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不书(肆)

全文共四卷,此为卷四。

卷四为公元236年张昭离世至公元252年孙权离世。

嘉禾五年三月,张昭离世,享年八十一岁。张昭遗令,丧事从简。孙权着素服吊唁,赐谥号为文,以太牢礼仪祭祀。

张昭这个老头子,可真长寿。自打赤壁那年过去,自己跟这个老头子之间的裂口早就张到无可弥合的地步。孙权晓得老头子跟自己不是一条心。老头子从来跟自己就不是一条心。

但有时候,孙权想到张允,就觉得老头子对自己可能还不错,只不过自己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瞧不出。

孙权觉得若非要说张允亏待所有人,但独独不能说张允亏待了陆议。

陆议自己觉得张允对谁都好,就对自己坏。孙权也觉得张昭对别的兄弟都好,独独对自己,看不过眼。

立丞相时,孙权没有选张昭。选大司马、御史大夫,孙权也没有选张昭。张昭知道了他的意思,把兵权还给了他。

没有兵权的张昭还是张昭,还是他手下头一份的老爷子,入宫拜孙权,出宫拜张昭。老爷子一辈子,也风光够了。

孙权和张昭总吵架。自从张昭没有了兵权,张口闭口,就是太后,就是桓王。孙权见张昭还活着,就想到阿娘,想到阿娘在世的时候,于是不敢杀他,怕一不留神,杀掉了阿娘在世上仅存的残魂。

张昭死了。这世上记挂阿娘的人,又少一个。


嘉禾七年。朱桓死了。他先是得了狂症,而后又死了。朱桓的儿子说,前些年父亲一直不好,上大将军来了,父亲就更不好些。病发得急了,总要杀人。去年到了军营,说要把参军胡综杀了。军医说父亲发了狂症,不要他在军里。到建业这会治病还好,回军中去,又坏了。

待朱桓的儿子走了,顾雍跟陆议说:“休穆为你,要杀孙权。”

陆议嗓子眼里发出“啊”的一声,连忙拉住顾雍的手,左右看去:“你别说。”

“没人。”

顾雍难得,娓娓道来一件别人的往事。顾雍不爱提往事,不爱多说。孙权常说:“顾公不言,言出必中。”

顾雍觉得这件事实在有必要让陆议知道,于是他说了。

几个月前,朱桓在建业治病。医人都说他好了,他也说自己好了,要回驻地去。孙权给他设宴送行,宴上,他盯着孙权。他不知想起什么事,他说:“臣将远行,若能摸一下陛下的胡须,臣此生就无憾了。”

孙权把头伸出来,那一刻,朱桓想牢牢掐住孙权的脖子。

朱桓没有。

没人知道朱桓想了什么。朱桓最后还是把手,落在孙权的胡须上。

朱桓说:“臣今日,可算捋到虎须了。”

朱桓走前,给顾雍书信,提及此事,深悔未能杀死孙权,又悔此生懦弱心高,辜负阿议实多。


朱桓未走时,朱据就被下狱。朱据是朱桓的从弟,孙鲁育的夫君。吕壹告发他贪污军饷。

步练师病了。孙鲁育带着女儿朱佩兰来瞧她。孙鲁育说:“娘。我们把阿爹叫回来,好不好?”

步练师摇头。

孙鲁育又说:“那叫姊姊回来。姊姊近。”

步练师又摇头。

步练师对着她笑。步练师说:“小囡。你的夫君……咳咳,怎么,怎么样了?”

孙鲁育说:“没事。他肯定没事。他是我的夫君,啊,上大将军,上大将军肯定会给他说话。丞相大人也会给他说话。我前几天去看他,他哪哪都好。他就是到那住几天,不打紧。”

步练师瞧她。步练师伸出手,想摸一摸小囡的头。她走了,小囡在世上,就只剩下丈夫,女儿。丈夫走了,她们母女俩,可怎么活。

步练师想起自己的娘。自打有了小囡,她就忘了娘,忘了那方小院,忘了孙权。她只要自己的小囡。

如今她病了。实在帮不上她的小囡。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今朝堂人人自危,她一个妇人,又能指望谁呢?

她呀。小心谨慎了一辈子,怎么落到这个下场。

她不哭。她说:“小囡。我这会子又好些了,等过几日,春日里转暖了,我说不定能坐起来。我妆箱里,还有些钱。你拿去。你夫君在狱中,咳咳,哪里不要用钱?到时候,你带夫君一块儿,来看我。”

今年春天真冷。来的真迟。春天没来,朱据没有出狱,步练师先走了。孙鲁育哭过去几回,孙鲁班站在一旁,含笑望她,像看场好戏。

过了没多久,孙权下召令来,追封步练师当皇后。

孙鲁班脸上的笑,更多了些。孙鲁育脸上的泪,也更多了些。

一回见孙鲁育急匆匆地往狱里去,孙鲁班叫住她:“妹妹你也真是糊涂。他到狱里头去,也就罢了,你难道非要赖在他一个人身上,把自己熬成个老婆子?”

孙鲁育喏喏地给她行礼,等她的车驾先过去。


步练师死了。陆议并没有觉得痛快。他本以为步练师死了自己会痛快。他这么多年没有忘掉步练师的名字,他有时甚至觉得孙权是为她背叛自己。

恨大多是无形的。把恨嫁接到一个人身上,叫它有棱有角,能哭会死,就以为能治好自己的病。

孙权写信来,跟他商量追封的事,说拗不过女儿。

陆议说好。都好。

陆议觉得孙权把自己忘了。又想到自己整个人烂透了,再没有一点爱,一点念了。

陆议不明白自己哪点得罪了孙权,为何他一去不回,留自己一个,守着他,等着他。这会说要接陆议去,那会又说再等等。总在骗,总是拖。又不明白自己为何总这么贱,要爱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到了这年冬日,落雪的时候。朱据的案子翻了,吕壹死了。孙权下诏,责备诸葛瑾等人为何不能像陆议一样直言进谏。于是大家都来依附陆议,夸他远见卓明。

陆议把众人大骂一顿。借口自己发了病。

这年曹叡也死了。陆议想念曹操。陆议觉得这些年号叫来叫去,都没有建安年好听。陆议跟顾雍说,要是曹操还在,自己愿意向曹操投诚。


春日里,潘濬走了。春日里的杏花纷纷扬扬,吹在潘濬的墓前。

别人走,陆议不哭。潘濬走,陆议要哭。不但自己哭,还要大家都哭,说什么:“承明这么一个人,也给你们祸害走。这下好,朝堂上没个人,尽是些鬼。”

没过多久,陆瑁也死了。怎么人死起来,一个接一个。

顾雍上陆议家,约他回吴县奔丧,陆议不去。陆议说:“他不待见我。我回去干嘛?一会他的鬼还要找到我头上。”

顾雍不劝人。顾雍自己走了。顾雍走了陆议骂:“老不死的东西。小不死的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

时家中有客,客是吴县故人。客道:“伯言。你这话一出口,我都认不得你。”

陆议道:“我就这么个东西,反正我现在老了没人看,要什么脸皮?公子老爷,将军至尊,我自己骂得痛快,管别人?”


又过两年,夏四月,诸葛瑾死了。诸葛瑾死在军中,死前嘱咐要简办丧事。孙权听了,悲从心来。陆议听了,不哭反笑:“他总怕死得要命,这会,可真死了。”

五月,孙登也死了。宫中上上下下哭天抢地,陆议不哭。陆议说:“我凭什么给他哭?我多老了。”

孙登写遗信,要孙权把太子之位交给孙和。

听说宫里吵闹起来,陆议觉得自己幸运,刚逃出来修筑邾城,不在宫里也不在武昌。现在,他一点都不喜欢孙权那些孩子们了。哪个孩子都不喜欢。他觉得孙权那些孩子,比陆瑁、陆绩还毒,还坏。跟孙权一样毒,一样骗人。

孙权时时给他写信,他问孙权什么时候见面,孙权说不到时候。他问孙权是不是恨自己,孙权说没有。

他不信孙权。

孙权近来念佛,更多了些。他倒不想出家,只是觉得到了那个年纪,要找点俗世之外的事儿傍身。

孙权念到:所行非常。谓兴衰法。夫生辄死,此灭为乐。譬如陶家。埏埴作器,一切要坏,人命亦然。念到:非有子恃,亦非父兄,为死所迫,无亲可怙。

人生在世无常,此所谓兴衰之法。生命动辄走向死亡,正是涅槃之乐。人活在世就像揉泥制陶,不论制成何种,所有制成的器皿都要毁坏。又说人生在世,其实没有儿子可以依靠,也没有父兄可以扶持。在死面前,没谁能帮到你。

孙权觉得他这一生,正是如此。年少时辅佐兄长,年老时栽培儿子,只是兄长儿子,都逃不过一死。人在死面前,是何等的无力。在死面前,又有什么放不下。


第二年孙权立孙和当太子,立孙霸当鲁王,还立了孙鲁班当长公主。他把孩子们都接到建业,武昌便只留下陆议和吴王故宫。

陆议在宫里种了很多月季,又种了很多石榴花。姹紫嫣红的,他也不觉得寂寞。太子和鲁王多像他种在花园里的月季跟石榴花,单种哪一样都好看,只种在一起不美。

孙登刚死那会,孙权总写信来,宽慰陆议说没事,说自有分寸,说他只管在军里,打猎弈棋,本说得今年打算接他回来,这会又出了意外。待这事都好了,再叫他来。

只是陆议不聋,不瞎,不是个闺阁绣楼千金小姐,不是神龛里的泥人儿。陆议觉得孙权老了,老人格外倔强、嘴硬,不愿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更不愿有人来帮他补救。

陆议不太恨孙权了。他觉得孙权可怜,又有点儿可笑,他把那些不爱他的儿女都接到身边,难道是怕自己死得太慢?当年爱他的叔叔伯伯,兄弟几个,那些忠心不二的大臣都已老了死了,如今的这些年轻人,是不会爱他、可怜他的。

陆议觉得自己在这点上,是难得的忠臣。他不要孙权死。也不要孙权退位。他真好。

陆议问孙权,孙权不说,反问陆议上回说去狩猎,有没有得见狐狸。狐皮做的领子好,防寒。

孙权不说,有的是人说。源源不断的书信自建业寄来,陆议有时候看,有时候不看,有时候直接一把火烧个精光。他想孙权时,就写信骂孙权。不想时,就睡,什么都想不起来。

陆议有一回从陈年书箱里翻出一封信,是孙鲁班还在武昌的时候写给他的。孙鲁班在信里哭诉,全琮的两个儿子如何难为她,叫陆议帮自己出气,如此云云。事隔经年,信中还残存着她的脂粉花香。

陆议给全琮写信,劝他把给鲁王做门客的二儿子杀了,不然会给门下招致灾祸。

陆议又把当年孙鲁班的来信,寄回给孙鲁班,附上一笺:然。

陆议做完这一切,觉得自己报复了孙权,又报复了孙鲁班。


孙权想,有些事情,是有命的。

他想死的时候,死不得。他不想死的人,留不得。

十年前他很想死。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当了皇帝,没什么遗憾。十年后他没有死。太子死了。

三儿子和四儿子,他一个都瞧不上。他想传给谁,都不行。况且赵达当年说,要继承江山的人,还没有来。

孙权这些年经常求神拜佛,觉得求神拜佛是件好事,觉得神仙与佛,说得都对。人是因爱才苦,不爱,不想,就不苦。

他离陆议最近,把陆议抱在怀里的时候最苦。跟陆议不相见,不相亲的时候,最不苦。

不寐夜长,疲倦道长。痴意常冥,逝如流川。

他老了。宁愿自私一点儿。安静一点儿。他让赵兰台给他画了许多画,他说,她画,从河流纵横,雾气氤氲的吴县城,到那年宴酣酒醉,陆议跳的那支双凤离鸾。

舞跳完。他们果然分开了。

孙权叫人了挖赵达的坟,赵兰台不骂,也不哭,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他,叫他有点儿心愧。

孙权说:“你走吧。”

孙权废黜她的夫人之位,叫她住到宫外去。


吾粲写信给陆议,说了些太子和鲁王并立的荒唐事。吾粲是陆议的老朋友,跟他年纪差不多大,当年在吴县,陆议就见过他。

陆议写了很多封信,问孙权到底怎么想。孙权不回。

孙权想不出来回什么。所以他想,直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就好了。

孙权把吾粲杀了。

经说,为仁不杀,常能摄身;是处不死,所适无患。说仁慈之人不杀生灵,这才能够统摄身心,由此不遭横死,所到之处皆无祸患。

孙权宁愿横死也没有戒杀。杀就像酒,一旦开始了,戒也戒不掉。

他是十九岁当将军,又是十九岁杀人,酗酒。到如今,已四十年。

孙权不许旁人写信给陆议。陆议是他的逆鳞,他不许人提,不要人见,把陆议像个宝物般地束之高阁。他真怕陆议,怕到周围人提起陆议的一分一毫都叫他觉得是亵渎爱人。他早已没了闲心忏悔自己,他只觉得是别人有错,只要别人不提、不说,自己想不起来,自己就没有错。

逃避是件不得已的好事。

喝酒和杀人也都是不得已的好事。

孙权很念诸葛瑾。要是诸葛瑾在,会怎么说?

陆议觉得奇怪。这些天,没人给他写信。他想,难道是大家都死了,天底下除了武昌,其他的城都被毁灭了,他还不晓得不成?

阿茹和阿抗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阿茹每日里针织,纺线,跟小丫鬟们聊天。阿抗每日里读书,习武,跟同龄孩子们厮混。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都一样,每天都如此。

陆议觉得,自己被生活在了一个罐子里。他可真想去打仗,但孙权如今不要他,要女婿。陆议想,孙权是不是要让孙鲁班当皇帝?

陆议不要。

陆议觉得孙鲁班太像陆槿,自己很害怕。

天上出太阳的时候,陆议希望自己多爱孙茹一些。这么多年,总是她娘儿俩陪着自己。陆议给孙茹做了很多首饰,裁了很多衣裳,金玉食器,宝石点翠,孙茹都不要,说怕别人指点。

陆议心想:她怕谁呢?

不知道。

下雨下雪的时候,陆议发起病来,他真想孙权。他觉得自己床头,床上,床底下,哪哪都是鬼。他要孙权来把鬼吓走。

陆议一发病,陆抗就跑出去玩。陆议说他不要出去,一天到晚把魂都玩没了。

陆抗痴痴直笑。陆抗说:“凭什么不让我玩。嗳。他们愿意带我玩儿,他们都喜欢我。”

陆议啐道:“你只管玩!等你七老八十,到我这个年纪,你看谁还喜欢你。”

陆抗听了,一气儿跑出去,还跟他做鬼脸。

有两回,陆议见着个陌生男孩,打后门进来,偷偷摸摸,不知找谁。拐过角一见他,吓得跑了。

陆议把陆抗叫来,陆抗说:“你问我,我怎么晓得?指不定是偷儿贼呢。”

陆抗的一双弯弯眼睛长在圆脸蛋上,活像月牙儿。


胡综死的那会,孙权很难过。为着他和胡综是同学,几十年的交情。

胡综爱喝酒,喝多了就打拳,见谁都揍。孙权从不怪他。孙权喜欢和他喝。

胡综说:“嘿呀,我听说你跟陆议闹掰了?我就早说了有这么一天,你还不信。我他娘的三十年前打的赌,这会子要收赌金,人都死了。见鬼!”

孙权往他手臂上揍一拳:“谁说闹掰了?谁说孤杀谁。”

胡综往孙权胸口实打实一重拳:“谁都说。你还赖。”

孙权跳起来给胡综脸上一拳,胡综大着舌头,像条狗:“你还唆你修身养性,你似一听陆议你就着。”


陆议的侄子陆胤打建业来,陆议总算,见到了一个从建业来的活人儿。陆胤说孙权要改立孙霸当太子,求陆议劝劝孙权。

陆议心想,怎么他们每个人找自己,都要说这回子事。难不成自己真是救星,自己说什么,孙权就听什么?

陆议又写信给孙权,问太子到底怎么回事。毕竟除去这事,他跟孙权,无事可谈。他想孙权不至于那么糊涂,他又巴着孙权糊涂了。这样他总对,孙权总错。

除了打仗,他总算又找到一个由头在孙权面前耀武扬威。

孙权的信没变。孙权的信还问他身体,还问他的好。孙权只多嘴问他一句,谁跟他说了太子的事?

是陆胤说的。

再然后,陆胤消失了。就像人死了尸沉大海,上哪捞都捞不着。

陆议有些怕。他想见见孙权。他说要来建业见孙权,孙权不让。孙权说武昌谁要带他来,都论死罪。

陆议这才醒过劲。武昌是座城,他看守的城。这城如今反过来,把他囚住。陆议想自己只要有匹马,有艘船,走几十天,一百来天,总能走到建业去。但他连一匹马,一艘船都弄不着。大家见了他,都像见了瘟疫,只跟他行礼,不跟他说话。

陆议写信骂孙权。他要哭,要闹,他疯起来是一点脸面都不要的。孙权一门子地宽慰他,说些混账话,又给他送钱,送金银珠宝。

陆议上表,话说得很重。孙权不理,他又想哭,想求求孙权,他连给孙权磕头的话都说得出来。孙权还是不理他。

他想,自己果真沦落到无可救药的可悲地步了。


开春顾雍这个老不死的终于死了。孙权把丞相封给了陆议。

当丞相又有什么用呢?左不过是兜里多了一个印章,闲来无事,可以盖着玩。

陆议很恨孙权。他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恨孙权,又从没有这么爱孙权。他这辈子真想活,到如今,他却想为孙权去死。

人一旦想死,就活不长。

打开了春,陆议就整日地病,病了一年。他不要别人跟孙权讲他病了,也没人敢跟孙权讲他病了。

将军不像病了。病人是不会这么高兴的。将军每日里都高兴。

陆议开始变卖家当。一部分捐到军里,一部分给到家里,再有一部分,他自己花。

陆议觉得,他得对自己好一点儿。

陆议想花钱,只是没处花。好的物什,他这辈子见多了,入不了眼。好的人,他这辈子也看尽了,没一个比得上他年轻时候那些相好,那些名士风流。

陆议第一个想周瑜。第二个想朱桓。旁人,都不想了,不念了。

陆抗问他:“我们家是不是没有钱了?”

陆议一个劲儿笑:“这会有钱,过两年就没钱了。你从小跟着我,骄奢惯了。如今给你的钱,你当一辈子的去花。花一点少一点。嗳。我可管不了你了。”

又说:“我瞧着我们家早晚要倒的,往日里跟阿瑁说了,他偏不信。倒了好,倒了干净,我一辈子为钱苦,走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全花了干脆。”

没过多久,陆议彻底起不来了。孙权的信他倒还时时回,自己回不动叫陆抗仿了他的笔迹回。他要把孙权像只兔子,像哪里来的山野军队一样拿捏在手里,捏得死死的。哪怕他死了,也要孙权给他哭坟。

陆议想学别人写遗书,怎么写都觉得不痛快。他觉得自己是因为写不出来一封好遗书,这才吊着一口气,不肯死。

天还没亮,陆议嚷起来。家里仆人小厮,老婆丫鬟,全起来看他。他说:“把阿抗叫来!把阿抗叫来!”

阿抗来了。陆议把其他人都赶出去。

陆议说:“嗳。等我死了,你赶快把我抬到华亭去埋。见了至尊,你跟至尊说,是他把我害死的。说我黄泉底下,不愿见他。旁的什么都不要说,我自有主意。”

到了上午,日头还没起来,陆议就断了气。


陆议死了。

陆议怎么死了呢?

孙权收到信时,顿觉天旋地转,一下子栽倒,人事不知了去。醒来,他倒在床上,还没有死。

没死也该死了。

醒着的时候少。做梦的时候多。梦着小时候,他第一回儿见陆议。打马车上下来位团子样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左右扎两个丸子样的小髻,拿彩缯束着。他看孙权一眼,眼神飘过去,飘飘忽忽地落在后头孙家新挂的府匾上。

他一见陆议,就觉他精灵,好看,上辈子见过。

他梦着他跟陆议在阿娘的膝下,他们俩一人拿一本书,笑嘻嘻地说小话。阿娘说:“你笑什么?带老二出去玩去。”陆议“嗳”一声,直笑,拉着他出门玩。

他甚至梦着大兄,梦着三弟,四弟,小妹。大兄骑着马来,三弟跟小妹的迎在门口,他和四弟在门洞里躲风,心想那两个真蠢,也不怕冷。

他梦这些事,梦得哭,眼睛愈发不好了。看梦里多,看殿里少。

医人早来一趟。晚来一趟。女儿也是早来一趟,晚来一趟。

女儿说,阿爸念着伯伯,叫太子去伯伯庙里祭拜,保佑阿爸好起来。太子这会没去,太子到张妃家里,商量阿爸死后的事儿了。又说王毓秀巴不得阿爸去死,这会子已经高高兴兴想当太后。

孙权的薄被牢牢攥在手心里。

孙权说:“你去把毓秀叫来。”

孙权那天没有大发雷霆。也没说要杀谁。

孙权说:“毓秀啊。你跟阿和,孤总说你们俩,性子最顺。难不成都是装出来的?叫孤失望。”

孙权看不清。看不清王毓秀那张脸。只听得她直哭,直说冤枉,哭得上不来气,好像她马上就要死了,死在孙权眼皮子底下。

没两天,毓秀果然死了。

孙权想: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谁把她杀了?

孙权不愿想。

孙权不知自己是不是病得糊涂,他觉得女儿来得少了,医人来得迟了,一天变得特别长,特别难熬。

女儿不来了。

医人有时来。有时不来。

殿里静悄悄的。孙权想起齐桓公死了,尸体的腐水白蛆,都流出屋外。

孙权怕那么死。觉得很惨。

孙权想坐起来一点,做不到。


夏天过去,秋凉的时候。孙权活过来。他这会觉得自己是下辈子,什么人啊鬼啊,都不在乎。念经啊积德啊,他也不在乎。

恰逢陆抗打吴县埋了陆议回京,孙权见他,很吓一跳。这孩子面貌不怎么像陆议,精气神却一个样。他看孙权一眼,眼神飘过去,飘飘忽忽落在孙权后头。

孙权怕他。

孙权怕是陆议活过来,到了下辈子,自己还是个老头。

孙权拿出至尊的样子吓他,说陆议有罪。说陆议怎么死的。说陆议走的那会有没有受苦。

孙权实在说不下去,直哭。陆抗说了很多辩解陆议有罪的事,说到最后,陆抗才想起来陆议那句嘱咐。

他到底不是陆议。没有陆议那么痴,那么灵。他说那么多俗世的话,做什么用?

陆抗“嗳”一声。陆抗说:“是至尊害阿爸死的。阿爸说了,黄泉底下,不愿见您。”

孙权一下儿,跌坐下去。


陆抗走后,孙权总杀人,又总求佛。他往日里怒啊嗔啊的,一气儿发出来。他把孙和废了,把孙霸杀了那会,觉得很痛快。

他跟宫人说:“孤的儿子,女儿,没一个是我的儿。他们个个是我的冤家,来吃我的血,啃我的肉。不是我叫他们杀,就是他们叫我杀。正正好。”

那天晚上,孙权没有吃饭。

宫人们把他忘了。

孙权有一回见孙峻,小伙子人高马大,长得很俊,只是人不怎么样,好大喜功,还很小心眼。

孙权想,他女儿看人的眼光怎么跟陆议一个样?

孙权跟孙峻说:“子弟不睦,臣下分部,将有袁氏之败,为天下笑。”

孙权没指望孙峻懂他,孙峻又不是他的子弟。孙权指望女儿懂。

孙权已经很久没见过女儿了。他想女儿。只是女儿如今看不上他。

孙权把小儿子孙亮,立成了太子,又把孙亮的娘潘淑,立成了皇后。他觉得立谁,女儿都不高兴。这会,女儿可能高兴了。高兴了,说不定能回来再瞧自己一眼。

潘淑比孙权小好多岁,四十,五十,他记不清。潘淑有双圆眼睛,小嘴,皮肤白得像雪,旁人说她有绝色,孙权并不觉得。孙权只是觉得,她愁容不展的样子像是故人。不是像陆议,是像楚楚。像孙登的娘。

潘淑打织室里来,也会织布。宫人们说起她,也就说起当年的小赵夫人。说小潘夫人跟小赵夫人一样小,一样会来事儿。孙权觉得不一样,小赵姑娘是来给他谋事的,潘淑是他的姬妾。

潘淑来,旁人就都走。潘淑的性子,容不下旁人。孙权从不觉得这是坏事,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总是善妒、爱争,在不打紧的小事上纠缠来去。她善妒也不存在什么高明手腕,只晓得摆在脸上,或者伸手。

潘淑和孙权在钓台垂钓,钓上一条大鱼。孙权很高兴,潘淑说:“昔闻泣鱼,今乃为喜,有喜必忧,以为深戒!”

孙权不知道是谁把这个典故告诉潘淑的。当年龙阳君与魏王垂钓,王见鱼喜,龙阳君说:“您现在钓到大鱼高兴,今后钓到更大的鱼,自然会更高兴,抛弃之前钓的大鱼了。如今臣侍候在您身边,但四海之内的美人何其之多,听说臣侍候您,必然争相前来攀附您。您见到新的美人,自然会抛弃臣了。”魏王因此下令,今后在自己面前引荐美人者诛九族。

孙权心想,她说得对。珠玉在前,难道能阻挡锦绣在后吗?他这辈子想求的,其实早已经得到了。只是他觉得不够,娶了娇妻在前,又要故意贬损妻子,成自己的齐人之福,才落得如今。

孙权不觉得对潘淑有什么愧疚。孙权觉得教潘淑说这些话的人有点子高明,但他只是老了,又不是真的糊涂,怎么会把潘淑认成阿议?

潘淑爱说爱笑的模样,真有几分像阿议。后来潘淑派人去问中书令吕后临朝的事,她就死了。大家都默契地轻拿轻放,处置了六七个宫人,说潘淑是因为平日里对这几个宫人不好,遭人报复。

孙权叫人新修宫殿,又叫人着手,写起吴史。他不知是晓得自己命不久矣,还是自己这个吴国命不久矣。他叫人写陆议的时候,不要写陆议。写陆逊好。

史官讶异:“是会子续孙?”

孙逊同音,辨不出来。

孙权说:“写辵字边的逊。”

他自幼读了两个书,又没有完全脱去种瓜农的匪气。他好给这个那个的起名儿,地名叫建业,叫武昌,年号叫黄龙,叫赤乌,他住的宫叫太初宫,他起的号叫至尊。

他其实是个很烂漫的人。

他要史书工笔,他们二人,在一行字间。他想了许久,读了许多书,翻了许多字。他的眼睛实在是不好了,又总流泪。那些有文化有学识的人,要么怕他,要么躲他。

他总算得了一个逊字。逊字最好,是个辵字边。辵者,乍行,乍止。正像他跟陆议这一辈子,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孙权一直给陆抗写信,问他陆议生前的事。孙权不叫陆议别的,总叫陆君。说什么“君心我心”,又是什么“与君别离久”。

陆抗到京城来治病时,孙权见陆抗,孙权说了许多。说自己如何认识陆议,如何与陆议相知相许,如何走到如今。

孙权念着,念着。哭多了,也就不哭了。孙权说:“我从前听信谗言,与你父亲感情不和,因此辜负了你。如今往来信件,你都烧毁,再不要让旁人见了。”

陆抗走后没多久,孙权又病了。

孙权想,这会子该死了。


孙权嘱托完后事,殿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小黄门,说赵氏求见。

“哪个?”

“就是前赵夫人。”

赵兰台是跑进来。她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响在大殿里,真热闹。

孙权还以为她死了。

赵兰台跪坐到孙权床下,黑夜氤氲中,孙权见她梳着姑娘头,一派儿平民打扮。

孙权问:“你怎么这副模样?”

赵兰台“呀”一声:“您不知道吗?我已经不是夫人了,现在住在宫外头。”

“孤不记得了。难为你还记得孤。”

“记得。记得。之前至尊嘱咐我绣的像,我还没有绣完,我是来跟至尊说,我这会子绣不了了,我要到天山去。”

“天山……到那去干什么?”

“去找天帝。”

“真有天帝?”

“有啊。至尊不是也见过他吗?”

孙权笑了。孙权说:“你身上盘缠还够吗?不够,我给你。兰台。孤的袍服,在右边的架上。孤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孤把金带,送给你。为你践行。”

赵兰台踮起脚尖,去拿金带。

孙权说:“你要把金带藏好。别被人看见了。”

赵兰台说:“知道。我知道。”于是把金带藏在腰间,外罩里头。

赵兰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又消失在殿中。孙权闭上眼睛,心想,她要给侍卫拿住,给侍卫杀了呢?

他如今,是命令不动谁了。

(全文完)

此文感谢沧海行云小姐及陈安安小姐的支持

感谢吴铮先生对一、二两卷的修正与有益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