一挑:“那我懒得去,他要我给他收账理铺子我还去,当官我不去。”
仆人请道:“当家的请您一定去,说受了嘱咐。”
陆议闻言收敛笑意:“孙权?”他指尖撑住太阳穴:“好啊。一定去。”
孙权听说陆议回吴县来。他想见陆议,想了一整晚。自从母亲离世,他急于寻找自己的落脚点。每当他杀人诛心,夜深之际,他就倍感惶恐。他再难找到一寸残影,证明自己是个好人,是自己年少时想成为的人。
他太需要他的糟糠之妻,证明他就算成不了大义,也是个可以维系小家的男人。
今日早会,孙权来得很早,陆议去得很迟。早会开到一半,陆议从后门偷溜进来,坐在最后。
孙权看见,没说话。
张允站起来假装寻找陆议:“贤侄。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孙权笑了。仿佛这笑话真的好笑。
大家不明就里都笑。陆议拍拍衣服站起来,给张允行一礼:“叔父。”又给孙权行一礼:“明公。”
孙权云淡风轻,摆手让此事过去,议事继续。但陆议一坐下去,低头缩肩,再看不见,孙权就坐直上身,拉长脖子去望。
这么多人,这么逼吝的屋子,说散会乌压压一波全散了,早找不见陆议身影。孙权对谷利说:“把陆议叫回来。”
孙权一手敲击把玩杯子。哒哒哒。哒哒哒。狭窄的木门边绕出一张微胖江南脸孔,身形比上回所见清瘦不少,正是陆议。
陆议拢着袖子,弓腰驼背:“找我干嘛?”见孙权不答:“我问你话啊。”
“陆议!”孙权握紧陶杯,张口结舌:“……你别这么跟我说话。”他提高声调:“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这么说话!”
“哈。”陆议猛地抬头,几乎把整个上半身都仰过去,“反正你就是想羞辱我,你做到了啊。你要不要我现在给你来个三跪九叩?你也可以杀了我嘛,我又不怕。反正现在也没人需要我。”
孙权倒吸口气,端正坐姿,放开陶杯:“你说得没错。”
陆议斥道:“哦?”
孙权说:“孤好像不认识你了一样。”他的手掌侧立起来,放在陶杯后面,一点一点,把陶杯外推,临近桌边:“不过有一点你说得没错。你如今真是讨人嫌。”
砰。陶杯落地。
陆议冷笑一声,转身就走:“有病!”
陆议路过孙宅后门——他对这后门很熟。他决定上去踢几脚门。
曾经空无一人的后门如今也站满侍卫,拦住他询问名姓来由。
“哦。没事。”
陆议要走,侍卫不让,定要好好审问他是谁,干什么来,是不是间谍,有什么图谋。陆议笼着袖子,觉得委屈——他懒得说话!五大三粗的军士越是大声呵斥,越是威胁,他越不想说。
“我路过,不行吗?让我走。”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不说一律当探子论处!”
沉默。
军士怒斥:“把他抓起来!拉走!”
陆议被压住肩膀时有些迷茫。他又看一眼那黑色的门,这才顿悟:他是想见吴夫人,哭诉孙权的不好,让吴夫人替他出气。
他想推开的那扇门,是他十五六岁,年少时的门。
黑丛丛的夜里一辆马车,孙权坐在车上:“阿利,你一个人去。”又放下帘子,借着一盏烛火翻阅文书。
“至尊让我来领公子出去。”谷利依然称呼他公子而非大人。
陆议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没看见孙权亲自前来,他感到愤慨。到这里来本就愤慨,此刻愈发愤慨。他早把自己一切不顺心通通归于孙权。
漫长的黑夜和牢房,只狱卒手上的一盏孤灯。
“您小心脚下。”
“您看着点台阶。”
“您往中间来些,两边脏。”
阿谀谄媚的话从大胡子狱卒口中源源不断流出,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乃至陌生人都能对他奉承有加,除了那个本来就该奉承他的人。
他怎敢忤逆我,给我脸色看。
他怎敢背后算计我。
他凭什么算计我。
走出狭窄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今夜天高云淡,马车安静地停在黑暗一角。陆议几步上前:“孙权!”
陆议莽撞地要掀开帷幕。有人拦住他手:“失礼。”这是位锦衣仆从,或者哪位近身士官。
陆议愤愤地想:孙权以前不过是个走哪都随便的野孩子,如今却好像被人重重包围,成了个高高在上的王公大人。
谷利走到陆议身后半步,为他请路:“王大人,这是陆公子。是至尊的朋友。”
那位大人行了个礼:“在下失敬。至尊进去跟牢头说话,叫在下几个弟兄留守,一会回来。”
谷利为陆议掀开帷幕,他从善如流地坐了进去。
不久,听见车外传来一人脚步声。陆议掀开帘子,见孙权身后跟了许多人,只是这些人走路都不出声。
“孙权。”他立刻放下车帘,仿佛他才是这些车马仆从的主人。
孙权上车,坐到远离陆议的一侧:“你现在住哪?我送你。”
“张叔叔那。”
孙权拿起文书,整理被翻动过的书卷。他心里嘀咕:陆议就是有这个毛病,乱动别人东西。
两人坐在马车左右两端,紧挨着各自一侧墙壁。陆议心中冷笑:孙权还是这么抠。这车太逼吝。
孙权清清嗓子。他想:快讲个笑话缓和气氛。然后立刻责备自己:我干嘛要哄他!我又做错什么了?
孙权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不是前两天才见过?”
“额……”
“哦。孙将军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这么个庶民也不值得孙将军记。”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孙权在心里痛斥:说说说,总这么说!
孙权说:“我不是有意说你。”
“那你就是无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呗。”
“我们俩就非得这么说话?”
“那你想怎么说话?怎么着?你想杀我?那你来嘛!哈!”
孙权放软语调恳求:“囝囝。”他竟大胆握住陆议的指尖。
陆议一把甩开,皱眉怒视:“你不会还以为我们俩有什么关系吧?别这么叫我。你都成了家的人了!”他立刻找到了道德的高地:“你成了家还想怎么样?孙权,好玩吗?你不是最讨厌你阿爸那样的人——你还不是跟他们都一样。”
“我不是……”
两人都沉默。
陆议轻笑一声,挑开帘子看眼黑洞洞的窗外:“算了。我自己走回去。”他下车,发现孙权的马车还跟在他身后。他大叫一声:“别跟着了!”
马车停在原地,看他晃晃悠悠,消失在暮色中。
陆议,陆家那小子——不。现在应该说是张家的小子了。只要张允在,陆议总在他鞍前马后,一身纹绣袍服,玉簪金带,文质彬彬。
有一次大家都在,张允对陆议说:“你坐吧。我现在坐在这,以后就是你坐这了。”于是大家都明白了张允的心。等张允百年之后——说不定不用等他百年,就由陆议来牵头。
孙权上门找张允,张允不在,陆议在张允常坐的木榻和矮几上招待了他。
陆议问:“将军喝点什么?”
孙权想起自己和张允第一次见面,张允也问的这个问题。
孙权答:“就白水。”
陆议自顾自道:“喝点梅子汁吧,今天热。快下雨了。”
“好。”
陆议倒饮料时随着饮料壶侧头,陆议说:“你找张叔叔,跟我说也是一样的。要是家里的事,我也能做主。”
孙权说:“我想问张先生借些荒田,充做军耕。我只是暂借,期间会付租金。”
“你要多少?”
“两百顷。”
“没有。”陆议脸上立刻露出扭曲的嘲讽,好像孙权是什么极端可恶的下等人,人贩子,蛀米虫。他拧着声音道:“我上哪给你搞这么多田去?”
“我六你四。”
陆议收敛表情,食指和拇指捻住蜂蜜罐子的勺:“哦,这样。那我可以试一试。就是我现在手上也没什么钱,收不来。”
“你要多少?”
“一顷地现在市价,好地一百万钱,一般的我算你五十万钱。十分之一定金,不过分吧?”
“贵了。要在吴县到合肥一带。”
“不行。拿不出来。这边都是别人自家的地。”
“算了。不难为你。我找张叔叔谈吧。”
“你找他谈也一样。”陆议给自己的梅子汁加冰。孙权笑而不答。
陆议低头,露出纤长的颈。他身上独有江南人的貌美娇嗔。孙权如欣赏花瓶一样欣赏他。他蓦然抬头,与孙权对视片刻,扭过身去。
二人都不语。
孙权说:“我讲个笑话吧。从前呢,有个县官回乡,看见家里有个老头。县官说:‘你是什么人?’老头说:‘我是你卸任那地方的土地神。’县官说:‘你怎么在这?’老头说:‘你把那地方土地都刮来了,我可不就跟着来了?’”
陆议低哑的笑声残留几番回响:“哈……哈哈哈……孙权。你太好笑了。”他大声道:“你跟着我,不会是觉得我把你该得的地皮都刮走了吧?”
张允恰逢此时归来:“我说谁来了?你笑成这样。”
陆议站起来,跑去接过张允的外袍,挂在杆上:“我出去了。你们聊。”他便像只小鸟,消失在走廊尽头。
过了些日子,仆人急慌慌找寻陆议:“您回来了!”
陆议问:“怎么?这么着急。”
仆人请他进来,关上偏门,附耳道:“盛孝章先生出事了。”
陆议问:“他出什么事?进去了还是死了?”
“您节哀。”
“张叔叔怎么说?”
“没嘱咐。”
陆议垂头,搓着手指,默然不言。
张允和盛宪先生,是故交。他们俩相差有些年岁,志趣相投,盛宪亲切地称呼张允为小友。
盛宪先生做过吴郡太守,后来去官教书,看不惯来来去去的兵匪在吴县占山为王。张允劝他离开吴县,到洛阳去,但盛先生是会稽人,不愿离开故土太远。
张允这老东西。盛宪死了,他不去,又有谁敢去给盛宪收尸呢?
陆议说:“那我去一趟。你跟张叔叔说。”
是夜,潘璋坐在屋檐上。他唯一的工作——抓贼。吴县的小贼在领教过这位新刺奸的雷霆手段后无不服服帖帖,盗贼绝迹。
潘璋听见脚步响动——有贼。他像头健壮的豹子,跃下屋檐,见那小贼快步遛入已被抄没的盛府去。
潘璋迅速跟上,那人觉察,顿住脚步。潘璋当即扑上,要拿那人。那人身披黑布,潘璋没留意,拽到空布,未能拿下。
那人一脚攻其下位,潘璋闪过。那人登时就跑。潘璋正要从后拿他,那人回头。潘璋见那人眼熟,手慢一瞬,生生被喂一拳。
“你怎么在这!”潘璋大喊,不敢再打,后撤两步。
陆议没认出:“噢?”
潘璋笔画着:“诶。我就是那个……那个……我俩在阳羡见过!”
“噢。你啊……我记着你。你总欠钱。”陆议随手整理衣服,“你跟我?”
潘璋一拍膝盖:“不是。我也没那么闲吧?您……诶,不是,您来这干啥啊?”
陆议说:“随便逛逛。”说罢转身,挨个屋子敲门大喊:“有人在吗?我是陆议。有人在吗?喂!我是陆议。开一下门。”
他走过十来间平房,语气逐渐简洁。许是失望了,觉得没必要白费气力。
终于,黑夜里一个屋子打开门。破柴房里窜出来个面黄肌瘦的老妈子,抱住陆议的腿跪下:“公子啊!”
陆议弯下腰执她的手:“没事了。你们家公子还在吗?”
老妈子眼泪汪汪:“在啊!你们张家说好了来人接,就一直没来啊!”
陆议说:“我是来接他走的。”
老妈子立刻站起来,高声喊道:“大公子!大公子!张家来人了!”见无人应,冲进去半拉半扯带出来个白净哥儿:“这下可好了,有活路了。公子啊,这下可好了。”
盛匡死咬着唇:“陆阿兄。”
“走吧。”陆议停下脚步,“怎么不走?”
“这里是我家。”
“你家没了。走吧。”
盛匡拿袖子抹泪。妈子用力推他的背:“快走啊。赶紧走!”他这才踉踉跄跄,迈开了步。
潘璋大步走在陆议身边:“你不怕我告诉至尊?”
“你现在就去告。”
潘璋咕哝一声,不敢搭话。走了半道,潘璋故意落后些脚步,要去告密。陆议一把拿住他的手:“我要去我妹子家坐坐,你不喝两杯?”
陆议进了顾家,嘱咐妹妹:“今儿有客,你去多备些好酒。”
陆议招呼潘、盛二人落座,趁陆陆上酒,与她低声:“快马,马车,干粮。”
潘璋左右不自在,晓得自己是撞到局里来。他又是好酒之人,心里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当即海饮起来。
陆议拿酒劝潘璋:“我许久未见你,先敬一碗。”潘璋来者不拒,暗自留意斟酒杯碗,怕有猫腻。
两人觥筹交错,陆议见潘璋海量,劝道:“我是弟弟您是兄长,我喝一碗,兄长该喝三碗。”
潘璋一摆手:“成。三碗就三碗。我可当不起你这大兄,要是你管我叫兄,那小孙将军岂不也是我小弟?”说罢哈哈大笑。
顾邵听见声响,往院中来看,陆陆与他耳语:“阿兄带了个煞星来,他俩在喝酒呢。我看阿兄喝不过他,你去帮帮忙。”
顾邵蹙眉唤陆陆字名:“鸿渐,你怎生叫他们在我们家开酒会?家父有训,我们家人,一不沾酒,二不沾赌,无事不开席,无故不高声,哎呀!你都忘了吗?”
陆陆拿着他的手:“阿兄把太守家儿子搭救出来了,天明就出城去。我们俩得帮帮他。人家总说义字当头,救人一命,那是大义,小义总该为大义行个方便。”
顾邵几番犹疑:“我打小没沾过酒。”
陆陆说:“那你先进去作陪,我随后便来。”
陆陆入了厨房,左右四顾,心头一亮。她抬酒入内,给潘璋添酒。潘璋起身:“夫人这哪使得?”
陆陆给自己的小盏添酒:“官爷,您来是客。妾身敬您一杯,这便退下了。”
潘璋见她将酒喝下,不疑有他,喝下一整碗去。陆陆方出了门,踉跄扶墙,狠灌下一大碗浓甘草汁,定住心神。
潘璋这碗酒喝下,眼前发晕,知道自己中了计。陆陆叫人把潘璋捆绑起来,塞到柴房里去。
翌日清晨,陆议骑着马,领着马车,出了城门,带盛匡去城外庄子,把他托付给一位可以信任的老仆。他对盛匡说:“你也是个大人了。到哪儿去,自己要有打算。”
盛匡说:“我想去许都。”
陆议点头:“许都好。”
盛匡担心他:“陆阿兄,你也和我一起走吧。姓孙的……”
陆议摇头:“我走不了。我一大家子,都在这呢。”
陆议送盛匡出了吴县,又回吴县去。陆陆估摸陆议已送盛匡出地界,这才叫人将潘璋放出。潘璋发了一通疯气,两拳砸退两个长工去。
陆陆上前喝道:“潘兄弟,你有什么怨尽管冲我来,打人家下人后生算什么本事?”
潘璋啐道:“你个贱妇,竟敢害爷爷我?”
陆陆叫人打开门:“我阿兄早已走了,潘兄弟要到哪去,还请自便!”
潘璋出了顾府,一径儿到孙权门上,将此事诉与孙权。孙权在盆里盥手,拿帕子来擦:“你不要与他家较劲,顾家若真寻个由头要你命,孤也说不得什么。”
“不是,您是将军啊!”潘璋急了,“您这说的哪门子话?”
“强龙不压地头蛇。”孙权将帕子按下水底,帕子下吐出两个气泡来。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陆议进来:“哟。您也在。”
潘璋把眼神一撇,怕陆议来进谗言害他。
孙权问:“吃饭了吗?”
陆议答:“嗳。没啊。来找你吃。”
“好。有小米粥……”
陆议打断:“不要。要肉馅蒸饼。”
两人半点不提昨夜之事,恨得潘璋牙齿痒痒。这两个虚情假意精怪人。
建安九年春,孙权攻打黄祖。自大兄死后,各郡县盗贼蜂起,夺城自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前脚刚走,后脚立闻丹阳、豫章、庐陵三郡的山越起事。
从前母亲在时,对各郡县地方势力,多是安抚。安抚虽解一时之困,却如汉以公主和匈奴,反使匈奴越发贪婪。
他决心把所有的军队分散出去,重新划分编整,由诸将各自统领,赶赴地方平定当地叛贼,此后就在当地驻扎任职,扩充兵员,如诸侯拱卫周王室。
分部派遣,每个将军都不知道其他人带走了多少人,且对自己的带军人数保密。这样大家就不会发现,孙权架空中央充实地方。
他真不怕死。
这年三弟孙翊死了,他到底没有听孙权的话,被臣部所杀。孙权自江夏还军,尽诛杀三弟之人余党三族,把徐盼萱母子接回吴县。
这家里又少一个人,添上新的灵堂。这个家里的死气逐渐压过生气,死人也多过活人。
孙翊死在建安九年的春天。十七岁的徐盼萱安顿好刚出生的儿子,写信分送给从前亲近孙翊的几位家将,又向重臣孙河请求庇护。这个家没了男人没什么不同,徐盼萱与孙翊,本就不是一路人。
她写了一封通缉令,缉杀孙翊的边鸿,斩于市口。军中都说,是妫览和戴员二人指使边鸿杀了孙翊,徐盼萱假作不知。妫览戴员二人一手遮天,她手无寸铁,只得装聋卖哑。
孙河叔叔到宛陵来,徐盼萱设宴招待,想让叔叔帮帮她。孙河不清楚这边情状,酒间席上大骂妫、戴二人照顾孙翊不周,不然孙翊怎么会被贼人所害!宴上妫览戴员两人对视一眼,皆唯唯诺诺。
第二日徐盼萱惊闻孙河被杀,妫览带人冲入府中,烧杀抢掠。徐盼萱自己收拾好了面容,打扮整齐,见妫览闯入室内。
徐盼萱对镜自照,见镜中妫览正在她的身后:“将军何必着急呢?”她笑,颇有美艳味道:“妾身爱慕将军已久,将军神武之姿,孙翊怎么比得上。只是妾略占一卦,妾如今丧期未满,丧服未除,行事不吉,恐怕会为将军惹上祸端。乞须晦日设祭除服。”
戴孝的美人,总有股特别的味道。徐盼萱正是好年纪,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
许是妫览敬畏她夫人身份,蠢笑一二,自以为潇洒:“就如夫人所言。”
待妫览离开,徐盼萱听外头没了声音,这才唤来侍女,让她传出消息去,向孙翊的旧将孙高傅婴等人求救。
当天晚上,孙高等人来到府上,与徐盼萱一拍即合,歃血立誓,杀掉妫戴二人为孙翊报仇。
到了约定的晦日,徐盼萱设祭祭祀孙翊。她本打算拜托孙翊保佑她,但想了想,又算了。她在台前拜了又拜,哭了又哭,美人落泪,娇泪点点,湘妃泣竹,差点没把妫览的心肝哭断。
祭完了,徐盼萱让侍女领着妫览往偏房走。偏房红帐织罗,徐盼萱对镜梳妆,一面点胭脂,一面笑与妫览笑语。
妫览说:“你这荡妇,也不怕你丈夫做鬼来找你。”
徐盼萱娇笑道:“人都死了,哪有什么鬼啊!”
徐盼萱说的是实话。别人都道她卜卦灵验,其实她不信鬼。
徐盼萱自小最爱穆姜解卦的故事。穆姜幽禁于东宫,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三。太史说:“此卦‘艮’变为‘随’,‘随’是出走的意思,卦辞是元、亨、利、贞,无咎,是大吉之卦,您应该很快就能被从东宫放出去了。”穆姜说:“我做了不仁不义之事,不能叫做‘元’,干涉国政使人民不得安宁,不能叫做‘亨’,所做的事情反害自己,不能叫‘利’,,与臣子通奸,更谈不上‘贞’。具备元亨利贞四德之人,得此卦才能无灾无祸,我都不具备任何一德,岂能没有灾祸呢?我必然死在东宫,不能被放出去了。”
此后穆姜果真死于东宫幽禁之所,可见卦是由人而非鬼神的。
徐盼萱把妫览轻盈推出:“现在,妾身要换衣服了。”
妫览伸手摸她的柔夷:“怕什么?一会儿,咱俩不就坦诚相见了?”
徐盼萱回身躲过,掩唇笑道:“将军说什么呢?也不怕旁人听见!”
妫览还要来拉徐盼萱的手,她假意伸出柔荑,轻佻勾引。妫览还未拉上,她一拂袖,带起一阵香风,缩入门中,把门一关。妫览站在外面还能听见她的娇笑。
徐盼萱把外衣一脱,里头是件纹绣华服。她差使侍女把窗子拉开,急呼孙高傅婴二人翻窗入内,埋伏在房门两侧,又让侍女们各自站到一早商议定的位置,拿上武器,以备不时之需。
待一切安排妥当,徐盼萱笑靥微微,拉开门来,给妫览行礼。妫览一愣,徐盼萱打趣道:“我给你行礼,你怎么不晓得给我行礼?”
妫览也佯作风流:“倒是唐突夫人了。”也便跪下去行礼。
徐盼萱大呼孙、傅二人,孙高傅婴一齐出门,将妫览斩杀。屋内婢子见血流一地,具是一惊,唯有徐盼萱一人神色如常:“还请二位将军带兵追杀贼人戴员,将此事禀报讨虏将军。”
徐盼萱送孙高傅婴二人出门,让婢子把门关上,自己拿水随手洗了脸上的妆,又换上丧服。她一侧脸,见孙翊牌位前的香火还点着,没有灭呢。
徐盼萱笑了笑:“你在下面,不知道是不是在保佑我。你总说女人像是杨花般的到处飘,靠不住。到最后,还不是只有我一个,跟着你。”
陆议端着凉碗凑近:“你在看什么?”
孙权将手上信纸朝下,反盖在桌上:“没什么。你少吃点凉的,一会肚子疼。”
陆议挑眉:“不会。我就吃一点。”
孙权近日常来陆议这坐,好像他们真是什么好友,一起吃饭,看书,下棋,谈天论地,有时也喝点小酒。或许他是待在家里,怕鬼,怕寂寞。又或许,他当真原谅了陆议。
孙权起身:“我有急事,先回去。”
陆议赤着脚,叼着勺子和他碗里那块冰较劲:“成啊。我不送你啊。”
微笑着告别恋人,孙权立刻收敛笑容,钻进马车:“去见张公。”
吴县沈家,大房名下二子。长子沈友,文武兼才,人言其有三妙,笔之妙,舌之妙,刀之妙。次子沈听,唯纨绔二字知名,是陆议的情人。沈家上辈有位三姑娘,名唤沈姝,小字玳容,是陆议的生母。陆议打小就和沈家关系极近,沈友和他可称半个亲兄弟。
张昭逼问孙权:“以张敦沈友几人为首,在吴县内部网罗官员,与北面勾结,您要如何处置?”
他沉默。
张昭提高声调:“您是人主,臣子们既然已经替您把事情调查清楚,您为何沉默不语?”
“这些证据……不好拿出来。”孙权的手指在案上轻微地滑动,“孤会再寻些其他证据。”
张昭教训他:“您何必去做那些蝇营狗苟的事呢?您应该威慑这些人,树立您的威信。”
“孤明白。孤会处死张敦。”
“您该处死沈友。”张昭的眼睛总能洞彻他的内心,“您难道是因为什么人而心存隐忍吗?沈友是将才,又写此文向北面表忠不二。没有沈友,张敦一介文人,又能成什么大事?”
张昭提高声调:“沈友既然是这样想的,您就该好好考虑,吴县还有多少人有同他一样的想法。似张敦这般碌碌之辈,您大可不必去考量,这些人就像地上的落叶,刮哪边风往哪边跑。您真正该留意的,难道不是那些主导风向的人吗?”
“孤知道。”
“陆议近来还好吗?”
“……好。”
“您对陆议了解多少?是否彻查过他的关系?他对沈友的事是否知情,又站什么态度,您都清楚吗?”
“他知情。没有表态。”
“他是默许?”
“不。没有这样的事。”
“您难道要在心里偏袒他,对摆在您眼前的证据视而不见吗?您对背叛您的行为无动于衷,难道要等他提着剑来砍下您的头颅,那时候您才追悔莫及吗?您早就应该把陆议赶走!他回华亭正好,您何必又把他叫来!您如此耽于所爱,难道不担心自己落得齐景公一样的下场吗?”
孙权乍然吼道:“好了孤已经知道了。”
一个阴天,屋外的沙子哗啦啦地刮,大家都在——该在的都在了。陆议坐的很后,百无聊赖地撑住脑袋。他把一支笔在案上滚来滚去,咕噜,哒,咕噜,哒。孙权低眉看自己的议程表,今天讲得很快,时间充裕,可以说点题外话。
现在说话的是沈友:“将军此时不该再征黄祖。此时粮草不备,兵甲未足……”
这种话每天都得听上两遍,无非是因为要征他们世家的田。派沈友来说这种没人听的废话,未免小题大做——他们最近一定很闲吧。
孙权望向张允。张允面容含笑,在写什么。嘿。张叔叔总露出这种类似菩萨低眉的神色,叫人不快。
孙权又把目光投向张昭。张昭此时正绷着脸,目光紧锁住那位款款而谈的吴县本地青年,像尊阎王。
他们俩都姓张。孙权脑子里跳出一个笑话:左相,右相,快快请起。于是不自觉勾起嘴角。
他这个笑保持了两秒,迸发成一声呵斥:“胡言乱语!把他架出来!”
啪嗒。陆议的笔掉在地上。陆议弯腰去扒拉那支笔,在大家都被主上雷霆之怒吓得仰首张望之际,他根本没把孙权放在心上。
孙权质问:“有人说您想造反。”
陆议指尖一僵,不慎把那支笔推的更远。
沈友既不发抖,也不求饶,他的目光像两把刀,孙权不敢与其对视。
一声轻笑。沈友在这大堂之上,百官面前,无情地耻笑了孙权。一个乱臣贼子,一个口蜜腹剑的小人,一只阴险狡诈锱铢必较的老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他?他坦然回答孙权:“主上在许,有无君之心者,可谓非反乎?”
谁是反贼。是我沈子正。还是你孙仲谋。
哐啷。陆议狼狈地撞了一下头。
孙权看向陆议。满堂文武百官噤声,陆议这一下尤其明显。孙权在笑。是一种宠溺的,可悲的,有毒的温柔。孙权甚至没看沈友一眼。他知道他的敌人是谁。他举起手,像赶走一只讨人厌的飞蚊:“拉出去。枭首。”
“我有异议。”桌子下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孙权放缓声音,怕惊扰了情人:“别理他。”
陆议站起来,整理发冠:“既然明公有言沈子正造反,就拿出证据……”
孙权用暴喝制止他:“不!拉出去!”
沈友看向陆议:“阿议。别说了。”他大义凛然转身:“走吧。”
大会还在继续。陆议站起身,从后门走了。没人管他。他背对孙权,离开的时候,用力关一下门。哐。
这就是他唯一能做的。
孙权笑着对卫兵说:“别管他。”
陆议走了。有人也要走。孙权说:“我们的事还没议完,您这几位,又要去哪呢?”
什么叫枭首?人死了,砍下的头会挂在旗杆上。其实人们走了这么久,从汤镬炮烙走到诗书礼乐,依旧野蛮如此。
陆议坐在一旁,看场上旗杆,沈友的头挂在上面,随风摆动。呼啦。哐。哐。哐。要是活人,这么撞在杆子上,肯定疼死了。
大会散会,大家像早市上的一群鱼,被渔民从筐子里一倒,哗啦啦。光怪陆离的目光依次刮过陆议的脸庞:好奇的,同情的,厌恶的,嫉妒的。
陆议麻木地看过那一张张脸。
张允走过去了,在和一位同僚说话,还在笑,满脸轻松愉快,晚上肯定是要去人家家里喝酒。
张昭也走过去了,紧绷着脸,挤了陆议一眼。
天完全阴沉下来,在豆大的雨点浇陆议一身之前,孙权的伞先撑在他头上。
孙权紧挨他坐下,他不自然地收拢手臂,好不和孙权挨的那么近。
孙权问:“你在看什么?”
有伞挡住。就看不见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了。
“没看什么。”
“那就进去吧。要下雨了。”
“不。”
雨说下就下。风也刮的很大。这把伞没什么用。陆议命令道:“把伞收了。”
他们俩坐在一块狭隘的石头上,彼此拘谨地收束自己的位置。仆人递伞,孙权谢绝了。雨水落到眼睛里,陆议想用袖子擦,忘了袖子上也全是雨水,激得眼睛睁不开。
孙权想陆议是哭了。但他如今已然失去全部立场触碰安抚,只能冷酷地坐在陆议身边一言不发。
江浙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停了,陆议一脚深一脚浅地出门去。谷利告诉他:“张大人已走了,在下送您回去。”
陆议惨白着一张脸:“啊……不。不了。我要回去了。”
他们说沈友的葬礼上,陆小公子和张先生打了一架。张先生说没有的事,雨天路滑,他骑马摔了一跤。陆小公子也说没有,那天他烧东西熏了眼睛,看上去才像大哭一场。
不知是不是北方的瘟疫传到南方来,这阵大雨过去,臣部中的吴县本地人病倒一片。整座城池到处透着股死气阴沉。陆议从张府搬到新家,这死气中就透出股诡异的乔迁之喜。
沈听给陆议烧酒。沈听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个人,像把骷髅。自沈友死后,他身上最后那点皮肉脂肪也消耗殆尽,一双细长狐眼早看不出当年狡黠,甚至发中,也出现点点斑白。
一捧细粉从沈听掌心没入酒中,消失不见。咕噜噜。咕噜噜。
陆议笑问他:“这是什么?”
沈听把酒盛出来,举到他面前,冷泠泠的眼睛瞧着陆议:“五色散啊。”
陆议接过酒碗,从碗面的波纹里,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陆议心中笑嗤自己的胆怯,一饮而尽。
迷幻,热烈,情欲和炽热中,沈听掐住了陆议的脖子。他问陆议:“你说你死了,孙权会不会跟我现在一样痛苦?”
陆议大笑,沈听的手把他的笑勒成一段一截。他给沈听一个耳光,沈听手一松,他一脚把沈听踢下床。他趴在床边,大声嘲弄:“就你?就你这种虫豸也想杀我?你才不敢杀人。你要是真有杀人的本事,就去杀孙权了。”
陆议凌乱长发一甩,走到酒炉边给自己添酒,没去管沈听到底在呻吟什么。
沈听把腿摔瘸了。他终于变成了一个形容恐怖的可鄙的人。他不愿再回家,接受祖母的教诲,母亲的悲哭,还有妻子的嫌弃。他完全和陆议搬到一起,两个人在酒精与迷幻中虚度年华。
沈友死了。按理来说,他该高兴。二十多年来处处压他一头的兄长终死于他那引以为豪的才华,他也顺理成章,成为了家业的第一继承人。全吴县的人都知道沈家这个心术不正的老二憎恨着处处都好的老大——他如今猫哭耗子,给谁看?怎么?觉得老大死了,自己的家产稳了,就放纵自我了?
他们不懂。
没人懂。
沈听自出生在这个家就和沈友为伴,他们分享过的喜怒哀乐比所有人都长。他们在夏日的午后蹲在后厨一条干涸水沟里吃同一份蒸饼,他们小时候睡过同一张床,沈听抱着沈友,沈友抱着自己的布娃娃。
他们当然不懂。
“东家。”仆人看陆议已经喝醉了,“孙将军来了。”
等了这么久。终于来了。
沈听端着酒,他手很稳,酒中无波:“让他进来吧。”他抚摸陆议的长发,陆议躺在他的膝上。他的手摸到陆议沾满汗水的脖子。他可以一掌扼住。
稳健的,习武之人的脚步声。孙权冷冽的目光扫射进来,立刻低声:“在这别动。”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看来他带了卫兵,就算杀了他,沈听自己也在劫难逃。
沈听抿了口酒。他摸着陆议白皙的肩和漫卷长发:“我还以为是谁?阿议。你看看谁来了?”
陆议也笑,他可能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是一种痴呆且迷离的笑。
孙权大步走来,一把抓住沈听的衣领:“你给他吃什么了?”沈听没打算回答,孙权给了他脸一拳。沈听立刻倒了下去。
陆议还在笑,是一顿一顿的,卡迟的笑。他爬起来,抱住沈听的肩,躺在沈听身上。
沈听揽住陆议的腰,大笑。
陆议的笑声变成一顿一顿的咳气声。孙权把他拉起来,给他拍背:“陆议!陆议!咳出来,快点。”
沈听从榻上摇晃着坐起,冷眼看这榻下生死爱恨。他觉得所有的视觉听觉都离他远去,他没觉得这是真实。他又斟了杯酒,给自己。
他准备了一把短剑,这个距离,可以轻而易举地插入孙权的脖子——可以插进去吗?不知道。他从小文不成武不就,没杀过一个人。他呆滞着看陆议咳出粘液,孙权不断对陆议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你看,他只是吃多了五色散,自己被自己呛住——说不准,他有一天还会被自己的舌头噎死呢。
陆议认出孙权。他呆一下,抱住了孙权的腰:“嗳……你……”
沈听提醒他:“他吃了五色散。怎么样?你就不想……”
孙权大怒:“陆议!你给我站起来!”他把陆议拽起来,扯了件薄外套给他披上。陆议坐在榻上,孙权拉他:“不要坐!起来!走一走。”
“不要……我走不动嘛。孙权——”陆议往孙权身上靠,孙权扶着他:“你是疯了。”
孙权转头怒视沈听,沈听对他举酒:“别那么紧张。陆议本来就是这样。我都跟他说了是什么。不过呢。你怪我也没错。他十二岁就跟我搞,你不会不知道吧?”
孙权死抿着嘴唇,但他又不能放下陆议。他撕扯的嗓音把他的愤怒一览无余:“叫医人!”
孙权终于能把陆议放下交给医人的那一刻,他冲到沈听面前,给了这个贱种三拳。他打得太重,指节在沈听的牙齿上擦破一块皮。他打的越狠,沈听笑的越大声。
沈听不断描述陆议不堪回首的那段过去,十二岁的陆议,像一只小白兔在花丛中左蹦右跳。沈听说,阿兄带你去个地方玩好不好?陆议就答应了他。
这段故事里当然没人知道陆议怎么想,反正陆议从小就很荒唐。人们恶意揣度每个细节,最后认为陆议咎由自取。毕竟,陆议没像个贞洁烈妇一样大声嚷嚷,反而和沈友同流合污,又进一步发展到滥交的境地。
“你不知道吧?你不会还没跟他睡过吧?你不知道他谁都能睡吗?陆议也就你把他当个宝贝。”
孙权收回了手。他发现揍这团怪物不过浪费心神。他看见榻上放着的案下有一柄短剑,于是他毫不犹豫,把这柄短剑插进沈听嘴里,割断了沈听的舌头。
他下手干净利落可称残忍——这一定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
他把手在沈听的衣服上擦了擦,对侍从说:“拉出去。把这里处理干净。别让他死了。”
陆议醒来发现自己并不在家。但这个地方他也认识,是孙权的房间。
孙权和沈听,五色散和沸酒,那些光怪陆离像一场梦。生硬的质问语调从身旁传出:“吃寒食散,吃得开心吗?”
“关你什么……”
“你再这么跟孤说话!”
陆议轻佻地说:“当然开心啊。不开心我为什么吃呢?”接着,他又补上一句:“我想吃就吃,关你屁事。”
“你尽管去吃。”孙权的语气可称恶毒,“反正吴县人这么多,孤总能找到几个好杀的。”
陆议默然,孙权扼住他的脸:“你要听孤的话。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议嗤笑:“怎么?现在我是你的狗了?”
孙权嘴唇紧绷,额角的青筋凸显出来。他走出门去,外面猛地传来哐啷一声。然后孙权施施然走进来,面色如常:“你刚才说什么?”
“有病。”陆议挑起眼皮,“沈听呢?他死了没?”
“没。”
陆议大笑。那是一种尖锐的,极尽嘲讽的大笑。陆议坐起身来,极尽冷酷地说:“没死就没死。”他轻佻地拨弄自己的头发:“我要去张叔叔那里。你一起?”
陆议和孙权并排坐在马车上。陆议坐得笔直,眼睛以一种散漫自若的神态目视前方。有的时候,孙权会觉得他是假人。
有的时候。孙权想给他一拳。
“囝囝。”孙权如今觉得这个词,剥离所有光鲜亮丽的甜蜜外壳后,露出的是习惯。好像他们是已经结婚几十年关系破碎濒临离婚的夫妇,依然称呼对方为夫人和当家。
陆议温和地回答了他:“嗯。”
“要带点东西给张叔叔吗?”
“不用……到路口那块买点酒吧。”
“好。”孙权把帘子挂起来,好观察什么时候到酒家。
太阳快下山了,街上的行人来去,孙权说:“你看。有玩杂耍的。”但已经在收摊了。
陆议侧头,象征性地看这个方向一眼。他谨慎的动作让人想到在深闺住了十几二十年,举手投足都屏息凝神的木娃娃:“嗯。”
“你要不要蒸饼?”
“好啊。”
孙权自己下马车,买了两块蒸饼。一块肉馅一块鱼馅,不要花椒。陆议用手帕隔着叶子小心地拿,孙权把另一块拿在自己手上,没有吃。因为陆议吃完那块,还会想吃这块。
“还要吗?”陆议吃的慢下来就可以问他要不要另一块。孙权把自己手上的给他,接过那块吃了一小半的。
叶子有点漏油。孙权扭头看向窗外,把剩下的都吃了,手上的油刮在窗框上。这小小的陋习让他觉得高兴,他就是这么个下里巴人。
张允住着一座祖上传下来的古雅宅院,有迷宫那样的走道与点缀其中的仆人。坐步撵,又换提灯的丫鬟引路,进门的那一刻,陆议牵住孙权的手:“张叔叔。”
孙权侧头看清陆议没有一丝笑容的脸。孙权理所当然地回握陆议的手,甚至有些愉快。
张允放下笔,先来与孙权见礼:“明公。里面请。”
孙权说:“都在家里还说什么明公,张叔叔。”
张允回头来笑着对陆议说:“我这几天还在想你,怕你难过。沈二不是去找你,你见到他没?”
陆议盯着张允脸上的淤青:“他死了。”
张允提起壶为客人倒水:“这样。”
陆议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一眼孙权,提高声调:“沈听没死。舌头被割了。”
张允说:“哦……也真是可怜。”
陆议说:“他有什么可怜的,他活该!”
张允把杯子递给他:“人活在世上,受苦受难,就是可怜。死了就没什么可怜的了。”
陆议不接,冷笑着说:“他这么多年享的福就够多了,你呢?你那个新小妾怎么样?我要是有你这么多小妾享福,我怎么着都过得去。”
“没有人拦你。”
“哈!”陆议又爆发出那种尖刻的笑。
张允把杯中水泼了陆议一脸:“别总是愤世嫉俗的。给谁看?”
陆议死捏着孙权的手,怨恨地盯着张允。
孙权出言制止:“张先生。”
张允笑问:“明公也想喝水吗?”张允从旁边取下帕子:“擦擦。”
陆议猛地拽过帕子,拍在自己脸上。
孙权觉得自己早该给张允一拳。
张允对孙权说:“他就这个个性,您多担待。”
陆议捂着脸大声喊:“你去死吧!”他气得浑身发抖。
孙权用一种刻板冷峻的语调对张允说:“你不要激他了。他心里难过。”
张允笑一笑:“如您所愿。”于是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孙权对陆议说:“我们先走吧。”
陆议厉声喊道:“我不!”
门外传来些丫鬟说话声,是在说门内两人的八卦,相互调笑。孙权的手搭在陆议肩上,陆议大喊:“滚开!”
孙权讪讪地收回手。
小丫鬟端酒来:“表公子跟孙公子吃点酒吧。”
陆议气愤道:“谁要他的酒?端出去!”
小丫鬟淘气道:“我才不跟你争,哼。”
陆议瞧端来的酒,分明是合卺所用,登时大怒,一手将酒具都推在地上:“张允呢?他发疯了!”
小丫鬟笑道:“大人早出门啦!”
陆议一怔,死死抓住丫鬟的手臂:“他到哪去了?他到哪去了?”
丫鬟说:“哎呀,你那么急做什么?他去你家啦!”
陆议立刻站起来:“给我匹马。孙权。给我匹马。”
孙权说:“我随你去。”
陆议大怒:“这跟你没有关系!”
孙权说:“孤要搞清楚。”
两人一前一后骑马往陆家奔去。
陆家彻夜点灯,这会子却暗淡无人。二人见张允车马停在陆府之前,孙权下马拔剑:“你跟我走。阿利,你带人殿后。”
两人走到快入里院,院门口站着两位官兵,一见孙权,立刻推开门:“将军。”
主演到场。幕布拉开。没有一丝丝防备。院内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官兵站了满满一院。陆绩明晃晃的目光射来:“你回来了。”
“你好大的排场啊。”陆绩嘲道,“其实你要回来,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我哪能不给你。”
军士已将钥匙印鉴奉上。陆议看向那火光下的印鉴,忽明。忽暗。这些跗骨之蛆。这些鬼魂怨债。又一丝不落地回来了。现在他明白,他不该打张允。孙权也该庆幸自己没有打张允。用他们这些混账的话——给孩子们长点教训。
“阿兄!”然然叫一声,陆瑁立刻拉住她:“别说话!”
“嗳……”陆议垂眸,手指搭上印鉴。他喃昵:“我真是受够了。”
孙权说:“走吧。”
陆议牵起他的手,完成张允编排这场戏的谢幕。
孙权佯装镇定上了马车。他没几个人来,却得领着一队士兵走。他出离的愤怒,觉得张允在挑战自己的底线:“去查。谁给的命令动的兵。”如果有人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动自己的兵,自己还当个什么将军?
孙权对张允动了杀心。
“你查不到。”陆议侧身靠着马车壁,“我打了张允——我就是觉得他欠揍。所以他就报复我。你以为他很好说话,所以他也要吓唬你。”
“那你要孤怎么办?”
“忍着。”陆议曲着身子,靠着马车,像一只虾:“不然你能怎么样?跟他拼命?”
“孤要杀……”
“我劝你不要!你要是不想自己到时候太难看就不要这么干!他就是能让你生不如死!”他猛然平下声调:“去姑姑家。”他拉起帘子直接对谷利命令道:“阿利!去姑姑家!”
到了顾家,他下了马车:“就送我到这。”说罢独自一人,进了门去。
孙权瞧他背影消失,对谷利说:“走吧。去公府。”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搞清楚,要好好想一想。
“张叔叔。”孙权和张允对坐。陆议作陪。孙权是将官家庭出身,如果有什么让他厌恶,直接抹除掉就好了。毕竟,再聪明的人也会死。让张允死,让陆议接手,这个吴县世家还是会运作下去——更舒心,更好地运作。
“您说如果有人动了孤的兵符,算是谋反吗?”
“没有人会动您的兵符。”张允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您的兵符也能让别人掌控,您就不会在这里了。”
当然没有。孙权查了一圈,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证明是孙权自己下的令,且他们都是原吴郡太守下属的士兵。
“张允。如果孤现在杀了你,你能怎么样呢?”
张允叫道:“阿议。”张允的语气像个长兄。陆议伸出左手,手腕朝上,右手拔出短剑,没看孙权一眼。
“别——”
“动手。”
陆议划开自己的手腕。血液没有溅射,安静地流淌。滴答。滴答。成了一条黑色的河。
陆议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皱眉。
你看。我说了不要惹他。他会让你生不如死。
孙权夺过短剑,在自己衣袖上划出一条布带给陆议手臂绑缚止血:“你别动!你别动!阿利!阿利去叫医师。”
咔哒。染血的棋盘上,张允继续落子。是他赢了。他一直都在赢。
张允笑着敲一下棋盘,陆议解决不了什么事来找他的时候,他也总这样敲桌:“你不要慌——这么一点口子,也死不了。把手给我。”
陆议伸出右手,张允提醒他:“那只手。”
张允握住他的手,血液更快地流到棋盘上。
张允问:“痛吗?”
陆议垂眸,注视片刻:“嗯。”
张允敲了一下棋盘:“你得说,很痛。”
陆议声音发抖:“很痛。”
张允笑了:“对着他说。”
陆议对孙权,又颤声说了一遍。
很痛。
你当然应该痛。你是在代人受过。
医师来了。张允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明公。允告退。”他这样说,没有走。孙权一刻都不想再看见他恨不得他立刻走人,却得忍着恶心说:“好。”
张允这才走了。
棋盘上的血凝成黑色,陆议说:“我说过了。你不要惹他。”他站起来:“我要走了……孙权。我要走了。”
“你到哪去?”
“陆家……回家。”他好像下一刻就要晕倒,却依然行尸走肉那样活动:“我还有很多事,必须得做。”
“你不要做了!你这个样子……”
“嗳……这都是因为你。孙权。都是因为你自作聪明。”
陆议缓慢地走出门去。孙权站起来:“我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他终于,问对了一个问题。
陆议递给他一支竹管,打开里面有一小卷绢布条,上面张允的字清秀隽逸:送阿议回家。
他早就料到。老东西。
马车行到路口,走错了路。他要送陆议回新家。陆议提醒他:“去陆家。”
孙权默然不语,不知和谁怄气。
陆议掀开帘子对谷利说:“阿利!掉头去陆家!”他声音又尖又薄,简直快要哭了。
马车在黑夜中掉头。这黑夜影影幢幢,鬼魅丛生,孙权又一次生出不切实际的惶恐——他想带陆议离开这个地方,乘船顺江而上,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
马车到了。陆议飘入陆家的深门里。新漆的朱门鉴出几条鬼影,他到底,还是十年如一日地,被镶嵌在陆家的门中。
噔噔噔。陆议撑开窗,他窗前的野杂树丛长高几尺,还好他的情郎也长高了。
马车已经走远,孙权轻车熟路,越过陆家的墙头,走过昏暗的回廊,来见他的公子。
陆议右手支在窗台,左手垂下去看不见:“嗳。你来干什么?”他在笑,像甜丝丝的粥食。
孙权说:“想你。”
陆议咯咯咯地笑,眼睛弯成月牙儿:“我不想你。我要睡觉了。”他虽这样说,却没有走开。陆议笑问他:“你最近怎么样?”
“还是那样——张公主内,公瑾主外。”他自嘲,“我摆个样子就行。”
陆议说:“我又没问你这个。我说她——你跟你夫人怎么样?”
“好久没看见她了。”
“你为什么讨厌她?她很讨人嫌吗?”
“不……关你什么事?”
“你有小妾吗?”
“有。”
陆议立刻露出揪到八卦的喜悦:“说我听听?”
“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是有美人咯。”
“不……也就那样。”他在要谈到步练师时犹疑了。难道他当真爱上过她,因此怕被故人觉察?
“那个姓步的。我知道。”他的睫毛像是翼展,一下就探到心房:“你不愿说她?她长得很好看吗?”
“不……”他竟不忍心否决她的美貌。
陆议见他语塞,大笑起来:“你喜欢上她啦!孙权。你觉得她比我好。”他旋即愤怒地呵斥:“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我要睡觉了,你赶快滚吧!”说着要放下窗。
孙权立刻撑住窗向他辩解:“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议说:“啊,那她就是天上的仙女我刻薄好吧?我刻薄我活该!”
“你啊。”孙权为他的爱人拭去眼泪:“别哭了。她没你好看。”
陆议大声说:“你说假话小心遭雷劈!要是天下雨就好了。淋你一头!”孙权想起少时来找他,曾站在窗前淋雨,也不由得发笑。
陆议更气愤道:“你笑什么?二傻子啊!你再笑!”孙权笑得简直要趴下去,陆议气得抓他的头发:“你发疯啦!你怎么不去死呢?”
孙权笑够了,夜晚显得如此寂寥,陆议又不安起来:“嗳。孙权。我要有事,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孙权答应了他:“嗯。”
陆议往天上望了一眼,查看月亮的位置:“好晚了。你走吧。我还有事。”于是要放下窗。
孙权撑住窗,问他:“就这么走吗?”他探出头去,在孙权的脸颊边一吻:“走吧。”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周将军要回来了!”
“可不是嘛!”
“周公瑾啊,他可算回来了!”
……
“周阿兄!他在哪?”
孙权落下筷子,看向妹妹:“不说周公瑾,你还不回来了?他不回来。坐。”
婷婷袅袅的孙家小妹,看一眼温婉娴雅的周夫人,挺直脊背,抬高下巴。周夫人给儿子夹了块肉,柔声说:“吃菜。”电光火石间,两个女人的交锋高下立判。
孙权今天是有怒的。张昭夫人和张允夫人,联名保下一桩大媒,要把孙尚香说给张昭的一位得意门生。孙尚香把人家好一通奚落,说嫁人就要嫁给周瑜那样的当世英雄,绝不嫁他这样的酸儒!
这下好。谁都知道孙小妹要嫁给谁了。孙权放话出来,要打孙尚香——绝不能让这个妹妹这般任性。周家嫂子七窍玲珑心,说孙二弟你不要气,小妹嘛,我也了解她的,是无心乱说。嫂子也不介意。你看嫂子代表你周阿兄,给小妹说个媒,好不好?孙权自然借坡下驴,说您劳心。
“把刀放下。洗手。”
孙尚香佩刀一搁,手蘸水一甩,帕子囫囵一擦,端起饭碗。
“周嫂子跟我说,给你另外相了门亲。”
“我不要!”
孙权要训,周夫人先开口:“小妹啊。我叫你一声小妹,是我年纪比你大。夫君这些年在外头,也常挂心你。我和你阿兄都说,让他帮忙看。”
“我不用他看。我又不嫁人!”
“听说张夫人为你保媒,我还跟他说,你要结婚了呢。新婚贺礼都送来了。”仆人送上一方木匣,打开,是柄宝剑,缠上新的剑穗,换了新的皮套,珠光宝气:“夫君说你喜欢他这柄剑,就送给你。”
“我不要!”孙小妹咬紧下唇,“我才不喜欢!丑死了!”
“孙尚香!”孙权一拍桌子,雷霆万钧拍下来,却只听得一声轻响,“怎么跟嫂子说话的。”
“他那个旧的穗子呢?”
“坏了。怕小妹嫌弃,新换了一套。”
“是我姊姊打的。”小姑娘仰起她倔强的脸,“他从来不换。我二姊打给他的。”
周嫂子像没听出弦外之音:“小妹要是喜欢,我回去找找。不晓得放哪了。”
“我不要他的剑。我也不结婚。”小姑娘一撇嘴,哭了,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外掉,“你们再要我结婚,我就死去!我说到做到。”
周夫人走了,留下了剑。哥哥和妹妹坐在大门口,孙尚香抱着剑,只是哭。孙权不说话,孙尚香哭得更大声了。
“他明明喜欢二姊的,为什么不喜欢我啊!你说,我不比二姊长得好看!”
“他也不喜欢二姊。不然早成了。”
“那他凭什么留着二姊给他编的剑穗啊!”
“懒得换吧。”孙权当然是在说谎。当年周瑜的确喜欢过孙家二姊,即便他不明说。在他每次温柔地称呼“二姑娘”的言辞里,所有人都知晓他爱上孙二姑娘。家里从吴夫人到几岁大的孙权,每个人都撮合过他俩,但就是拗不过二姊倔强的个性——二姊说嫁给周瑜这种武将,是要遭难。后来她果然嫁了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老好人。
孙尚香又大哭起来。
“别哭了。再哭把你嫁给老头子。”
“那我宁愿嫁给老头!”
“我让你嫁给周瑜,成不成?”
“我不要!我不要啊——他都有儿子了!”
“不然你等着嫁给他儿子吧。他儿子肯定和他长得一样好看。”
“我杀了你!孙权——”
小妹好几天都回家吃饭,连孙权这个忙人也要作陪。小妹坐在门廊下,一只野猫从草里窜出,小妹说:“咪咪。咪咪。过来。”
孙权问:“你这几天怎么不在外面?”
小妹半垂着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懂事?”
“是。”
小妹抹了下鼻子。没哭。
“怎么了?”
“程公骂我了。”小妹一说,哭就忍不住:“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好没用,干脆把我扔了算了?”
孙权一拍衣服,话到嘴边,词穷了“那你想要什么用?”
“我不想嫁人!我不想嫁人!”小妹大喊起来,“我就是想不通我有什么用!我打架也打不过别人,你们都让着我。你和我这么大都能当官领俸禄了,我还要靠你养。”
“我都这么大了。我在外面,别人还叫我小妹,说我乱来。我觉得我好没用你知道吗!我除了会写我名字,会写数字,我一个字都不认得!我也不会打仗,我只会骑马,只会玩刀。我谁都打不过。我就觉得好迷茫,我不知道我要去哪。我总不能二三十岁还跟那些几岁十几岁的小孩在一起玩吧?”
军帐间的将领子弟换了一批又一批,孩子们长大了,成了真正的将领,固土一方。只有孙尚香这个大姑娘,还在原地。她几岁的时候和十岁左右的阿兄们在一起玩,十岁的时候和同龄男孩子们在一起玩,十五岁的时候,十七的时候,她还在和十岁上下的孩子们一起玩。
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在世界上还没长出一片供她驰骋的草原的时候,她抢先生了出来。
“你不是有你那些女兵吗?”
“她们也要嫁人的啊。”孙尚香斜倚柱子,抚摸猫儿的毛,“咪咪也要嫁人。她们跟着我,我都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卉儿跟我说她要嫁人了,她家里跟她说好了亲事。我把那个人打了一顿,后来卉儿才跟我说,她是真想嫁给那个人的。她们都说我好不讲理。”
孙尚香低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我就是想不通,她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她们当初和我一起发誓不嫁人,其实她们反悔,我也不怨她们。她们总是背地里说。其实我有几次想嫁了算了,但又怕她们笑我,说我说大话。”
孙权说:“其实你真不想嫁人。没人逼你。”孙权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摸咪咪的头。
“我知道啊。我就是既想嫁人,又不想嫁人。我有时候就觉得都差不多,有时候又觉得都不成。不想嫁。”
“我是想。你看好了就嫁。阿娘以前最想你嫁个满意的。”
“要是阿娘在,我肯定早就嫁出去了。娘肯定会凶我。不像你们,老由着我。”
“那怎么办?不然再找?我感觉整个郡都找得差不多了。你是个什么意思呢?我听你的。”
要是阿娘在。才不会说我听你的。她会说你听我的。
但阿娘在。说不定也一样。前路漫漫,谁能帮你选一条路来呢?你长大了,要学会路自己走,自己的苦果自己吞。再苦再累,人世间走一遭,也值了。
她这么不开心,做哥哥的只好哄她:“你小时候不是想当女将军吗?你一直不嫁人,我养你一辈子,也不是不行。我给你修一座城,自己当城主,不好?”
“我不要。又不是真的。”
孙尚香问他:“你会让我上战场吗?”
“不会。”
“我要是能一个打十个,你是不是就会让我上战场了?”
“不会。”孙权摸疼了猫儿,猫儿跑掉了,“打仗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他对妹妹说:“其实你不用那么难过,我觉得你挺好的。你看好多姑娘一辈子都不敢骑马,你骑得那么好。那些姑娘夫人,你一个人能打十个。”
“那又没有用。”
“高兴啊。你骑马的时候不是很高兴吗?”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我整天傻乐?”
“我的意思是说,你每天做你自己高兴的事情就行了。我老是忙,总没时间关心你。”
“我又没埋怨你。”孙尚香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了。你平时都干嘛呢?”
“上公府。批公文。”
“不无聊吗?”
“还好。”
“他呢?陆议啊。”
“还好。”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嗯?”
“我就觉得,你们俩这样都能走到一起。我都十八岁了,我这辈子就没遇上一个人,我想跟他在一起,想跟他结婚,你知道吗?我觉得那些男的都好傻,要么脏,要么蠢,自以为是。”
“会遇到的。”
“遇不到。”孙尚香把一条腿曲起来,踩在坐的栏杆上。她坐姿不像个女孩,连男孩也不像,像胡人:“你都说了,把郡里都找遍了。我开始也觉得他们都配不上我……你说我是不是眼高手低?怎么可能那么多人,没一个配得上我?其实他们也瞧不起我。”
“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你说一点毛病没有的,肯定找不到。”
“我知道啊。那你怎么觉得——就找到了呢?”
孙尚香把孙权问住了。
孙尚香说:“你跟他在一块……我都觉得你们俩要分的。我以为你会找个人特别好的。然后你就找了个特别坏的。”
“就是……觉得还行吧。”孙权摸了摸脖子,“可能你到我这个年纪,就觉得……差不多。其实我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一见钟情。”想到他们是先睡了一张床才牵手接吻谈恋爱,于是不说了。怕把妹妹引入歧途。
“哦。”
“其实你,不然跟别人试试。张公那个学生,人还不错。”
“不要。”孙尚香看着自己的脚尖,“他说姑娘骑马难看。”
“有时候话说得不好听人不一定坏。”孙权觉得自己变宽容了,以前他一定帮孙尚香一起骂这个男人没眼力见,“每个人都有好处的嘛。他家没有公公婆婆,有个嫂子,人挺热情的。”
“我就不喜欢男人扭扭捏捏,说我这不好那不好。老是把我和别人比。”
“那也是。”孙权宽慰她,“下回我让他们在军里头多留意下。其实我觉得年纪大点也还行。二婚的晓得疼人。”
“嗯。”孙尚香没反驳。
“你最近没事,不然去跟张公夫人坐坐。她想找人说话……到时候给你钱。”
从前吴夫人在时,总给小妹零花钱,来叫小妹和夫人姑娘们交际,说是买下小妹的时间。这可算小妹唯一一份算得上是工作的活计了。
“好啊……你不用给我钱。我跟她们关系好,你和大嫂也高兴。我不嫁人,阿茹还要嫁人呢。”
孙权反复摩挲自己的衣袖:“你跟她们坐坐得了,实在听不下去,你就走。”
“我知道啊。我又从来不勉强自己。”她站起来,“你不是还有事?我回去了。”
“嗯。”
孙尚香走了,咪咪又从矮树丛里窜出来。咪咪跳上栏杆,孙权摸着它的毛,想今晚夜重,陆议在什么呢?他这个人,总不是良配。若要真说良配,又到哪里去找呢?于是不找了,决心就这样过一辈子去。
这年是建安十年。北边打仗打得热火朝天,南边的官员们似乎都瞧见了天命所归,开始翘首以盼了。陆议说这是在见鬼。他恨透了今年,今年这年份就叫做见鬼。
陆陆年初怀孕,陆议便再不要去顾家。他说顾邵是个蠢人,是个纯装腔作势的妈宝,就他这样的人,呵,也有资格为人父吗?
张允听了他的歪门邪说,笑得一敲桌板儿:“又不是你要有孩子,你慌什么?”
陆议说:“是。你孩子多,个个都不像亲生的,在外头疯。你哪养过?真是你亲小孩吗?像都不像。”
有一回陆议带张允的长子张温出去骑马,张温因陆议不让自己骑马到山上去,二人起了口角。张温说:“我才不是他生的,你是他亲生的,你做他儿子去!我不要做他儿子了!”
陆议吓唬他:“你要不是张叔叔亲儿子,我就把你推下马摔死!”
张温说:“你推就推!”
陆议果然让仆人把他抱下马,自己骑马跑了,听见他哭,又折返回来,把他抱上马。
陆议对张允说:“我想跟姑父说一声。他要当阿爹,总不能不回来吧。”姑苏人叫祖父不叫祖父,叫阿爹。到了西北一点的地方,阿爹却成了父亲。
张允问:“阿槿晓得吗?”
陆槿背地里恨极比她小的张允管她叫阿槿。但若是当面碰上,她却笑脸相迎:“哎呦喂,俚蛮好啊?长远呒见哩。”
陆议说:“我管她?她肯定不要我去,我跟孙权说了,问他能不能把姑父调回来。”
“那他怎么说?”
“他说不行。冬节那会能给探亲假,也差不多生了,叫我自己去找姑父讲。我烦死了,我去会稽——我不想去。路太远了。我骑快马都得赶死。要是过年那会就好,我直接叫朱兄兄带信。”
“你差人带信就好。”
陆议扭头看向窗外:“那他肯定不会回啊……他死都不要回来跟我们一块。”
顾家的宅子里,有一个人不能提,但在宾客们,在下人堆,在每个主子的回忆里——是有这么一个人。那个十五岁娶了大夫人,十五岁抱上自己的孩子,十五岁就带着孩子离开家,一人背一个书箱,书箱里有一个孩子,书箱外有一把琴的大少爷。他穿着草鞋,杵着竹杖,孤身一人,消失在吴县的路途中央。
大少爷和妻结婚时还不叫顾雍,大少爷和妻本无交集。大少爷和妻的婚事像吴县城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当年叫人口耳相传。
大少爷娶妻时刚迈过十五,虚岁可称十六。妻嫁给他时十六,虚岁算到十七。别人说陆康的女儿嫁不出去,于是陆康的女儿风风光光地,毫无缘由地,没有风声地,缺少三书六聘地,嫁到显赫半百的顾家。嫁给顾家的长子。并且在十个月后迅速生下一个儿子。
大少爷带走了孩子,离开了家。妻攥住了家产,留在了家。
一眨眼时光荏苒,大少爷的孩子长大,成了一个小伙子。至于大少爷,改换名字,留起胡须,套上文士的袍服,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泯然众人。
又是一个清晨,大少爷牵着一匹马,背着书箱。马上放他的琴和干粮。同年少轻狂时一样,消失在吴县的路口。
这一走,是五年。五年间没有一封书信,五年间没有一句行踪,他的孩子将有自己的孩子,他却还藏身吴县外的薄雾冥冥——看啊。那背叛了家的少爷,他就在那里。
他还活着——谁知道呢?
大家都知道小孙将军和夫人关系不好。要问小孙将军最喜欢谁,就该是漂亮温柔的步姨娘。没有别人了。
步姨娘每天都提上梳妆盒,去为夫人梳妆,陪夫人说话。她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也绝不许别人从这件事上吹捧她。但是……但是她也并非一个真正的木头娃娃。
夜深人静时,步练师侍奉孙权喝酒。她想把自己当做一个仆人,一个如玉酒壶、金酒樽般的死物。孙权的手碰到她的手,孙权喝醉啦,目光灼灼地瞧她。
孙权说:“你为什么不早来呢?”
步练师瞧他的脸,他浓密的睫毛。步练师在心里对自己说,自己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孙权抓紧她的手,孙权的手大而有力,整个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孙权的手牢牢攥着她,她挣不开。
孙权说:“我一直想娶一个你这样贤惠的妻。”
步练师说:“您喝醉了。”
孙权懊丧地低下头:“我没醉。我真没醉。我小时候……你跟我小时候想的一模一样。你这么体谅我,又不会乱来。你说,你怎么不能先来?先让我遇见你?”
大抵,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步练师知道她也爱他,愿意当他的妻,支持他帮助他。但她又怎么能辜负谢夫人对她的恩情呢?
她的手像双蝴蝶,别开孙权的束缚:“您真的醉了。”
孙权接过她手中酒壶,为她斟酒:“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不想做这些大事兵事,我想成家,娶个像你一样的夫人,养儿弄孙,一辈子也就得了。”孙权黑亮亮的眼睛瞧她,像两双水底月:“可惜你来得晚了。我成家早。”
孙权双手为她奉盏:“你吃酒。”
步练师盈盈接过,酒在她的手中动摇,倒映出柔软的鎏金的光。
孙权说:“你喝。你怎么不喝?”
这盏酒,这么浓,又这么流光溢彩,勾人心肠。她喝下这盏毒酒,就把自己当成了别人,另一个她不熟识的人。
她宽慰自己,是孙权喝醉了酒,骗了她。
她又害怕孙权骗她,害怕自己违背母亲的嘱托,爱上一个有权有势,随时能弃她如弊履的男人。
陆议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孙权脸上搜刮几遍:“你最近没来找我,忙什么呢?”
“没什么……”孙权迅速编排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话:“张公最近带我读书。看得紧。”
陆议尖锐地“嗳——”一声,像个老女人:“我想去你家玩。点两个姑娘吧。”陆议冷眼看他犹豫神色:“我请客。”
“下回吧。我今天要到程公府上去一趟。”
“好啊。什么时候?”
“明天吧。”
陆议吊起眼梢,唇角勾出一弧儿冷笑:“好。好啊。”
孙权觉得自己陷入一种可怕的境况。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杀了步练师,谁都不会知道,谁都不会发现。他不要承认他在没有醉的情况下的确喜欢上了温柔高雅的步练师,他一直喜爱着这位完美无缺的姑娘。他也不要承认自己一直为这位美丽姑娘潜移默化地拒绝而失落。
一个人难道能同时爱上两个人,这真是传统爱情的最大讽刺。
他就这样醒着到了天亮,又浑浑噩噩地熬过一个上午。陆议果然请了女闾姑娘们来家,孙权用力推开女闾姑娘送到唇边的酒。
“不。孤不喝酒。”
“不用。”
“随便。”
陆议端着酒凑到他眼前:“你这么不高兴?嗯?”
孙权说:“孤头疼。”
陆议对姑娘说:“听见了吗,他说他头疼。给他按按头吧。”
孙权愤怒地一把挥开:“孤说了不用!”他一开口愤怒就无从遏制:“陆议你是不是疯了?找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来孤这里!你有完没完!”
陆议猝然把桌子掀翻:“我还真就没完!”他站起身,声音气得发抖:“你跟我吼。好啊!你吼大点声啊!去张叔叔那里评理啊!给人家送这送那献殷勤很开心是吧?”
孙权别开头。
陆议对他吼道:“要不然我们俩分开。我当没跟你好。”
孙权心里冷不丁冒出:我们什么时候好了?
“说话。你说话啊!”陆议一抹眼泪,“孙权……你说话啊。”
“我……”孙权捂住脸,“对不住。我……”
“什么时候,几月几号,说清楚。”
“你要是不喜欢她怎么会收她。是吧?孙权。你又不做慈善。”
“你觉得她特别善良温柔比我好多了是吧?你不会以为她熬夜陪你聊天就是想聊天吧?她跟你上床比我只会骂你强多了是吧!”
“不可能。你以后还会再犯。你们家没一个好东西。”
“孙权。你对不住我。”他得意洋洋痛彻心扉,“你跟她上床我不说。你跟她眉来眼去还献殷勤,你就是对不住我。”
“不。别把她送走。她就是要在这里!”恋人们最大的误区就是喜欢考验对方,“你自己不能控制自己吗?”
孙权觉得很累。但并不坏。他从未觉得自己在陆议这里得到如此重视,重视到他想吻陆议的唇和颈,想吻陆议的双手,想吻陆议的腰腹。他紧盯着陆议手舞足蹈表达自己的愤怒和失望,猝然间,陆议转头与他目光相接。停顿一下。
孙权尴尬地低下头。
陆议那可恶的尖锐的声调又在他耳边响起:“想什么呢?孙权。”
身边陆议还在滔滔不绝数落,孙权随声附和,直到无话可说。
陆议停顿两秒,忽然叹息:“嗳。孙权。你以后肯定还会犯的……你就是这样。”
陆议说他头疼,要睡觉了。孙权为他盖上被子:“你睡吧。我不打扰你了。”
陆议翻个身,背对他。陆议想到自己斥责孙权的话,你不会以为她熬夜陪你聊天就是想聊天吧?
陆议在心底发出一声讥笑。
你不会以为我深夜约你去我家就是为了陪我聊天吧?你不会以为我在你家借宿是真的困了吧?但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孙权一直没能识破这个谎言。一次都没有。
陆议向陆陆展示孙权为赔礼,是一只为他猎得的虎头。这个白皙狭隘的男人捧着还未制成标本的血腥头颅,不断发出渗人的笑声。他的妹夫恨不得拿起铲干草的叉子把他叉出门外——他怎么可以带这么恐怖恶心的东西来探望他怀孕的妹妹?
陆陆纤细的手摸在那颗璀璨的头颅上,咯咯咯地笑:“它毛好扎人。”这笑让顾邵不寒而栗。他温柔美丽的妻子竟和疯癫的陆议这般神似。
陆陆说:“你什么时候出去打猎的,也没跟我说。阿姆上回说叫你出门去跟她打猎,你不来,她也气得不去了。”
“我跟她去干嘛?她要整我!”陆议摸着那颗箱子里的头颅,它散发着一股恶心的野兽气息以及血腥味,头顶还有一道深深的斧痕:“等你孩子生出来了,我叫人给他做一顶虎皮帽子。你看这毛——比养的老虎顺亮多了。”
“它太扎人了。”
“那就做一个绸面的里子。还能把耳朵摘下来缝在帽子上。”
顾邵掩面而去,不要再听这些话。他怕午夜躺在妻子身旁,梦见妻子成了头野兽,虎视眈眈盯着自己。
见顾邵逃离,陆议嗤笑:“他怕什么?老虎都死了。”陆议坐到妹妹身旁:“他是不是不叫你找我?”
陆陆眨眨眼睛:“那怎么办呢?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呀!”
陆议愤然说:“他是畜生!是我把你养大的。”
陆陆笑着抱住他的手臂:“他是——他本来就是——好不好?”
“要不是姑姑,你们早该分手!”
陆陆笑一笑。她小小的脸上总露出这种如月般的哀伤。
小时候跟林表哥出去打猎,陆陆穿戎装胡服,骑着小矮马,小小的脸蛋埋在毛茸茸的大遮风帽里,马边挂着好几只兔子雉鸡这样的小动物。陆议看到孙家的小姑娘骑马,就会想起陆陆。孙家小姑娘嗓门山响,陆陆却总是说话声音细细的,轻轻的。
陆陆和她的阿兄一样使得一手好骑射,甚至比她阿兄更果敢三分。她一个人骑马到密林里去,遇见豺狼。狼在草丛里,她骑马和狼对视了半柱香,狼没动她也没动,最后狼先跑了。
至于陆陆不再打猎——那是后面的事。他们都说女孩子打猎不太优雅,还是安静些,温婉些的好。况且像你这样温柔的大家闺秀,怎么好意思去参与和男人混成一团的活动呢?
“他又不坏。”陆陆轻轻地说。
“是,他不坏!”陆议愤恨地说,“我是看清楚了,他小时候还人模狗样,长大了和你小……一个鬼样子。他哪里像我们家人?小时候他还跟我们好,现在看我就是那副鬼样子。我又没得罪他,他老一副欲言又止……”
“他怕你呀。他也怕阿姆。不过还是怕你多。”
“他怕我什么?我又没怎么他!”
“因为你们俩不一样嘛。”陆陆岔开话题,“你还没说你什么时候去打猎的,跟张叔叔去的吗?朱阿兄也好久没回来了。”
“跟孙权去的。”陆议睥睨着这颗死去的虎头,它曾如此威风凛凛,现在却被简陋地装在一个木箱中,任凭蛆虫啃食:“我跟他吵架了。他不是有个小妾吗?我就晓得他们俩搞在一块。”
“然后呢?”
“跟他吵了一架把他骂哭了呗。”
陆陆噗嗤笑出声来:“真的呀?他为什么哭?你跟他说什么啦?”
“我怎么知道?我说爱过不过,不过分呗。”
“那你……姑姑还很想他要孩子呢。”
“到时候再说。”他从未想过分享他的恋人。他的恋人是他的财产,他的粮仓怎容老鼠滋生?
陆陆轻轻快快地说:“你真的喜欢上他啦。”他就义正言辞地驳斥:“胡说!”
陆陆说:“阿兄。我觉得我喜欢上孝则啦。”
“为什么?”你这样如月神般的姑娘,缘何爱上凡夫俗子?
“不知道。”她咯咯咯地傻笑。
“那你喜欢阿兄多还是顾孝则多。”
“一样多。”
“死丫头。”
“你喜欢我多还是孙将军多?”
“肯定是喜欢你多。”
陆陆又笑啦:“他好惨。”
孙权觉得自己染上了一种可怕的疾病,这疾病使得他在陆议面前强烈地憎恨此人,却在陆议离开后热烈地思念他。他定是被下了诅咒。
他过世的父亲教育他,世上没有什么诅咒,你会被妇道人家的感情困扰,不过是因你太过懦弱。
孙权决心去猎一只虎,以证明自己的勇气。张昭早已斥责过孙权这不似人君的行为,他却一笑了之。张昭这样古板冷酷的人,怎能懂得自己的困苦?
孙权砍下老虎的头颅,却被虎爪抓到心胸。难道他竟要因为如此耻辱的事情去死,叫所有人来为自己吊丧?这真是出离好笑的一件事儿。
黑暗中孙权听见有人会为自己悲泣:“别让他们进来,没人让他们来。天哪,天哪……让他们都回去。天哪,他又没有死!”难道是母亲吗?
那女人接着说:“他……他醒了吗?先生啊,你来看他。”
孙权完全清醒过来。看清眼前是他母亲留下的阿嬷。幸好自己眼前不是那些要来吃自己腐肉的秃鹫,如果他们都围在自己身边,自己离死亡还会远吗?
阿嬷悲泣道:“天哪。上苍保佑。天哪。”
孙权应答:“我没事。外面谁来了?”
“不知道。好多人。”
“张公来了吗?”
“张公来了。”
“那就请他进来一趟,然后回去休息吧,就说我没事了。”
“张家叔叔来了吗?”
“没有。”阿嬷犹疑。“陆公子来了。”阿嬷轻声。
“那就等张公走了,让陆议进来。其他人都让张公请回去。”
仆人们出去了。
张昭进来问他的安,张昭也出去了。毕竟他还没有死。
陆议进来,孙权躺在床上,讶异于陆议的脚步声竟和张昭如此相似,他甚至以为是张昭去而复返。
大抵秃鹫飞舞的时候,都在用同一套手腕拍打翅膀。
“这么晚,难为你还来。”
“我来看你死没死!”陆议站到孙权床前,居高临下,像位冷酷的解剖师检视他的死人。
孙权知道,死神并未远去。是他自己把死神的秃鹫召唤而来,就在他的床边。
孙权伸出手,抓住秃鹫的利爪。他要赞颂这利爪,比西域贩来的暖玉更温柔:“囝囝。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他请求:“到我这里来。亲吻我吧。说不定我就要死了。”
陆议握住他冰凉的手,俯身轻贴他的脸颊:“你不会死的。你的胡子扎到我了。”
孙权对他说:“我总有一天会比你早死,你会看着我下葬。”
陆议说:“你下葬跟我又没关系。”
孙权挪开位置:“到我身边来。”
陆议掀开被子对他说:“你的伤口流血了,我没法躺在这。”
“那你就去拿我的外套吧。它是我母亲做的。你把它拿到这来,垫在你的身下。”
陆议把衣服铺在床上,自己躺在上面。
孙权对他说:“这样我就算现在死掉也会安心。”
陆议说:“我就在这说你的坏话。”
孙权问他:“你何必对我如此恶语相加呢?”
陆议对他轻声附耳:“是因为你活该。”陆议为他掖好被子:“你少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你要真死了,死后再托梦说。”
“我总觉得你像梦一样。我摸不着。”
陆议对他说:“那是因为你发了病。”
孙权乞求他:“你难道不能抱我吗?”
陆议说:“我会碰到你的伤口。”
孙权说:“那你给我喝口水吧。我太渴了。”
陆议说:“我不知道水在哪。我让仆人给你拿水。”孙权立刻说:“不。别让他们进来。你就在这。”
倘若我的爱连一口清水都不愿施舍给我,那我的爱,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囝囝。你真的爱我吗?”倘若他说不爱,自己又该将灵魂何处栖息呢?
陆议躺在他身边:“问这个,有什么用?”
孙权答他:“不知道。”
陆议对他说:“快睡吧。你睡一觉,就能好了。你还要喝水吗?我去找点水来。”
“嗯。”
陆议请仆人来,喂孙权喝水。又请医师来,重新包扎他的伤口。在温柔的灯光下,陆议拿着自己的防风外袍,向孙权道别。孙权看见陆议镶玉的腰带在烛火下散发微光,袍子边缘金丝线熠熠生辉。
他的恋人像场梦般消散,留他一人,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伴着甜美虚妄的梦想安眠。
孙权卧病的这些日子依旧议事听政。这场疾病似乎软化了他,让他变得懦弱。他拒绝继续征粮的请求,把原本进攻的地图划为防守。小官们松了口气,以为到了自己享福的时候,高官们却一如往常,甚至加倍警惕。
陆议站起身,夏末的闷热让他烦躁。身畔孙权的声音如影随形:“你到哪去?”
“关门。”
室内昏暗起来,一盏灯晃晃悠悠地亮起。
陆议说:“太热了。”
孙权把手上的文书叠好:“公瑾来信了吗?他要是写信来,你就分开先给我。”
陆议答:“还没。”他背过身去,把中衣脱下来。他袖子很薄,手臂就像囚于纱笼中的萤火。前些日子孙权写信给张允,请陆议来为自己管理文书。张允说,那你就去吧——有什么理由不去?
在孙权眼里,陆议是昏暗空气中的轻佻精灵,踮着脚尖降落在案前:“一会要下大雨了。”
“你过几天要去收夏租吗?”
陆议歪着脑袋,瞧孙权写字:“不。我让手底下人去。”
孙权停下笔来:“怎么了?”
“没有。”过一会,陆议问:“你给谁写的。黄公覆吗?”
“对。”
“你对他很不客气嘛。”
“他不在意这些。写短点最好。”
陆议舒展胳膊,回头问:“你不怕我知道这些,将来给你使绊子吗?”
孙权把印章递给他,让他在自己的文书封口按下泥印:“你没必要给我使绊子。”
孙权依恋地枕在陆议膝上,陆议捧着孙权的官印。窗外下起噼里啪啦大雨,烛火摇晃一瞬:“盖歪了。”
孙权执起他的衣袖,放在掌中:“一会再改一份吧。好不好?”
陆议方出孙府,见张昭的马车停在门口。他走上前,曲起手指敲马车外壁:“您来晚了,他去诸葛子瑜那了。”
马车里没人搭话。
陆议仰起头来:“您如果要发什么文书,时间紧的话,我可以给您盖章。”
马车帘子被一把掀开:“你说什么?”
“我说孙权的印章在我这里,你有事可以找我盖章。”
张昭的嘴唇哆嗦,他的手也不自觉发起抖起:“你……不得胡言!”
“那你可以自己去问他。”陆议得意地扬长而去,他能笃定自己口袋里这枚印鉴是假的——即使他毫无证据。
“在找什么?”天空中一道惊雷,陆议盖上墨盒,站起来:“你有没有看见上回我那张有问题的地契,我拿给你看忘记拿回去了。”
孙权为他拉开抽屉:“我帮你放在这了。”孙权的长发凌乱,脸上几分倦怠:“我看看……应该在这个底下——哦。这里。”他抽出一张压得极平的帛书。
陆议接过确认一遍,收入袖袋:“是这张。”
孙权要去洗澡,他换好了宽松的浴衣,手上拿着大帕子:“你晚上去张叔叔那吗?”
陆议立刻答:“他叫我喝酒。不是请客。前些天客都请完了。”
“哦。好。”孙权头发蓬松,不穿官服也不把头发梳得紧绷绷的,像只狮子狗。
陆议提上墨盒:“我走啦!”随即蹦蹦跳跳地消失在门后。
要去洗澡的孙权折返回来,打开案下的带锁储物盒。印上的字缝间沾染了一丝红泥,这种带着暗香的昂贵朱砂泥,他自己从未用过。他不动声色地把印泥用指甲一剔,印章放归原位,拖着步子,洗澡去了。
陆议的面前摆着两枚封泥,一枚是用他手上这枚印章印下,一枚是孙权私藏的印章——至于他怎么知道孙权私藏的那枚印章,狡猾如他自有办法。不论是形制还是大小,不论是轮廓还是细节,这两枚印章盖下的印都分不出任何区别。没有当权者会允许制作两枚一模一样的印鉴,他要么是发了疯,要么就是熊心虎胆。这两枚一模一样的印封叫张允都变了脸色,瞪着眼前。
张夫人费心制作的橘子汁早已放成常温,琉璃杯外盖了一层厚重冷凝水。张允深吸一口气:“阿议。你怎么敢把它带出来的。”
陆议反驳道:“我为什么不敢?”
张允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现在立刻把这个印章还回去。”
“嗳。现在?这么晚……”
“现在就去。”
陆议觉得他佩囊里有个东西在发烫发热,他知道,那个小东西。即使它连自己四分之一个手掌都没有,它比一颗小石子儿还要轻,它甚至不是玉质值不了几个钱——但他如此不舍。
陆议回忆起小时候,客人送给他一艘精巧木船玩具,陆瑁哭着想要争抢。所有人都说你给他吧,你给他吧,不就是一个玩具吗?
陆议把木船举过头顶,一拳把陆瑁打倒在地。
孙权家很近,陆议敲开孙权家的门。孙权已经洗过澡,坐在沉闷的院子里吹风,他蓬松的头发披在肩上,像头异域来的狮子。
孙权在读一本书,一个轻便的小立柜被拿出来摆在他身边,储物格中一上一下放了两盏油灯,火焰在风中闪烁。
“张先生不在家吗?”
“他?嗳。”陆议走到他身边来,“你在干嘛?”
“读《秦律》。”
“唔。”陆议站住脚步,“秦律里,要是偷盗会怎么样?”
“要看是什么样的偷盗,盗得多少。”
陆议转到他身后:“张叔叔让我把印章还给你。”
“你不要了吗?”
“……张叔叔让我还给你。”陆议白皙的手搭在孙权湿漉漉的肩上。
“那你放柜子上吧。”
这样一支在夜风中摇曳的破旧柜子,印章又那样的小,它难道不会突然消失,再也找不见吗?又或者被某些不轨之徒——被某个奴仆拾去。
陆议捻起那朵印章,小心地放在灯边萤火中:“我放这啦,你看着啊。”
“好。我到时候拿进去。”孙权没看这印章一眼。他知道这印本就是自己的,哪也不会去。
“我在想你到底要不要到孙权那里去。”张允忧虑地看着他的孩子。有人滋长了他孩子的跋扈,但他又期望着他的孩子能给他带回有用的故事——像一只报春鸟。多么可爱,多么漂亮,多么无私的小鸟,当春天过去,它就死亡。
陆议整理好自己的墨盒,他的盒中满是秘密:“我难道不去吗?是你让我去的!”
“你还是不要去。”大抵他作为叔叔的悲悯战胜了他作为奸臣的个性:“我想了。你还是少跟他往来。你这个样子,总叫我跟你婶婶心里头不安。”
“这关婶婶什么事?”
“她说你瘦了很多。”张允提起他的夫人就不自觉微笑。
“不。”手腕上的疤痕还在发痒,“我想去。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该做的我都做好了。”
张允笑而摇头:“去玩吧。早点回来。”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自打陆议常来,孙权家的地炉就烧得暖融融的。陆议喜爱在冬季穿春季的薄衫,好享受金钱垒砌出的温暖。他漂亮的脚踩在地毯上,坐在孙权怀里读旁人写给孙权的书信,大声嘲笑那些地方官员措辞的愚蠢和无稽。他的语言越发尖刻,连带着长相也尖利起来。他对孙权说:“你能不能等到明年再征粮——等到明年开春再征。”
孙权说:“我明年有很重要的事。”
陆议轻吻孙权的嘴唇:“我有很多粮食。我可以给你。等到明年春天,我还能给你更多。”
“你想倒卖差价——没可能。”
“不。我只是要你晚点问地主征粮。散户的粮,你尽管收去。”
“你想做什么?”
“给他们一点消息,让他们觉得我的消息比张叔叔更灵便。”
孙权加重言辞:“你不要这么做。”
陆议倏然提高音调:“怎么啦?这么为张叔叔说话。”
“你怎么能这么干?张叔叔——唉。你这么干除了把水搅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他们本来就该听我的。”陆议别过头紧盯他,“这样你也有好处。我能把粮卖给你——张叔叔可不会这么干。”
孙权让他从自己怀中下去:“我不会这么做的。”
“嗳。你真是不可理喻。那我就去问周阿兄,看他同不同意我的交易!”
“你干嘛这么做。你们可是……”孙权的声音蓦然低下,“有血亲的。”
“我又不是不会给他养老送终。”
孙权冷幽幽地说:“你去跟周瑜说吧。我说不同意。”
陆议举起手,露出他手腕上那道伤:“你别以为张叔叔就比我好,他比我还疯。嗳。我说的话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为什么不同意?”
“你们家真是,叔叔不像叔叔,侄子不像侄子。”
陆议讥讽道:“那你对你叔叔很像个人样咯?你把你叔叔的儿子软禁了。”
孙权抬起眼皮子瞧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是他作为堂兄不把我当阿弟在先。张叔叔待你不一样,他待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什么仁至义尽……只不过是他手上只有我比较好用听话。要我是他儿子,他才不会叫我来你这应承。”
“张叔叔待你比张温亲。”孙权笃定,“我家里加我有七个孩子,大兄最得阿爹宠爱,要求最严。我四弟在家年纪最小,他出生的时候阿爹已经不怎么回家了。所以他不会骑射也没人谴责他,反而希望他听话懂事,平平安安就好。”
陆议瞪大眼睛瞧他:“你不晓得。你不晓得我们家。”你觉得残忍且不可理喻的事在我看来就像生老病死一样自然。这百年之家实则如丛林般卑鄙,年轻的狮子是要和老狮子打一架,把老狮子逐出领地,这样他才证明自己成年了。
“别跟我说这些了。”孙权露出女人样的哀求:“别跟我说这些,说点别的吧。阿嬷出门卖鱼去了,她晚上要做小黄鱼。要不然我们现在出门,去街上看看有没有别的吃的。”
“风这么大,出门做什么!”陆议走到窗边。雪虽然还没下,但风已经像刮骨刀一样在街上肆虐了。这会冻死人的。
“你不是有大衣吗?”
“还是冷。”
“你该喝点热汤。你身上寒气重。”
“那我死了好。”
“你是说气话。得了,别摆出这种脸色。”
“我要睡一会。”陆议叫他的名,枕在他的膝上:“等阿嬷回来做好饭再叫我。”
陆议的幼妹陆然是在开春时候结的婚,新郎骑着他并不高骏的马来,把那位纤弱的小姑娘像个小泥偶样放入花轿里接走。陆议在心里哀叹,这是个什么样的郎君!为何自己的妹妹总要嫁给这些俗人!明明是他亲手挑选的夫婿,此刻却无比碍眼。
家里走了一位姑娘,又要迎一位姑娘进门。陆议频繁询问陆绩有没有看中谁家姑娘,又催促他去参加张允夫人的相亲会。
“我这样,哪有姑娘愿意嫁给我。”
“不。还是算了。”
“阿议。我会耽误人家的。”
陆议瞧着手上红帖上的生辰八字,全然不在乎陆绩的推辞:“那有什么干系!你的名字放出去,还怕没人?”
陆绩加重语调:“阿议!”
陆议放下帖子:“那你说。”
陆绩已经长得很高,完全站起来比陆议还要高。他继承了他高大父亲的血脉,相貌堂堂:“你不必为我费心。若你要我搬出去住,我就住到公府去吧。”
陆议高声道:“我没有让你搬出去!”
陆绩低下声对他恳求:“那就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我没有管你!”
陆绩摆出长辈那样埋怨的目光。一看见他这眼神,陆议就觉得浑身上下有蚂蚁在爬。
陆绩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忧郁:“我……阿议。我也想跟你说两句话。你别跟孙权在一块了。他难道是什么好人?”
陆议难堪地别过脸去:“我没有跟他在一块。”
“你回到家里来吧,我跟阿瑁,我跟他都很爱你不是吗?”陆绩涨红了脸。他说爱这个词时,舌尖微微扫过牙齿,这种触感让他心满意足。
陆议畏缩起来:“那就随你吧。你不看也行。”他兀地站住审视陆绩,而后深吸口气:“我回房了。”
走廊上的月光蒙在陆议身上,他紧贴墙面,将自己笼罩在阴影中。
一定要找位夫人来。他心里毫无缘由并且无法扼制地跳出这个念头。天啊。天啊。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惊慌。他冲到桌边,拿出自己收藏的烈酒——他也不知道自己吞下去多少。随后重重躺倒在床上。
愿神明赦免我的罪。
陆议找到孙权,请求他为陆绩说一门亲——不管是谁。只要说中了便好。孙权跟他说:“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若是说你们家那边,找张夫人出面更好。若说我们家这边,我更难拿主意。我只能帮你跟几个长辈说一声,具体的还是要看他们。”
陆议说:“你跟他们说就好了。反正总能说。说就好了。”
孙权说:“订婚还是年末谈好些,现在都过了开了。”
陆议说:“你又不晓得。嗳。”又飞快地低下眼去:“我要走了。就这么说吧。”
陆议很快便找到一户人家,对象是位刚刚及笄的小姑娘,模样俏丽聪慧可爱。她认定自己要嫁给一位当时名士,有钱的没文化,没钱的呢,又太土,当陆议请求她嫁给陆绩时,她可算是喜出望外了。于是不等双方新人见面,他们的家长就立刻定下这桩婚约。
陆议把他弟弟陆瑁本已说定的婚姻延后,把原先的准备都拿出来,让陆绩结婚。孙权很不赞同陆议这行为,说他简直比土匪抢亲还急,他却一刻不停地安排场地,计算物资:“他不结婚我会死的。我简直要死。”
孙权诧异:“你是怎么了?”
陆议连声叹道:“嗳。你又不明白!嗳。你怎么明白?”
一眨眼,新娘子就搬进陆家的大宅子里来。陆议把仆人的契和家里各处的钥匙交给她,立刻搬到乡下一间别院。他前所未有地收敛自己的狂放,只有每三天才进城,拜访张允。到了休沐则拜访妹妹和姑姑。
陆议称自己是到乡下读书,他也果然没闹出什么乱子。他是独居,几个仆人为他做家务。他不再联系那些往日情郎,还前所未有地去了一次寺庙,给家人祈福。就连孙权给他写信,他也只回只字片语。
孙权只好来拜访陆议。陆议站在门口,不让孙权进去:“谁让你来的?嗳。你回去吧。别进来。”
孙权询问他:“张叔叔叫你不要理我的?”
陆议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甲:“你管我呢?我就是不想理你——理你们这些人。我累了。你别在我面前。”
孙权斥责他:“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你管我说的是什么话!”
“你到底是遇上什么事?”
“没有。我就是不想跟你在一块了。”陆议抬起下巴,“我不想跟你在一块。所以你别来烦我。”
“那好。”孙权想他只是又发了疯,他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到吴县去。他舍不得那里的金银财宝。“要是你回来了,你就来找我。”孙权骑上马前对他说道。那匹马有副用金线勾勒的马鞍。
陆议立刻关上了门。
陆议突然跑到乡下,最不理解的当属姑姑陆槿。陆槿把他叫到家里问他做什么,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得到陆槿的一顿斥责。张允坦然说他是个聪明孩子。这夸赞叫人摸不着头脑,但陆议还是应承下。
陆议过着一种舒适中夹杂着偶尔忏悔的生活,孙权却要过一种忙碌中偶尔自欺欺人的日子。他是个身强体壮的青年,头脑敏锐,四肢强健。为了叫他自己不去想那些金绸香粉的事,他不得不做更多的工作,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有一次孙松偷来了他母亲的一束香绢花,这束绢花就跑到孙权的梦里,变成一位水上采荇的美人。
孙权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战争,旁人看来,这个年轻人毫无心事,一心扑在他的家国大业上。但他一旦停下,便难以忘怀他的梦寐。
孙权知道陆议常来拜访张允,于是打理好他的头发,穿上他最妥帖的常服,到张允家去。他的衣裳布料并非华美,却剪裁有度,突显他的挺拔与风度。他佩一把漂亮的吴刀,刀缨是用金线编成的。他想牵陆议的手,陆议快步走到别处去,他跟上前,陆议质问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孙权握住他的手。
陆议猛然甩开:“天!”他压低了声音:“你不该跟我在这。你快回去——去找你的那个小妾,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孙权以为他还在为那件事生气:“你不要再提!那事是我的错,你还要我怎么做,你说吧。”
“那就别来找我。”
“我没法不见你!”
“你晓得跟我在一块有多大麻烦。”他说这种话,眼皮子也不见得眨一眨。
“囝囝。”孙权那浓密的睫毛里包裹着的温柔眼睛,总会出现在古往今来所有诗词歌赋中:“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难道要我自刎谢罪吗?”
“我可没说这种话!”
孙权恳求道:“你到我家来,我可以把官府税务借给你看。你不是一直想看吗?还有你姑父手下的官员。”
“那对我有什么意义?”
“我让你跟公瑾一块到战场上去,你不是想看看?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可不想沾。我受够了。”
“那你想怎么样?你说吧。”孙权几乎是哀求了。但他绝口不提帮陆议架空张允这回事,也不提要给陆议什么权势。
即便如此,谁能拒绝这样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陆议一牵住他的手,他就欣喜若狂把陆议抱进怀里,吻陆议的侧脸。他给的吻那样多又那样小心,侧过身整个儿挡住陆议,仿佛周围有什么人正看着他俩。
孙权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欢欣雀跃。他巧妙地支开所有人,借口去打猎或者宴会,一溜烟跑到城外去和陆议相会。他不能说是陆议的情人,简直像是陆议的情妇。他要精心打扮,搔首弄姿,又要谎话百出,花言巧语。见不到陆议时他就心碎,见到陆议时他便要紧紧拥抱,贪恋亲吻。这种冒险比狩猎豺狼虎豹更让他欣喜若狂。
对陆议来说,孙权不过是个隔墙投花的疯女人。煞费苦心,为了换得无情人的一个微笑。孙权不在时他念书查账,孙权来了,他也是念书查账。他专注的模样在孙权眼里头多么高尚,孙权总要夸赞他学识不凡。这是一种不论农妇还是天子都互通的赞叹,叫做情人眼中出西施。
陆议逐渐谴走农庄里的佣人,只留下贴身仆从和一个本来就在这里的老管家,还有一个小马童。他若进城去,就叫小马童去取他的马,套上马车。孙权让他捎自己一程,他不同意,反叫孙权走得远远的,甚至不要同自己出现在同一条街。
在乡下过了好些日子,人们换过春衫,开始穿夏衣。陆议一天天憔悴起来,脸色苍白得可怕。原本丰腴的手臂与脸颊极快地削瘦下去,还未到盛夏,他便已换上最薄的那款夏装,说这夏天比以往要热。
孙权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所有医人都瞧不出来他得了什么病,且宣称再没有比他更康健的人。
孙权再三请求陆议到自己家做客。陆议一到孙权家,身上以往的忧郁就一扫而空。孙权给他大声念那些官员给自己的致辞,他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苍白的脸上也浮现一丝血色。孙权明白,他的病就在这里。他是不能离开那些金钱权色去过山野生活的,正如养花绝不能缺少水土。
“你就在我这里住几天。”孙权恳求道,“没人晓得你在这。”
孙权张罗起鸭绒被和漂亮的丝绸床单,还有月光般长长的纱帐,如侍从向他的国王道晚安。
陆议特许他在自己身边安枕:“嗳。你睡吧。”
孙权怪异地蜷缩在陆议身边,像只跑入宫殿第一次睡床的笨熊。
在透过纱帐的月光中,他们尽情计划,从要买一段华贵少有的蜀锦,到西取荆襄。陆议锐利的眼睛一闪一闪,孙权亲吻他的手心,向他许诺:“等到我有了楚地,就把吴地给你。”
陆议抚摸他蓬松的头发:“你?你不可能的啊。”
孙权又吻他的手臂,许诺他说:“只要还有人跪拜我,我就让他们也来跪拜你。”
陆议说:“嗳。你喝多了。”
孙权抱住他的腰:“怎么?还不让人做梦吗?囝囝,你就不想我功成名就吗?”你看,你明明这样高兴,被虚妄的财名引诱得想入非非。
孙权吻陆议的肩颈,陆议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他的唇。纱窗透过的昏暗光线中,陆议苍白的脸像只鬼。陆议的手按在他胸前:“嗳。别出声。”
孙权看见他的一寸白皙大腿,像是玉打,叫人想起那个关于张良妻的金龙绕玉柱的笑话。
张良向高祖刘邦笃言,自己的妻子对自己忠贞不二。刘邦派人向张良妻兜售奇珍异宝,积年累月,张良妻累债不能偿,将商人唤入房中,脱下衣服。商人见其双腿纹有一对黄纹,告与刘邦。刘邦以“金龙绕玉柱”之言嘲讽张良。
孙权觉得陆议和张良妻很有些互通,贪慕财色,并且不知廉耻的,美人。
孙权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他立刻咯咯咯地笑。他亲吻孙权的脖子,轻咬孙权的胡须,他甚至让孙权的手往内侧摸些。在这昏暗的屋子里,他已然忘记那些让他恐惧的人伦报应,又沉溺于已成习性的欢愉。
孙权想:这有点不舒服。
苦苦追求的事物已然到手,心里却丝毫没有欢欣雀跃,反倒丝丝地泄气。这泄气找不着缘由,让他急得团团转。
“嗳。”陆议的手指抚平孙权眉心皱眉,“在想什么?”
“没什么。”
陆议又笑。孙权想,他像个妓女。陆议轻叹:“你怕我?”
“怎么可能。”口上这样说着,却因为他娴熟的姿态愤怒得发狂,脑海里一刻不停地想起旁的,五光十色的,和陆议有过暧昧关系的人来。
陆议并不管他:“嗳。你过来,孙权。”他握住孙权的手,叫孙权摸他的大腿与腰。孙权想:自己难道像是那种需要教导的毛头小子吗?
“别摸那。”
孙权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床上,他大笑:“你弄疼我了。孙权。”
陆议和他以往接触的每个姑娘,甚至是男人都不相同。陆议绝不吝惜任何叫人面红耳赤的话,也不吝啬所有热烈放肆的动作,他要求孙权吻他的大腿,好叫他更快活些。他也热爱怪异的行径,甚至狠咬孙权肩膀一口,好留下伤疤。
陆议的身量被瞧遍后并没有让孙权觉得一览无余,反倒更裹上一层奇异的面纱。孙权逐渐能够理解男欢女爱这种事并不只是单个部位的需求,他想吻陆议的手和肩,想咬陆议的唇,想在这身体上做尽不轨之事。他再也无法忍受把陆议分享给别人,于是加倍惩处。
“嗳……你,你太用力啦。”陆议握住他的手,长发弯曲着被汗水粘在脸侧:“你一直都这么吗?”
陆议翻了个身,抱住他。大腿紧贴着他,冰凉的触感也粘蹭到他的腿上。
“嗳……”陆议餍足地长叹口气,“别弄啦。我要去洗洗。”于是坐起来,要下榻去。孙权一把拉住他,几乎是把他摔回榻上。
“我真的累啦。”陆议像对小狗那样摸他的头,他俯下身,吻咬陆议的前胸。
“孙权。”陆议轻声叫他的名,过了一会,又呻吟起来:“嗳。你把我弄疼啦。”陆议瞧着昏昏沉沉的天花板,刚才还是黄昏,如今一下子,一点亮都没有了。他突然害怕起死亡,害怕起冥冥中他晓得注定的那个结局。
“孙权。让我起来。”陆议说过两遍,孙权都没有放他,他想用力坐起来,孙权牢牢按住他的手。他哭起来,啜泣声在黑暗中格外尖利。
那些对恋人的惶恐和崇敬因这哭泣全然回到孙权身上——谁能承受恋人之泪呢?这世上谁敢叫你受苦?
孙权连忙放开他。他抱住孙权大哭,倒叫孙权悔恨:“你有哪儿疼吗?囝囝。没事,没事了。”
陆议答他:“我浑身上下都疼。”孙权慌忙对他说:“那叫医师来给你看看。”
陆议叫道:“不行!我要去洗澡。”
陆议把孙权赶走,自己坐在水中,忽然又哭。自己怎么这样糊涂呢?
他跟孙权这样下去,是一定要出乱子。
陆议本来只打算在孙权这里暂住几天,这几天很快变成十几天,几十天。他们好像一点不觉得腻味,情人身上所有的甜蜜欢欣丝毫没有受到时间的影响。
孙权觉得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地清晰,缠缠绵绵的甜美情意未曾软化他,叫他变得懦弱,反叫他前所未有地希望建功立业,征战沙场,为他的恋人奉上四海之内的土地和财宝。人陷入恋爱时总有些发狂的臆想,要孔雀开屏似地向对方展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一面。
陆议觉得自己活在一种梦寐中。他贪欢时全然不管不顾,醒过来后却深陷惶恐。他不敢把这事告诉别人。甚至对张允,他也极力隐瞒。若他把这事告诉张允,张允大抵要笑他杞人忧天。既然天还没塌下来,你只管过得一日是一日,又有什么好怕?
深谋远虑的背面是多疑多思。陆议时常对孙权说:“我们俩这样,真是要死。要出大事的。”
孙权听久了,也就不再安抚他:“你说要出什么大事?”
陆议只好答:“我不知道。”
孙权的确践行了他少年时的诺言。他像陆议的丫鬟保母,陆议说什么,他立刻低头附耳去听去办。他甚至开玩笑为陆议牵起衣摆,好让陆议像春秋时候的王公那般走路。他常幻想明年或者后年的事情,春天他可以带陆议去郊外赏花,秋冬可以去猎场骑马。他和陆议还可以帮忙带弟弟妹妹的孩子,或者过继来一个孩子。他带陆议去诸葛瑾那里玩,极为积极地炫耀自己的婚姻。
是个好丈夫的男人注定很烦人。但对于不是好丈夫的男人,妻子便要责怪他的冷酷。
孙权经常为陆议簪花,这些便宜的花儿只需一个铜板便能买上一大把。孙权有双巧手,能把花得宜地簪在陆议的发上或者衣上,连配饰的孔缝,佩刀或者佩剑的流苏也不放过。陆议从不管这些面貌,任由孙权打扮自己。孙权把他装饰得简直像是神庙里的显灵,让人不敢亵渎。若你对他实在情不自禁,你也只敢吻他的衣摆或是流苏。毕竟凡人,总只能这样捕风捉影般地触碰神灵。
他们的事瞒不过张允去。
张允能坐着绝不站着,能坐车绝不走路。你最常见到张允的地方是他的舒服坐榻,旁边桌子上放着他的温饮。但这天,张允难得,在一个休沐的黄昏,不带一个仆从,笼着袖子,闲庭信步从自己家走到孙权家后门口。在一个僻静的小巷。
陆议立刻明白张允晓得他们的事——但还心存侥幸。陆议决定躲到四弟和四妹的院子里去,孙权把张允请进来。
张允后悔没有带把扇子出来,即便黄昏,天气还是太热。孙权请他坐下,张允说不用,一会就走。
孙权也不坐。孙权发现张允很高,高高瘦瘦,兴许因为这是第一次张允同他站着说话。以往张允总是坐着。
“我来领我家阿议回去。这段时间麻烦您照顾了。”
孙权说:“您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张允一言不发,往外面走。孙权嘲讽道:“您就走吗?要不要我给您叫个轿子。”
孙权把陆议叫回来,陆议忙问他张允说了什么。孙权一五一十地把张允的反应告诉他,语气间颇有自得,
陆议大叫起来:“你简直是……”陆议转身要走:“我要去他那!”
孙权拉住他的手:“我简直不知道你怕张允什么。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吗?”
“你不知道!”
孙权一把将门按住:“你去他那,他难道会让你回来?”
陆议说:“那是你活该。别挡门!我不听他的难道听你的?”
“他那种人,你听他的……你别走。”
“我不想跟你说。嗳。”陆议脸上露出冷酷的审视神色,“你——张叔叔又不会害我。我跟他说一声就回来。”
你的意思难道是我会害你?这简直不公平!孙权这样想着,还是让开道来。既然陆议都说了——既然他都说了。他应该不会骗自己。对吧?
陆议走出门,心中开始慌张。他既贪恋孙权的怀抱,又惶恐失去张允的信任。
陆议进门时见张允站着,心里咯噔一下。
张允温和,甚至颇有俏皮地说:“你还晓得回来?”
陆议诺诺道:“你别这么说。”
“去把行李捡回来。”
“啊……哦。我……”
“我不想跟你讲道理。你又不是三岁。”
十几年前,张允已说过这话。那时陆议带着族人回吴县,挑来拣去,最终拜会了二十岁出头的张允作为靠山。那时张允就从不解释。张允只会告诉你他要怎么样,不要怎么样。讲一句狂气的话,张允年轻时可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嗳……”陆议轻轻地说,“你不是不管我这些事吗?”
张允眼里只有失望了。这失望叫陆议不寒而栗,却不要说出一句求饶的话。
“我能拿你怎么办呢?”张允温和地说,“你都跟了我这么久,我也把你当亲侄子。要是你我都没有错,那看来是他有错了。阿议你也晓得,我有两个女儿,我平日里也对她们很纵容,她们要到哪去玩,我都不阻止。”张允坐下来了:“但她们要同谁结婚,还是要跟我说一声。她们不问我一句就跟别人出去,那我只能视为诱拐叫官府把那个男人抓起来。”
“把门关上。你现在哪都不要去。我来处理这件事。”
“但你之前不也知道?”
“从前是一码事,现在又是另一码事。”张允一面铺开笔墨开始写信,一面缓缓说着:“孙权没继承家业的时候,我不在乎,是因为他算不上个人物。他个性温顺,比别人懂事,你跟他在一块会有好结果。孙权继承了家业,我也不在乎,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聪明孩子。不会被他牵扯。现在我不得不在乎,因为你现在能为他瞒骗我,将来又怎么不会为了他要我的命呢?”
“我没……”
“别反驳。”张允暂顿,“像孙权那个位置的人,我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也不让儿子跟他当朋友。我不论他到底怎么样,只要他在那个位置,就注定会牵连周围人。我给他谋事是因为我要养家糊口,我让你给他谋事也是因为你是大孩子。你不能和个小姑娘一样被他牵。我告诉你谋事和家眷有什么分别。谋事就是他倒了,你就另寻东家。家眷就是他倒了,你也不得脱身。我不论你们从前怎么样,既然他现在是走到断头台上,我就不许你跟他一起。”
陆议走上前来恳求:“没有你说的那么……”
“把这封信拿出去给仆人。你不许看。”
陆议接过信,背对张允。就在他用身子挡住烛火时,他把这没封好的信抽出一角。在走向门的那几步,他心中迅速拿定了一个主意——把这封信藏起来。他只是在外面空瞧一眼,又回来了。
“你把信给出去了吗?”
“嗯。”
张允手指曲起,从容地在木板上敲击一下。“你没有。”张允并不生气,“我就晓得你会这么干。你从小就喜欢干我不让你干的事。”
陆议低下头。
“去跟你婶婶请安吧。她还等你吃饭。”张允站起来,“天也晚了。一会几个小孩都要睡了。”
张允的随从来访,递给孙权一份联名信。这封信笔墨新鲜,是一封联名请辞。几乎所有的吴郡籍官员都在其上署名。
这封信还未公开。如果孙权不再与陆议往来,那么大家都可以当无事发生。但要是他还去骚扰陆议,这封信就能成为事实。
张允随这信写了一张便条给孙权:至尊既当大事,知此道诡谲,朝不保夕。吾抚育贤侄,教若亲子,尔来十年有余。实不忍其曝尸市口,父母之心,君当知之。
孙权把这封信放在烛上,不一会,火苗舔舐而上,信落在盆里,成了飞灰。
陆议在张允家心中烦闷。张允叫夫人看着陆议,别让陆议乱走,张夫人寸步不离。连陆议去更衣,她也说要等在门口。
“阿议,你看,现在还有人放风筝。”张夫人抬头望去,“他们家小孩子真多,我老看他们家放风筝。以前是燕子,今天做了新的。我还没见过鲤鱼的风筝呢!”
陆议一瞧,这个方向这个时候,一定是四弟孙匡和四弟妹鸣玉的风筝。漂亮的红鲤在空中左右摇晃。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陆议说:“风筝天天都有,没什么好看的。一会不是还得见那个朱家的表公子,还有方家的大姑娘。”
张夫人立刻从风筝上移开目光:“哎呦喂!我跟你说,这个肯定成,朱家俊郎喜欢温柔姑娘,方家那个小美人呢,非要找个高个子脸好看。这不正正的?”由张夫人牵线的,男的张夫人说是才子俊郎,女的就是才女美人,实际人家一瞧,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这便是媒人的诀窍了。
陆议这些日子睡不好,时隐时现的红鲤鱼飘到了他的梦里。他有时又做噩梦,只记得有人死,醒来却全然不记得,只剩下心脏砰砰和眼边未干的泪痕。
张温打门外进,这孩子是个直脾气,不似张允,反跟张夫人十成十的像。陆议半梦半醒间,被张温吓一跳,坐起来抓住张温前前后后看个遍——他怎么……嗳。
“陆阿兄,怎么啦?”
“嗳……没事。”难道是做噩梦张温出事了?陆议常做噩梦,但没一次有这般来的心慌:“我做了个梦。”实在想不起来,只好对张温说:“你这两天别乱跑……一会被车撞。”
张温答应:“我晓得了。我出门都是坐车的。”
陆议觉得自己近来思虑过头,又找了些安神的药来吃。吃下药睡得更多,噩梦也多,有一回竟梦见张允几个孩子都死了,到处找不到张允,自己急得要哭。一下子醒过来,原来自己是中午开始睡,一觉睡到黄昏。张允下公府来,陆议见他,瞧着实在不真。过了一会,梦忘了褪了,陆议心里笑自己胆小,把噩梦当真。
那是个谁都不认识的女人——谁会记得她呢?就是她的亲妹妹站到眼前,也认不得她。她裹着面纱,眼窝深陷。这个可怖的女人让仆人转交一封信,随后跳上马车,消失在路尽头。
不一会。年轻俊郎的将军骑上他的高头大马。也消失在相同方向。
孙权来到一间位于城外的宅院。最后的仆人已经谴走,只剩下可怖女人和她的老乳母。孙权牵马缓步而来:“陆夫人。”却在女人揭下面纱回头的那一刻彻底失语。
“怎么啦?你认不得我?呀,你肯定认不得我了。我怎么长成这幅样子呀?你说呢?二叔?”
印象中的徐盼兰白白净净,像个小福娃。眼前这个干瘪可怖的女人是谁?她是刚从墓穴里挖出来的女尸,浓雾密林中的女鬼。她……她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她伸出干瘪晦暗的手命令道:“来扶我。我乳母老啦,我这条腿已经瘸了。”见孙权犹疑,她又轻快地说:“这都是你害的。对啦,你跟陆议在一块了吗?这都是你们俩害得我,你们俩这对奸夫淫妇。”
孙权别过头扶住她的手,她长长的指甲报复性地拧住孙权的手臂:“别不看我!这都是你害的!我晓得!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嫁到这个鬼地方!你现在倒是人模狗样,我呢?我和个鬼一样!你有什么资格不看我?”
这真的是徐盼兰吗?她说话时歇斯底里,发出可怕的嘶声。
“进去!我给你看看!”她命令道。
“这就是我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你看这,这是他打我时候磕掉的。我牙就撞在这个上面。我牙挺硬的吧?”她的指甲重重压在孙权手臂上,“还有这个门槛,我头撞上去过。就因为我没有给他及时开门——啊,这个桌子。他老在桌子上放热水,然后把桌子掀到我身上。你看我的皮,没有一处是好的。”
“你怎么不说话?你觉得恐怖?到卧房去。你看,这可是我最熟悉的柜子。他不让我睡在床上,我就睡在柜子里。啊,我刚来的时候很怕,我就经常躲在柜子里。后来我要睡进去,就腿痛胳膊酸了。对了,我还有过一个孩子,一会到后院我指给你看。反正我不想要,我就自己把她掐死了。反正是个女孩。”
“就在这。就在这里面。脐带都没剪,我能摸到,我怕死了她还活着,我就使劲掐,掐脖子和捂嘴我都试了。她总算死透了——可能她刚生出来就是死的吧。我也不晓得。”
孙权想。她疯了。想到她是徐盼兰,想到自己幼时带她在花园里玩,她总是二叔二叔地叫个不停——谁会料到她……谁会料到她竟如此悲惨?
“其实我最开始特别想你,我想你肯定会有一天突然出现来救我的。但我一天天地等啊,你都没来。你就没有一次想过我过得怎么样吗?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就想自己怎么死。但我想到你,我又不想死了。我爹娘都以为我过得特别好,他几会做戏!我回家他就给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我几次跟我娘说,她都不管。反正陆家给了她很多钱嘛!我要见我亲祖宗,她还骂我,说亲祖宗年纪大了——我也算她亲女儿?”
“然后有一天,他喝多啦。我就想着我孩子,我就一下,把被子蒙在他脸上,我怕他死不了。我就掐他。他竟然动都没动一下就被我掐死了!”她脸上露出一种圣洁的安宁来,“把他掐死了,我立马就喊人来,趁乱我找了一匹马——我之前都不怎么会,但我一下子就学会了。我想回家,我又找不到路。我到处跑到处问,总算跑回去。我娘都认不出来我,还说我是疯女人——她竟然让我回去给那个死鬼守丧。你猜我见着谁了?我看见陆议了。他那副装模作态的样子。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居然还认得我,还叫我表嫂!我就晓得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孙权不语。当年是怎么样早记不清,但的的确确,是陆议提议把徐盼兰说给了陆尚。
“我等我爹回来……等他回来求他,让我改嫁。但他死啦!他跟你出去打仗死啦!他死前有没有让你照顾我,还是他死前只念着徐盼萱那个贱人?”她轻舒口气,“我熬了三年。三年也熬过了。哈哈哈。二叔。二叔。你娶我吧。你娶我吧。”
孙权想抽开手,手却被她死死拧着:“我成婚了。”
“谁?陆议吗?我不管是谁,你休掉他娶我。”她瞪大双眼,“我去告诉程公了。程公说他会为我做主的。还有黄伯伯,韩叔叔,他们都要为我做主。孙权。你别想甩开我,这是你应得的。我爹为你们家做了这么多,你们就这么欺负他的女儿。你有一点良心吗?”
“盼兰。你就算跟我……”孙权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她的双眼是两把宝剑。
“不。我就是要你痛苦。反正我这辈子已经毁了,我不但要你痛苦,还要你的孩子,你的孙子都跟我一样痛苦。对啦,还有陆议。他也要痛苦。他比我恶毒多了,你怎么对他甘之如饴?就因为他比我好看吗?我成这个样子……”
“我给你找个好人。你不能跟我……”
“你今天就要休掉他,今天就要和我订婚。你别惹我!别让叔叔伯伯寒心你就是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人!”她大吼起来,“这是报应!听见了吗?报应!你活该!”
“徐盼兰!”
“你吼我啊!你打我,还是杀了我,我都不怕。我死了,大家就都晓得你有多无情无义——怎么样呢?你看,我也学会算计人啦。别这么看我,我才不怕。今后我们俩就是夫妻,你还能天天看我。你看我身上——”她脱下衣服,孙权回避前一撇间,看见她身上伤痕交叠。
“你为什么不敢看?嗯?你可以看。”
“把衣服穿上。”
“你不敢吗?你怕吗?反正长在我身上,你怕什么?”
“盼兰。”孙权几乎是在哀求。徐盼兰和他毫无疑问是血亲,她的祖母是他的姑母。
“你看!你快看啊!”她抓住孙权的手臂执拗地要撑开孙权的眼皮,孙权后退一步,她就摔倒了。她有一边的腿有点瘸。
听她惊叫一声,孙权连忙睁开眼睛扶她,为她穿好衣服:“够了。”他沉默片刻,说出一句虚伪至极的话:“别折磨你自己了。”
徐盼兰大笑。笑得喘不过气。笑过,她狠狠给了孙权一巴掌:“呸!”
谢夫人的院落,少有人来。她记不清是从哪个月的五号,十号,十五,二十,或是二十五,孙权不再来见她。今天不是逢五,也非逢十,谷利却来了。带来她丈夫的休书。她早听见外头丫鬟们的热闹,原来,是要娶新夫人。
她觉得自己活在梦中。为什么呢?现在,她连回家装装样子,都不可了。因为她不是夫人——除去这个夫人头衔,自己还剩下什么呢?她。那个女人。竟敢派人来让自己去拜会她!自己,自己这样堂堂正正三书六娉娶进门来的夫人,怎么可能去拜会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突然进来的女人?
她要不了两天就想清楚自己的末路。她请求步练师给她带点体面的药来,步练师是她在这个宅院中为数不多的慰藉。但步练师拒绝了。这时她才明白,这个院子里并没有人真正关心自己。像步练师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愿意和自己这种蠢人做朋友呢?唉!
她不知从哪听来,生吃苦杏仁是有毒的。她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总之,她那天没吃饭。她逐渐呼吸不过来,于是努力吃了更多,因为她不想自己被救过来。她趁自己还有意识的时候走到门边,闩上了门,躺到床上去。就这样体体面面地。沉入梦寐。
她……啊。她想到很多好事。她小时候跟父亲读书,父亲总能想到那么多鬼点子逗她开心。她和母亲讲闲话,一家人坐在马车上出去玩儿,那是多么快乐!对了,自己给小侄女小布娃娃还没做完,小侄女说明天要来找她玩。小侄女若是第一个见她,该多么害怕。
等等……有人敲门吗?那应该是练师。练师……练师真是个好人呀。要是,要是她……唉。她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她快走吧,别被吓到。她……
唉。我竟然又不想死了。像我这样的人……
总是如此。
谢夫人死了。他们说谢夫人是病死的。谢夫人的尸体要抬出去,埋在山上——谁知道她会埋在哪?总之,不会与孙权合葬。
谢夫人的葬礼,孙权没有出席。连孙权自己也诧异自己的冷酷,听闻谢令仪死时,他非但没有悲伤,反倒觉得心里头松了口气——她终于死了。
谢夫人的葬礼很冷清,她前几日还好好一个人,今日却横放在棺椁中。步练师和她的侍女给她写了许多经,保佑她死后往生,又给她带来许多香火,希望她死后不要受苦。
徐盼兰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当年那种可怕的时候。封闭。安静。无处申冤。她随随便便就订婚,入府,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但如今的日子如此凄清。
她想要报复,想得快要发疯。但她已在叔叔伯伯那里失去全部信誉——所有人都劝她不要如此偏执。嫁个好人。嫁个好人,对你自己好点吧!她以死相逼。程公连连叹息,说这次帮她,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以后——没有下次。帮了她这次,他们的叔侄情分就算一刀两断。
孙权在新婚夜对她说:“我已经娶了你。就别再见了。”她早知晓他是如此冷酷的人。不是吗?她为何又放任自己陷入这深渊。
在苦难的日日夜夜,她把他当做神明。她绝不可失去他。她以为是为了他,她才有勇气生活,才有勇气跳出牢笼,才有勇气获得谋略与胆魄。
她开始写信。她写无数封信给孙权,她又做无数件衣物手帕。真挚的强烈的爱意成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她甚至在信中不断给孙权道歉,不应该逼迫他,不应该恐吓他——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她怎能让一个本就不爱自己的人回心转意?正如她不能使太阳自西而东。
孙权读过徐盼兰每一封信,保存了徐盼兰制作的每一件衣物。这每一封信都让他痛苦,这每一件东西都使他羞愧。他常回忆起徐盼兰小时候跟着自己到处跑,他们开玩笑说徐盼兰是孙权的小媳妇。
天啊。这愧疚不能促成爱情,反倒推远了爱情。他拜托医师给徐盼兰看诊,找来最好的皮肤药物和最细致的妆品。他也企图劝说徐盼兰,希望她改嫁给别人。他请她搬到乡下去,她却斥责他的冷血。他们俩一个疯狂一个沉默,除非有奇迹,否则他们绝无法重归于好——可怕的是,他们俩明明都是想和好的。
孙权也时常想起陆议。从前在他心里,陆议只是有些小小的恶作剧与自利。但到这个份上,亲眼见证了他对旁人的可怖残害……
他一定得见陆议。
“你不想娶干嘛要娶她。你直接说她脑子有毛病不就行了?”陆议双臂抱在胸前,“你把我叫出来就是为这事——你晓得我多难出来一趟吗?”
“你……”孙权说不出话。陆议来牵他的手,孙权问道:“你早就晓得陆尚有毛病?”
“他本来就有毛病!”
陆议冰凉的手抓着他,像条蛇。孙权避开他的眼神,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陆议一下揪住他的前襟:“怎么啦?你还要怪我?就因为那个女的?”
孙权以前从来没觉得陆议哪个言行细节让人生厌,毕竟,陆议是正统贵族,无论是鄙夷还是斥责都非常高雅可爱。如今,他竟觉得陆议的语调刻薄又下流。
“啊。你心虚啊?孙权!我告诉你,她死了利落!”
孙权斥责他:“你不要这么说。”
“吾就要讲啦!”
孙权猝然把他推开,自己站起来:“你不要再说了!”他根本没来得及看清陆议是怎么额角磕在矮几上的——不。这根本不可能。
陆议捂住额头。他没流血,甚至皮肤红都不会红一块:“那你就是要我死啦?你把刀拔出来,架我脖子上!来啊!”
“你……”孙权来回踱步,把刀解下来扔在陆议脚边:“你把我杀了好了!”
陆议使劲踢了刀一脚。
陆议向门外走去:“张叔叔说得对,我就不该跟你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议极快地转过身来:“那你亲我吧。”
一个人的眼睛怎能一会像毒蛇之瞳,一会又似琉璃之萃呢?他伸出手,孙权只好低头吻他。
孙权心惊地发现他对陆议的痴迷没有半点损毁,在徐盼兰发狂痛斥的那天,他对陆议的担心甚至压过了对徐盼兰的同情愧疚——他担心徐盼兰发了疯去捅陆议一刀!
孙权觉得自己越发可鄙。他对陆议的感情成了一种叫自己堕落的深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呢?他竟会不在乎亲人的苦难而沉湎肉欲。他今天明明是来要个说法的!
陆议古雅的双眼凝望他:“如果我是你……我就杀了她。”孙权没理他的疯话,他继续说:“你杀了她……说她发疯病死了,嗯……又能怎么样?反正她活着,也会给你找麻烦……”
孙权没有回答。
陆议轻笑:“怎么啦?生气了?嘶,你指甲按到我了。你原来那个呢——她怎么突然死了?”
孙权用力抓住他的腿:“别说了。好吗?”他压低声音:“别说了,这一点都不有趣,你明白吗?囝囝!”
陆议娇嗔道:“你抓疼我了。”
陆议跪坐在他身上,冰冷的手扼住他的咽喉:“孙权。你别假惺惺的,你以为你是当年那个孙二——要是当年,我就对你温柔点了。”他宣判道:“你活该。你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多一个少一个什么分别?你少在这里装当年。”
陆议在路口和孙权分别,远远张家灯火通明。即便是逢年过节,张家都不见得有这么多,这么忙的仆从。
陆议还未走到灯能照见的位置,仆从跑过他身边,大声叫道:“大人,公子回来啦!”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沙一样散了。
陆议不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在找自己?
张允站在门口灯下,昏黄烛火落在他肩头,成了一张纱:“你到哪去了?”
陆议侧过脸去躲开他的目光:“你管我到哪去了?我不是回来了嘛。”说着走上阶来,要和张允擦肩而过。
“站住。”
陆议果然站住了:“我去见孙权了。”他回身瞧张允:“你以前不是还说我可以跟他?”
“阿议。”张允直视他,“我是为了你好。”
陆议笑。他想,我是你的下属,不是你的儿子。我晓得你最铁石心肠的那一面。你这种话还是去跟张温说去!
孙权收到张允的上表,请求把陆议调职,离开吴县。这封表孙权立刻打回去,于是第二天就收到十份一样的上表,来自不同的人。
孙权迅速站起身来,在室内踱步。他心中少年人的愤怒实难平息,若自己是父亲,是大兄,自己早就冲到张允家里砍下这个贼人的头颅!谁要不满,要为他反叛,自己大可杀到大家都服气为止!
打江山的时候多么快意,守江山的时候却有这么多不得已。他骑马到张允家,要见陆议,仆从说陆议不在。他骑在马上,深深瞧了一眼那朱门,缰绳一拉,扭头远去了。
陆议当晚拿到印信,就到海昌去。他随行的只有几位兵士,几车粮种。他是去当屯田都尉,兼职县令。孙权从前就说想要屯田,苦于无人无地。他让陆议去帮他屯田,也不算亏。
他总计较这么分明。
海昌居钱塘江之北,四季分明,冬夏长,春秋短,无霜期长,最宜耕种。一路走来,却见良田荒草丛生,举目萧条。本该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荒败至此。
陆议出门与前任官吏对接事物,问起粮价物价,前年收成,官吏含糊不知。让人拿记录来,细细一看,尽是糊涂账。再查问下去,官府里竟有官吏大字不识。
陆议客套几声,说自己会向将军禀明官员治绩,请大人放心,大人且还吴县,自有高用。转脸给孙权写信,告了一状。
陆议让人去各个市场乡里,记粮价布价田价。粮价布价虚高,田价却低,问及缘由,都说征税。海昌气候多变,近年大旱,税收却一分不曾减免。
陆议写急信给孙权:海昌久旱,饿殍遍地,生者十一。《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故请开仓贷民。
孙权的回信来得也快,除去公事,又说许多浮词问安。如此云云,陆议翻来覆去看好几遍,回信的时候却只回一句:晓得了。
陆议会做官。他早已精通官府买卖民力搜刮民生的手腕,把官府的粮食贷给贫民,又把荒芜的良田租给民众。地按照规矩,来年种的粮食得和老百姓对开。因为田是官府租给农民的。农民的这一半又得还上今年贷的粮。若不够再向官府贷,就得收取利息,后年又还。如此一来,循环往复,就叫民屯。民屯有规,屯田者不得擅自离开屯地,像是工厂,不是你懒一些无非少吃些粮食的问题,而是每个人都得统一上工统一休息来保证产量。
陆议还带了几个兵来,就地招收民兵,叫这些民兵去听他带来的兵士指挥,作为军队一边训练一边屯田。这是军屯。
老百姓们不在乎陆议能从中得多少利的,他们只晓得陆议一来就给他们发冬粮,又给他们地种,说来年家家户户都能吃饱饭,那他一定是个好官——但陆议觉得无趣。他曾在吴地的心腹呼风唤雨,和一流的名士同席,与最大的权臣把酒。如今却只能关心一下哪片田又有人打架斗殴,哪位村长又进城告状。
陆议给张允写信求饶,浮夸地反省自己的过错——但他等不来张允的回信。这简直让他束手无策。吴县城里来的信越来越让他厌烦,无论是孙权还是弟弟妹妹,他都潦草回之。
离开吴县的第一旬,陆议忙里忙外无暇顾及。第二旬,陆议就开始猜测张允何时会给自己回信。至于第三旬,他还觉得孙权的来信有趣,亲人的来信温暖。他对张允感到愤恨。到了第四旬第五旬第六旬……他简直对孙权感到怨恨!他无数次逼迫孙权让自己回吴县,但孙权总用动人的话来宽慰自己。看看!看看吧!他就是这么个人!他也拜托陆陆帮他向张允求情,但这没有一次见效。他甚至写信给张夫人和张温——这又有什么用呢?张家从来只有一个话事人。一个独裁者。剩下的人都是依附于他而活。
清明寒食时候,官府休假。吴夫人留下的老阿嬷做主,让徐盼兰和孙权都去祭坟。前几日带着将军大臣们方参拜过父亲长兄,艳俗的祭品还未凋敝,孙权骑马,领徐盼兰的车,到了墓前。
两个人。一左一右。宛如陌路人碰巧将他们的父母葬在比邻墓土。
阿嬷把篮子放下,先和死者说话:“将军,夫人,今儿是清明,二爷跟表姑娘,都来看你们。你们在下头也多保佑二爷跟表姑娘。”
徐盼兰猛然揭下她戴着的锥帽:“什么表姑娘!我是他夫人!你该叫二夫人!”
孙权呵斥她:“你跟阿嬷大小声什么?”
徐盼兰扭头:“她?你就为她这么一个老妈子吼我?”
阿嬷重重地弯下腰去:“今儿是清明!你——唉。在老夫人前头,你们都小点声吧!也算我老婆子求你们!”
“啊。是啊,你小点声吧。姑奶奶怕吵——姑奶奶不是一直说我们俩般配吗?”徐盼兰上前挽孙权的手,“现在我们俩在一块儿啦!”
孙权躲开她,扭头对母亲的墓碑道:“娘。我跟阿议都好。您别挂心。”
徐盼兰脸上浮现出可怕的情态来:“你跟姑奶奶说这个干什么!他跟你,跟姑奶奶有什么干系?姑奶奶记得他是谁吗?你就是想气我,我晓得,你就是想气我。”她慢慢跪坐下来:“姑奶奶,您当初为什么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呢?若是您同意了……”她脸上浮现出梦寐的微笑:“若是您同意了,我们现在也有好多孩子,我就可以跟您一样。”
“你别想了。”当孙权面对母亲的坟墓,他的心便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俩不该在一块。我不是你丈夫,我是你二叔。”
徐盼兰的指甲死死拧住墓前狭缝里生出的一朵小花:“二叔又怎么样?反正你欠我的。”
“你还要我怎么样——我除了给你找个好人家,按你父亲嘱咐的照顾你一辈子。我现在跪下来给你磕头你能满意吗?”
老天啊。为何他们男人一言不合就要下跪磕头?
徐盼兰随手掐断那朵花,拧在手心:“我不要你磕头。”她炯炯有神的眼睛逼视孙权:“我要你爱我!”
“不可能。”
“那你凭什么假好人?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爱我!”徐盼兰瘦若柴火的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胸口,“你哪怕承认一刻爱我!你说,你哪怕说一句爱我,我就能顺你的意,滚得远远的,怎么样?你就算要我死了我也没有怨言。只要你说一声爱我。”
“别发疯了。”
“你说一声都做不到吗!”徐盼兰的声音干涸起来,“我又不要别的——你说一句,我只要你一句话!”
“不。”孙权脸上露出与徐盼兰酷似的哀求神色:“我没法说。”
“哪怕说这一句话,你就能摆脱我?”
“不。”
“你就不能当可怜可怜我……你晓得!我已经疯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不。”
“天哪。孙权。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你不会有好下场。你爱的人永远不会爱你!他要鄙视你,嫌弃你,离你远远的再也不要多看你一眼!就跟我今天求你一样,你求他再多,他也不说爱你!”徐盼兰抓住孙权的下裳:“就算这样——就算这样你也要说爱他?”
“是。”
徐盼兰受到极大震动般松开手来,干瘦的手在脸颊上不正常地摩擦:“你走吧。我不要再见你——你快走!”
孙权竟问她:“那你是同意改嫁?”
徐盼兰的手骤然停止,缓缓抬起头来:“不。我不改嫁。”她苍白皲裂的嘴唇翕动:“你不爱我,我也爱你。”她深深低下头去,捂住脸和双眼。她的声音在指缝间传递沉闷,由此厚重深沉:“我也爱你。”
建安十二年的冬季过得很是萧条,少年人怀念爱侣,爱侣则怨憎别离。长者思念孩子,孩子亦想怀父母。比冬季寒风更为萧条的,则是那些所谓远见之人对于局势的担忧。他们从建安十年担心到十一年,又从十一年担心到十二年,每个农闲时分他们都惴惴不安围在炭盆旁边大嚼舌根,从八百年前的高祖皇帝打项羽讲到前几个月曹孟德打乌桓——呵!这天下早晚得是——啊!众人发出或尴尬或嘲讽的笑,面红耳赤,三两二斤酒下肚,各打各算盘。
孙权去见张允,问陆议回不回家。他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也不理什么地区纷争,只管着他的情人会不会回来——噫!小家子气!不如父兄远矣!
连孙尚香也学会了探望张夫人,顺便帮她二兄打听陆议会不会回。她果然是个大姑娘了。
兄妹二人又坐在廊下,以前孙尚香羡慕孙权,现在他们俩都羡慕孙匡。孙匡——说不来他有什么出挑。这个家里最不出挑的小孩反而最幸福。孙权说,孙匡是无欲无求。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
孙尚香说:“你别吊书袋子了,你能说点简单的吗?”
孙权说:“就是说季佐知足,没有什么求的就天天高兴,比我们俩都高兴。”
“但他本来就什么都有还要求什么啊?”
“人不可能什么都有。比如说,有人想娶了好夫人就想求好官呢?”
“那就给他两拳。吃饱了撑着!”
孙权大笑,差点自己掉栏杆下面去了。孙尚香也笑。孙尚香拖着腮帮子盘着腿:“你笑个屁!本来就是这样。你看你,你都当好官娶好夫人了,你还想怎么怎么样。你晓不得她们背地里讲你,笑死了。说你脑子不好使。”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是啊,我仲兄他本来就脑子有问题,以前有个女的笑他蠢,他给人家来一拳,打得人一下躺地上流鼻血,流得脸上全是。这不是脑子有病?”
“胡说!”孙权正色说,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
“然后她们全被吓死了。哈哈。”孙尚香举起手来做个拉伸,“我今天还碰见徐盼兰。她真是有毛病,还拉着我说这说那,好像我跟她很熟一样。”
“她没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没——我感觉她没疯,她以前就那样。就是瘦好多,认不出来。你们都说她疯了,她还不如我外头见的那些女的疯。话说你娶她——程伯伯都那么说了。她真是不要脸!”
孙权笑笑,没说里头的那些龌龊事。孙尚香欲言又止:“仲兄。我听她们说——”
“嗯?”
“反正就——陆议,他那个人——她们说他在……就跟别人好。你晓得我意思吧?我不是说怎么的,反正我——我都听到好几次了。你晓得吗?”
“我晓得。”
“哦……那你跟他分吗?”
“不……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分啊!你等着他——那不是绿你吗?”以前春秋时候,有人靠让妻女从事皮肉行当为生,这种人头裹绿帻,以别贵贱。人们因此总要耻笑那些头戴绿帻的人。
孙权没解释,孙尚香拿胳膊搡他:“你别不说话——生气啦?”
孙权笑,这笑里三分尴尬懦弱:“没。不知道说什么。”
“什么叫不知道说什么?你——你就不能教训他一顿!他绿你,你又不是没道理!你怕什么!你大不了跟他分了反正下一个更好!”
“算了。”
“什么叫算了!大不了我帮你出气,把他打一顿!他来报复报复我好了!怎么样!”
“尚香。”孙权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你别插手——这种事。谁都不能帮我解决。”
“那你怎么办?就这样?”
“总有办法。”
“那你就是没办法。”
“我说到做到。”
“好哦。那你说到做到。”孙尚香歪过脑袋。她二兄从不食言,想到这茬,她就觉得二兄说不定真有办法。毕竟,她和孙翊的脑子全长孙权一个人身上去了。所以孙权才那么聪明。
陆议入冬的时候着了风寒,他写信给张允,说自己快要病死,病死在荒郊野岭,远离故土的地方。张允对他冷语以对,他读了张允的信,气得从床上跳下来大骂,说张允是老贼,要自己去死。
孙权的信件堆在一边,他身边再找不出一个美人,不论是小官小吏还是书生莽夫都令他厌烦。他如此怀念当时年少,甚至错觉青春已老——他觉得自己比去年老了十岁还久。以往年节时候,他的附庸,他的奴仆,还有爱慕他的青年,都如过江之鲤般涌上门来,他又如何料到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如今?
他总在叹气。但他年纪轻轻,不能染上什么恶疾,好助长他的可怜。活着如今竟成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他畏惧平庸多过死亡太多。他写信给每个他能想到的人,不论远亲近邻。他昔日的荣光总能为他招来附庸——看在当年的份上!但明年。明年这个时候,就说不好了。
朱桓来看他,他就尽述自己如何可怜,听信孙权的谎话,疏远张叔叔。朱桓承诺给他向张允求情:“叫你不听张叔叔。将军的话,你听一半心里明白就行了。你现在在海昌,也不是说是个闲官,你收编些队伍,过两年也算可以。”
“那你就是说孙权尽说假话——你听他的?”
“我没有说。”朱桓稍稍抬起头来,摆出一点长兄的威严:“我是说你懂那个意思,他们上位的说话,都是虚虚实实——你还是听张叔叔的。张叔叔起码是家里人。”
“啊!孙权?”陆议简直讶异孙权什么时候变成上位者,“他算什么上位的?”
“他不算……”朱桓很不痛快地承认,“那谁算?”
“他就是个小孩!”
陆议甚至给孙权的故友写信。
朱然回吴县,特地来看陆议。陆议抱怨和孙权吵架,对孙权不满,希望朱然给他们说和。至于周瑜和鲁肃来,他就绝口不提孙权,只说海昌这边的政事。他甚至开玩笑般往周瑜的杯子里扔了一支花,周瑜用手压住杯口,不敢再喝,他旋即大笑。
周瑜回来,正是局势紧张风雨飘摇之际,曹操已安定北部,意图向南,随行军士皆佩甲带刀。陆议部下这些人从未见过什么正规军,一个个含腰缩首,胆战心惊。陆议一身锦衣,坐在上首:“周阿兄,你看你们来,我都没听说。你们都坐,我这里也没几个位置,段宣,不如把我的蜀锦拿出来,给诸位将军席地坐下。”
周瑜说:“伯言太过客气。我们这些军曹,习惯站着。都站着就好,不必麻烦。”他不入座,众人也都站着。
陆议坦然而坐,请仆人上来酒饮,与诸位谈笑。众人客气谈说片刻,连饭也未吃,这便走了。
不过多久,鲁肃半道而返,陆议笑问:“子敬怎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鲁肃对他行礼:“正是。中护军行至半道,想起有柄宝剑落下,特令在下寻回。”
陆议说:“那就请进来吧,麻烦您走这一趟。”
鲁肃方进来,陆议立刻关上门笑道:“嗳。我倒要瞧瞧周阿兄掉了哪柄宝剑,总不能是我?”
鲁肃却答:“正是。”
陆议往门上一靠:“说来听听。”
鲁肃说:“如今的形势,您想必有所耳闻。”
陆议头微微一扭:“什么形势?”
鲁肃说:“中护军希望您能劝说至尊,不论将来形势如何危急,都不要向曹公投诚。不然我们就要功亏一篑了。”
“哦?你们又要打仗吗?”陆议眯起眼睛,抬起下颌:“他不信任孙权吗?怕孙权背叛他吗?”
“您说得太过了。中护军并非不信任至尊,只是——”
陆议冷笑:“不信任张昭。怎么?你们还怕张昭把孙权抓起来挟持你们?他有那个胆子吗?”
“也并非如此。”
“那你们就是怕张昭把孙权说动了——你们半步子都迈出去了,还怕这个?”
“不然怎么说君心难测呢?”
陆议细细把鲁肃瞧过一遍,举步又止:“你们——哦,我晓得了。你们被孙权摆了一道。那你来没用,让周瑜来。我要跟他当面谈。”
周瑜站在门外,隔着木门,陆议的声音飘荡出来:“周阿兄,进来吧!嗳,你看,你昨儿走了,今儿又回来了。你当时有事,就该跟我说,犯不着这么麻烦。”
陆议只穿一身单衣,外面裹着一件皮裘:“你看,我这几天都没事,也没好好打扮来招待你们。现在农闲就是这样的。”他说笑罢,打开一条门缝,叫周瑜进来:“外面很冷吧。我这是烧炉子的。”
“我骑快马回来,就说一会,再骑马赶回去。”
“嗳。这么急?你叫他们先走,迟一两天,也没什么事。”
陆议把手搭在周瑜手臂上,周瑜立刻让开。他咯咯咯地笑,眼睛弯弯:“孙权跟你说我的坏话啦?他这个人——嗳。他叫你别招我?”他把皮裘随意扔在地上,向坐榻走去。他是个身材很得体的男人,像羊脂玉般将温软和坚硬混合得宜:“那你来找我做什么?你有求于我。”
“换一件事来交换吧。”
“不。”陆议侧脸挑起他可爱的下颌,睫毛轻微扑闪:“周阿兄,我可从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男人。”他伸出手:“我又不会告诉别人。再说,孙权晓得我是什么人。”
周瑜答:“这绝无可能。”
“要是不可能,你为什么回来?”陆议露出抿唇含蓄又胜券在握的笑:“周将军这种大忙人,该不喜欢浪费时间吧。”他从榻上蹦起来,像只轻快的小雀,来到周瑜身边:“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敢看我?”他白皙的手在周瑜微垂的眼眸前散开:“怎么啦?”他笑声星星散散,像食物表面那一层白砂糖:“怎么?你怕孙权?别理他了,你就是没了他——你说不定混得比现在更好呢!”
“伯言切勿再说这些话了。”
“叫我阿议吧。为什么叫我伯言?那么生分。显得我很老了一样。”陆议背过双手,在身后交叉:“喂。你皱眉啦。我还以为你是不会生气的呢。”
周瑜舒展眉心,看向陆议:“阿议。你对我来说,就像弟弟一样。”
“嗳。你是高手嘛。”陆议露出苦恼的模样:“怪不得人家都喜欢你——我要是小姑娘,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啦!不过我看人不会错的。”陆议侧头,头发细碎地落在脸颊两侧:“你喜欢我。”他可真会胡搅蛮缠。
“好啦。别露出这种为难的表情。我又不为难美人。”他离开周瑜身旁,背对着周瑜走到窗边去:“孙权有一把爱刀,叫做断金。你把这把刀要来送给我,我就帮你。”
周瑜此番回来,带回一位说客。这是个粗犷的楚地汉子,他曾经是敌人,如今是部属。
“孤听说过他。”孙权注视眼前的烛火,“孤晓得他是个将才。但孤只有一个问题——他毕竟是在黄祖手下。孤如何跟其他将士们交代?就算孤能跟将士们交代,孤又怎么跟凌公绩交代呢?”
所谓杀父之仇——甘宁毕竟杀了凌操,凌统的父亲。这事也才过去四五年。凌统今年十八岁,年轻气盛,忍不下这口气。
“主人不必交代。”
“公瑾说这话就太过激进了。”孙权站起来,带着笑:“公瑾先坐,此番回来舟车劳顿。阿利,去拿些饭食来,我们慢慢说。”
“瑾还是站着说好。”
孙权也站起来:“那孤也长话短说。公瑾让甘宁来,是想让孤表决心。这个孤知道。孤父兄的仇,孤必须要报。这个孤也知道。但孤这个时候报仇——孤就差不多是在跟曹公叫板了。孤没说错吧。”
“是。”
“孤此刻不报仇。此生都没有机会。是这个道理吗?”
“是。”
“那孤不想报仇。”孙权甚至怕周瑜没听清,又说了一遍:“孤不想报仇。死者已矣,孤总不能把生者都牵扯进来。”
孙权的皮靴沉闷地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哒,哒:“公瑾想报仇吗?是想报孤的仇,还是报公瑾自己的仇?”
“如果兵败,你们大可以重投新主,孤却只有死路一条。公瑾以为,你手下的兵力,比之曹公如何?而公瑾知兵,又比之曹公如何呢?”
“不如。”没有丝毫犹疑,就说出不如:“但瑾既然说出,就并非没有胜机。一则曹公在北,中有荆州。荆州四战之地,未必不能防。二则曹公手下,多为步骑,不谙水性,优势在我。三则长江天险,易守难攻,拖延持久,曹公粮道漫长,未必不能胜。”
“此时西进,公瑾,你说吴县怎么办?孤自承父兄,七载有余,统领六郡,表面上四方皆服,实则稍不留神,便有心肺之患。谁来为孤稳固吴县。”
“伯言。”
“谁?”
“陆伯言。”
孙权提高声调:“他自身难保——他凭什么同意?”
“主人与伯言是莫逆之交,他难道不会在危急关头帮助主人吗?”
孙权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但这回很轻。
“这个另说。”孙权无法克制自己的尾音大大叹了口气,“孤考虑一阵子。”
“但我已经把甘宁叫来了,他就在外面候着。”
“不——”孙权的声音戛然而止,“你也要威胁孤?孤不见他。孤现在没法许诺你,明白吗?孤要跟张公商量。”
“那就让瑾一同前去吧。前线事务细节,瑾可为主人代为补充。”
“周公瑾!”孙权背过身去,注视架子上的佩刀:“孤既然说了,今晚就不会给你答复。你难道还不明白孤的个性吗?你若心里清楚,就不必再问!”
第二天周瑜回禀孙权,说陆议愿意来帮孙权安定局势,只是想要孙权的爱刀。
孙权把刀解下来递给周瑜:“他若是想要只管拿去!”
周瑜写信给陆议,请求陆议回来劝说孙权,并且帮忙安定吴县。陆议回道:他们怎么样是他们的事情,我管不着。若前线得利,我用不着做什么吴县也会安定。若前线败绩,我就算什么都做了吴县也会变乱。
孙权提起兵马,攻打黄祖。孙权给陆议写信说想见面,信中言辞恳切,“而今豺狼在前,又有虎豹伺后……玁狁孔炽,我是用急。不我以归,忧心有忡……此去路遥,唯念卿卿……于城北道中相见。”
陆议果然骑马来了,好不容易穿过人群见到孙权,孙权披甲挂剑,两人并行。车马声高,即便凑近也难听清对方言辞。陆议听见孙权提及吴县和海昌几个词,心道他是想叫自己回吴县去,谁能晓孙权说:吴县张公主事,内有不安,你暂留海昌,切勿贸进。若吴县不定,快马递信与我再做裁决。
陆议愤然答:“我晓得!你放心走吧!”
孙权执他手:“就在这道别吧。”
陆议说:“什么?”
孙权提高声量喊:“孤说就在这道别!”
陆议本以为他要说什么情话,听他这么一喊,立刻气急败坏:“好啊!那我走啊!”于是骑马远去了。
孙权一走,陆议就把海昌事务都托付给两位信得过的副官,自己回了吴县。他并不张扬,只张允一家晓得他回来。张允问他,他还有理:“孙权都走了,你不让我回来过两天好日子?你不晓得那穷鬼地方,连年的闹旱灾!”于是瘫在床上被子蒙头,假装睡觉。
张允笑而摇头:“你啊。”
被子发出一声气鼓鼓的闷声:“怎么啊?”
张允说:“小赤佬。”
张允前脚走出门,后脚就听见床上传来一声巨响——死猪动弹。
陆议自己跑回来,张允夫人嘱咐厨房做上满满一桌好菜,这个是你喜欢吃的,那个有营养,你在外头,穷乡僻壤的地方,饿坏了吧。哎呀,可真是苦了我们家阿议了。
陆议什么都吃上几口,爱吃的更是风卷残云,看得张夫人心疼——你看看!都是你把孩子送到那种地方去。你不心疼也罢,我总是心疼孩子。
前些日子还剑拔弩张不要陆议回来的张允,如今也酌小酒两口,满面红光。如此看来,一家人不好都是因为孙权不好。孙权一走,皆大欢喜。
陆议与张允说:“要是曹操真打过来——他真来吗?”
张允坐在榻上:“他总会来。”张允常笑,他的唇角即使不笑也是微扬的。
陆议几步过来坐到他对面:“但他年纪都那么大——我听说孔北海被他杀了,你晓得吗?他杀孔北海做什么?”
张允道:“怎么?你还怕他过来把我杀了?”
陆议说:“那他要是真来——我们俩怎么说?还能留在吴县吗?”
“你还留在吴县。”
陆议略耸起肩:“那你呢?”
“总得有人去他那边。说不准阿绩也得去。”
“啊!”陆议喉咙里乍然发出一声惊叹,“我——”
张允曲起手指,在桌板上一敲:“你不用怕,反正你这么多荒唐事也办了。要有人问,你就说家里都是阿绩做主。”
陆议低下眉梢:“你们走了,岂不是不回来了?”
张允笑着瞧他:“没事。你在这里,就好了。”且极为轻快地说:“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我们走了,总得回来安葬。”
陆议轻吸口气:“你别说这种话了。”他不安地拧着手指:“你们都走……”
“不管到哪谋事,活得好就行。”张允宽慰他,“到时候说不准还能比现在吃好住好。”
陆议立刻制止他的妄语:“哪儿都没吴县好。到那种地方——那些北佬尽是讨人嫌。我又不是没见过。就没一个有什么远见!”
“如你这般说,难不成曹孟德荀令君都算是没有远见的人吗?”
陆议一拂袖斥道:“曹孟德要是有远见,就不至于对汉室还心存怜悯。荀令君要是有远见,就不至于跟曹孟德走在一起。”
张允连连摇头:“你啊。简直跟阿林当年一个样。”
陆议猛一收手,把袖子揣起来:“你提他做什么?”他不安地左顾右盼,压低声道:“他都死了那么久……”他瞧见窗外闪过一个鬼影,倏地坐直起来。他——他不是一直都在自己身旁吗?自己还未入土,他又怎么会死呢?
木质的桌面被敲击传出一声闷响,陆议乍然回神,才听张允道:“对。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不提他。”
陆议给孙权写激进的信件,告诉孙权不要顾虑吴县,这跟孙权收到的张昭来信全然相反。张昭形容的吴县可谓人心惶惶各怀鬼胎,有些人甚至公然离职,不来官府了。
更加令人悲观的是前线战况,黄祖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缺乏战备,将领们的错误乐观让他们做出了错误决断:派出主要舰队前去攻打黄祖的两支蒙冲。
这是个诱饵。黄祖是个老头子了,一只狡猾的,诡计多端的,熬过了孙家三代的狐狸。他晓得什么叫天时地利,什么叫能而示之不能。他表面上因为部将被凌统潜入刺杀而慌乱防御,实则却是诱敌深入。他把两支蒙冲停在一个狭隘的壶口,在夜色掩映之下显得非常孤独。
孙权的队伍太需要一场快捷的大胜,却中了埋伏:把敌人引入难以转圜的狭隘水域,然后在两边的悬崖上居高临下投掷石块火把。谙熟水战的周公瑾竟会中这种计谋。
周瑜做出决断:“不能撤。他们没多少军备,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很快,他就为他这话付出代价。
孙权的船停在水面上已经数个时辰未动,他一直站在船头,注视着前线的火光,一言不发。
谷利劝他:“江上风大,您进去吧。有消息会来的。”
孙权朗笑道:“孤倒要亲眼瞧瞧,孤就是功败身死,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有人提议:“这么久周将军还在僵持,是不是该叫他收回来。”
孙权说:“不。让他去做。孤以命付公瑾。”他对谷利说:“取孤的刀来,若真有败军之日,公瑾不令军退,孤亦不能退。”
众人静默。
这边静默地等着前线,前线可算炮火纷飞。属下急问周瑜:“中护军有何计策?”
周瑜答:“事到如今,唯有破釜之计可行。传我将令,凌统董袭,速领精兵一百,着重甲乘大船,隔断两只蒙冲。余下部将紧随其后,登船杀敌。”
属下道:“只一百人?”
周瑜道:“奇袭之兵,不在多,而在精。”
凌统董袭纷纷领命,此二人皆是骁勇之将。前日凌统江上侦查,巧遇黄祖部将张硕的船队。凌统领小队摸上敌船,斩杀张硕,立一大功。
凌董二人船只插入两艘蒙冲之间,神兵天降一般,冒着石雨和火海,奇迹般地突出重围,出现在敌人之间。后面的船队加大马力,跟了上去,重重撞在黄祖的蒙冲之上。兵士纷纷登船杀敌。
突闻有人高喊:“吕将军斩杀敌首陈就!”听见这话的人也高喊:“吕将军斩杀敌首陈就!”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比战鼓还激奋人心。
天还未亮,远远听见鲁肃喊道:“公瑾!我们赢了!”他不晓得多高兴:“公瑾!还是你的办法好!我们这会子该把黄祖全歼了!”
周瑜令主力部署追击黄祖主力残军,另外分出一支,由凌统率领,直入江夏,活捉黄祖。他对鲁肃说:“我们这回表面上赢了,实则不能说讨到好处。我是该向主人请罪。”于是独自乘小船,到孙权的大船上。
孙权亦是彻夜未眠,见周瑜前来,立刻大加赞赏周瑜:“孤便晓得,只要有公瑾在,我们必然会打胜仗。”绝口不提损失惨重之事。
周瑜要跪下与他请罪:“瑾实负主人之托。”
孙权连忙拦他:“公瑾这是做什么!既然赢了,又何来此说?公瑾这般真叫孤摸不着头脑。”见周瑜不愿起身,他又说道:“既然孤将兵事托付于你,不论胜负,孤皆不问。若公瑾当真负孤所托,其罪在孤,公瑾何罪之有?”
送走周瑜,孙权略微躺下,也不得安枕。他像个山匪,总和山匪们缠斗,未曾见识过王师之威。曹操——父亲和他当过同僚,四妹称呼他做伯父,他是一片代表洛阳紫陌的影,是四海来朝的大汉最后的落日余晖。若不是他,谁还记得大汉的声名?
呵。王师。
他当然是王师。
黄祖的头颅呈在盒中,他毛发繁茂凌乱,还有了些花白。孙权想起被他送给恋人作为礼物的那只虎头。
谁能相信人头会用作礼物?正如一般人们都不会给恋人送一颗老虎脑袋。
孙权展示这颗头颅,遥祭父兄。他原本对黄祖说不上恨,毕竟他与黄祖素昧平生。但当他一面面打开盒子的木板,听见木榫嘎吱,他就感受到了恨。
他的父亲——死于黄祖手下的弓兵暗箭。
他的长兄——如果父亲没死,长兄也不会死。
还有,黄祖害死了徐琨。若不是徐琨死了,自己不至于娶徐盼兰为妻。正是因为有黄祖,自己才这么不幸。
嘎吱。嘎吱。自己所有的不幸混着尸臭凝结成这一个实体。
看这可恨的头颅。看这可恨的老头子。他的头发都快秃掉,他的皮肉耷拉在一起,他长得如此粗鄙,他被羞辱性地放在临时堆起的祭坛上。
孙权添酒,叫了一声:“阿爹。”他晓得自己不只在给父亲报仇,更是在给自己报仇:“儿子给您报仇了。”
人们对王师,对强权的恐怖实在令人惊骇。五月孙权还在派遣贺齐等人四处吞并土地,八月曹操已经南下接受刘琮投降。
这简直是可笑!荆州这么多年来风风雨雨——你老子虽然是个没什么用的糟老头子,但他好歹守了荆州这么多年。现在好了,他两腿一蹬,尸体还没凉透,你就直接把他的坟地送出去!
孙权觉得自己要是刘表,就从坟地里弹起来把刘琮塞回他老娘肚子里去。投降的速度比进军的速度还快,也是闻所未闻!曹操在荆州的土地上一天一夜跑了三百多里,比他来的时候在他自己的土地上跑得还快十倍!
孙权深深吐了口气,他气坏了,他简直是暴怒。他觉得刘琮比黄祖还可恨,世上怎会存在如此没有骨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如果可以,他要一刀刀斩下刘琮的手指,让这个可怜兮兮的小纨绔好好看看什么叫打仗。
第一天是鲁肃的急信,告诉他刘琮投降,曹操已经兵临城下。第四天张昭的信送到,请求前来共商大事。
陆议的信件突如其来:吴县尚安。勿念。
大抵锦上添花算不得什么,雪中送炭才叫人感动。孙权从未料过陆议会帮他,几欲落泪。执笔又落数次,回信许多:“君在吴地,不知如今情境。公瑾方出鄱阳,张公又离吴县,新地不定,旧土亦危。今曹公举数万之众,又得荆襄水师……而今臣下分部,欲降者多。诸君顾念妻子,吾亦顾念弟妹。吾随父兄流离十年有余,兄弟战死者多,唯余幼弟……吾亦念君。再拜叩首。”
陆议收到孙权来信,立刻收拾行李要到前线去。他开始大步走着,把地板踩得山响,后来逐渐慢步起来,最后收敛步伐,走到张允门边。
张允今天在招待客人,门虽敞开,陆议还是敲了敲门发出声音:“张叔叔。我想到孙权那去。”
“你不要去。”
“我现在就会去。我收拾好行李了。”
“那你就不要回来。”
陆议飞快地跑出门,张允听见他喊叫仆人的声音:“诶!诶!快走!一会他反悔了。”
张允拿起水碗来。他刚吃甜食,想要漱口。碗里晕出一团浓血,他在心里掐着日子——也罢。自己没法为孩子做一辈子主。
那能怎么办呢?自己这几个孩子。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人说动物有灵,晓得自己什么时候死。张允也晓得。这场仗自己看不到结局,就要死了。
张允对座下诸位说:“你们瞧他——这孩子。他是懂打仗的,你们都晓得。他都要去前线了,我们这些没用的,看着就好。再说就算曹公来了,我们还不是在这候着。反正要投降,什么时候都不迟。”
谷利说陆议来了——他怎么会来?他骑快马跑了两天两夜,如今就切切实实站在自己眼前。
陆议对孙权的部属们命令道:“你们都出去。”
孙权急忙站起:“你怎么……”
陆议打断他:“我来看你投降啊!你要投降年初的时候怎么不投早死早超生。”陆议如此斥责他:“你还有脸提你弟弟妹妹,你要是投降,他们都只能当京城那些达官显贵的佣人——怎么!你要去当佣人,你弟弟妹妹也要去当吗?”
孙权方要解释,被陆议乍然提高的声调遏止:“那我呢?你要别人怎么看我?你去当狗也就算了,我可不愿意给人当狗!”
陆议冷笑道:“你去投降曹操——那你就去!反正我也是换个屋顶。大不了我去结交曹丕,他不是还比你年轻好几岁吗?”
孙权可受不了陆议这套,咋咋呼呼的:“你小点声。”孙权说:“你到这边坐,喝点水。我什么时候说要投降。你到这边来,那吴县呢?”
陆议讥讽道:“你还晓得关心吴县!”旋即说:“我妹妹看着呢。不会有事。”
孙权讶异道:“是陆陆?”
“不然还有谁?我总不能指望然然吧!等我姑死了,陆陆就接她的班,你懂个屁!再说张叔叔那个老狐狸,他不等你倒台他就不动,我还不晓得他。”
陆议在孙权的位置坐下:“你现在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孙权说:“先把张公打发了。”
陆议大怒:“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怎么调军!”
“等公瑾回来。”
陆议鼻孔哼一声出气:“外事不决问周瑜是吧。周瑜人呢?”
孙权答:“在鄱阳。”
两人对视。
陆议突而大笑,把门一踹,扬长而去。他出门见谷利站在门口,于是对谷利大声说:“阿利,你还是收拾包袱快点准备起来吧。可笑!哈哈,笑死我了!”
曹操的信件放在众多竹筒中,顺江飘下,但凡是个识得字的,都可以捡起来瞧瞧热闹: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陆议把其中一枚竹筒在桌子上滚:“你看看曹公,这文化,这气度——”于是大言不惭:“他要是再年轻二三十岁,我就去投奔他了!”
孙权回嘴:“那也得人家看得上你。”
陆议锋锐的细眉一挑:“呵。八十万。他就是把畜生全赶出来都没有八十万。在这里瞎扯。当吾呒见过世面哉。还奉旨伐罪哩。拿了鸡毛当令箭。”
陆议手拿算筹比划:“孙权你听着啊,曹操从北方带来的都是骑兵,他再急行军一下,大军都在后面,跟他过来的也就几千人。后面就得等。他水军——自己的呒要算,那些北佬。刘表顶天十万出头。”
“我手上没人。”
陆议把头发挽到耳后:“你别吵!十万人。再加曹操的骑兵——骑兵都没用。这里全是山走不开,只能上步兵跟弓兵。不,弓兵也没用。没个两年船上不习惯。然后还得布局,要是我就在这三个江口驻军,每个关口都得有三艘大船,要有经验的兵士,这样就是……”
孙权小小地神游天外,想到自己没能娶到漂亮夫人生可爱孩子,然后被漂亮夫人崇拜,带孩子骑马,却要听陆议在这里啰嗦——“孙权!孙权!”陆议猛锤桌子,好像不锤桌子就不能显示自己的存在感:“我跟你说话你在干嘛?”
“嗯?没什么……昨晚睡得有点晚。”
“你睡不着?我还以为你睡得很香呢,毕竟大局已定明天投降是吧?”
“好了好了。你说。我在听。”谁听得懂陆议在讲什么鬼。
“曹操有用的只能拿出十万二,他还得分一下兵,怕你抄后路,要打一个点就只有三四万。”
孙权总算能插上一句:“那巧了。我也只有三四万。”
陆大军师信心满满地拍了拍孙权的肩:“所以我们能赢八成。晓得吗?刘表多少年没练兵了,他们那些人比蛤蟆还不如。”
“嗯嗯。好的。”
孙权倚靠栏杆,俯瞰江面。竹筒被抛起又反手接住,孙权一会想到吴县,又一会想到曹操。他想自己觊觎多年久攻不下的荆州城在曹操面前不过一纸献降书,他又想对自己如师如父的张昭背信弃义如今。
张昭——他怎敢写信给自己,用他那些委婉又变化多端的文人腔调劝自己投降。
“干嘛呢?”抛起的竹筒被陆议一把夺走,“冷不冷啊你。”
“想事。”
“什么事?”
“想你。”
“呵。”陆议耸了下肩,“你不会是被曹操吓得睡不着吧?”
“没有。”
陆议拿手打他的背:“要睡赶紧睡,不然到时候睡都睡不着。”
陆议走到他身边来,手肘支在木栏杆上,看这月照大江。月光在他白皙的脸上笼罩出一层梦幻:“我真的被你阿兄吓得睡不着过。谁要说孙策怎么样怎么样,我能马上醒过来。”他侧过脸,他的脸上有种死一般的冷酷:“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在这发呆。你把刀磨快点,都比在这发呆要好。”
陆议要回去了。外面太冷。他走出两步,对孙权说:“你要是兵败,我就跳船从这里游到东岸去。我叫人在渡口存了一匹好马。”
“嗯。”孙权说,“挺不错的。”
陆议回头问他:“你什么打算?”
孙权说:“我在这里给你断后。”
“好啊。”陆议耸耸肩,进到船厢里去。
今日张昭打吴县来。曹操的信被呈在托盘上,孙权脸上没一丝笑意:“拿下去,给诸位将军都看看。”
孙权坐在上位,看他的部下一个个脸色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变得或惨白或惊疑。这时他就不禁想起昨天陆议拿起那封信,脸上扬起得意洋洋的看热闹的喜色。他椭圆形的小脸完全不见任何畏惧,古雅的眼睛微微挑起。陆议大声念出信上的字,伴随有雀跃跳音,把最后一个“吴”字拖得很长,随后转身对孙权说:“你看看曹公,这文化,这气度。”
张昭站起来:“至尊。”
一看他这幅诚惶诚恐的模样,孙权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曹公,豺虎也,挟天子以征四方,动以朝廷为辞;今日拒之,事更不顺……愚谓大计不如迎之。”
不如——
他终于说出那两个字。堂而皇之地。
孙权脸上浮出一个古怪的笑。孙权说把堂下人都杀了时常带有这幅笑。那时候,张昭站在堂上,在他身边。现在,张昭在堂下。
孙权起身:“孤去更衣。”
孙权在走廊上听见鲁肃追随他的脚步声:“子敬。你想跟孤说什么?”
鲁肃对他说:“我刚才听堂上众人所言,不过是贻误将军。如今这个时候,我当然可以去投降曹操,但您却不能。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去投降曹操,曹操看在我的名望份上,还能给我个小官当当,我在官场混迹几年,又能升到郡里头当官。那您投降曹操,又能到哪里安身?您不要听那些人说的,还是早点定下战略为好。”
孙权执起他的手长叹道:“他们那些人所说的,都太让孤失望了。只有你说的话,才与孤想法一致。”
鲁肃劝他:“将军还是令公瑾早归,我们一起商量兵事。”
孙权答:“正如卿言。”
陆议狠狠拽一下梳子,他最近常掉头发,脸上长出零星粉刺——他受不了柴桑这气候。要是下辈子投胎到柴桑,他不如死了好。死了也是要跑回吴县去的。
孙权掐着日子盼他的大救星周公瑾什么时候回来,神神叨叨的模样似是观里算命的道士。
“要是周瑜回来就好了。”陆议脸上露出轻快的笑,“我也挺长时间没见他。”
陆议从行李中找出断金,坐在门口用帕子擦。孙权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你哪来的?”
陆议牙缝里发出一声讥笑:“周阿兄给我的。”
可惜孙权眼前没有一面镜子,不然他就能看见自己咬牙切齿。
孙权命令道:“把它还给我。”
“凭什么?是周阿兄送给我的。”
孙权伸手去夺,陆议把手一背,把刀抛起来另一只手迅速接过,收刀入鞘:“怎么,你想抢啊!”
孙权抓住陆议的手腕,陆议吃痛松手,孙权劈手把刀夺过:“本来就是我的。”
陆议把嘴一抿,作势要哭:“你打我!你打疼我了。孙权!”
孙权命令道:“你别跟周公瑾往来。”
陆议嚷嚷道:“啊!凭什么!我就要跟他在一块儿,你以前跟别人怎么不急?”他的褐色瞳仁一转,便想出直击痛处的法儿来:“你不会是觉得自己不如周瑜,怕我跟他走了吧?那你确实是不如。周公瑾才没你这么小肚鸡肠。”说罢一溜烟逃了。
周瑜在一个黄昏赶到,他还未歇脚,孙权立刻请他入内商计。
陆议站在门口叫喊:“孙权!孙权!你让我进去。”
鲁肃上前对他说:“伯言,既然至尊在与公瑾商计要事,你我何必在此处打搅他们呢?”
陆议说:“孙权怎么懂得兵事,还是让我进去跟公瑾说。”
鲁肃说:“至尊兵事上不及伯言,但他坐拥六郡之兵。伯言懂得兵事,却无兵可用,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陆议不答,鲁肃对他深礼说:“我看伯言不如跟我这个闲人出去走走,也好舒缓心情。”
两人走上柴桑的田埂小道,如今天黑草深,除去孙权营地的火光,看不见太多光亮。两人闲谈之间,说起当年九江王英布的往事。
陆议说:“黥布不过是凭着骁勇上位,他其实没什么本事,要是我就不会投靠高祖皇帝。”他袖子一挥:“高祖皇帝能给他那么多土地,就晓得他要遭殃了。要是他跟留侯一样聪明,就该自己束手,领个闲职住在京城。”
两人又谈及黥布手下贲赫给黥布爱妾送礼,黥布以为二人有私,贲赫遂向刘邦告发黥布谋反。黥布最后被刘邦剁成肉酱。
陆议嗤笑:“贲赫无缘无故给大王的爱妾送礼,还是不为了求个升官发财。这种人。”
鲁肃说:“他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陆议提高音调:“他还跟爱妾在一起喝酒——他们就真没什么事?我告诉你,肯定是他们俩有事,小妾偷偷告诉他大王已经起疑,他才跑到京城想先告黥布一状!”
鲁肃说:“伯言这般论述,也不无道理。黥布起兵,不过早晚。高祖诛杀他,也不过早晚的事。”
“是啊。兔死狗烹嘛。”陆议走在前面,见前方有一条半步宽的沟壑,于是站住:“现在别人都说张子布就跟当年萧何一样,周瑜就像当年的韩信,那子敬又是什么呢?”
鲁肃答:“愿为献侯。”
陆议大笑:“您有这么大的志向,我就不一定了。我只愿安居吴地,做一府吏。”他转身:“你我现在此处谈论将来,您又怎么知道将来我不会劝说孙权斩杀你,把你剁成肉酱呢?”
鲁肃答:“命也。”
陆议半蹲下身抓住路边的长草,试探沟壑宽度,然后跨了过去:“您怎么知道孙权不会怀疑我跟周公瑾有私,若到了那个时候,我跟公瑾去投奔曹操如何?”
鲁肃答:“此言差矣。黥布怨愤贲赫,贲赫又于他无用,他自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贲赫。如今大业未定,危难之际,至尊又何故逼迫公瑾呢?”
陆议问:“那你的意思是就算是真的,他也不敢动我们俩?”
鲁肃答:“伯言还是不要说这种话。连韩信百战百胜如此,都有身死的一天,何况伯言呢?”
陆议拍拍沾上土尘的衣服:“你就是说他记仇,总有一天会报复。”
鲁肃不答,陆议说:“如你这般说,我早就得罪孙权太多了。我还是投奔曹操的好。”
鲁肃对他说:“我们这些人,怎能料得将来之事。即便高祖皇帝多算多谋,亦有楚歌之日。”
陆议问:“我瞧着无论投奔谁都是前途未卜,就没有好一点的结局吗?”
鲁肃答:“若生太平世,你我不过一田舍翁,一府吏矣。何谈杀身之祸?”
陆议说:“我自生来,王室崩乱,没见过一天太平世。子敬难道真见过什么叫太平世吗?若没见过,怎知太平世就比如今好过。”
鲁肃说:“若你我此世能定天下,待到百年后,子孙祭拜,便知何为太平。”
陆议斥道:“哪有什么死后,我又哪来的什么子孙害人!”他又说:“孙权不过是个没有用的人,你们不知看上他哪点好,非觉得他能成大事。他投奔曹操倒是好。”
陆议想到孙权不比刘琮,他如果投降,曹操早晚会寻个由头把他杀掉。于是止住话头。
陆议举目四望,唱起一首古越歌:“始事君兮去家,终我命兮君都。终来遇兮何辜,离我国兮去吴。妻衣褐兮为婢,夫去冕兮为奴。岁遥遥兮难极,冤悲痛兮心恻。肠千结兮服膺,于乎哀兮忘食。愿我身兮如鸟,身翱翔兮矫翼。去我国兮心摇,情愤惋兮谁识。”
先是我的夫君一去不回,后来我也来到吴国,和他一起做吴人的奴仆。我怎能忍受如此屈辱,又怎愿意背井离乡?
自古以来,吴越善歌,陆议一边走一边吟唱歌中凄婉语调,草叶沙沙地在他身畔伴奏。
待他唱毕,鲁肃说:“这是越王夫人送别越王勾践的歌谣。”
当年勾践败于吴,与范蠡文仲主仆将往吴国为奴,群臣送之浙江之上。越王夫人据船而哭,顾乌鹊啄江渚之虾。飞去复来,乃作此歌。
陆议说:“若你们落败,我恐怕就要在船边唱这首歌来送别你们了。”
陆议回去时,周瑜已经走了,孙权坐在案边,若有所虑。他的爱刀被放在他身后的架子上。
陆议问他:“你都商量好了吗?”孙权答应,陆议又问:“你给周瑜多少兵?”
孙权答:“一万五。”
陆议说:“太少了。”
孙权说:“还有一万五,我交给程普,他们两人共同御敌。”
陆议紧攥起拳头,脸色立刻变得可怖:“我从来没听说什么仗是能有两个统领一起打的。”他白皙的脸透出血丝,太阳穴绷紧:“你在乱搞什么!”
孙权站起来,伸出手想要抚摸陆议的肩:“公瑾会去协调,他已经同意了。”
陆议挥开他的手:“你简直——你比畜生还不如!你怎么不派程普去守侧翼!”
孙权说:“我和张昭会分守侧翼。”
陆议踮起脚尖提高音量:“那你不如自己跟周瑜,让程普守侧翼!”他紧紧抓住孙权的前襟:“你——嗳!你——你真是找死!难道真要我给你们送丧吗?”
陆议一落泪,孙权就再没有办法。他又要怎么告诉陆议,他没办法把那一万五的精强兵马从老将们手上夺走?他手下的这些将领,连他也无法调度。
孙权请他坐在榻上,给他拭泪:“你不要哭,还没有到那个时候。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程公年高持重,你不必担心他不听调度。”
陆议立刻斥责他:“你又算哪门子的主公?孙权,我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人!如今刀都架到脖子上,你还能被自己的手足绊倒!”
翌日堂上,周瑜阐明种种不能降之缘由,力排众议,按他与孙权商量定的,请精兵三万,进驻夏口,必为孙权击破曹操。孙权拔剑斩案:“将吏敢复有言当迎操者,与此案同。”
此事尘埃落定,不复再议。
陆议这几日全然失去他所有可爱,森冷的眼睛比张昭的还要可怖:“我不笑是因为没什么好笑的。我问你是因为兵者国之大事。”
周瑜的船和孙权比邻,陆议常去周瑜船上,一坐大半天。
一日夜里,孙权见陆议站在周瑜船上甲板。孙权走出去,两人隔船相望。陆议先转头离开。
他们大吵一架,只是因为陆议斥责孙权:“你又把我地图放到哪儿去了!我说过你不要老是收我东西!”
陆议在孙权身边走来走去,把东西翻得一团糟。
孙权坐在原位:“你的东西我怎么会知道。”
陆议纳罕一声:“啊!不是你,那是鬼咯?”
孙权说:“你怎么不去周瑜那里找?”
陆议停下手直起腰来:“你是什么意思?你说周阿兄做什么?”
孙权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陆议冷笑:“你有病?我现在在这还不是为了你。大不了我现在回吴县去等着给曹操投降!”
“你是为了你自己!”
陆议“呀”地纳罕一声,连连点头不止:“啊……你就是这么想我。好。好啊。”突然,他的语气急转直下:“你脑子不清醒。好好想想吧。”
陆议走出门去,猛甩一下门帘。
这天晚上陆议没回来。是谁收留了他?他的周阿兄,还是随便一个谁?毕竟,他如此冰雪聪明,博学广闻,他演说时像是孙武再世。就连鲁子敬也要说:“我的确不喜欢伯言的个性,但我也的确佩服他的眼界。”
江上的风总是很大,一盏明灯照亮一方船头。这时已经太晚,连船上照明的灯都已熄灭。
周瑜拿来陆议的披风:“我听人说,你没有回去。”
陆议坐在船头,遥望雾茫茫的前路:“我和他吵架了。”
周瑜请他:“我们先回去聊。这太冷了。”
周瑜提着灯,领陆议走在甲板上。陆议看见孙权房间的灯已经灭掉。看来没有自己,他一个人也睡得很好。
呵。
屋子里生起炭火,添上温酒,陆议对着冻僵的手哈暖气,周瑜披衣裳煮酒。
周瑜是已经睡下,又被叫起来的。
周瑜拿着竹筒给陆议的碗添酒:“喝点就不冷了。这个天,军里没有清酒。你要是喝不惯,我给你烧点热汤。”
这是碗浊酒。军里的士兵常饮,用于驱寒。官员们不常饮,官员喝酒只为取乐,不用驱寒。
陆议端起酒碗:“这就好。”陆议伸出手,要搭周瑜的手:“其实你不该和我喝酒。孙权会怀疑我们。”
周瑜躲开:“主人是否怀疑你我,瑜不明晰。但伯言确实怀疑主人会怀疑,不是吗?”
陆议说:“我又不擅长玩文字游戏。”他那双温柔谴倦的眼眸缠绕着周瑜:“那你为什么亲自来找我呢?你看……这只有我们两个。我听人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君子如玉的周公瑾,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弱点吗?”
周瑜低头看壶中酒沸:“人生在世,自然会有弱点。”
陆议伸出空碗,请周瑜为他添酒:“那我倒要听听,周阿兄的弱点是什么?”
周瑜答:“未曾近所爱,远所恶。”周瑜为陆议添酒:“瑜少时有所爱,然不肯为所爱弃军旅。后遇夫人于皖,本不欲娶,然……未能拒。如今忆来,长恨懦弱。”
陆议说:“这算不得什么弱点,不过是人之常情。”
周瑜温然一笑:“那想必是……智谋不足,未能救兄弟手足于危难,未能料埋伏于先机,反至如今,令主人忧。”
陆议说:“如今帐下知兵的少有人比得过阿兄,要连公瑾都这么说,那大家都回家种田去好了。”
周瑜终于说:“我想我最大的弱点。大抵是请您来此了。”
陆议总算笑出了声。
周瑜说:“但伯言坐在瑜的船头,难道不是在等瑜吗?伯言心中既然有所计策,瑜又怎能不成全呢?”
陆议问:“阿兄这般聪明,难道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周瑜说:“伯言和主人的事情,自然只有伯言和主人清楚。瑜又何必不懂装懂,平添烦恼?”
陆议说:“阿兄的弱点就是太相信人了。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为了孙权,不是为了你?”
周瑜坦然答:“故剑难寻。”
陆议说:“我跟你这个人没话说,你太聪明了。你和诸葛子瑜的弟弟谁聪明一点?”
周瑜说:“还是他更聪明。”
陆议问:“为什么?”
周瑜答:“孔明尝与众人谈笑,夫人敏慧,不屑村夫。遂读书七载。夫人曰:‘不嫁酸儒。’又学百家艺五载。夫人言:‘我有机关,谁人堪破,则为夫君。’再学机关术两载,终成眷属。夫人喜听琴。孔明擅抚琴。夫人喜观星,孔明通天文。如此看来,瑜不及孔明远矣。”
陆议说:“他倒是个痴情人。我听说他夫人长得很丑。”
周瑜答:“情分又怎能用容貌来说明呢?”
陆议问:“那你说,我同孙权的情分,算得怎么样?”
周瑜答:“再不会有比少时相知更深的情分了。”
陆议默然半晌:“这算什么?”又问及:“公瑾和夫人呢?我记得你是不是之前有一个夫人?”
“是这样。”
“你和她——这两个的情分谁重?”
“说来惭愧。瑜每逢清明,才忆亡妻。只是征战时多,相守日少,如今忆来,只记得恍惚片影。婉儿年少,说情分少,言看顾多。”
陆议叹息着说:“你是个薄情人嘛。”他漂亮的眼睛一转:“你少时那位所爱,到哪去了?他总不会是孙策吧?”
这么一说,逗笑周瑜。周瑜说:“是位姑娘。”
周瑜难得,说起当年情事。这件事就连孙权,他都没有说过。孙权只知道二姊不愿嫁他:“当年她说,不愿嫁将军。我放不下军中事务,才落得如今。”
陆议见怪不怪:“你是那种不要美人要江山的人嘛。”
周瑜答:“少时轻狂,志向太远。如今也只剩下这志向了。”
陆议问他:“若有来生,你会不会不要志向?”
“不会的。若有来生。还会走这条道。”周瑜碗里的酒已凉了,他端起喝一大口:“人生在世,总要走一条道。”
陆议的声音兀然低下:“你难道是想当皇帝吗?”
周瑜看向酒碗,面对这碗浊酒时,他是否也期望酒中照出故人面庞:“我的志向,就是希望伯符的志向实现。现在他走了。我就代他辅佐主人。”
陆议给自己添酒:“孙权?他不过是个没用的人。实现不了你的志向。”他已有些喝多了:“让他当个田舍翁他就满足了,他啊——呵。对,其实你也不必羡慕诸葛子瑜他弟弟。要他真只想与夫人长相厮守,何必搅合进我们这些事儿来?他早晚要两手空的。”
陆议用木勺击节,铿锵激奋地唱起一首古歌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陆议明亮的眼睛盯着周瑜:“我知道他和你们都不一样。你们这些人,都是要去追名逐利的。他……他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事。”
陆议撑住头:“可能吧……我是说他小时候……周阿兄。他怎么还不来找我回家?其实我也没主意了……我就是想气他。”竟然落了泪。
周瑜熄灭炉子:“我送你回家吧。”
陆议摆手:“我家在吴县……我就在这里睡了。他不来找我,我回去吵架吗?周阿兄。你不要赶我走。他自己发疯。大不了谁都别理谁。”
周瑜将军备规整妥当,拜别孙权,往离夏口不远的樊口去,与刘备汇合。船行出柴桑数十里,周瑜见一人站在船舱二楼走廊,竟是陆议。
周瑜上楼去问:“伯言。我以为你已下船了。”
陆议说:“是啊。我下来又上来了。”
周瑜说:“我让小船送你回去。夏口近战……”
陆议打断他:“你还怕我没打过仗?”他弯下头,整个上半身趴在栏杆上:“我早打过。打腻了。我回去能有什么用?嗳。在这我能帮到你。别叫我去孙权那,周阿兄,你难道不信我能帮你?”
周瑜走到他身旁:“你能回去,就是最大的帮我了。”
陆议眉头一耸,诧异看他:“你说这种话。”又扭头去看前路:“你用不着担心,孙权不敢。他说了不降就是不降,再说兵都在你手上,你怕他?”
“至尊尚不知晓你来?”
陆议道:“他晓不晓得又怎么样。”说罢脸上的忧愁一扫而空,露出一番媚笑,要牵周瑜的手:“他不晓得不是正好?”
周瑜避开他手:“以瑜拙见,伯言还是回去。伯言记挂至尊,又何必故意伤他,叫他生疑呢?”
陆议快语道:“我没故意伤他。”随即双臂抱胸:“我喜欢你,不行吗?你比孙权好多了。孙权算什么东西?”
周瑜温声劝说:“伯言慎言。”
陆议一挥手:“我想怎么说怎么说,你要叫我别说,不如别来劝我。”说罢与周瑜擦肩,快步下楼去了。
柴桑的天一日冷过一日,孙权每到夜间,便要怨恨陆议偷偷拿走自己的狐皮大衣。那可是自己最保暖的衣裳。他独身一人处在柴桑,既没有妻儿,也看不见战火,终日里看些战报新闻,暗嘲自己跟光杆司令又有什么分别?
一会是已与刘备军汇合,一会又是刘备军缺人少粮。一会是曹军遭逢瘟疫,一会又是与曹军赤壁遭遇,大破之。在孙权看来,自己一日日生活是由战报串联,战报主导,编织在一起。来一封消息不错的,他就心情愉悦,来一封近况不佳的,他就烦闷不已。他还忍不住从战报中猜想陆议近况:与刘备军汇合时,他可否曾去与诸葛孔明暗送秋波?大破曹军时,他可否曾为周瑜献计献策?
柴桑冬日冷雨缠绵,总下几天几夜。冒着细雨,孙权与留守大营的几位将军围炉饮酒,暖暖身子。不谈兵事,只是闲聊。
第一位将军说:“我家里柴桑近,几十里路,来都来了,可惜不能回去。”
第二位将军说:“哪么?你还要当逃兵啊。要我说妻子孩子,害。没妻子孩子好,无官一身轻哪。不然你在家烦,离了又记挂。至尊,您说不是?”
孙权凝视手中酒,雨落酒杯,画出点点涟漪:“不……不记挂。”说罢一饮而尽。
众将大笑。一人说道:“好!潇洒。来,喝酒。”一人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记挂个啥?”
孙权心想,今天太冷,早晚有一天,自己要冻死在柴桑。
一只素手,戴着木制的细镯,从侧旁生长出来,为孙权添酒。她穿着一身单薄衣裳,胸脯几乎贴到孙权手臂,热得像个暖炉。
孙权问她:“你冷?”
营妓哈出一口寒烟:“奴不太冷。至尊喝酒吧。”这寒烟朦胧中,她圆润的小脸惨白得像叶上新霜。
孙权张开披风,叫她到自己怀里来,她滚烫的胸脯和大腿紧贴在孙权身上,热腾腾的空气呼在孙权脖子里。
就这样喝了一杯又一杯,孙权终于感觉自己不冷。他有酒,又有美人在怀,再不需要那件狐皮大衣了。
曹操败走江陵,周瑜领军水陆并进,乘胜追击。陆议擅骑射,走陆地轻骑几乎追到华容,流矢射中了他的马,叫他脚踝砸在石头上,立刻肿起来。他又骑马追了半天,待到回营休整时,才发现脚踝卡在靴子里完全拿不出来了。
自打得了胜,陆议终日里都在笑:“周阿兄,脚摔了又有什么关系,它总会好的。要是脑袋掉了可就好不了。”他把脚高高翘起,脚踝上像长了只甜瓜:“你给孙权写信说没有?我就说会赢,他还不信,非要等你来听你的。嗳,你的诈降计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
周瑜说:“你我急行军已追击三日,至尊想来早已知晓了。”
陆议说:“那你写信给他,就说我为了帮他赢,腿摔断了,以后都是瘸子了。看他怎么说?”
周瑜笑着应和他:“那就让至尊亲自坐船来夏口,接你回去。”
不过几天,孙权果然写信,要到夏口接陆议。两人还未相见,陆议便已连连挥手:“喂!这边!”他隔船一见孙权便笑,伸出手去:“你过来抱我。”
孙权抬眼望他,一言不发。到两船并拢,架上木板,这才走来。
陆议说:“你怎么啦?赢了还不高兴。”他立即加重声调:“你还这幅脸色,怎么?我还不是为了你。”
孙权走近陆议半躺的木榻,坐到陆议身边。陆议曲起膝盖撞孙权的背:“说话啊?”
孙权弯下腰,陆议看清他浓厚的黑眉,抿直的唇角,还有低垂的眼睫。那抿直的唇抬起,又合上,再抬起。
终于,那唇中发出叹息:“张叔叔走了。”
陆议“啊”地一声,猛然坐起:“你……”他用力掐住孙权的手腕:“哪个张叔叔?”
孙权无言看他。
陆议被他看得别过头去:“怎么没人来跟我说,他……他说不定是诈死呢?那个老东西。他想叫我回去。”
“他真的死了。”孙权凝视陆议紧抓着自己的手腕,“你家里人以为你在柴桑,过来你不在。”
“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
那不正是他们在赤壁得胜,洋洋自得的时候?陆议尖声叫道:“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孙权兀然加重语调,埋下头去:“我没想好怎么跟你说!”更何况,他还有别的难言之隐。
陆议侧头望向江面,天真冷,他裹紧了孙权那件狐皮大衣:“他……”猝然间,陆议蹦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死了就死了。反正我们赢了。”
孙权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陆议伸出手:“抱我起来。”
孙权直挺挺地站起身,命令道:“你现在就回去奔丧。”
建安十三年冬,周瑜进南郡,与曹仁相持,孙权围合肥,另派张昭攻当涂。陆议乘船顺长江而下,回到吴县。他的腿还未好全,半条小腿上长出青紫一片的淤伤。他由仆人搀扶着踏入张家,见到门口的挽联黑丧,才知张允是真的死了。
人死如灯灭。倏忽。
姑姑陆槿与张夫人坐在堂上,见他一瘸一拐地进来。张夫人起身,拿帕子捂住心口:“阿议这是怎么了?”
陆槿用帕子掩唇而笑:“怕不是阿允找到了哝。”
张夫人说:“你别听你姑姑乱说。坐,快坐啊。你看我这……也没心思准备点吃的。”
陆议垂头,在榻边上翘腿而坐,不敢面对张夫人。陆槿翘出兰花指搡他:“出息。追人家千儿八百里的跟人家打仗,得到什么啦?腿瘸啦。讲话啦。”
张夫人说:“他心里难受。”
陆槿说:“啊。难过。他心里不晓得几好过。假慈悲的东西。你个情郎没看到跟你回来奔丧啊。要我说,你也莫回来算得。”
陆议喊道:“你别说了行不行!”他一路上回来,孙权甚至没给他写一封信。他不晓得是孙权还在生他的气,还是孙权已一步登天,瞧不上他。
陆槿斥责他:“叫!跟我叫。你再大声点叫邻里乡里都听到算了。”
陆议“啊!”地尖叫一声,用手臂捂住头,趴在桌上哭。
张夫人说:“你干嘛总跟阿议置气呢?”
陆槿撇陆议一眼:“我跟他置气?我才不置气。没有用的东西。你那个情郎发了,你还回来做什么?你不去绞住他哩个。”
陆议大叫:“我去死!我去死还不行吗?”
陆槿掐住他的后颈:“你发哪么疯?给我起来!你老大不小了还当自个三岁?一屋子老小女人等你养。哭!”
陆议痛斥:“张家他没有别人?要我养。你不就是自己不想出钱。”
张夫人的手帕在指尖搅缠:“我去给阿议拿点心来。”
陆槿不等张夫人走,便已开口对陆议说:“我可没受过他的恩。”
陆议叫道:“我们四家不是一家!”
“谁跟他是一家。”
“那你眼里头,我跟你也不是一家?”
陆槿红彤彤的指甲一挑:“我姓陆,你也姓陆,我们自然是一家。我就算想救济张家,也没得那个心力。你不一样,你如今发达了,想要什么没有?”
陆议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顾得哭。
孙权时在合肥,自陆议走后,两月间只收到一封信,说张允确实死了,再无他话。孙权疑心陆议已然知道那件事,写下回信几番抄改,不曾寄出。待到过去半月,心想如今回信,恐怕过了时效,不如不回。
合肥的春日不曾落雪,雨下个没完,雨水搅得人心神不宁,张昭的脸上总挂着一股子郁气。兴许是因他围攻当涂不利。又许是因周瑜前些日子带兵驰援夷陵,又得大胜,折了他的脸面。孙权每见一回张昭,心中便更烦闷一分。连绵阴雨的霉菌爬满了他的心房。终于,他站起来,决心自点兵马,轻骑突袭。
上午孙权点兵,下午张昭就已到帐前。张昭入而拜见,直言:“兵者凶器,战者危事。现今您年轻气盛,就轻视敌军,三军将士对此莫不对此感到心寒。即便你可能斩杀敌将,夺取敌旗,威震敌场,这也是偏将之任,不是您主将该做的事。望您抑止贲育之勇,而有霸王之计。”
部将面前,孙权笑而不答。如今,可没有周公瑾帮他说话了。
孙权暂令队伍待命,到后方的帐中去。楚楚坐在床上,侧着头,给她未出世的孩子做衣裳。她长着一张吴地女子特有的鹅蛋脸,身材娇小,体格丰腴。见孙权进门,她立刻站起身:“您来了。”
孙权站在门边,与她隔着十来步路相望:“楚楚。”
诗经有言: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的羽毛如此鲜亮,仿佛身披华裳。我的内心又是如此忧愁,不知何处是我的归宿。
楚楚不明白他的忧愁,正如蜉蝣朝生夕死,不知人生漫长。楚楚双手紧紧拿住布料,遮在腹前:“奴在给公子姑娘做襁褓呢。”
孙权走进门中,楚楚立刻让开床榻,迈着碎步,二人唱戏般调换位置。
孙权注视她那吴人特有的脸庞:“你来。”
楚楚迈着碎步,像朵飞花飘萍,缓慢跪坐在他身前:“至尊。”
孙权伸手将楚楚脸畔碎发挽到耳后,露出她青白的脸庞:“你是哪里人?”
“奴是皖城人。”
果然!孙权的手发起抖来。楚楚蛾眉轻蹙:“至尊。妾是哪里说错?”
孙权凝望她的鹅脂白肤:“你从前姓什么?叫什么?”
“奴来军前,家中姓陆,小名阿姜。”
长子为伯,长女为姜。
孙权松开手,站起身来。窗外响起一声春雷,楚楚的脸被乍然照亮。孙权走到窗边,听得一声辨不清男女的嗓音:“下雨了。”
窗外果然下起暴雨来。
一声惊雷。陆议说:“下雨了。”
张温立起上半身向窗外看去。陆议坐在上位,曲起手指,敲击桌面:“收心。”
张温说:“好大的雨。”
陆议说:“下就下。什么大不了。”心中却暗骂晦气,今年夏租定要大打折扣:“我过两天去海昌,你在家。”
“屯田去吗?”
“嗯。”陆议翻过一页账本,“不然怎么拿俸禄。孙权快回来了,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干。这两个月下雨,你自己家的田地你要去看,不要等着我来给你收拾。你都这么大了。”陆议抬眼看向张温:“我觉着昨天你还是小孩一样。”
张温继承了张允的一副好样貌,双手捧着张夫人做的果饮,如陆议当年应承张允一般回答:“好。”
不久,孙权围合肥无功而返,回吴县来。陆槿给陆议去信,叫他也回吴县,陆议不愿,信中责备陆槿贪慕荣华——你要去你去。我可没那么贱。
不过多久,陆槿又写信来:你不晓得孙权要生儿子了吗?你别一气疯去,给他人做嫁衣裳。
陆议将这信揉成一团,用力挥扔出去。信是布帛所制,散在空中,轻飘飘落了地。
陆议骑一匹快马,直奔吴县,到了孙权府上。仆人说将军尚在公府,陆议又骑马到公府外。孙权方出门,见陆议牵马,站在路口。孙权向二位臣部一指陆议:“孤有私事。”
陆议那张青白的鹅蛋脸在阴雨天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郁。
孙权撑起一个奉承的笑,快步上前:“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在海昌。”
陆议抿唇,缓慢地,在脸上形成一个无声大笑:“孙权。”他逼视孙权双眼:“你是不是有话。忘记和我说。”
“没有。”孙权的衣袖里收紧拳头。
天压得低沉沉的,又要下雨。陆议的马发出一声嘶鸣喘息,陆议把马的缰绳拉得更紧:“那我来说。你跟别人好了。”
孙权惊慌之间怒斥:“那你就没跟别人好?”
这一声咋喝,引得路人纷纷回首,又匆匆走过。
陆议眉头好似乱麻,皱成一团:“你什么意思?”
“你一句话不说就跟周瑜走,你有把我放在眼里吗?”
陆议嘴唇紧紧咬在一起:“你说什么?”他猝然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你以为我是为了谁!你无非是看张叔叔死了,我对你已经没关系了。哈哈。”
陆议不想这么说,但他忍不住这么说。他的左手深深捂住心口,笑得咳嗽气喘:“好。好。我也是瞎了眼,没瞧出你是跟他们一样的东西。”
孙权想让陆议别笑了。再这么笑,当心活活笑死。
孙权怒喝:“你闭嘴!”
陆议鲜红的嘴唇里掷出一句:“你跟周瑜他们都一样。”说罢骑上马去。
孙权想:他果然跟周瑜有私。
陆议骑马在吴县四逛,他已没了主意,也没有去处。直到近午时,顾家的仆人找到他:“少夫人听闻表公子回来,请您上我们那吃饭去。”
陆议本不想去,到了顾家,定要见到陆槿。仆人又说:“您放心。夫人探亲去了。”陆议这才应下。
陆陆一见陆议,欢欢喜喜请陆议上座:“阿兄这一去,又好些天没见到。”她精灵的圆眼睛只需在陆议脸上扫一个圈:“阿兄。你去和孙将军吵架啦?”
陆议丧气道:“嗯。”把吵架来龙去脉与陆陆一讲,陆陆当即不平:“阿兄!哪怕张叔叔走了,我们家也还是我们家。你在他面前那么说,他岂不是真以为我们家任他拿捏。”
陆陆把手指捻起来,她也染了一双红指甲:“阿兄你听我讲,你可不许说我跟姑姑学的。要我说,他在外头找谁,生多少个孩子,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两姓合和,难道就是讲愿意不愿吗?只要我们家还在,他还不是得回来求你。”
陆议把筷子一拍:“我不要他回来。我要他求我干什么!”
陆陆沉吟片刻,喜笑颜开,一拍手道:“那你毒死他。”
陆议咋舌。
陆陆说:“等我们家管了他家的兵,你毒死他,他儿子还能不听你的吗?”
看陆议半晌无答,陆陆拿起筷子:“我开玩笑的啦。阿兄。吃菜。”
陆议当天下午去寻张温,嘱咐张温休沐日设宴,招待从前张允旧部。又发信给朱桓顾雍,讲明已和孙权分手。顾雍寄言寥寥,倒是朱桓,写下许多宽慰之词,叫他若不介意,可来自己军中散心。
在吴县呆过几日,陆议收拾起行囊,回到海昌。陆陆与他相送,陆陆说:“阿兄。我那天说吃多了酒乱说,你别往心里去。”
陆议牢牢牵着她的手:“你是我亲妹妹。我还不晓得你?吴县有你和姑姑,还有阿温。你倒是点醒我,我该到外头去,找个地方。”
见陆议骑马远去,陆陆回到马车,心道:他难道真要去毒死孙权?
想到这,她发觉自己心头并无半点惶恐,反而想到:孙策已死,杀了他弟弟,也是好的。
建安十四年秋,孙权的长子出生,起名孙登。孙府上下仆从,并上老臣部属,俱是欢喜,将军府里总算有了一个后人。在这一片热闹欢腾中,孙权把这个孩子转交给吴夫人留下的老嬷,记在了疯女人徐盼兰的名下。
府里仆从一下子从欢腾中噤了声,摸不准将军意思。直到一个识时务的说:“如今登公子就是嫡子,又是长子。这可好了。”府里才重新热闹起来。
孙权站在走廊上,叫住拿有一大团衣物的仆人:“拿的什么?”
仆人弯腰:“褥子。”这褥子已被血渗透。
过了不久,果然有人来禀告孙权:“楚姑娘走了。”
在一片热闹闹的欢天喜地中,孙权来到吴夫人从前的房间,给神龛上香。忽闻有人叩门。
孙权的心悬起来:“谁?”
“诸葛瑾。”
孙权的心落了回去:“进。”
诸葛瑾推开门,进入这幽暗又无人久居的古老房间:“至尊您找我。”
孙权恭敬地在神龛前起身,倒退出去:“我们出去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吴夫人门前的悠长木廊。孙权说:“孤近来又得知了那对男女后续的事,想请问子瑜的高见。”
“您但说无妨。”
“男人跟女人重归于好。不过多久,又吵了一架。女人跟另一个男人去了异地,男人疑心女人背叛他,于是找了新欢。女人得知此事后,没法原谅男人。”
诸葛瑾问:“男人也没法原谅女人吗?”
孙权说:“是。男人也没法原谅女人。”
“倘若女人跟另一个男人没有发生什么。男人也无法原谅女人吗?”
孙权问:“男人要怎么相信女人没有跟另一个男人发生什么呢?”
诸葛瑾说:“那此事就没有谈论下去的必要了。依瑾愚见,若男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女人,那他们是注定要分开。若男人一定想找寻一个复合的缘由,那么他一定已经原谅女人了。”
孙权用拳头锤一下墙板:“孤找你总是想复合的时候。”
诸葛瑾说:“但瑾冒昧,请至尊问答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
诸葛瑾说:“男人已经原谅女人。女人一定会原谅男人吗?”
孙权在吴县呆过不久,启程前往京口,与刘备相会。彼时周瑜已夺南郡,来信告知孙权,此番刘备前来,当挟持刘备,以令刘备诸军,不可放虎归山。
孙权看后,并未答复。
此番前来京口,小妹孙尚香也同行。孙尚香连声说道:“二兄你可算让我出来,我整日里待在吴县,闷也闷死了。”
孙权伸手拽住孙尚香的缰绳:“你跑慢点。外头打仗危险,你又人来疯。”
孙尚香说:“你这么牵我的马才叫危险。二兄,我看你整天愁眉苦脸,比写大字还苦。你又怎么啦?”
“没什么。”
“你说。你可说了,我不是小孩了。你说!现在就说。说不定我能给你解决了呢。”孙尚香洋洋自得地摇晃自己的发髻。
孙权用哄孩子的腔调说:“就是呢。现在刘豫州要到我们这里来。一些大臣呢,说要把他留在我们这里,怕他走了之后放虎归山。还有一些大臣呢,说应该让他走。他是我们的盟友,走了之后,还能成为我们的助益。”
孙尚香抢答:“就是说我们一边想他帮我们,一边又怕他背叛我们呗。”
孙权颔首:“正是这个道理。”
孙尚香摸着下巴:“我想想。我想想。嗯……”
孙权笑话她:“这么多人都没想出办法,你想个什么?”
“那我要是想出来了呢?”
“你想怎么着?”
“你承认自己是傻子。”
孙权拿着马鞭笑道:“你真想出来那我确实是傻子。你想出来再说。”
第二天到了京口,孙权正与鲁肃商议。鲁肃言:“至尊固然神武盖世,但曹操的势力实在太大。我们刚占有荆州,民心未定,若把荆州借给刘备,让他去安抚百姓,这是上策。这样一来,曹操多了一个敌人,我们多了一个朋友。”
孙权道:“子敬所言甚是。只是荆州天下之腹,我们又如何能保证,刘备不会起异心呢?”
话音未落,孙尚香一脚踹开房门:“二兄何必多言。我有办法。”
孙权用手撑住前额:“出去。孤在谈正事。”
孙尚香双手叉腰:“喂!听我说。既然二兄你担心刘备要害我们,插个眼线在他身边不就行了吗?”
孙权说:“你等会再说。插眼线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孙尚香“哼哼”一笑:“容易啊。你把我嫁给刘备,不就……”
孙权一巴掌拍在案上:“孙尚香你给我闭——”
孙尚香被他吓得一惊,轻跳一步:“孙权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啊?”
孙权手不住地拍打膝盖:“你少胡说八道。阿利,把她送出去。”
孙尚香抽出佩刀:“我看谁敢。”
孙权自己站起身:“那我送你出去。大姑娘这边请。”
孙尚香连连跳脚:“二兄你听我说。这个法子难道不好吗?”
孙权斩钉截铁:“不好。出去。”
待孙权回来,鲁肃出言:“臣私以为,姑娘这个法子可行。”
孙权驳斥道:“你也疯了?那么危险。”
鲁肃说:“至尊与姑娘,骨肉之亲,固然心疼姑娘。只是如若刘备果真背义,或是扣留刘备,至使曹操南下,又该有多少亲人骨肉相离?”
孙权说:“此事与军政无关,我们还是不要谈论此事了。”
鲁肃说:“姻亲缔和,本就是军政的一部分。前有秦晋之好,后有齐鲁之交,又怎么能不谈论呢?”
孙权起身说:“孤已经乏了。改日再议。”
孙权出门,见孙尚香在门外等他。孙尚香还未开口,孙权先声驳斥:“不许。再吵就送你回吴县。”
孙尚香几步上前:“我认真的!”她紧紧拽住孙权的衣袖:“我想帮你。孙翊都能帮你,我也能帮你。”
“你哪里是帮我。你是添乱。”
“我学过武,肯定能保护好自己。我保证。”
“等你打得过我再说。”
“好啊。”孙尚香甩开孙权衣袖:“那我们就来比一比,大不了把叔叔伯伯都喊来,要是我赢了,你就让我去。”
“你打不过我。”
“比比看再说。”
孙尚香叫来军中公认最为正派的吕范作为裁判。孙尚香和孙权都用木吴刀,二人在场边站定。
孙权第一刀就稳占上风。两刀相抗,他几乎把孙尚香手上的刀震脱手。孙权方要开口劝降,孙尚香曲膝顶在他腹部,他立刻拉开距离,孙尚香变顶为踢。孙权挥刀,孙尚香撤步,二人之间已隔三步远。
前四五招,孙尚香凭借技巧,还与孙权不分伯仲。到了第六招,孙权一掌把她打翻在地,伸出手想把她拉起:“我说了。你赢不了。”
孙尚香咬牙看他,木刀一挥,要打孙权脚踝。孙权后撤两步,她翻身站立起来:“废话少说!”
第十招。孙权给了孙尚香一勾拳。
“你别不服输。”
第十三招。孙权的木刀打在孙尚香膝盖。
“你还没有输吗?”
第十四招。孙权把孙尚香擒拿在地。
“认输。”
“我没有输!”孙尚香的手按在地上,不让孙权把她完全押下去:“我不认输!”
孙权用力按住她的头:“你给我认输!”
吕范示意终止比赛:“至尊胜。孙尚香负。”
孙权放开孙尚香。
孙尚香立刻昂起头:“我没有输!”她死死盯住吕范:“我还没有死!我没有输!”
孙权停住擦汗的手:“你要打到死?”他心里涌上难言的惶恐和怒不可遏,大兄死了,三弟死了,你也要死?孙权拽起孙尚香的衣领,拳头已挥到孙尚香脸前。
孙尚香梗着脖子,一动不动盯着他。
孙权放开手,后退半步,几乎站不稳身体:“好。好啊。”他推开孙尚香:“你们都去。”
刘备到了京口。周瑜也到京口。京口这座小城热热闹闹,花团锦簇。先是他们都同意孙尚香嫁给刘备,后又是周瑜请西进。孙权坐在堂上,一言不发,一文不名。即使母亲已经死了,张叔叔也死了,他还是被架在堂上,动弹不得。
他们说孙尚香要嫁给刘备。他说好,你们去吧。
他们说要整顿兵马讨伐益州。他也说好,你们去吧。
他不得不说的好。都成了他人生中的憾事。
孙权和周瑜走在京口街头,孙权不记得他们说过什么,只记得那天他心情不好,周瑜也就少言。他们从街头走到街尾,要分别了,孙权对周瑜说:“我和陆议分开了。”
那天也很冷。也是下雨。
孙权问:“公瑾。你当时为何要问我要那把刀呢?”
《易》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只是人有断金之交,刀无试金之刃。
周瑜对他说了抱歉。
他那时候想,要是没有周瑜就好了。
不过月余,周瑜果然死了。他是之前与曹仁相据南郡时,腰部受了箭伤,又遭感染。他与孙权分别时,他还弯下腰去,给孙权道歉。
那天夜里孙权与刘备饮酒,孙权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说周瑜恐不久为人下。
周瑜的遗书,如今已送到他手。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谓若在握。至以不谨,道遇暴疾,昨自医疗,日加无损。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埸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傥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孙权看过信后痛哭流涕。他总算明白,他怀疑了一个最不该怀疑的人。
至于小妹也走,是一年后的事。
周瑜去后,孙权依然希望西进益州,派鲁肃代替周瑜,进驻南郡,又去信刘备,借与刘备南郡,望与刘备同伐刘璋。
刘备回信借口此时交战,恐曹操南下,坐收渔利。孙权只好派孙瑜进驻夏口,意欲西取。刘备威胁孙权,若他执意如此,便要彻底放弃同盟乃至驻地。
孙权只得令孙瑜撤军。
这时孙权与刘备的同盟,可说只剩下一张薄纸。孙权担心刘备对小妹不利,派船接回小妹——她就是那时出了事。
孙权永远不能明白,妹妹那时候到底怎么想。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教唆她?她想为孙权抢来一位人质,她把刘备的儿子,偷了出来。
他们说她被刘备的部将截获。他们说她自己跳江逃走。他们说她混入流民。他们说她已被杀了。不管他们怎么说,谁说的对,小妹都一去不回。她的一百女兵,她的一身武艺,都不能帮上她。她真如她想要的那般,以身报国去。
孙权得知这件事时没有哭。他呆看向案上的那一方大印,看出其上的斑斑血迹。
建安十五年冬,陆陆病逝。陆议与朱桓同路回吴县治丧。席间陆议举目而望,许久,都不见孙权。
陆议知道,他和孙权真的结束了。
陆议的手搭上朱桓的手臂,起身离席:“桓兄兄。我吃饱了。”于是孤身一人,走出门去。
翌年,孙权离开吴县,迁治秣陵。于他而言,吴县再不是他的安土重迁之所,衣锦还乡之地。他一去不回,有如离开一个,叫他心碎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