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不书(壹)
全文共四卷,此为卷一。
卷一为公元195年孙权到吴县至公元200年孙权屠庐江。
神凤元年,在赵夫人亲手织就的夏凉罗帐中,71岁的吴主孙权用他微弱的呼吸吐出最后一个梦呓。已遭废黜的赵夫人行到他床前,与他拜别。
夫人将往天山。去见一位故人。
随着夫人远去,殿中一盏盏烛火渐灭,年老的吴主终于想起那个五十多年前,在他心中深深刺入的,比赵兰台的刺绣还要光鲜的夏天。
是兴平二年的夏天。
那年长兄孙策攻打吴郡,朱治代吴郡太守。自父亲孙坚死后,一家人辗转流离,先住曲阿,再到历阳,阜陵,最后回到母亲吴氏的故乡吴县。
太阳快要落山,吴夫人就着最后一点光做针线。丫鬟把帘子一打,喊一声:“二爷来了!”
十五岁的孙权一双黑漆的眼睛神采奕奕,皮肤棕而光亮,并不像庄稼人,墩墩的,反倒很有些灵气。额头虽说偏方,却不似有些北方人,方得简直像个石板儿。他的额头要叫天庭饱满,是有福有寿的。
孙权叫一声:“阿娘。”
吴夫人将拿衣的手一伸:“你来帮我把这衣裳缝了,你阿兄过两天就走,赶着穿。”
孙权同她玩笑:“你还急我大兄没有衣服穿?只管让他小妇缝去,一人缝个七八针,再大的口子也补上了。”说罢在吴夫人对面坐下,接过她手上活,将衣服内外翻看:“哦,这是前两年你做的。”
吴夫人道:“我不会做衣服,针脚不牢,难为你阿兄总穿在身上。”
孙权轻而快地指点道:“那有什么好做的,叫别人裁两件,省时又省力。”
吴夫人说:“如今我们家是要靠你阿兄的,他在外头,我总担心。你阿兄有时候是个糊涂人啊。”
孙权点头:“确实是。”
吴夫人轻打他一下:“你说什么?”
孙权忙道:“你别打,我一会儿扎手!”
吴夫人放过这话,改问他:“你今日的字怎么还没拿来给我看?”
孙权嘟囔两声:“我在写着。在写呢。我写字就缝不了衣服了。”
这几天大兄在,一会带三弟打猎,一会带小妹骑马,孙权哪有心思写字?挨了两日,他便跑到堂上去看大兄宴请名士了。
吴夫人问:“我听说你跑堂上玩去?怎么说的呢?”
孙权手上线用力一绷,双眉低压在他黑漆漆的眼珠子上:“我看陆家有个小孩,比我还小,坐在堂上。他跟我大兄说什么道德怀取之道,若是道德怀取有用,怎么不见孔丘当皇帝?”
吴夫人殷殷地问:“陆家的,是陆议?”
“那我不知道。看着不像,那小孩就五六岁样,这么一点点大。”孙权正说,拿手比了个身高。
吴夫人说:“那就是陆季宁的小儿子。”
孙权道:“照这么说,那陆家的小家主可真够浑的。他自己不出头,叫个小孩儿来顶,生怕别人忘记他们陆家。出的不好,大家笑笑也就过了。出得好,自然是叫人高看一头。”
吴夫人柔声:“我做姑娘的时候,同他们家有些交情。小家主这话,你别往外说,叫人家听见不好。”
孙权说:“我晓得。我看陆季宁那小儿子可斗不过陆议!”
吴夫人绕过这话:“你阿兄是怎么个态度呢?”
“没表态,笑笑过去了。张公倒挺喜欢的,不过也没说什么。我是想,陆家要识时务,我们主动收揽,今后大兄想在吴郡长久,也算打个路子。”
见吴夫人没答话,孙权又说:“您别担心,我等他走了再做。我大兄心气儿高,要他去和那些人打交道,他不把别人砍了真是谢天谢地。”
吴夫人莞尔:“你阿兄哪有你说的那么吓人?”
孙权垂头看针线,只当没听见。
“你去跟陆家那些孩子打交道,总比你阿兄去好。都是同龄人……你叫他常来我们家走动,我和他母亲从前是闺中姊妹,后来我嫁了人,这才分开。”
“我没听你提起过。”
“是你出生那会儿的事了。她生孩子走的。当年哪里料到是这副光景。陆家那孩子早年失恃,后来又失祜,在陆季宁膝下养了没两年,遇上你阿兄。”
孙权蹙眉:“娘,你是不是老打听陆家的消息?”
“我是为你阿兄担心,他得罪这样多的人,今后怎么办?”
孙权把手头衣服随便一揉,乱扎错两次针,又退回来。阿娘说这说那,还不是为了阿兄:“陆家现在是需要借力的时候,能攀上我们家,那就是互利互惠。我们两家仇最深,我们能跟陆家处得来,其他几家也安心。”
前两年孙策打庐江,陆议的从祖父陆康任庐江太守。孙策围庐江两年,陆康不降,城中百姓皆丸泥而食,陆家族人多有死伤。
吴夫人叹道:“正是这个道理。”
母子两个又聊一些闲话,孙权把衣服补好,揉成一团扔在筐里。他睥睨着这团衣服,觉得这衣服真丑,像个瘤子般,兴许还是活着的,踢一脚,还能砰砰跳两下。
陆家一脉世居吴郡,往日里也算大族,一家上下百口,并上佣人丫头,连着街的亭台楼阁,倒真是个钟鸣鼎食之家。现在不然,宅子还在,人没了。家里上下,也就三两个孩子。陆议下头两个异母妹妹,大的叫陆陆,小的叫陆然。另有一个异母弟弟,名叫陆瑁。再加上一个六岁的小叔陆绩。家里只一个大人,他继母,常年病着,躺在内室里不出来。
陆绩很会读书,《诗》已经读完了,现在读《书》。陆议坐在他对面,一面听他读书,一面管账。家仆打外头进,将一封聘帖递上:“公子。孙家递聘帖来,送了百两银子,并十九件新衣,请公子去与孙二公子同学。”
陆绩执书往案上一打:“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人入殓则着新衣十九,他们哪里是来送礼,分明是来送丧。”
陆议面上不见有什么不高兴,吩咐道:“帖子递了,那就去。来而不往非礼也。银子按原数另封一遭,也给孙策裁十九件新衣服送去。”说罢一撩衣服:“继续背。不用理他,一群杂种。”
陆绩问:“你真去?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陆议笑一声:“我们又不是在鸿门,是在汉中。他就是真霸王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何况是个假霸王。”
孙权与陆议定下会面,孙权早在门口等候。吴夫人头天把礼数着装一应嘱咐,又叫他凡事关照陆议。“毕竟,那孩子是比你小!”今儿一早,她又起来督促厨房做点心,桂花糕还有肉胡饼。
“又不是什么侯爷宰相……阿娘。你别忙了!”阿爹在的时候忙,现在还忙。后半段话,孙权忍着没说。
约定的时间过一炷香,才见陆家马车来。下来位团子样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左右扎两个丸子样的小髻,拿彩缯束着。他看孙权一眼,眼神飘过去,飘飘忽忽地落在后头孙家新挂的府匾上。
孙权拱手作了个揖:“孙权,见过陆家主。”
陆议夹在单眼皮中间的细眼珠子瞟他一眼,冷哼一声,打他身旁飘进大门去。
与孙权同学的,除去今儿新来的陆议,还有两个孙权父亲老部下的儿子。年长孙权的是朱然,年少的是胡综。先生未到,孙权绕着陆议瞎聊套话。陆议不理,只他一个人叽叽喳喳,好没意思。
胡综扭头对朱然说:“朱阿兄,你看多稀奇,孙二逗小孩呢!”
朱然岔开话道:“今日先生要抽人作文,十有八九是你。”
胡综一挥手:“作文有什么难的,我随手就作它个十篇八篇!”
孙权见陆议不理自己,只盯着自己身后看,也便回头去看。方回过头,陆议的拳头一下到了面前。孙权一手抓住陆议手腕,一手拿住陆议的拳头往下错,耳边听得轻微“咔嚓”一声,暗叫不好。
陆议眼泪先掉。
孙权忙站起身:“你别哭啊,你怎么这么没用,碰你一下就哭了。”
陆议用袖子蒙着脸,不理人。
胡综拍案而起:“孙二,你把人家小孩打哭了,我告诉你娘去!”
“我没打他,他先打的我!”
胡综一手插腰,仿起他母亲胡夫人的神气:“你还狡辩!”
朱然说:“还是和夫人说一声,请医师来看看。”
胡综道:“听见没有,拉你去见官。这叫什么,这就叫正道!”
陆议听他们几个扯闲篇,蒙着脸,嘴角直翘。
孙权僵着脸,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还能不能走。”
陆议不理,孙权拍他肩道:“我带你去我娘那儿,叫她请人给你看看。”
陆议还不理。孙权说:“你再装哭,手就要废了。”
陆议抬头,泪眼下嘴角止不住笑:“你才装哭。”
到了吴夫人房中,孙权站,朱然也站,只胡综搬了个小胡床来坐。吴夫人问:“到底怎么回事?”没人答应。“朱然,你是在场的,你来说。”
朱然道:“夫人,那时玩正和综弟说话,没注意到。”
胡综笑:“那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是人家自己讨打,还是人家自己打得自己?人家世代读书书香门第,哪里像孙二,一天到晚的在军营里混,他打过的人能记一个本!”
孙权暗骂胡综小人,咬牙道:“阿娘。我一时冲动,甘愿领罚。”又一拱手:“陆公子,在下多有冒犯,他日必登门请罪,万望见谅。”
陆议哭道:“我想回家!我以后再也不来了,你们都是坏人!”
吴夫人不好再留,把他送上车,叫人把早就准备好的糕点打包,叫他带回去吃。孙权瞧他马车走远,蹙眉冷语讽刺道:“他这回走,可就不能来了。”
吴夫人缓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自己转身进门去,留孙权一人晾在门前。
翌日吴夫人嘱咐孙权提礼上门赔罪。看门的听孙权找陆议,把孙权一打量:“东家不在。你等着呗。”
孙权示意仆人拿出钱袋:“大兄,我是陆议朋友,来看他的。能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等?”
看门把孙权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一番,面皮上划出个怪笑,像只蛤蟆:“您等着,我给您叫个人。您跟他走就行。”
不多时,侧门出来个家仆,十五六岁,一双眼睛似老鼠精灵。看门一指孙权:“就是他。”家仆走上前来:“你跟我走。礼物搁这。一个人来。”
孙权与近仆谷利对视一眼:“你们都在这。不用跟。”
家仆将孙权引入一条花丛后的小道,孙权摸到藏在腰间的短剑,暗有戒备。行到无人处,家仆与孙权主动攀谈:“你多大了?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孙权不明就里:“十四。怎么?”
“你小。”家仆把手一背,“我看你还挺有钱的。不像本地人啊。”
“嗯。”
“我就说呢。”
“嗯?”
“你来找我们东家干嘛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算什么人?”
“我跟你说,我可不怕你。反正你到时候要有求于我。”
“怎么说?”
“反正你就是要求我。”
家仆把孙权带到院子深处的一间卧房:“你在这等他就行了。有人别开门。别出声。”说罢把孙权一人留在此处,将门关上。
孙权四下打量,见这卧房收拾齐整,抽屉柜子无一不落锁,主人定是个多疑多思之人。门外几番人影过往。年长女佣人沉重的脚步声和湿手擦衣服的声音,小姑娘和更小的男孩儿说话的声音,沉重的四轮车碾过还有仆人的低声咳嗽。
等过半刻,便听陆议与仆人交谈:“人?谁来的?”门吱呀一声推开,陆议打门外进,未见是谁,先声说道:“你怎么来了?”
“我……”孙权迅速藏起他正掐了一半盆栽叶子的手:“你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陆议垂下眼皮,走到一旁给自己倒水喝,“谁让你进来的?”
“你手……”
“找我干嘛?”
“我……给你带点礼物。道个歉。”
“礼物呢?”
“你们家仆人收了。”
“嗳。我可没见着啊。”
孙权觉着他故意讽刺自己:“你说话怎么老气气愤愤的?”
“那孙二公子想怎样?明人不说暗话?”陆议往榻上一坐,袖子一挥:“说吧。你阿兄想让我怎样?其实他自己来说也行,犯不着找你来。说不清。”
“那我直说。”孙权坐下,“我们家初来乍到,想跟陆家主交个朋友。就如在下昨日有错,今日前来道歉,陆家主想要什么,在下都能尽力。”
“什么都可以……嗯?嗳。二公子晓得秦扫六合吗?”
“略知一二。”
“我若今日受君之礼,岂非令友人心寒。六国之亡,全在人心。”
孙权用手暗捻衣袖:“我们两家又不是敌对……你这么说。我实话跟你说,我母亲与令慈故交,我这次来,不关我大兄的事儿,是我阿娘叫我来的。说她从前做姑娘的时候跟令慈交好,叫我也跟你玩。”
陆议手把脸一撑,眼皮扬起来看向孙权:“你真想跟我玩啊?”
孙权不知他真意:“嗯。”
那时孙权还不知道,这是件陷害了他近乎一生,又叫他垂死之时如此不舍的事。
陆议纤而长的睫毛整个翘起来,棕色的瞳仁逼视着他:“其实你长得还可以。”
孙权躲开他的对视:“哦?”
“你一看就是读书的。”陆议走到柜前,开了锁:“《尉缭》。你会不会念?不会我换一本。”
孙权答应,陆议在案前落坐:“一会吃饭,我先有点事。念给我听。”
孙权没有推辞,与他细细念来。他定是从前读过这书,其间句读僻字,没一处卡壳。
读过半柱香功夫,二人吃饭。陆议右手有伤,左手执筷,几次夹菜都不灵便。孙权瞧他半天,本是好心,帮他把菜夹到碗里。陆议笑道:“你给我夹什么菜?你筷子吃过的。”
孙权只好解释:“我看你夹菜不方便。”
“那你喂我啊。”
孙权一噎,自己端了碗往陆议反方向侧:“自己吃。”
陆议咯咯笑两声,手搭在孙权臂上:“嗳。那我被你害得饿死了怎么办?”
孙权心下厌恶,躲开半寸:“不关我的事!”
陆议这才收手,自己吃饭去。
孙权深觉陆议此人古怪,不可深交。欲走访顾张几家,都吃了闭门羹。陆议写信来说还愿跟他做朋友,叫他来自己家,记得还走上回来的小道。孙权只得去看望陆议,背地里放出些消息,说陆议跟孙家的二公子交好,要投靠孙氏去。
陆议白日常不在家,孙权若要寻他,必然黄昏前来。若过了月上柳梢还未回家,那就是不回来。逢见有客,陆议定要请孙权走开,说什么也没用。平日见陆议,他身上服装样式也是时时在变。穿襜褕的时候多,有时穿一身郑重的三重衣,有时穿胡服,还有一回竟穿身下人短打回来,叫人不由得好奇他白日里做什么去。
这会儿陆议回来,一身窄袖胡服,腰挎短刀,脚登鹿靴。见孙权在,也不见外,自转到屏风后:“我换身衣服。”
孙权问:“你今天打猎去了?现在这时候好打吗?”
“今天还不错。嗳。我可是打了头大狼。”
“你到哪打的狼?”
“山上啊。”陆议转出屏风,已换上一身纱榖单衣:“山上狼总乱咬人,上回我两个妹妹出去进香,碰上了。”
孙权不知其中深意,说了一通这下就好云云,陆议笑道:“一头狼没了,谁晓得会不会有下一头。再说狼没了,还有狐狸呢。”
孙权说:“你们下回上山,可以叫我。我到吴县来,还没打过猎。”
陆议听他这话,笑个不停:“行啊。呵呵呵,行!下回叫你啊!呵呵呵。”见孙权疑惑神色,陆议反倒笑得更欢:“你是不是蠢啊。孙权。我说什么都信。”悚然间笑声乍止,陆议冷声冷面道:“我是去杀人的。”
孙权僵在原地。
“哈哈哈。二公子。你不会真信了吧?”陆议上前,握孙权的手。孙权猝然闪开,陆议缓声低眉道:“嗳。我骗你的。你怕我?”
孙权说:“我刚才在想别的事,分神了。”
“想的什么?”
“明天早上吃什么。”
陆议听罢大笑:“你要不要留我这?我请你吃肉羹。”
孙权推辞说:“阿娘在家等我。”
第二日,孙权听闻朱家小将朱桓领人剿匪,除了吴县城外一大患,叫人拍手称快。孙权猜到陆议昨夜所说,便是此事。孙权心想,这人必然很有一番武艺胆识在身,若是直白坦诚和朱然一般,便叫人爱,忍不住要交他这个朋友,快意恩仇。但他心思深重,说话喜怒无常,还是不要叫他抓住自己把柄为妙!
过了些时候,陆议真叫孙权去猎场打猎。两人骑马并行,孙权说:“你别往林子里去,会有老虎。上次孙翊来说看见了。”
陆议答应,见一边矮丛里窜过一只兔子,举弓去射,差了一点。
孙权说:“可惜。”
陆议说:“我眼睛不好,看不大清。”
孙权开玩笑道:“我以前见有个主簿,他连路都看不清,走着走着自己栽到田里去了。”
“我眼睛没那么坏,路还是看得清,就是小东西看不太清楚。”
“我叫医师给你看看。我娘认识一个医术不错的。”
“嗳,那些医师就只会叫我晚上少算账,早睡觉。”
两人正说,忽闻林子里传来几声踏草叶的声音,孙权挽弓,陆议按住他手:“是人。”
孙权快声答:“我知道!我倒要看看是谁敢来我们孙家的地盘撒野。”说话间,见前头人一转身,往林子里跑。
孙权道:“那些人总偷着往猎场里面跑,不给点教训,没完没了!”
陆议调转马头往林子深处去,孙权叫住他:“你往哪儿去?”
陆议答:“找人。”
“你管他做什么?他有办法进来,自然有办法出去的。万一你进去遇上老虎怎么办?”孙权话音未落,果然听见林中有人大叫一声。
陆议策马:“不敢别去!在这等我。”
孙权暗骂陆议,转马跟上。这林子里有些捕猎陷阱,尽是偷偷进来捕猎的猎户设下。走了不远,见有人被捕猎陷阱压住。陆议说:“你来得正好,帮我把他弄出来。”
孙权扬声讥讽道:“我看这陷阱就是他自己设的!”
陆议“嗳”一声。
被陷阱压住的老头求饶道:“就是给小老儿十个胆子小老儿也不敢在这林子里打猎啊。小老儿就是来寻些草药,给家里孙女儿治病。这年头药难找啊。您发发慈悲,帮帮忙。老天爷会保佑您的。”这小老头说话似唱戏般,一溜儿就把前因后果说出来了,唱戏的也不见得有他这么顺当。
孙权看陆议,陆议瞪他一眼:“看我干嘛?”孙权躲开陆议目光,叫来仆人:“阿利,帮他。”待把那老头拉起来,又说:“把他送到自己家里去——问问他家在哪儿。”
待老头被谷利送走,孙权立刻对陆议道:“我看这老头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要我一人,定要打断他的腿,让他再也不敢来了。”
陆议嗤笑:“你怎么不早做?现在来说。”
“我要是那么做,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陆议凝眉转头看他:“二公子,你其实是个好人。”
孙权对他这话很是不解,陆议先转马,往林外走了。
打那日后,陆议常喊孙权上街玩。秋日街上桂花点心和饵饼最多,陆议喜欢吃东西,孙权跟着他,负责给他拿这样那样的吃食和付钱。孙权并不觉得这是一件讨人厌的差事,他觉得自己像个驯兽师兼动物观察家,在观察一种非人的新生物。
陆议慢悠悠把碗里最后一点肉吃尽,给自己倒碗温水,漱口。再倒碗温水,眯着眼睛,慢慢地喝。他喝了水,吃饱了,就趴在桌子上睡。
孙权吓唬他:“你别睡,万一睡死过去怎么办?”
陆议捂住肚子:“嗳,我吃多了,动不了了。”
孙权说:“你得走走,我叫阿利扶你。”
“我不想动,我困了。”
孙权拉住陆议的手臂,陆议偏把身子往下沉:“嗳,我真不能动呀!你讨不讨厌!”
陆议说话本是一口地道吴县方言,和外人却要讲官话。吴县人家,有些人说话总是很快,陆议说话比别人慢上一倍,拉糕一样拉得又软又长,藕断丝连的。有些音他又念不准,比如说他分不清楚河和湖,这两字他念得一模一样,让人费解。他若发问,常在前面带个“阿”字。这是吴县方言的疑问词。但他后面又要加别的官话里的疑问词,方言官话全混作一谈。
孙权有时会想,陆议说话怎么这么喜欢用“嗳”这个语气词?别人都不见这样说话。别人说这个词都像叹气,只陆议说这个词有转音,像是好又像是不好,是肯定又是否定,谁知道他什么意思?
孙权说:“你别在这儿睡,人家要关门了。”
陆议说:“嗳。我起不来了。你背我回去吧。”
“你做梦。”孙权说了又改悔道,“我让阿利背你。”
陆议眯起眼睛:“那我就不起来了。”他把头换个方向,面对店内,铁了心在这里趴下去。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陆议喜欢听雨声,这让他想起故乡。他并不是在吴县出生,他的家在一个有山有水,山水相缭的地方。他听这雨声,听着听着就要睡着了。
“陆议。起来。背你。”
孙权恶狠狠吞下这一口怨气,当陆议趴在他背上时,他差点摔了个趔趄:“你吃什么长大的,这么重?”
陆议打个哈欠,不太愿意讨论这件事。他的手像要把孙权勒死一样:“你别让我摔下去啊。”
孙权觉得他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孙权本来没想把陆议扔下去,现在想了。
陆议举着伞,听雨打在伞面上,淅淅沥沥。陆议说:“嗳。二公子。要是一辈子,你都能背着我就好了。”
孙权觉得陆议净喜欢说些怪话假话,演戏一般,别人在台上演,他在台下演,真是痴儿。
孙权说:“现在让我把你的狗腿打断,我就考虑一下。反正你也用不着。”
孙权把陆议送到陆家门口,看他慢慢进去。弟弟陆瑁在走廊上见陆议,一个人捂着肚子,慢吞吞地走,似乎很不舒服:“阿兄,你怎么了?”
陆议“嗳”一声,没有下文。
陆瑁说:“你干什么去了?”
陆议思量一会儿:“嗳……我啊。你管我做什么去了呢?”陆议有时很会说些疯话。
陆瑁不再问了。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孙策说好腊八回来,家里几个孩子都站在门口等。大兄回来,孙翊和孙尚香早就站在大门口,孙权和孙匡两个,背靠着墙坐在门洞里头躲风。孙权想外面那两个可真傻,非要比什么谁先让大兄看见,这么大的风,也不怕生冻疮。
孙策还没来,传信的先回,说将军马上就到。孙权只好也站到门口。
远远听见马蹄踏雪的声音,马头铃铛的声音,马车轮子压雪的声音。静夜里走马,不见人声马鸣。
待到门口,孙尚香叫一声:“大兄!”孙策下马,把孙尚香抱起来:“重了。”
孙尚香嚷道:“你说什么啊!”
孙策说:“我说你长大了。”
孙尚香这才不计较:“我说让你给我带小马驹回来,你带没带?”
孙策说:“记得。明天到军里牵给你看。”
孙翊说:“你多大了,还要大兄抱!”
孙尚香朝他吐舌头。
孙策说:“也给三弟带了洛阳来的雕弓,你上回说那个坏了,给你换把新的。”孙翊这才欢喜起来。
孙策一手抱起孙尚香,一手牵着孙翊:“外面风大,先进去。你们吃饭没有?”
孙尚香说:“还没呢,我饿死了!”
孙策笑:“那一起。以后你们别等了,先吃。又不是要你们战场上接应。”
一家人呼啦啦进门去,孙权走在后头,见孙匡还坐在门洞里发呆:“四弟,进去吧。”
孙匡呆木木答应一声。
孙权第一次觉得,孙匡坐在那里,垂着头,很是落寞。前面大兄他们走远了,他们那边都是繁华,只这边寂寥。大嫂带女眷后面进来,看见他俩:“呀!你们俩怎么不进去?”孙权说:“我等等四弟,他睡着了。”
大嫂今年才十七八,新添许多金银,打扮得像三四十岁。大兄的妾室云娘比大嫂稍长,一身皂色缀银的衣裳,外搭一件棕鼯鼠皮子的袍子,头上一支陆离钗子,把头发都挽起来,脆生生是个小姑娘,看起来比大嫂年轻得多。
孙权走到孙匡边上去,远离了大嫂。他觉得大嫂有点儿可怜,又有点儿讨厌。
吴夫人给小辈们一人发一枚压胜钱。孙策得千秋万岁,孙权得富贵延年。大嫂得了钱,冷梆梆谢一声,到边上坐。孙尚香把她拿的压胜钱讨来看,是枚和合如意。
孙权与孙策细说自己在吴县的见闻,哪家是好的,哪家处不来;哪家子弟聪慧,哪家子弟糊涂;哪家同哪家交好,哪家同哪家交恶。说到陆议,孙权说自己看不明白,不过晓得这个人放在那里并没有什么害处。
他隐约夹杂了些回护陆议的心,于是自欺欺人,讲陆议大多数时候是个随大流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去踩他的尾巴,谁就是在自讨苦吃。
年初孙策宴请名士,总带着孙权,竟对他说:“这堂下的,今后都是你的手下。”孙权笑而不答,心里头很是高兴。
初五陆议来家里拜年,吴夫人也给他拿枚压胜钱,一根红绳子系住戴在手腕上,上面刻着鹤鹿同春。
陆议来时,孙策周瑜两个都在。周瑜本在丹阳,孙策叫他来,他就过来暂住几日,过个年,年后还回丹阳去。
吴夫人给客介绍:“这是我大儿子,单名一个策字。这个是周家的孩子,只比我大儿子小一个月,是情同手足的,单名一个瑜字,你叫他公瑾也可。”又对孙策介绍:“这是陆季宁的从孙,叫做陆议,和你二弟一般年纪。他母亲同我是手帕交,你不要欺辱人家。”
孙策连说哪敢,两人见过礼。
陆议似因孙策在场,不大说话,吴夫人差孙策去看云娘。孙策一走,陆议如蒙大赦:“嗳。你大兄可真凶。”
孙权说:“他又不骂你,哪儿凶呢?”
陆议“嗳”一声,又不说了。
陆议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总在周瑜身上转,引得周瑜笑:“陆公子,可是有什么话与瑜说?”
陆议说:“嗳,我没见过长得如你这般好看的人。以前在庐江,别人就称赞洛阳令的儿子容貌过人,今日算是见到了。”
周瑜以为他在说吹捧话,并不放心上,孙权知道陆议平日里不轻易夸赞人,心有不快。他平日里疯也就罢了,怎么好意思在周瑜面前说这话?
陆议对孙权说:“他眼睑上有个痣呀。”他说话声音不大,但吴夫人和周瑜都听见了。
孙权道:“你眼睛不好,怎么还看得这么清楚?”
陆议盯着周瑜:“嗳,我细看了些。黄金有疵,白玉有瑕,这话倒是不错。”周瑜一笑。陆议又说:“言念君子,其温如玉,是这样的。”
孙权看看陆议,又看看周瑜。他心里头莫名有一股气,觉得有人偷了他的东西,又贬辱了他。
正在这时,女侍把帘子打起来:“夫人,徐姑娘来了。”门帘外头进来一位小姑娘,十二三岁,明眸皓齿,扎两个红头花儿:“姑奶奶!给您拜年来了。”
吴夫人说:“你真是多礼,路可好走?阿议,你坐到公瑾这边来,让她跟她二表叔坐。”
孙权刚想让陆议帮帮自己,陆议就像闻到肉味的猫,一溜烟跑去对面去。
徐盼兰拿了压胜钱,往孙权身边一坐:“二表叔,也给你拜年,你有没有压胜钱给我?”
孙权绷紧脸皮子:“没有。”
徐盼兰把吴夫人给她的压胜钱拿到孙权脸前:“我的是富贵长春,二表叔,你拿的是什么?给我看看!”不等孙权答,她一把抓住孙权手腕拉过去:“你的是富贵延年,我的是富贵长春,正是一对儿呢,是不是?”
孙权气得没话。对面陆议和周瑜不知在说什么,笑得极为开怀,半点也没有帮帮他这个可怜人的意思。他心里头更气,气得火急火燎快要烧起来。
吴夫人问徐盼兰:“你祖母和母亲身体怎样?”
徐盼兰说:“祖母身体不好,母亲在家里照顾她,就叫我来了。母亲说我马上要当家的,常来这边走走,以后好相处。”
孙权听不懂一般说:“你以后嫁人,难不成还来我们家拜年?还是叫你母亲来。”
徐盼兰娇怯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和二表叔在一起,多说说话也不是坏事呀!”
与吴夫人聊了没一会,徐盼兰偷扯孙权衣袖:“二表叔,你带我去花园里玩好不好?”
孙权说:“你自己去,让别人带你。”
徐盼兰说:“别人带我有什么意思呀!你从前还常带我玩儿。”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总想着玩做什么?”
徐盼兰“呀”一声,捂住心口:“你提醒我了!我给你缝件衣裳吧。”
这话实在不妥,哪有未出阁的姑娘给外男缝衣裳。吴夫人出言呼唤女侍:“你带姑娘去玩吧。你不晓得他的身量,怎么缝衣服?”
徐盼兰说:“那有什么干系?我叫人来量一量便是。”
孙权噌一下站起来,把徐盼兰往边上拉:“徐盼兰!你别得寸进尺了!我告诉你,我娶谁都不可能娶你的!你给我过来,出去!”
徐盼兰叫道:“你吼我做什么呀!”又哭将起来,“你快放手呀!你拉疼我了!”
这边一闹,陆议看好戏般,“嗳”一声,无不挪揄地笑,眼睛弯弯。
孙权把徐盼兰的手用力甩开,自己回去坐。徐盼兰眼泪直在眼里打转,走也不是,进也不是。陆议侧头对周瑜说:“嗳。他可真凶。”
周瑜温声答:“我也少见二公子这个样子。”
陆议笑起来没心没肺,满屋子都是他的笑声:“你说他是狗呀?”孙权恨不得把陆议的头按在桌子上使劲撴几下。让他笑!
徐盼兰一摔帘子,出去了。她今天把脸都丢尽了!
周瑜也要告辞,陆议拉住他的衣袖请求道:“我能摸一摸你那颗痣吗?”周瑜垂下头,闭上眼睛。周瑜的睫毛鸦羽一般,在陆议的指尖暂居。
陆议说:“你长得真好看。”
周瑜微微一笑:“公子性善。”性善乃诚。这并非是说诚实,而是说陆议性格诚挚。
周瑜方走,陆议朝着周瑜离开的门口凝望:“嗳。我也走吧。”
孙权说:“我送你。”
外头下了雪,路不好走,陆议同孙权开玩笑:“你今天真凶。”
孙权气道:“我是怕我今后折寿!”
陆议说:“嗳,我有位表兄也是在找人家的,不如把他和徐姑娘说在一起。”
“你这表兄怕是有什么毛病,徐家可看不上。他们家人个个都是眼高于顶的。”
“是我从祖父的长孙,叫做陆尚,今年也才十八岁。他是官拜郎中的,人长得不差,就是性子和徐姑娘是一个样的呀。我们这里的都晓得他,没人愿意嫁他,你们是外地来的,还不晓得。”
孙权喜道:“你这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
陆议拿伞碰一碰孙权的伞,抖落一沓雪来:“你怎么谢我?”
“请你吃东西。管饱。”
“你上元节和我出来玩吧。”
“成。对了,你和周瑜说什么,这么好笑?”
“嗳。我啊。我说他可真好看,而且还很耐看,人家说你阿兄和他都俊,其实你阿兄比不上他呢。”
“有多不如?”
“大概就是邹忌比徐公吧。”陆议又说,“你阿兄身上有凶气呢,公瑾却是顶好的人。他脾气好,我让他给我摸一下他那颗痣,他竟然真的答应了。”
孙权问:“那你觉得你自己和公瑾比怎么样?”
陆议说:“拿萤火比皓月,这怎么比得上呢?”
孙权很是愤恨:“知道你还跑过去和他坐一起!你可害死我了!”
陆议气得踩孙权一脚:“那我是自谦啊!你说我做什么!”
“难不成你还觉得自己和周公瑾不相上下?你就不能要点脸吗?”
陆议拿今天徐家姑娘这事刺他:“今后你讨夫人,肯定是个尖牙利齿的母老虎。不然怎么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呢?”
孙权嘴上不饶人:“怎么?你想当我夫人?”
陆议没驳斥他,只是“嗳”一声。
孙权后悔了。自己不该那么说话,怎么说怎么怪。
两个人走一会儿,前面就是陆家,陆家的门第那么高,落了那么厚的雪。难道是门第越高雪落得越多吗?会不会很冷呢?陆议的手指头半露在袖子外面,他那双手可真可爱,圆圆小小,还短,一定是因为他把指甲都咬到肉里去了。他明明那么瘦,外面看着总很珠圆玉润,觉得喜庆富贵,和福娃娃一个样。
孙权对陆议说:“我觉得还是你好看一点。”
陆议笑嘻嘻地问:“真的啊?我也觉得我比徐姑娘好看,她妆化得丑死了,妖怪一样。”
孙权其实想说,他和周瑜,孙权还是觉得他好看。周瑜什么都长得好,但没有他这样让人爱的神气。美人在骨不在皮。
陆议故意拿自己的伞噔噔噔地敲着孙权的伞,一直叫:“孙权。孙权。孙权。”
“干嘛?”
陆议拿方言说:“我叫你,阿呒行哉?”
孙权笑话他:“你说你要是到洛阳去做官,一说话,人家都听不懂怎么办?然后皇帝就说,那个谁,你说什么?你说的什么鬼是不是在骂人!”
“我才不去做官。我就在家,哪儿都不去。”
“在家有什么好玩的,我带你出去耍。”
陆议往前连跑几步,叫道:“我到家了!我到家了!”这又是发的什么疯?他跑得太急,滑了一跤。孙权立刻大笑起来。
陆议大叫:“孙权!过来拉我起来!”
孙权说:“我才不拉你,你自己不会起来?”
陆议说:“我腿断啦!”
孙权忙跑过去:“你没事吧?”
陆议哼两声,自己爬起来,把袖子捋起来看。他两边手肘都压在衣服上,压出两块带纺织条纹的血印子:“都是你害的!你讨厌死人了!”
孙权真是摸不着头脑,心里又被一种甜而酸的果汁充满。
陆议叫一声:“我要回家了!”哒哒哒跑到陆家门前,一下跳到门里去,看不见了。
孙权心中有关于长兄归家以及与感情纠缠者一刀两断的喜悦没能持续多久,就被现实热辣的讽刺冲淡了。孙策回来,手下那些老人并着他们的子弟也来了。武将们的子弟和孙翊混成一团,孙翊私下里跟那些子弟说:“我仲兄天底下最能摆架子的,人家说他上身特别长,是给人伺候的命。”
子弟里有个喜欢刻薄人的说:“我看《左传》,说以前公主夫人都是要人扶才能走路,有个夫人,房子着火了,人家叫她快点跑出来,她说乳娘不在,她没法儿走路,竟给活活烧死了!”
孙翊把这话在饭桌上讲给大兄听。一大家子人都笑,孙权不笑。
孙权去找陆议玩,陆议穿件极为端庄纹绣的衣裳,一见他就把他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孙权摸不着头脑:“什么叫我怎么来了?”
陆议道:“我家有长辈来,你从后门进去,在房间等我。”
过两个时辰,才见陆议进来,把外衣一脱,瘫在榻上:“今天可累死我了。”
孙权问:“你家里是谁来了?”
陆议说:“嗳。是个远房的老祖宗,辈分在的。我今儿挨了一通的训,真是莫名其妙。我小时候他也好训我,前几年没看见他,今年又来了。他真是老不死。”
孙权不快道:“我本来想和你说几句话就回去,哪晓得呆这么久。我又不敢出去,以为你家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陆议说:“要是让他知道我和你说话,他得把我拖到祠堂里揍,说我对不起列祖列宗。”
孙权绕过这个话:“我大兄今天出去了,家里没人和我说话,我就上你这儿来。”
陆议说:“你还回去吗,不然就在我这儿住。你吃饭没有?”
“我吃过了。”
“那我也要吃。嗳。在堂上真是急死人了,我把饭夹起来,老祖宗就说一句,是不是啊?我答了话,再把饭夹起来,他又问我。我一口都没吃上,索性不吃了。人家还说食不言寝不语,他怎么不晓得。待他要走了,我心想这下可以吃了,他又说我真是不讲礼,送都不送。他到了门口还和我扯闲呢,那么老的人了,站在风口上,冷不冷呀?我一回来,何妈给我把桌子全收了,她晓得我喜欢吃剩饭。”
仆妇何妈进来把炉子点上,又点熏香,再把饭呈上来。陆议嘱咐何妈,别告诉其他人孙权在这儿。
陆议跟孙权说:“你家里菜简直没法吃,咸得要命。你们越国人是顶不会吃东西的,要么全是盐,要么全是油,再要么全是生的,这怎么吃得下?”
孙权想,他竟然用越国人来代称,和西周来的一样。
陆议饭吃一半,听陆瑁在外头敲门:“阿兄,你在不在?”
“在的!什么事情?”
“我来把字帖给你看看。”
“我在吃饭呢!明天再看。”
陆瑁站一会儿,走了。陆议转头对孙权说:“他定是看见你进来了。”
孙权说:“我倒真像个贼。”
陆议反问:“你难道不是?”
孙权说:“我偷什么了?”
陆议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灯火打在陆议脸上,摇摇晃晃,是个鬼影子。孙权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陆议要举起宝剑,一剑砍下去,把他诛杀在地。
吃过了饭,孙权在陆家借宿就寝。陆家浴室里也烧地炉,热得不像冬天。陆议砰一声开门进来:“我在外面冷死了,进来暖和暖和。”
孙权说:“你在房间呆着不行吗?”
“不行,睡觉前得通风,再把炉子烧暖,不然会闷死人的。”
孙权在下面池子洗澡,陆议坐在边上洗脚。孙权看他把脚放下去再拿起来,拿起来再放下去:“你能不能坐到别的地方洗去?”
陆议把湿漉漉的脚踩在他背上:“我想坐在这儿,你到别的地方去。”
陆议的脚和他的手一样,也小,足弓很高,脚背很厚。别人说这样的人一生富贵顺遂,遇见难事也有贵人相助。
但孙权想,这样的脚会不会很容易拿在手上呢?别人说那些专门豢养起来的姑娘脚都小,走起路来盈盈的,走不稳,显得腰细,丰乳肥臀。她们的小脚是可以被人像是个物什般拿在手上的。陆议走路也走不稳,不过他纯粹是在游魂,整个人是飘的,虚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夜宿红楼十几场。
孙权侧过头看陆议。陆议的眼神总朦朦胧胧,似雾江行舟,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陆议把孙权的头推回去,“嗳”一声,自己站起来走了。
孙权听见陆议赤脚踩在地上,和着水,啪嗒啪嗒。他的脚是不是正倒映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呢?他那么白,趾尖是暖红的,圆圆融融。这样的脚也许会有人去吻吧?喏。只要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再不堪也说是段风流韵事。
孙权想,陆议有股莫名的气质,他就像是吴县。纵横交错的河水,数不清的桥,早晨起来的薄雾,还有花和春意。吴县的河养育了阖闾与夫差,又造就了伍子胥和孙武。这河水里面似乎很有些秘密,你若是小瞧了她,便是要命。
孙权上床不久,陆议一身冷气,扑进来滚到里面去,把冰脚贴着他:“今天真是冷。”
孙权问:“你跑哪儿去了?冷成这样。”
陆议说:“我听见外面下雪,就开门去看,外面真冷。”
陆议躺一会儿,从孙权身上蹭到热,暖和了,一下坐起来:“我睡不着。我们来吃点东西喝酒吧。”
陆议从柜子里拖出一个小炉子,又拿出两壶酒:“我有两壶酒,一壶是桂花的,还有一壶桃花的,不过没有多少了。桂花的是秋天酿的,所以还有很多。”
陆议拖出一小筐银炭,把窗子打开,就着雪景烧酒。孙权也从床上下来,披了外套,又拿毛皮衣服给陆议。
陆议自己披上衣服,轻叹一声:“嗳。你真好。”
窗外的雪花打着旋儿吹散了,陆议说:“你听我唱歌,好不好?”不等孙权回答,陆议就唱了《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声音总是拖得很长,像思人又像思乡,仿佛洛北吴娃,犹唱乡音。
陆议问:“还有什么和雪有关的歌吗?”
孙权想了一会儿:“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
“这是谁写的歌?”
“张平子写的。”
“那这是怎么唱的?”
孙权轻哼两句前奏,然后唱这首诗:“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陆议相当愤恨地说:“他真是狡猾,故意挑个重的,然后说寄不过去。”
孙权大笑:“人家是以美人喻国事,你知不知道?就和屈子一样。”
陆议说:“那照你这样说,国君对他的恩惠也不浅,他却说自己离得远帮不上忙,只能空嗟叹,不是更可恶了吗?”
孙权辩解说:“他是想帮忙为现实所困帮不上,不是不想帮。”
陆议皱起眉来:“嗳。子非鱼。”
绿酒煮开,陆议用布包着把盖子揭开,又加水。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们来赌钱吧。”
扔一枚钱,猜正反。孙权总猜不过陆议——不只是猜不过,是一次都没赢!孙权说:“你肯定是出千了,不然不会这样。”
陆议喝了酒,脸上红扑扑的:“我没有呀。我运气特别好,知不知道?”
“那也不可能一直赢。”
“你别告诉别人呀,我告诉你,凡是这种靠运气的游戏,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的。”陆议抓出一把钱来,摊在手掌上数一下:“你看,这里有十二枚钱,我说全是正的。”
“这不可能。”
陆议随手一扔,全是正的。
孙权说:“这钱是没刻反面。”陆议把钱一一翻过来给他看,的确是十二枚普通的钱。陆议又把钱都拿在手上:“这回我想……是一半正一半反的。”一扔,果然是六正六反。
孙权说:“这绝对不可能。”于是自己从衣袋里点出些钱:“这里是十枚钱,你来猜。”
陆议说:“是一个正九个反的。”孙权一扔,又中了。
孙权说:“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事情?”
陆议撑着脸颊:“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也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以前有个相师,说我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我说我要我姆妈,他没话说了。”
孙权凑过来小声玩笑道:“那你将来想做什么?当皇帝不成?”他离陆议太近,能闻到陆议身上醺然的酒香,暖烘烘一片儿。
陆议大笑,笑毕,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去种田。你呢?你想干嘛?写大字?”
“我不知道。当个主簿也说不定。”孙权茫然一会儿,又说,“我大兄同我说,堂下的这些人今后都会是我的手下。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你能爬到你阿兄上面去?”
“我不知道。他又这么和我说……喏。我也不清楚。”
陆议给他添酒:“你阿兄和你不是一路人。我看得出来。他指不定是在试探你呢?”
孙权抓住陆议手腕:“你这算不算挑拨离间?”
“我说实话。”
“他是跟着我阿爹长大的,我跟着阿娘长大的,当然不一样。我阿爹希望大兄当个和他一般顶天立地的人物。”
“那你呢?”
“混吃等死呗。我娘说,只要我过得开心就好。”但孙权立马转口,噼里啪啦倒豆子般:“不过她还是希望我能帮着我大兄,她说如果我大兄是秦惠文王,我就是樗里疾。再说了,我能过舒坦日子全靠我大兄,要是我大兄倒霉,我岂不是也跟着?所以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陆议“嗳”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两口热酒下肚,陆议说:“我阿爸是个混蛋。你猜他希望我是什么?”
孙权“嗯?”一声,半放酒杯。
陆议苦笑。他说话的调子越来越高:“他希望我是个女儿。不对,应该说,他希望我去死,希望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我!”
孙权说:“你喝多了。”
陆议带出点哭腔:“我才没!我醒着呢!要是没有我,我姆妈就不会死。他总说我姆妈有多好多好,你说,我姆妈要真那么好,她看见我这个样子,该有多难受啊!”他这么说,眼泪就下来。他一面哭一面喝酒,喝了又呛,他就哭得更惨。
孙权看陆议哭得那么惨,觉得茫然。他总觉得人们都是一台台戏,到他上场,他就跳到别人的舞台上去演。但陆议像是雾气,站不住人,他就不知道演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台子在哪。
孙权不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
陆议哭一会儿,又说:“天底下我最恨我阿爸,他把我变成这种鬼样子。”孙权不知道他说的是哪种鬼样子,但孙权隐隐约约能摸得着一点边儿。
孙权觉得陆议是个可怜人。无依无靠的。难怪他像雾一样。他是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生在这天地间的。
孙权说:“等春日来就好了,我带你去城外骑马玩。”
陆议就破涕为笑了:“我想去看花。”
孙权问:“你喜欢什么花?我叫阿利移些送给你。你家似乎没什么花。”
陆议说:“那有什么意思呢?我家以前有花的,都养死了。我什么花都喜欢的……嗳。我喜欢石榴花。红的。我也喜欢石榴。”
陆议这个人是很有娇气的,孙权在心里评价他。孙权很久以前就觉得阿娇这个名字很好,但都怪武帝,轻而易举地把阿娇儿弃了去,从此再没有父母管他们的孩子叫阿娇了。
孙权说:“你就是想吃。”
陆议自己抹了眼泪:“喜欢芍药牡丹,那有什么好喜欢的?好不容易从洛阳那边拿来一株,还要精心照料,花开了也不见得有多好看。”他歪头踟蹰一会:“那我喜欢月季好了。月季是一直能开的,折些花枝就活了,做糕饼也好。”
孙权笑,笑起来露出很攒齐并且白的一排牙齿,不像陆议。陆议的牙齿并不齐,许是他换牙的时候总在舔。
陆议喝了酒,身上暖了,把炭火移到外面去,让它自然熄掉,又把酒收好。这时候他已经喝得半醉,孙权看他飘飘荡荡,真是危险。
陆议把灯熄灭,躺到床上来。孙权以为他睡着了,自己却睡不着。他在想自己和大兄的事。从前别人都说,樗里疾是秦王宫里最聪明的人,秦惠文王听到这话是怎么想的?大抵秦惠文王知道,当王并不需要是最聪明的人,只要手下有最聪明的人和最勇猛的人就行了。如果他是樗里疾,那孙翊就是嬴华将军,他们这个配置是合理的,王,谋士,将军。
真是合理。孙权暗自嘀咕。难道自己其实不太甘心吗?也许自己并没有樗里疾聪明,所以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过了一两刻钟,陆议翻身,挽住孙权的手臂。陆议的头发揉在孙权的颈窝里,软绵绵的。原来他也没睡着。
孙权想,他其实知道陆议和别人哪儿不一样,他一直都知道。但他并没有把陆议推开,他也假装自己睡着了。陆议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真像朵雾。
孙权微微往陆议那边偏头,陆议暖烘烘一团儿,塞在被子里头。今夜外面下了雪,室内也被雪光映得亮堂堂。孙权觉得陆议离自己太近了,近到吴县冷泠泠的雾气也染上温度。
孙权盯着漆黑又染着微光的虚无上空,很长一段时间。终于,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翻了个身,背对着陆议。陆议果然没再动他,也不知道陆议后来睡没睡着。
后几天孙权没找陆议,陆议也来没找他。孙权答应上元节要找陆议出去玩,这才到了陆家门下。
陆议穿件貂皮的襜褕,头发用一条月白色的带子系了,扎在背后。他近来瘦下很多,脸没从前那样像孩子,只眼神里还充满了缥缈的稚气。他站在门口四下张望,见了孙权,撇下眉梢:“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嗳。”
孙权问他:“我为什么不来?”又自顾自解释:“要不是答应了你,我才不和你来。上元节街上人太多了,东西也贵。”
陆议“嗳”一声,提起衣裳蹦跳两脚跑下台阶。
孙权问:“你今天想从哪边开始吃?”
“今天不吃了,蒋家姊姊今天和我出来玩。”
孙权说:“怎么?你还和姑娘们玩吗?”
陆议说:“这个不一样,这个是要结婚的。若我再错过这个,就结不上了。”
“你怎么会结不上?”
“你不晓得,我名声不好。蒋家姊姊可怜我。她是出嫁过一回,结果和离了,张家夫人才把我和她说在一起。我姑姑也是很喜欢她,说她懂事,能照顾我,只是眼睛不好。”
孙权想,陆议嘴巴里头没一句真话,他说是和姑娘,那一定是去和别的男孩子幽会。
蒋家姑娘来了,竟真是个梳油光光乌发髻,婷婷袅袅的大姑娘。这时孙权才晓得眼睛不好是什么意思。这姑娘是个瞎子!她眼上有道极为骇人的伤,破了相。且这姑娘看上去二十岁也有了,和陆议走在一起,姊弟一般。
陆议问她要不要吃些浮圆子,她蚊子叫般应答,听几次才知道是说不用了。领路的老虔婆爱撮合,非要陆议牵着蒋姑娘走。陆议自己走路都飘飘忽忽,牵个人简直就是事故!蒋姑娘差点走到水坑里去,孙权拦了一下。陆议牵人怎么都不知道回头看呢?
陆议不说话,蒋家姑娘更是不说,一条街上,若是一对男女出来,定是言笑晏晏,只他们这一对冷落。
许是察觉到什么,蒋家姑娘走到一条河边上,说累了,要回去。她乳母殷殷地说:“这天还早,怎么就回去了呢?”
蒋姑娘说:“想回去了。还是不要耽误别人。”
乳母说:“男婚女嫁的,怎么能叫耽误?”
蒋姑娘自己松开手,往回走。
陆议说:“嗳,这个也不行。蒋家姊姊是个相当聪慧的人,嫁给我的确不太合适。”于是拉着孙权折回去吃红豆山楂馅的浮圆子。
“蒋家姊姊是可怜人嗳,她家里不好,嫁给了个官做续弦。她丈夫总是打她,把她眼睛打瞎了,她受不了,拿张休书出来了。”陆议囫囵吞个圆子,吐口热气,长吁短叹一番别人的故事。
孙权说:“你怎么这样急着结婚?”
陆议说:“是我姑姑着急,她怕过几年我大了,更管不住,做出些乱事儿,那就是一定找不着人家了。还不如现在定下来,省得以后再去找。”
孙权胡乱问道:“什么乱事儿?”
陆议从碗里慢慢抬头,定定地看孙权。孙权低下头去,脚尖踮着哒哒哒在地上踩:“你看我干什么?”
两个人吃完,沿街走到庙那边,孙权问陆议要不要拜一拜,上元节这天,天官赐福,受天百禄,若是拜一拜,也许会有好运。
陆议说:“我运气很好的,不用他赐。以前有个望气的,说我有黄旗紫盖的气。”
孙权说:“你当真是贵不可言。”黄旗紫盖是帝王之气。
陆议甩着手轻佻道:“那也说不准,命这种东西,谁能算得着?”
孙权凑过来对他说:“你听没听过那个?黄金车,斑斓耳。”
陆议与他笑,眼睛成两道月牙儿:“这话可不能乱说。”
孙权说:“他们都那么传,我家对街的小孩,一条街的都会唱。”
陆议说:“那关我什么事?那都是人编的。要想见天子,等着皇帝东巡吧你。”
孙权正色道:“我就是想说,苟富贵,勿相忘。”
两个人沿着庙转了一圈,孙权问:“你想不想去林子里玩?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去林子里玩,看见有男男女女在那,小孩子就拿石头砸。”
陆议笑他:“你可真会捣乱。”
孙权说:“可不是?然后就听见有人骂。有一次一个男的冲出来抓人,我先跑了,抓到了胡综。所以我后来就只敢躲在矮一点有掩护的地方捣乱了。”
林子里果真有几对男女,笑闹着说话。他们说的都是吴县话,孙权听不大懂。陆议直愣愣站在那里看。
孙权说:“你得蹲下来,你杵在那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流氓。”
陆议笑对他说:“你蹲下来更像。”于是大大方方往林子里去。
陆议一边走一边踢地上落的树叶子,哗啦啦,一林子的人全被他惊了。有个汉子跳出来骂:“你们这帮小孩怎么还敢来!烦不烦?”
陆议“嗳”一声,站住盯着他不走了。
汉子敞着怀,大步走过来呵道:“你是哪家的小孩,在这里野?”
陆议说:“我没有家。”声音淡淡的,像个鬼。
汉子有些被他嚇到:“真晦气!快回家去!”
孙权一下跑出去拉住陆议:“我们走。”
他俩刚要出林子,陆议突然站住,盯着一个方向发愣。孙权看去,是两个男的在亲嘴。孙权把陆议往外拉:“断袖有什么好看的?你不觉得恶心吗?”
陆议一下甩开他的手,自己跑了。
若刚才不是陆议,孙权断不会说这样招人恨的话,甚至会牵强附会假装理解。孙权想,陆议这么有前途的一个人,怎么不走正道呢?总沉湎在过去。怪他父亲,怪他母亲,这有什么用?就算他父亲说再多,死都死了,总不能为小时候两年耽误一辈子。
况且他父亲也不是叫他去当个断袖呀!
孙权站了会儿,鬼使神差地跑回去,见那对断袖还在那亲嘴,浑身儿乱摸。孙权躲在一片儿矮灌木后面,向他们扔了几块石子。一人以为是附近的小孩子,呵斥几声,换了个地方。孙权借着夜色跟了几次,觉得索然无味,一个人踏着月色回家去。
莺飞草长时候,孙策一直写信回来,说前线形势很好,又叮嘱孙权多读些兵书。也许孙策这次回来,会叫孙权去军里领个闲职。
陆议一鞭子抽在孙权马上:“想什么呢?”
孙权说:“我在想我大兄。我以后恐怕要跟他去打仗了。”
陆议骑马缓走几步,孙权说:“我听说洛阳的路都是由紫土铺成,不知是不是真的。我阿爹就去过洛阳。”
陆议“嗳”一声:“洛阳离这里有几千里呢。我知道哪里有紫陌,你想不想看?”
孙权问:“吴县也有紫土吗?”
陆议策马前去:“你跟我来!”
山坡上有好大一片紫藤萝,花落在地上,真是一片紫土。陆议策马到这花林里去,只能遥遥听见他的笑声。孙权骑马缓步在这花林中,只怕洛阳走马的风光,也比不上这里漫天花海。
此后的一生中,孙权果然没有去到洛阳,也再没见过这样辽阔无边的紫土。
陆议转马回来。猝不及防,出现在花林的尽头,叫孙权想起神仙故事。大抵陆议就是神仙,和这世俗毫无相关,譬如紫宸下凡来。
待黄昏归家,孙权迫不及待飞进院子,要分享他今天的所见所闻。但走到吴夫人门前,听见里面传来几声抽噎,他一下子又拘谨了,从天上,摔回人间。
他偷偷打起帘子,这房间静悄悄的,只吴夫人一个在哭。
他想是大兄回来了。只有大兄才会和母亲吵架。
孙权在吴夫人榻下坐:“娘。”
吴夫人擦了眼泪:“你怎么回来了呢?”
“天晚了。”
“吃饭了吗?”
“还没。叫姑姑端些饭上来吧,我想你也没吃。”
吴夫人勉力挂起一个微笑来,点点头。
“大兄同你说什么了呢?”孙权握母亲的手,“我看能不能劝劝他。”
吴夫人说:“是为你王叔叔的事情。当年你父亲在的时候,和你王叔叔是升堂拜妻,过命的交情。便是他再不好,从前也是关照过我们家,待我们家有恩的。你阿兄要杀他们一家,别人该怎么想?”
“那也没看王晟对我们家手下留情。战场上哪里能论交情?”
吴夫人轻拍他的手背:“连手足尊长都不能网开一面的人,那该是何其心狠手辣。若是传扬出去,人家想呐,投降也是死,打仗也是死,怎能不以死相拼?”
姑姑把饭菜端上来,孙权吃几口,想起陆议说过他们家吃饭咸。自己倒没有觉得咸。母亲不一样是吴县人吗?也吃得习惯。难道她之前一直在隐忍?
吴夫人说:“人若有过,不连家人。我想着王家那些女人孩子。”
“大兄怎么说的呢?”
“他说要斩草除根呢。”吴夫人睁大眼睛。她的眼睛怎么也是一双虚浮梦寐的眼。
“我近来总是做梦,梦见王家夫人,并她那几个孩子。问我为何不帮帮他们。人还没死,怎的就有鬼了。我昨夜还梦见玳容了。你没见过,是陆议他娘。梦里头她总在哭。我以前从没见过她这么哭,许是怨我没替她照顾孩子。我又梦见陆季宁,我见季宁先生的时候还小,同你这么大。我就梦见有一日我到他府上去玩,给他父亲祝寿。他站在阁楼上看我。再定睛一看,陆家园子都荒了,一个人都没有。”
过了几日,孙权听说王晟一家人都被杀死,只留王晟一个。这倒比把王晟直接杀了,还要狠毒几分。母亲日日吃斋,大兄夜夜晚归,家里气氛一日僵过一日。本来孙权在吴县有几个年轻朋友,近日也不敢来。连陆议也不来,孙权只好上门去找陆议。
孙权在外头就听见陆议的准妹夫顾邵和陆议谈天说地,一见孙权来,顾邵起身:“时候不早,在下告辞。”
陆议转头对孙权说:“你自坐吧。你今后还是别来找我了。”
孙权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议说:“我不能给我家里招祸呀!”
他像是一下子从云端跌落到凡间。他怎么会说出这么实在的话儿来呢?孙权只好走了。
他前脚出门,陆议叫顾邵的声音后脚就跟出来,还带着笑。他说:“顾邵!顾邵!回来!他走啦!”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孙权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来的——对了,他们的确是一家人。
陆议的笑声和说话声都渐渐远去,只恨心中,多情却被无情恼。
陆议怎能这样对自己?明明他……唉!他和陆议的确没什么关系。
孙权从前觉得顾邵不过是个做事脚踏实地的闷葫芦,现在却觉得他十分可恶。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但天上的紫宸星却不像枝头柳絮,天涯芳草,紫宸星永远只有一颗,高高在上,矢志不渝。
这颗紫宸星本该是自己的,现在才告诉他紫宸是大家的,是他自己自作多情!
孙权赌气不去找陆议,又在街上碰见陆议。陆议挽着一个十七八岁,有双弯弯笑眼儿的少年,他俩买饵饼吃。陆议吃一口,举起来递给少年。少年低下头,握陆议的手,正好咬在陆议吃过的地方。
孙权叫他:“陆议!”
陆议回头,还吃一口饵饼:“哦。孙二公子——我刚刚没看见你。”陆议那一句拖长了语调的二公子,倒像在揶揄他。
陆议虚指一下马车:“我一会儿有事,先走了。”
孙权只好说:“啊。成。”
这世上是有些怪事儿的,比如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孙权不去见陆议,但他总想陆议,有时发着呆儿,他就去琢磨一些从前都没有在意的小事。吴夫人叫他两声,他总算回过神来,给吴夫人递上需要的线团——颜色错了。
吴夫人叹口气,放他走了。
心不在呢。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夜晚他的眼睛睁了又闭。他把手放到唇边摩挲嘴唇。思绪兜兜转转走几个圈,一直没能把思路串联得合乎逻辑。最后,他灵光一闪,连通回路——他也想吻一下陆议。就一下。
孙权纠结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吻陆议。
有些事物越是远在天边就越让人虚构它的美好,但当你真正得到它,便发现那物的本貌,弃之如敝履。
要是陆议答应,孙权觉得他太轻浮。他不答应,孙权又觉得他假清高。
孙权这天晚上做了个梦,一个清晰,短暂,又让人贪醉的梦。
窗外的空气沾上水雾,茫茫然一片。是下雨吗?孙权起身去瞧,是雾。
大清早小丫鬟搬着木盆,也来洗衣裳:“哎呀!二爷怎么自己洗衣服!”
孙权抱着刚洗完的衣服走:“关你什么事!”
春天过了,花都谢了,窗台上的月季被孙尚香打翻,孙权没去理。他夹在大兄和母亲的中间,左右为难。
他大兄像是秦惠文王,母亲就像宣太后。这真是要命的母子组合。孙权有时觉得自己像是秦昭襄,唯唯诺诺地夹在大兄和母亲中间,忍忍就好了。
张昭总来拜访母亲,一个男的,一个寡妇,怎么有那么多话好说?孙权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看他的兵书。
孙权知道母亲喜欢张昭。父亲和母亲不是一块的人,他们是两国人,说着彼此都不懂的叽里呱啦。但母亲和张昭,他们说话就像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他们之间不叫爱情也不叫亲情,那叫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
张昭每次过来都拿腔拿调地说:“公子们身体都好?课业如何了?”
要是吴夫人夸孙权,张昭就说:“二公子正是读书的年纪,这些成就实在算不得什么。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万不可因为一些小成就而轻易懈怠。”
要是夸孙翊,张昭就很赞同:“《诗》曰,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三公子天资英拔,定能襄助明公,守土卫城。”
孙权懂张昭为什么讨厌自己。哪儿有吴夫人,哪儿就有孙权。吴夫人的房间,孙权永远搬个小胡床坐在一边,眼睛幽幽地从书卷后窥伺过来,不怀好意地揣度人心。母亲要孙权礼重张昭,每次孙权低声下气地给张昭行礼叫他张公的时候,孙权都会觉得张昭在心里偷着乐。
孙权坐在一边看孙尚香和孙翊为一支弹弓争来抢去。孙翊抓散孙尚香的辫子,孙尚香在孙翊手臂上留下几道红痕。母亲和大兄坐在凉亭里说话,母亲站起来,径直走到外边井边上,把井盖拉开。她拉井盖的架势像这井盖是谁的头,她要使劲拧下来。
吴夫人坐在井边上,回头对孙策说:“汝新造江南,其事未集,方当优贤礼士,舍过录功。魏功曹在公尽规,汝今日杀之,则明日人皆叛汝。吾不忍见祸之及,当先投此井中耳!”
她不哭不笑,盯着孙策。有那么一瞬间,孙权觉得她的眼睛和陆议重合起来,雾蒙蒙的漠然里裹着玉石俱焚的琳琅脆响。
孙尚香和孙翊不打了。孙尚香走到孙权身边:“他们在干嘛呀?”
孙权把她转过去,让她背对大兄和母亲:“娘在和大兄说事情。”
“那娘为什么坐在井边上呀?”
“因为说的事情很严重。”
“大兄总是和娘吵架,娘怎么不罚他抄书呢?”
孙权说:“娘管不住大兄了。”
大兄和母亲都没说话,像在玩干瞪眼。终于,孙策叫人去把魏腾放了。母亲赢了。从那天后,孙权有一半也离开了家,在家和军营之间往来,参议政事。
周瑜偶然问起:“我许久未见陆公子,你可还与他往来?”
孙权说:“许久未曾往来了。如今吴县人人自危,哪里还有与我往来的人。”
终日的案牍和兵甲,孙权有时回忆起那日陆议自紫藤萝里打马过来,当真镜花水月一般。
有一日孙权和军中几位小将去女闾,抬头见陆议坐在二楼栏杆上,同一位姑娘说笑。像对璧人。姑娘和他靠得那么近,陆议的脸全然红了。孙权看见陆议化了妆,他化妆也够难看,妖里妖气。陆议从栏杆上翻回去,姑娘拉着他的手,两个人到房间里去。
旁人问他:“认识?”
孙权笑而摇头:“不认识。”
桌上的笔墨润过几盏,写《山有扶苏》又写《出其东门》。孙翊和孙尚香都争着抢走他练的大字,一眨眼要跑去念给大家听。孙权一把将字抢过来:“你们烦不烦?”
孙尚香大喊:“你写情书!我要告诉阿娘和大兄去!”
母亲的堂上,女人们的闲话又带上孙权。喜欢什么样的?哪家姑娘?看好了就叫媒人去说吧。结婚要趁早,你那个表弟谁谁已经有孩子了呢。孙权扯七扯八,含混过关。
夜深人静的时候,孙权睡不着,坐到廊下弹琵琶。
他偷偷在琵琶面上用手指写那个人的名字。这样的小动作,就是有人在他对面也不一定能发觉,更何况这里没有人。
不知何故,他觉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他那点小心思。
相思没有尽头,却又日日造访。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见陆议,见不到气,见到了也气。说不定人家根本没想起他来,他却总在想人家。他竟喜欢上这么一个玩弄风月的浪荡公子!
他晓得自己只是陆议无数情人名字中的一个。比他好看的有张敦,比他情重的有朱桓,比他博学的有卜静,比他老实的有吾粲,除此之外还有那么多的人,孙权永远高不成低不就,只是个替补。
他心里有一块儿,知道陆议会有好前途。黄金车,班兰耳。如果吴县会出一位天子的话,那一定是陆议——这是孙权的小秘密,他不敢说。
就像高祖皇帝有藉孺,武帝有韩氏兄弟,哀帝有董贤。每代天家都有这样的绯闻,不过是传得多,传得少,直白说,委婉说,不敢说,还有史家说,民间说,男人说,女人说,当朝说,后人说。他们似乎每个人说的都是事实,但每个人又都说不全。遮遮掩掩,雾里看花,描金画银,粉白勒红,于是每个人都自以为知道了全貌。
这种事情真是奇妙。有些缺点让人讨厌,有些缺点又让人加分。男人酗酒冲动让人觉得有男子气概,冷静多虑却让人讨厌。有钱有闲的人,即使不是断袖也会尝试这事,好和天子贴近一点。
孙权恼恨地拿拨子扫弦,希望自己不要再梦见陆议洗脚换衣服。说实在,他想陆议想得最多的,还是陆议那副半遮半掩被他看见的玉皮囊。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馀空床。少年人的羞耻心极强,又对某些朦朦胧胧掩映的事物跃跃欲试。这事物是陆议温热且柔软的耳垂,是他厚实软绵的手和玲珑可爱的脚指,还有他光洁通透躬下去的背。只因不知道这物的全貌如何,才令人神往。
夏末,大兄的妾室云娘生了个男孩,起名孙绍。孙翊说:“小侄子将来肯定能做将军呢!和大兄一样!”大家都点头称是。孙匡和孙权站在门外,孙匡拉起孙权的手晃,孙权俯身问他:“你想出去了?”孙匡摇头。
如果大兄有自己的儿子,那他这辈子一定只能当个混吃等死的人了。不必四弟说,他晓得。
孙绍刚过满月,孙策就对孙权说:“之前母亲说要给你在外面谋个事情,阳羡那里空了个县长,不如你去试一试。我叫人给你举了孝廉,文书已经发下来了。”他摸了摸脖子,又说:“娘不想你走远了,阳羡离得近,你能常回来。”
在大兄面前,孙权只能说:“好。”
孙策拍拍他的肩,极为爽朗地说:“那就这么定了!”
孙权一个人坐了会儿,从柜子里拿出琵琶调弦。吴夫人爱听琵琶,所以他会弹琵琶。大兄需要有人为他分忧,所以他又念了许多书。孙翊要有人陪他对打,他就会些武艺。孙尚香想有人哄着她,他就会说一年到头不重样的假话。
那么多人需要他,其实他也可有可无。他会的太多太杂,但他会的别人都会,都比他精。他没有一样是别人不会,不可被替代的。
孙权走的时候只去向陆议道别。陆议还站在陆家的门口,守着他的陆家。孙权觉得陆议像一幅画,被拍在陆家门里。不论过十年,二十年,陆议永远都会站在陆家的门里,看着外面。
陆议问孙权:“你到哪里去?”
孙权牵着马:“去阳羡。”
陆议笑了,“嗳”一声:“那你早去早回呀。”他一笑,就像布满阴云的天空,天光乍破,和煦的光落下来,落在他一人肩头。
孙权眨两下眼,要哭。陆议说:“我听说阳羡那边的板栗特别好吃,你记得带给我。其他的我不晓,你到处看看,我不吃辛的。嗳。你走吧,别让我小叔看见了,他要讲我。”
孙权说:“你过来。”
陆议问:“干嘛啊?”
孙权摇头暗笑自己多情:“算了。”
孙权走出一小段路,忽然听见陆议在身后喊他:“孙权!给我带板栗!记得吗?嗳!记得吗?你要记得啊!”
孙权弯下腰去笑,大声回他:“我记得!记得!”
孙权到阳羡没几日,陆议托人寄信来,提醒他带板栗。过几日又写信来,说自己在念书了,虽然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以前孙权在时总提醒他要多读书,读书是有好处的。
孙权在阳羡很认识了些朋友,自从摆脱了大兄手下爱抓人小辫子的吕子衡,他就痛痛快快地做起假账。他当贪官天赋异禀,从府库勾出钱财再四处投机买卖。自打手上有了钱,他就出手阔绰,给朋友和部下都不吝惜。
孙权是这时候认识了潘璋。潘璋好酒。喝酒不说,还有欠钱的毛病,孙权给他还下不少账,但第二个月,潘璋的债主又如约而至。
孙权约陆议来阳羡玩,早早打理好房间,把自己收拾成两袖清风模样,去渡口接陆议。两人刚逛出主街,见潘璋火急火燎地跑来:“小孙县长,你现在空吗?借我点钱,我把房租交了。诶!不然我这被褥卷子都得被扔出来。”
陆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过一遍潘璋,转头对孙权说:“你还挺乐于助人?”
“没有。不熟。”
“小孙县长,我这是真急用。也不多,就三千。三千。”
“嗳。”陆议慢悠悠叹气,撇向孙权:“三千也不多。你很有钱嘛。”
孙权生怕潘璋再说出什么叫他大祸临头的话儿来:“给给给。你自己去提前把俸禄支了。”
潘璋还未走远,就听陆议笑道:“你这上司倒是做的大方,待客就跟老鼠似的。我要吃点东西下馆子,你半天摸不出一枚钱来。赶明儿我也上你手下做事。”
“你这说的什么话!”孙权去牵陆议的衣裳,陆议一下赌气抽开。孙权说:“你别生气。他我是要用的。你回去我送你个东西,好不好?”
到了府上,孙权打柜子里摸出一副锦盒装的白玉金丝禁步。
陆议说:“嗳,你送我这个做什么?我成天在外面跑,又用不上。”却立刻拿过来系在腰上,左看右看,还转两下,玉块相撞,噼里啪啦一片:“这个不行,太长了。”
孙权说:“我帮你绞短一点。”
陆议立刻护住:“不用。糟蹋东西。我完整的转手还能卖不少钱呢!”
孙权笑问他:“你那金镯子呢?你也卖了?”金镯子是同县的张敦送给陆议的。
总有人给陆议送礼,总有人要拿美物奉承美人。
陆议说:“不啊,我要戴的。就算卖也要以后不联系了再卖啊。”
“我送你的,你转手就卖?”
“早卖晚卖不是一样吗?他那个是金的,不容易贬值。你这个贬值快。”
孙权忿忿地想:早知道这样,干脆买块金砖砸死陆议好了。
陆议赶晚上的船,承诺下次来给孙权带些吴县的点心当谢礼——他带来了也是他自己吃得多。可真会打算盘。
这回一走,孙权叫陆议来,陆议都不来,说忙。孙权常给陆议写信,有时陆议不回,孙权便担心他到底有没有收到。又怀疑他是不是另找相好。孙权觉得他们隔了区区一个震泽,简直就像隔了弱水三千,隔了南海北冥一样远。
孙权过年要从阳羡回来,前一日接到陆议来信,上面说:思君甚矣。
这个小疯子。他怎么敢说这么露骨的话?叫人听得心里暖洋洋的。
今年除夕钟声一过,陆议上孙权家拜年来。发压胜钱时,陆议打吴夫人那拿到一枚加官授禄,孙权拿的是瓜瓞绵绵。陆议笑着对孙权说:“你娘一定是晓得了,叫你给她专心生孙子呢。”
孙权说:“那还早。”
陆议说:“嗳。我听说有个谁谁,十三岁就有儿子了。”
“谁啊?”
陆议在雪上跳两下:“我不记得了!”
孙权凑近来对陆议说:“他那个儿子,一定是顺来的便宜儿子。”
陆议捂着嘴咯咯咯笑。
陆议跑到台阶上,往孙权背上扑:“嗳,我跟你讲呀,你不要跟别人睡觉,知不知道?”
孙权说:“你急了?”
陆议把冰手往他领子里插,激得孙权差点给他来个过肩摔。
陆议掐着孙权的脖子直跳:“你记住没有?记住没有?”
孙权开玩笑:“记住什么?别人是谁?你啊?”
陆议把他往外一推:“你去死吧!”撒腿就跑。孙权叫他也不应。
陆议一气跑回家,方踏进家门,笑得前俯后仰。黑洞洞的走廊里乍然响起小叔的声音:“你到哪里去了?”
陆议跑过去给他推四轮车:“我出去玩儿了。”他俯下身子,吹得陆绩后颈痒痒的。
陆绩说:“我看你是会情郎去了!”
陆议“嗳”一声,正色起来:“谁说的?”
“我自己看见的。”
陆议一本正经地说:“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这样空口无凭地污蔑人。你又没有证据。”
陆议跑回房间,何妈站在门口:“乃回来了,炉子还没热哝。”陆议把外套一脱:“您辛苦了,麻烦您了。”
何妈说:“东家乃也注意些哝,前日子顾家姑姑问起来咯。”
陆议说:“叫她问去,我就玩玩,当不得真。”陆议把双臂举着,让何妈给他换衣服:“你叫姑姑别担心,下次再问起来,就说我姓陆,他姓孙,不是一路人。我不过是看他好看,人又傻,诓他来玩,不耽误事情。”
今年徐盼兰没来拜年,她母亲来了。徐盼兰和陆尚的婚事已然敲定。徐盼兰托她的乳母送东西来,打开一看,是些幼童的玩具,说这些东西都是孙权小时候送给她的,现在还给孙权。孙权全然不记得这些,于是原封不动退回去。
陆议和孙权坐在胡床上,手上都拿本书,不读书,尽说闲话。一个说徐盼兰她娘脸上的褶子可以夹死蚊子,一个说她脸上的白米粉直往下掉。徐夫人全当没听见。
徐夫人说:“如今盼兰也嫁出去了,我就舒心了。就是她妹妹还没说人家。我想着我们两家世代有亲的,总不好在我这一代断了。舅母,您说是不是?”
陆议对孙权打趣说:“给你说媳妇呢。”
孙权小声说:“徐盼萱就这么大一点。”说着拿手比了个高。
徐夫人高声说:“不小了,十一岁了。”
吴夫人说:“他许久没见盼萱了,还以为是当年那个小妹妹。”
徐夫人说:“我叫她今日来了,在门外候着,给姑奶奶拜年呢。”
吴夫人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进来呢?”忙叫女侍引她进门。
徐盼萱倒比徐盼兰端正很多,目不斜视,声音也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楚。徐夫人说:“这孩子家里老太太总说是有当家的架势,她是识得字的,还会念《周易》呢。正巧二表弟也是个会读书的。”
陆议小声说:“她家里女儿真是,你要什么有什么样的。”
吴夫人蹙眉看陆议一眼。陆议一缩脖子,举起书装读。
孙权说:“那正巧,我三弟今年十四。”
徐夫人说:“三表弟人也好,就是习武的,怕说不到一块儿去。”这可正说到吴夫人心坎上。吴夫人自己就是这样。
吴夫人叹道:“我怎么同您说呢?老二是个顶有主意的孩子,他要娶妻,自己心里有数。我的儿子都大了,我插不上嘴。”
“哪个不晓得二表弟是顶有孝心的。您发了话,他能不听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哪个是自己讨的?”
陆议咯咯咯地笑起来。吴夫人也笑,很容忍他:“你笑什么?带老二出去玩去。”
陆议“嗳”一声,拉着孙权出门。
两个人一出门又笑,陆议说:“你看,我就说你娘早就晓得了。”
“是我告诉她的。她说管不住我了,任我去闹。”
“你可别告诉你阿兄,他肯定气死了。”
“你怕他?”
“我当然怕他!他知道了一定气得给我灭门!”
“你胡说什么?”
“现在大家都晓得了,你阿兄动不动就杀人灭口,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孙权甩开他牵着自己的手:“那你也不许说,听到没有?”
陆议“嗳”一声,自己往前走。孙权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但又觉得自己没说错,便站在原地,看陆议走。陆议走到转角,回过头来:“嗳。你别死了啊。”
孙权不知答什么,看着陆议跑远了。难道陆议也和母亲一样,觉得大兄会惹来杀身之祸吗?
这年顾雍好容易回来,陆议同他两个在室内煮茶。顾雍不喝酒,顾雍话也不多。别人怕顾雍,说顾雍严肃,只陆议一个不怕。大抵他们就是磁极的两端,反而合了。
顾雍正襟危坐:“我听人说你和孙二。”
陆议半躺在塌上:“是啊,改天介绍给你。”
“不必。”
“哦,你见过了啊。”
“我没料到。”
“我也没料到。不过你放心好了,孙策一定会倒的,我晓得避祸。”
“他知道?”
“嗳。他知不知道有什么干系?都是玩玩而已,也没见他敲锣打鼓说要娶我过门。”
“处多久?”
“处得好就处,处不好就分,随缘。有他我能过,没有也一样。反正也不是女人结婚出嫁的。”
“孙策夺会稽。难倒。”
陆议嗤笑一声:“踩得高才摔得惨呢。我上回跟你说,让你替我张罗些田地,你去看了没?”
“已看好,价高。”
“那不打紧,我都记在尚表哥名下,他不是和徐家姑娘结婚了吗?说是给徐家姑娘的,孙策那边也不好起疑。我倒不担心孙策,我是担心吴老太太,她心里明镜一样。”
顾雍打趣他:“媳妇怕婆婆?”
陆议开玩笑说:“我可真怕,怕死了。”笑得眼睛弯弯。
顾雍问起:“阿尚外室如何?”
陆议冷些脸色:“还是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前些日子上门来一趟,我不在,家里没一个压得住场的。你也听说了吧。我真是没办法,徐家姑娘脾气坏点,尚表哥别的地方都不坏,又是有前途的,我才把他们俩说一起。再不成婚,等什么时候呢?我们家这些年,热闹也让人看够了。”
“此婚不成。”
“不成就离,那也没办法,起码是结过婚娶过正经人家了,续弦续个差点的无所谓。到时候给他那个外室,安个良家子身份,纳进来算了,反正不在我眼皮子底下闹就好。”说着岔开话题:“我叫阿昭在孙策手下谋个差事去,看看他怎么样。”他说阿昭是指陆昭,小他一辈,年纪反长他许多,一直很照顾他。
“阿昭。你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晓得我,喜欢赌。阿昭为人稳妥,我不担心他。张老头子叫我去探风头,我也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做吧,真是的,不然他又指点我。”陆议自己盛碗茶:“就是我家里这两个,我可真是愁死了,读那么多书不晓得读哪儿去,整天就晓得盯着我和谁鬼混。他这两个,都是直脾气,能当个县丞养家糊口,我就知足了。”
“你也是个直脾气。”
陆议瞪大眼睛:“我那也分谁啊!你看我在外面会不会这么直!”
“你要想好出路,陆家不能给你呆一辈子。”
陆议“嗳”一声:“走不了了。没人接手。”
“你太护阿绩。”
“那我要怎么办,他还这么小。我难道同他说,他和我一样,现在阿爸和姆妈都没了,只能靠自己了。我这么多年,受人白眼也受够了,陆家满门的忠烈,就没出过我这样一个软骨头。其实我想太懂事也不好,贪生怕死。”
陆议痴笑一会儿:“我就是怕死,才晓得活着好。活着一日是一日,还不如自己开心。我不管别人怎么说,顺我的意就好。”
顾雍说:“克己复礼为仁。”
陆议答:“嗳。我再克己,真是要疯了。我不去死就是克己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没错。”
他躺一会儿,猝然弹起:“刚才的不作数。当我没说过。”
顾雍回来,顾家就热闹了。陆议整天的往顾家窜,找顾雍,找顾邵,就是怕他姑姑,也就是顾雍的夫人陆槿。陆议但凡过来,就把孙权也带来,顾夫人一天到晚没个好脸色。
“你是个瘟生,叫你别搭孙家玩,一径躲我啊,我是身上有毒过人怎么啊?”陆槿姑姑一揽披帛,当着孙权面指着陆议骂,指头尖儿快戳陆议眼珠子里头去。
陆议赔笑脸:“姑姑,我哪躲着您……”姑姑凤眸一刮,他立刻缩首躬腰,不敢说了。
待孙权走,姑姑才叫陆议:“阿议,来,给我染个花哉。”陆议坐到她膝下,给她的指甲堆上指甲花儿。这指甲花儿已经被药杵捣得软烂,变成了深紫红色。
姑姑俯下身子说:“你想什么呐?你姑父是个猪头三,我讲他,他还有气。”
陆议笑着说:“你讲他什么啦?”
姑姑一遮眼儿:“你跟你姑父,一径叫人迷了心,上人的当。我没留心,城外头的铺子,叫孙二一气阴损。”
陆议说:“外头铺子值几个钱?”
姑姑瞪他:“败家牌。”
陆议讨好地给姑姑的手指甲狠吹气,像只仓鼠。陆议小时候人家都说他像姑姑,长大了不得了,更像。那明面上撒泼背地里阴人,全是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
姑姑给他逗笑,摸着他的头发:“阿议,姑姑与你说哉,掉花枪做手脚的男人,没一个好。你不要听人家的好,给人家昏了头。”
陆议想,她自己还不是嫁给姑父了?姑父明面上话少,其实也是个千年的狐狸,人背地里都说他们夫妻俩天生一对,谋财害命。
这年袁术在寿春称帝,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咝咝啦啦地引燃,孙策整日地呆在军营里。孙权对孙策:“大兄,我们得和袁术撇清关系。”
孙策说:“年前我已派人拿奏章谒见许都,还没有消息。”
孙权说:“这么久还没有消息,恐怕那边想看我们表态。”
孙策说:“没什么可说的。袁术言而无信,不可能再合作。”
孙权心里觉得大兄说得不对。不和袁术合作,是因为他没有前途。
孙权站起来:“那我这就叫人草拟书信,与袁术断交。公瑾还在袁术那里,要不要让他回来?”
孙策说:“你给他写信,让他想个办法出来。吴景孙贲那里,你也去信。”
孙权答了一声:“唯。”心想大兄有些地方的确比他周到。
不过半月,许都的诏书来,任命孙策为骑都尉,袭父爵乌程侯,兼任会稽太守,命他与陈瑀等一起讨伐袁术。乌程侯的爵位总算从孙匡头上拿下来,落到它该在的位置上。
孙策不急整顿兵马,反而叫人在信使面前明里暗里地说,他兵马如此之多,怎么还是个骑都尉?至少得是个将军。
孙权心想,若是真能成万世功业,何必在乎一个虚名?不论是骑都尉还是将军,孙策统领的兵马和土地都在那里,一分不会多,也一分不会少。
也许大兄的志向就只是做一位将军。
来使立刻借了献帝的名,封孙策暂代明汉将军。这年头连使者也可以随便封将呢!这样的将军有什么意思?
孙策领诏,提起军队,浩浩荡荡地走了。陆议站在城楼上,看孙策的队伍出城。在城墙上看,下面的军队都像小人玩具一样。他想,孙策这回又怎么样呢?倾巢而出,就最怕——釜底抽薪。他这样想着,不由得笑起来。
孙权怪道:“你还看吗?”
陆议说:“不看了。我要回去了。最近有的忙呢。”
广陵的陈瑀勾结吴郡诸匪,打算等孙策走了,偷袭孙策后方。只是孙策还没出吴郡,就知道这事儿了。
陆议抱着张允的长子张温,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儿又学犬吠,逗得张温笑个不停。张允问:“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我老头子这儿了?”
陆议说:“嗳!张叔叔。不忙。这会儿忙不起来。”
张允叫乳母把张温抱走了:“怎么?先前还信誓旦旦地和我这个老头子说要变天,这会儿就不忙了?”
“失算了失算了。嗳。您可别笑话我了。”
“你啊。性子急。”
陆议连摆手:“多好的机会啊。陈公玮。我不说了。他脑子不行。”
“你这话和我老头子讲讲可以,别外说。”张允说着,手在桌子上磕一下,打节拍一般,“坏了事。”
陆议又问:“陈公玮打得过孙策吗?”
张允反问他:“你说呢?”
陆议长吁短叹:“本来他想的是好,太贪。叫山匪流寇和他里应外合,只是山匪流寇是什么人,选择盟友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广撒网呢?战事不密,先机必输。这倒好,孙策还没出吴郡呢,就反应过来了。”
张允在他脑壳上敲一下:“你啊。就不怕老头子告密。”
陆议拿起栗子糕嚼:“那怎么可能。咱们是一块儿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还想着报仇?”
陆议轻快地叫嚣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报仇。孙二怎么办?”
陆议拍手,把栗子糕的渣掸掉:“关我什么事?杀了吧。他就是要跟着我我也不敢要。”
张允说:“你心里有数就好,这是大事。这事你也说了,不能广撒网。你不能逮着个机会就掺和一脚,要出事。”
陆议举起双手:“嗳。张叔叔你冤枉人。我没掺和。”
张允的手在桌子上磕一下:“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懂。我要是出事了,张叔叔你赶紧跑,就说不认识我。”
大嫂给孙家添了个女儿,陆议和孙权都去看。那么小一个小孩子,放在地上,拿冰凉的陶纺锤给她玩,她凉得直哭。
待出来,孙权无不得意地说:“我大兄传捷报回来,说已经攻破陈瑀军了。不过陈瑀跑了。”
陆议说:“陈瑀不过是个蠢人。他可真没种,一个人跑了。”
“你怎么知道他一个人跑了?你听谁说的?”
陆议翘一下嘴角,掩饰道:“凡是男人逃跑,定是把妻儿都扔了,这才偷偷地,跑得快。”
孙权揪着他垂在背后的小辫子:“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你晓不晓得?”
“哦?”
孙权不好意思说自己:“我大兄就不会。”
陆议快活地说:“那我会。等我遇上麻烦就把你扔了。”
孙权锤陆议的后背一下:“过几天我回阳羡,你去不去?”
“我不去,我有事呢。”
孙权揽他的肩:“陆家主又有什么大事?”
陆议打个哈欠:“还不是那点事情。收账,收谷,买田,买铺子。今年是荒年,真是没有办法。”
孙权说:“你家田真多。”
“那当然了。我得留着养老不是?我老了还想着有人伺候我呢。”
孙权笑说:“你是太会吃了,招兵买马拉个上千人都够了。”
陆议伸出手,捧他的脸:“怎么?孙二公子想搜刮民脂民膏啊?”
孙权连忙说:“哪儿敢。”
陆议笑:“你放心。等你吃不起饭了,我还能养你呢。”陆议脸上假笑,心里不快,觉得孙权问这话是在刺探他。
孙权说:“那倒不用。我有俸禄,我娘每个月还给我发钱。她说叫我给你花钱,别那么小气。”
“嗳。我可真没见着你给我花几个钱。她给你多少了?”
“没有多少钱,我都置成织布的铺子了。”布价一向只涨不跌。
陆议问:“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富贵百年?”
孙权说:“你以后跟我去北方吧,我们去洛阳。”
“我不去北方,北方连年打仗瘟疫的,有什么好?”
孙权反问他:“吴县有什么好的?”
陆议说:“吴县热闹,有那么多好吃的。还有张叔叔。”
孙权不忿:“你就那么喜欢张允?”
陆议说:“是呀!张叔叔好看,脾气也好,还那么聪明。我有事情不明白,一问他就好了。”
孙权心里吃味:“我带你回我老家吧。我老家在富春,有套宅子,还有些田。我家到这里只有两三百里,你要回来就随时回来了。”
陆议说:“我哪儿都不去。孙权,你知不知道。我得呆在陆家,这里才是我的家。”
孙权沉下脸去。要他说,陆家只有陆议的大妹妹像个人,陆绩和陆瑁都像鬼,陆议迟早得被他们拖死。小妹妹陆然和陆议一样,呆呆的,不知道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就孙权在吴县为数不多的好友,顾雍二弟顾徽评论:“老孙,陆瑁那小子,他就是狐假虎威蹬鼻子上脸。他借他阿兄的威风,还得在他阿兄头上踩两脚。我说实在话,谁没读过几本书认得两个字,瞧不起谁啊,又假清高。他要真是什么人物,就拿出点实在的给大家看看。他不是什么人物,那就搞笑。”
孙权点头称是:“陆瑁不如让他下乡种田吧,别读书,饿他两年就知道自己以前都是吃太饱了撑着。”
这话孙权不敢当陆议面说,背地里过过嘴瘾。
孙权对陆议说:“我娘想你和我在一起过,她说我们俩在一起能过日子。”
陆议说:“谁和谁在一起不能过日子?”
“我大兄和大嫂就不行。我娘说大嫂聪明,就是太小家子气,嘴巴又碎,和我大兄合不来,制不住我大兄。”
“那你娘怎么说我的?”
“她说我怕你。”
陆议拉着孙权的手晃:“你怕我什么?”
孙权说:“因为你凶。还老哭。”
陆议说:“那我乐意呀!我哭的功夫是练出来的,以前别人家占我家宅子,我去要,他们不给,我就坐在门口哭。”
“那你哭一个看看?”
“你等会儿,我想想。”陆议眨两下眼皮,对着门口直愣愣看。眼睛还睁着呢,眼泪珠子往下掉。他这哭可比当年孙坚的文姨娘高多了,别人哭是连哭带唱,唱戏似的,要把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来龙去脉唱得一清二楚。陆议哭那是愁肠百结,抿着嘴唇,盯着你,你连问都不敢问他为什么哭。
“你……不是,你别哭啊。”
陆议自己擦擦眼睛,眨两下,又好了:“嗳,你叫我哭的。你当真啦?”
“你以后还是别哭了。受不住。”
陆议拉着他,一脚跨过门槛儿去:“我想哭。我委屈着呢。”
“你有什么委屈?”
“你对我不好,我就上你娘面前哭去。”
“你光假哭,我娘能看不出来?”
陆议松开他的手:“那我也有理,你看你娘帮谁。”
孙权笑,站在门口:“你有什么理?你自己回去,要我送吗?”
陆议说:“嗳。你面前我就是理,你晓不晓。你真客气,这么几步路,要送什么。”
孙权知道陆议是说反话,故意说:“你好走。”
于是陆议蹦蹦跳跳地出门去,看他这么高兴,孙权觉得陆议定是在心中狠狠记上一笔,下回来要在吴夫人面前告状。
过了年孙权回阳羡。今年的雪迟迟没有下,大抵明年也是个荒年。日子又恢复到往日里的有条不紊,一眨眼过了剩下的半个春天,又过了夏天,半个秋天。期间孙权来信,约陆议去阳羡玩,陆议都敷衍去。
陆议坐在走廊下吃团子,陆绩的四轮车推到他身后:“何妈找你吃饭。你怎么坐在这里?”
陆议说:“还没到冬日里头,就这么冷了。”
陆绩说:“去吃饭吧。外面冷。”
陆议瞪大眼睛看院子:“小叔,那时候也是这个天气。那个秋天真冷。林表哥跟我说,阿议,我们要把庐江守住。要把皖城守住。但是我跑了,我怕呀。我总是梦见他,他问我,明明说好的,我怎么一个人逃了。”
陆绩没说话。过一会,陆绩说:“我以为你忘了。”
陆议说:“我听说淮南那边,今年遇上荒年,都是人吃人的。其实那个时候也是。”他吃手上的团子,两口咬掉一大半,又死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吐。
陆绩说:“你别吃了。”
陆议说:“我不知道怎么,觉得特别饿。”
陆绩大声说:“你别吃了!都过去了!”他喊出这句话才觉如梦方醒。原来真的都过去了,国仇家恨,生离死别,都是过去的事。
陆议轻叹一声:“嗳。我总觉得还在昨天一样。”他用手撑住地板爬起来:“怎么这样呢?”
怎么这样呢?是你们叫我不要忘的,偏偏先忘的又是你们。
镜子里面的人怎么和林表哥这么像?他们说自己像极了林表哥,越长大越像。镜子里的林表哥总在一刻不停地说:你怎么逃了。你怎么逃了?
是呀,怎么逃了?明明说好的。
陆议拿着铜镜,坐到床边。
“我没忘呢。那会你教过我的,打仗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不可胜之仗。再忍一忍,你别急。会有机会的。”
一晃,一年就在一来二去的书信和偶尔孙权的休沐来访中度过。陆议常来孙家,帮大嫂带两个孩子。陆议格外喜欢女孩,总是囡囡囡囡地叫着。
孙权过年回来,开玩笑说:“你怎么这么喜欢女儿?干脆自己生一个好了。”
陆议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就是想去和别人睡觉!”
吴夫人也教训孙权说:“你的确不该说这样的话呀。”陆议立刻大声说:“嗳。听见没有?读你的糊涂书去!”
陆议走了,孙权与吴夫人闲话。孙权说:“我瞧着您待陆议,比之前亲许多。”
吴夫人答:“你是我的儿子,再亲,又怎么会亲得过你呢?”她过一会儿又说:“我只盼着你这一辈子,能平安喜乐。”
孙权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您担心大兄?”
吴夫人转过头去:“你其实与你阿兄不亲,也不像。有时候我想,你太懂事了,不如荒唐些。”又说:“陆议这孩子,性情纯善,你同他在一起,也不至于太坏。只是委屈你了。你若是要纳妾,过两年,也可说上几门。”
孙权说:“那不必。我怕陆议得提刀来杀我。”又正色问起吴夫人:“你从前不是给我说了亲吗,那门亲你退了没有?”
吴夫人愣一下,笑而掩饰:“你不说,我倒是忘记了。下回寻了机会,我去与谢家说。”
孙权想,母亲大概是在说谎,这么大的事情怎会忘记呢?她也许是觉得自己总有和陆议分开的一天。
这年一过,钟声一响,就是建安三年了。原来自己和陆议认识有差不多两三年。他们是兴平二年的夏天认识,到现在就是两年半。
孙权的生辰在夏日,陆议的生辰在冬日。新年的钟声敲过,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就是陆议的生辰。陆议不晓得自己生辰具体在哪一天,只知道是个很冷,下雪的时候。大人们说,姆妈生他的时候一直说冷,外头一直下雪,直到她的身体变成一块冰。
陆议对孙权说,他觉得建安这个年号很好,若是天下尽快安定下来就好了。
孙权问:“那你说今后北方是曹操的还是袁绍的?”
陆议说:“我也不知道呀!不知道实际情况,怎么能乱说呢?打仗也是这样的,天时地利,部将人情,间客使者,结交断交,法礼有度,曲直两分,练军强民,赏罚分明,这么多的事情,光纸上谈兵怎么能够全尽呢?”
孙权说:“你干脆去做个将军好了。”陆议却说:“我不行的。我去做将军,你一定要去找别人了。”
他怎么总能把不相干的事情扯到一起?
陆议说:“我们去拿压胜钱吧。”
吴夫人今年给了孙权一枚和合如意,给了陆议一枚和合万年。孙权想起前两年大嫂也得一枚和合如意,但她一点也不高兴,自己拿了却很高兴。
夜里熄了灯,陆议还在被子里滚来滚去。他喜欢叫孙权翻墙来陆家,同他睡觉。孙权想不通陆议是个什么意思,陆议难道是真想和自己过吗?但来了他们俩也什么都不做,说会儿话,陆议就困了,吵着要睡。真是怪。
孙权经常会想到《将仲子》这首诗,“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陆议怎么就不晓得人言可畏?相反,他很享受站在舆论的中心。
陆议凑近来说:“你会不会和我结婚?”
孙权一惊,笑着掩饰说:“不会。”
陆议踢他一脚:“嗳!”
陆议悄悄把手伸进孙权的被子,扳孙权的手指,又“嗳”一声。他的呼吸吹在孙权的脖子里,鸡皮疙瘩也要起来。
孙权把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握在手心:“睡觉。”
陆议发出一声极为委屈遗憾的叫声。他的头发都揉在孙权的颈窝里了:“你怎么都不正眼看看我呀。我又不是长得和齐无盐一样。”
但孙权不敢看他,他当真和孙权想的一样,又娇又软,菟丝子一样贴在人身上,让人想到一些旖旎甜腻的事。
孙权偏一偏脑袋,和陆议的脑袋靠在一起:“你不照镜子,你怎么知道?其实你长得特别丑。”
陆议“嗷呜”一声,自己缩到被子里去。
孙权笑:“你干嘛?”
陆议说:“丑到你了。我难过。”
孙权拍陆议的被子:“别闷死了。起来。”
陆议冒出一个头来:“其实你也不怎么样,不然怎么会和我睡一张床。”
过一会儿,陆议又说:“孙权。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除了公瑾和张叔叔,便是你了。”
孙权问:“那你不觉得我大兄长得好看吗?”
陆议小声说:“但是他凶啊。”
孙权说:“你是不是看我好看才喜欢我的?”
陆议反问他:“不然呢?嗳。你也给不了我什么啊。”
孙权从没有和陆议提白头偕老,孙权的理想就是娶一位温柔知性的夫人,和她白头偕老。他怎么会对陆议这种混蛋动心呢?他才不想和陆议过一辈子。
但陆议那么可爱,你永远想不到他的小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陆议更可爱的一点,就是他怎么那么让人担心,让人觉得他那么需要自己。
总是很担心他在房间里烧炉子没关火,吃了不该吃的胃疼,晚上踢被子受凉——孙权觉得自己可真像个老妈子。
过了会儿,孙权翻个身,侧对着陆议,小声说:“阿议,我要是娶你,你跟不跟我过?”
陆议笑着用手盖在他脸上,把他推开:“不过不过!我才不喜欢你。你们家的人都凶。”
孙权说:“那你干嘛总叫我来陪你?”
陆议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娇嗔道:“我一个人睡不着。”
陆议在被子里踩孙权的小腿一下:“你真愿意和我过吗?你娘晓不晓得?”
孙权低声说:“她不晓得。我猜吧。”
陆议看着孙权,眼睛圆圆的,怎么这样呆呢?孙权也很紧张,他紧张陆议会怎么说。不管陆议怎么说,他都没做好准备。
陆议翻了个身,背对着孙权,拿方言轻轻咕哝一声:“昏说乱话。”孙权凑过去,手搭在陆议的肩上。陆议的肩圆圆的,像是什么暖玉打的。
孙权说:“我没骗你,我说话一向算数的。”
陆议骂一句:“瘟人。”翻过身来对着孙权:“乃吃千来的,拎勿清。”
孙权听不懂,陆议笑了,拿手点一下孙权的鼻尖:“嗳,乃晓不晓得我为什么不喜欢你?”这语调是从方言蜕出轻轻软软的官话,像是蝴蝶破茧振翅。
“为什么?”
陆议翻个身,趴在枕头上笑看他:“因为我们俩明明睡在一张床上,还能聊天。嗳,我瞧着你也不像柳下惠啊。”
孙权立刻提高了声调:“可能是你丑吧!”不着痕迹地滑过关键点去。
虽然陆议没有答应孙权的求婚——这算什么求婚?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但陆议和他的的确确像对小夫妻般过日子了。陆议常来找孙权,孙权整洁冷清的房间一下子多出两个人生活的痕迹。房间里这儿那儿,到处乱扔着考究的琉璃碗,鎏金勺,陆议在街市上买的一只竹蚂蚱,一个竹吊盒,一罐经常爬蚂蚁的蜂蜜。孙权几次要扔掉,陆议为此和他大喊大叫,据理力争。
陆议晚上出去,和不知道哪儿的人玩,孙权跟着。有一天晚上陆议和吴县子弟喝酒,竟然指着孙权说这是他的狗。孙二狗。
回去的路上,孙权问他:“你干嘛跟他们那么说?”
“嗳……说什么?”
“说我是狗。”
陆议环住他的肩:“那也是我的狗。”
“你也不能说。你不知道这是骂人的吗?”
“确实。朱兄兄养了好多狗,我还被狗咬了……我不喜欢狗!”他放开孙权往前走:“但孙权,你就和狗一样——嗷!”他平地摔了一跤。
孙权觉得他活该,话到嘴上却变成了:“你没事吧?”
陆议哧哧哧地笑:“嗳。你们家管大嫂叫大夫人,那管我叫什么?”
孙权说:“你快点起来吧。管你叫疯子。”
陆议大叫一声,把孙权甩下,径自回家去。
第二天大早,陆议来给吴夫人请安。他把昨儿和孙权说的话原原本本告给吴夫人。恰逢大嫂也在,听陆议的意思,难不成是要叫人家管他叫二夫人?光这么一想,大嫂就铁青了脸色,心里啐他。
“他真这么说?他也太不像话了。”吴夫人虽说责备的话儿,脸上却笑。陆议来,她总是笑,大嫂来,她就兴致缺缺。
陆议坐在她膝下:“就是啊!他说我有病?”
吴夫人被他眉飞色舞的比划逗笑:“你们俩昨晚上,又到哪里去了?我说他那么晚出门,他说找你去。”
“我去跟别人吃饭——他一去,搞得我一个人在那里。我又不能不去,一会人家说我不给他们面子。”
“他怕你回来晚,夜里遇上贼。”
“我又不怕!他哪里是去找我,他就是想出去玩!他还骂我,说我大字不识几个,写的字又丑。啊啦,他还嫌我没文墨呐。”
吴夫人笑,仿佛他说了多有趣的事儿:“他晓得什么?”
等孙权来,吴夫人便要讲他。孙权打进门看见陆议就晓得他安的什么心。陆议从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他要赶早,定是告状来!
不该。对不住。以后不会。
陆议真爱告状。讨人嫌。有时孙权甚至想打他。陆议往那一站,梗起脖子:“怎么啦?你想打我啊?”
孙权只好泄气走开,陆议还要追上来:“你怎么不打,怂啦?我又打不过你,你打啊!”孙权一回头,陆议立刻嚷嚷:“你敢打我告你娘!”
孙权对吴夫人的偏袒日渐不满,他觉得自己和母亲产生了一些隔阂。他在一个黄昏问出口。吴夫人对他说:“阿议他是年幼失祜,我怎么能不偏袒他呢?”
孙权坐到吴夫人的膝下,吴夫人抚摸他的肩:“阿议长这么大,要过的事比你难多了。这些小事,能让一点,就让一点。你不晓得他。”
吴夫人微微低下头来:“你小时候,阿爹阿娘都在身边,阿爹不在了,还有大兄。我也是跟阿议差不多大,阿爹阿娘都不在了。我呢,就一个人带着阿弟,到钱塘去。到别人家住总跟自家不一样,说话做事,总归自己是外人。你现在能好好读书写字,阿议比你还小,到处陪酒陪人,太苦了。我那会到钱塘也是,一个人都不认得,亲戚拜会,还要跟那边的姑娘圈子交往,怕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有时候吃了亏,不敢说。吃也就吃了,没人撑腰,做什么都没底气。有时候想起来,小时候总在讨好别人,看别的姑娘骂来打去,都觉得要落泪。”
孙权道:“陆议还吃亏?他不让别人吃亏是好的了!”
吴夫人说:“他啊,精着呢。看人下菜碟的。他晓得你不会害他。”
“那也不能——他有的时候说话。真是!他在别人面前骂我是狗。”
吴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她眼里熠熠生辉像个小姑娘:“那你骂回去。”
“啊?”
“他骂你,你就不能骂他啊?”
“我骂他他告状!”
“你不承认不就行了。”吴夫人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对她的儿子说:“你不承认,他又不能拿你怎么样啊。”
社日里头官家子弟春游,逛庙会,去寺院祈福。陆议簪了一朵艳俗的月季。孙权瞧了,心里头颇为不满。陆议干嘛要簪这种俗气颜色?要是他来选,就该选茉莉或者丁香。人传言织女去世的那天,三吴女子都簪茉莉来哀悼她。吴人古往今来都有这种独特且清幽的诗意。
“孙权。”陆议骑马在孙权边上打了个转,“你让阿利赶车,我们俩前走,先去探探路!”
孙权刺他:“上寺庙又不是打仗。什么探路。你把那花摘了,丑死了。”
陆议拿马鞭卷起来打孙权的肩:“凭什么?我妹给我选的呢。”
“然然给你选的吧?”
“怎样?”
孙权吃了个闷气:“你自己走。我跟他们在一起。”
吴夫人听他俩外头吵架,手指挑开一点马车帘子,瞧一眼陆议,噗嗤一笑。
陆议说:“那你不高兴,我就不戴。”说着摘下花来,插在孙权发上:“我先走啦!”
孙权拿下花,不知放哪——他舍不得丢。最后,他把花别在了自己的刀缰上。
待到寺庙门前,陆议等他。他俩一起进去求签,一出来陆议就问孙权求了什么。孙权说:“不告诉你。”
陆议一下抱住他的腰:“告诉我!孙权!你告诉我,快告诉我啊!”
他声音也太大了,惹得旁人纷纷侧目。孙权没办法:“你别吵,出去我跟你说。”
“不行。我要现在说。”
孙权握住他的手,半晌才说:“望你岁岁平安喜乐。”
陆议张大嘴巴,顿了一下才说:“无聊。”
孙权问:“你许的什么?”
“没许。我才不信神。”
这年秋日周瑜回来时,引得满城的人围观。那么多的赏赐和鼓吹乐队,再配上周郎惊为天人的脸庞,也许数十年后,还会有人向他的孩子们传唱当年周郎的风流倜傥。
陆议很认真地看,孙权知道他羡慕了。陆议说:“真热闹。”
孙权侧头看他,伸出手,又默默收回。
两人到楼下去迎孙策和周瑜,见到了周瑜带来的朋友。周瑜向大家介绍:“鲁肃,字子敬,临淮东城人。”于是给众人一一介绍,这才进里屋相谈。
周瑜孙策鲁肃三人商量大事,陆议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三人的脸,孙权仔细揣度陆议脸上的神色。
陆议最终打量出来,还是周瑜最好看,孙策次之,鲁肃最末。至于见识呢,鲁肃长远,周瑜明时,孙策才略绝异。因此还是孙策最聪明,鲁肃和周瑜各有所长。
孙权也终于打量出来,陆议是在心里给这三个人比美。
孙策与鲁肃相谈甚欢,周瑜在一旁听。周瑜给新认识的两个人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们互相了解,而不是一昧给自己找存在感。
周瑜发现陆议在看他,礼貌性地对陆议笑笑。陆议也笑,笑得特别灿烂,让孙权感到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伸。
陆议回过头来,扔给孙权一个挑衅的笑。孙权在心里骂陆议:狗奴才!
这年孙策又给许都献礼,要给自己谋个名正言顺的位置。诏书下来,封他为讨逆将军,并封吴侯。孙策对孙权说:“明年,跟着大哥出去看看吧。”
风吹过孙权束起来的马尾,孙权说:“我不知道。”
孙权喜欢吴县的生活,他可以在母亲膝下。有的时候,女人们不够,孙权就充当了一个角儿,给她们递上缝补材料,听她们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适时地补充上一句。
孙策不知怎么同孙权讨价还价,于是他站起来:“那就这样了。”
那就这样吧。
孙权去告诉陆议他要走了,陆议正和顾邵玩投壶。顾邵识趣地告辞,孙权对陆议说:“我要走了。”
陆议“嗳”一声:“哪里去呢?”
孙权说:“我不知道。跟着大哥走吧。”
陆议点点头:“嗯。”
这天晚上他们又喝了酒,陆议说:“我看你不太聪明,你千万别指手画脚,晓不晓得?听你阿兄的。打仗你别怕,你只要够凶,别人就不敢砍你了。”
孙权说:“冲锋的事情应该轮不到我。”
陆议很是赞同。陆议说:“袁术没什么好打的,他要倒啦!你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孙权答应他,又对陆议说:“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陆议撑着脸答:“嗳。你说啊。又没有别人!”
孙权谨慎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有些羞涩,又有点腼腆:“给你。”
陆议凑过来:“这什么的钥匙?”
孙权说:“我问东市的陈木匠订了一条船,契单锁在义和庄了,你这个月十五拿钥匙去取,就说提孙二放在那里的东西。”
陆议把钥匙接来,满不在乎地对着烛火看,他烛火把他照得脸红心跳,他压低声音:“你买船做什么?”
孙权说:“有船方便,我带你出去玩……诶,你看着打点一下吧,家具什么的我都没买。钱你先垫着,我回来给你拿。”
陆议说:“嗳,你当我傻啊?万一你死不认账怎么办?”
孙权倏然把手放下,落在膝盖上:“你还计较那点钱?我现在手上支不开。”
陆议轻哼一声,把钥匙放到系在腰间的佩囊里:“收下啦!话说你钱呢?”
孙权答:“托人去北方帮我做点生意。你说你这么能花钱,现在钱一年比一年不值钱,我还得养你三四十年,四五十年,多难啊。”
陆议撑着头笑:“爱养不养,有人养我。”
孙权掀起眼皮子看陆议一眼:“你以为你还是小孩?都快及冠了,到处找人要零花钱,也不害臊。”
陆议无所谓道:“别担心啦,反正能过一时是一时。要不然我们卷了你阿兄的钱跑路吧!”
孙权笑:“要真有这么好卷,我早贪个几百万。”
陆议提醒他:“那你没贪?你在阳羡的时候,嗯哼哼。”
孙权分辩道:“那都是小钱,连我大兄赏人的零头都没有。”
陆议啧啧然叹口气:“嗳,我怎么跟了你这么个人?没前途。你说你,想发财,没胆子,想升官,没水准,你有什么用?”
孙权答:“为官还是谨慎点好,万一脑袋没了呢?”
陆议岔开话题:“我想在船上铺一张特别大的毯子,然后我就不用床,可以睡在地下!”
孙权说:“那你打扫吧。一下雨全湿了,还得晒。”
陆议很不高兴地哼哼:“就知道差使我。”
孙权提醒陆议:“你弄点有用的东西,这条船我要用来跑路的!”
陆议说:“那你跑嘛,我不动你的。反正我又不跑。”
孙权嘟囔道:“吴县。呆在吴县有什么好的?”
陆议笑:“嗳。我就是喜欢吴县。”
孙权只好解释说:“我是说万一,迫不得已我就跑了。”
孙权不喜欢吴县,也不讨厌吴县。只是人们大抵会因为爱上一个人而爱上一座城。
他们说过船的事,孙权说:“我弹琵琶给你听吧。”孙权弹了一首长歌行。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陆议连饮几杯,眉头皱起来:“你为什么弹这个曲子呢?”
孙权说:“等我争得功名,我一定也像大兄迎周瑜那样风光地迎你。”
陆议伸手来掐孙权的脸:“我不需要。晓不晓得?我不需要的!”
孙权给自己斟酒:“陆议。敬你。”
陆议举着酒,歪头看他,并不喝。
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喝了交杯酒了。
酒过三巡,孙权说:“是有神的。我知道。”
陆议大笑:“你喝多了!”
孙权问他:“还猜钱吗?”
陆议说:“你猜不过我。”
孙权看着陆议。孙权的眼睛那样的黑,天上的星辰也要跌到他眼里去:“你就是神。我知道的。”
他的确醉了。
陆议敲碗击节,为孙权唱了一支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独徘徊。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陆议唱着唱着,孙权想到一件事,陆议跑调了。本来很悲伤的氛围,孙权笑了。孙权一笑,陆议也跟着笑。
他们俩笑着就滚做一团去,陆议趴在孙权身上脱他的衣服,孙权把他给掀下去:“这个不行。知不知道?这个不行。”
陆议“嗳”一声,惊叫起来:“你欺负我!”
孙权反驳他:“我没有。”
陆议翻了个身:“别跟你阿兄鬼混,你晓不晓?你出去打仗啊,死的人多,金银财宝和女人也多。你看都看不过来的。”
孙权揽陆议的肩:“那你无非就是叫我不要找女人。”
陆议说:“你敢找?”
孙权揪一下他的小辫子:“你可真凶。”
陆议浅浅吸了口气:“孙权。我怕呀。我怕你和别人生孩子。你晓不晓?”他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妩媚,争得过任何一个女人。唯有孩子,他争不过。他还没上场就丢了号码簿了!
那么多的男人,即使过不下去,呐,有了孩子,也就勉勉强强地过。孩子似乎是女人手上的捆仙索,杀手锏,一旦使出来就生者十一。
而且孙权是多么软面的一个人,糊里糊涂。从小和娘长大的,总该对女人有一种天然的依恋。他那么要责任感的一个人,总是很随陆议,如果有了孩子,那该对孩子多么的娇宠呀!
陆议多么爱他这些特质,温柔,尽责,又很心细。但想到他会把这些特质几倍地加给别人,陆议就有多讨厌这些特质。
孙权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变化,于是贴着陆议的额头说:“不会的。你放心。”
孙权跟孙策去攻打袁术,不料袁术病死了。陆议说袁术没什么好打的,果然这样。但既然整顿了兵马,就不能不打个谁——孙策决定打刘勋。他还是想着皖城,这个他为袁术打下的故地。这个陆氏族人死伤大半的地方。
孙策在犹豫。皖城不好打。和陆康对持的那两年,他打怕了。怕得不偿失。一拖就拖到秋日。
谋士们为孙策出了一个主意,调虎离山。陈瑀想用在孙策身上的伎俩此时又派上用场,好计策总是经久不衰。这封给刘勋的调虎离山之信孙策亲自操刀:上缭宗民,数欺下国,忿之有年矣。击之,路不便,愿因大国伐之。上缭甚实,得之可以富国,请出兵为外援。
孙权看了,暗自对大兄的文采扼腕。不过还好意思在,简洁明快。
为了加强说服力,孙策备下厚礼送给刘勋。刘勋果然上当,他刚提兵马一走,孙策就浩浩荡荡地奔皖城来。当年陆康死守两年,如今破城却只一朝一夕。
孙策风风光光地进了城来,刘勋的宗族摇身一变,成了阶下囚。孙权总算明白陆议的话一点没错。那么多的财宝和女人,那样多的奉承和软语花香。
刘勋的宗族里有一位乔公,乔公二女,皆是国色。孙策自纳了乔家长女做妾,又把二女许给周瑜做妾。孙策骑在马上,意气风发。他对周瑜说:“乔公二女虽流离,得吾二人作婿,亦足欢矣。”
周瑜一时尴尬无话。
孙权觉得大兄和父亲重叠在一起。孙权觉得大兄说得不对。乔公二女,出生虽非高门,也是殷实良家,父母俱在,嫁给一个中等人家做妻是一定没问题的,为什么要给大哥和公瑾做妾呢?
他看着那些跪在地上的人,觉得这里面会有陆议。陆议抬起头,那双氤氲着吴县雾气的眼睛看着他。那里面有恨,成了两口吐着寒气的古井。
光是想想陆议会给别人下跪,他就要发疯。你可以羞辱一个男人,但你不能羞辱他的妻女。
孙权思念陆议,几近成疾。他自小长在军中,后来旅居吴县,觉得自己就同江南春意住下。你习惯了一个地方的礼法风俗,千里江南,柔情似水,你甚至爱上那里一个人,决定在那里安家,把他的故乡,就当做你的故乡。
孙权恨不得立刻回到陆议身边去。陆议代表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们即使躺在床上,两个人面对着面,也那样羞涩。轻轻地说话,怕惊动了谁。又看着床帏上的月光,打手影子玩。
陆议就是枝头豆蔻,月上柳梢,他是一池茉莉,悠悠然,柔软了光阴岁月。陆议是和那些刀光剑影阴谋阳谋全然无关的,甚至连在心里描摹酮体,也怕亵渎了他。
行伍中的老兵们乐于把自己的一生,不论是金戈铁马还是暴虐恶习,都传给年轻人。孙权在这里学会了怎么打仗。
刀要通过刀缰牢牢缠在手上,千万不能脱手。如果周围人多就对着一个方向突围,打人对一个人狠打。中箭千万别乱拔,拿刀往外三指削断箭杆。遇到劣势不能跑,一跑就乱。如果大家都乱了,找帅旗集合,不能盲目地退。屠城的时候,先三五成群地挨家挨户要钱,不杀人。一波要过再来一波,无穷无尽,直到这家人一无所有,只剩下命,于是被杀掉。
现下皖城虽未屠城,情况也几乎无异。该拿的一样没少,省略掉屠城的最后一步,就可粉饰太平,不叫屠城了。
孙权常做噩梦,梦见母亲和陆议最多,有时也梦见其他亲人朋友。
梦见母亲被一个不知道谁拖走,她想跑过来保护自己,被强拽着手臂越来越远。自己跑着追她,怎么也追不到。
又梦见自己参与军中那些兵痞的狂欢,杀人,抢劫妇女。陆议从外面打帘子进来,一脸震惊地看他。
有时候这种梦还会衍生延续,他劫来的妇女变成了陆议。醒来后,他又觉得虚无和懊丧。无论现实还是梦中,那些杀戮与金银财宝都让人觉得空洞,醉生梦死。
他不能再想下去,他觉得他辜负了母亲的教导,又辜负了陆议的情义。他有时情绪异常低落,不爱说话,没由来地发脾气。有时又迫切地思念陆议,想现在就抱着他,吻他的唇和脖子,吻遍他的全身。有时候又想,和陆议分手吧,现在就分手,自己配不上他。
十二月,孙策连破黄祖,斩两万余人,跳船溺死一万余人。黄祖只身逃走,独留妻儿家眷。
孙权惊觉陆议的话当真句句真知。男人逃跑,总是一个人跑。他们不带家眷,一则怀疑妻儿泄露行踪,二则恐人多惊动部下,拖了自己脚程,扰了自己逃亡大计。
军中一天到晚都在杀头,孙权远远地看。周瑜把手放在他肩后宽慰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孙权察觉出来周瑜说谎。
周瑜说:“你要适应这种事,以后这种事情……可能还有很多。”
孙权答应,又问:“你真的想纳乔家的女儿吗?”
周瑜微微一笑,他垂下眼睫。原来他的眼睑上是真的有一颗痣:“我也不知道。”
孙权问:“你喜欢她多一点还是夫人多一点?”
周瑜答:“还是夫人多一些。”
这年孙策没回吴县,打算开了春一鼓作气攻打江夏。这年没有压胜钱也没有陆议,孙权只好和大哥周瑜几个人吃了年饭。有乔家二女装点的年夜饭分外靓丽。孙权心想,她们怎么那么小?比徐盼兰还小。
年初又说乔姨娘有了孩子,送她回吴县养胎。这么小也能怀孕吗?她自己都是个孩子,怎么还会怀孩子?
孙权发现自己认识陆议之后,总会冒出一些孩子气的想法,并且十分悲天悯人了。
今年春天有两桩喜事,一是孙翊新婚,二是陆陆嫁给了顾邵。陆议把陆陆交到顾邵手上时,觉得时光匆匆。怎么自己的小姑娘就嫁给别人,成了别人的家人?陆陆对他嫣然一笑:“阿兄。你别担心。”
陆议站着,想起陆陆刚和顾邵订婚那会儿。那时陆议从庐江初归吴县,把弟弟妹妹都托付给顾家,自己四处找人追回从前地产。顾家的老太爷做主,给陆陆和顾邵订了婚。
这算不算付给顾家的报酬?一个新娘。
那时陆陆说,阿兄,我不想嫁给顾邵。如果我是阿兄,是不是就没那么身不由己了?
原来她的心里,当嫡长子是那么好的一件事情。但没过多久,陆陆就说,阿兄,你不要哭了。我觉得阿兄你好难。下辈子,我当你的阿兄,你当我的妹妹,这样我就可以护着你,好不好?
等到三朝回门时,陆议才惊觉,这的确不是他的陆陆,是别人的妻了。她梳妇人的发髻,牵着顾邵的手,有点羞涩,但更多的像是自豪。她怎么这样体面,又温柔又宽和,竟让陆议害怕。
陆议看着她,险些落下泪来。
陆议一年多没见孙权,孙权的信时断时续,但每一封都长而啰嗦,有些信中甚至很有查岗的嫌疑。陆议在信中骗他,说自己又找了谁谁,这个人怎么样怎么样,比孙权好多了。
孙权开始还能被他逗气,后来就不太在意这些小事了。难道是因为他长大了?别人说军营里的人,见多了生离死别,就把别的小事都看淡。
他们的船已经完全装修好,停在码头,陆议闲暇常去船上玩。他什么都不干,躺在船上,晃晃悠悠,仿佛躺在水的摇篮里。其实说起来,孙权并不算什么良人,一年多了,他一次也没回来。看见孙策新的小妾回来,怀着孕,又那么漂亮,于是很怀疑孙权背叛了自己。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一个人坐在漂泊无依的船上是多么孤独,没有房子,居无定所,甚至没有熟人,没有邻居乡里,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孙权本来说好去年过年回来,又改成去年夏天,然后改到去年秋天,今年过年,现在春天已经到了,孙权还是没有回来。
当兵的男人最靠不住,他们很坏,而且什么时候回来,也无定。九死一生回来,指不准早在外面成家,有了别的夫人孩子。
过年时候吴夫人还叫陆议去他们家,给他拿压胜钱,是枚长乐未央。给孙权准备的是枚长生无极,叫他一并拿回去,串在一起。大概吴夫人也很害怕孙权遇到什么不测吧。
这年晚春孙策回吴县,正值北边曹操和袁绍对持。曹操送来位族女,嫁给孙匡。孙策也送位族女,嫁给曹操的儿子。但无论有没有这个新娘子,孙策都已整理好军队,下定决心要给曹操背后来上一刀。
新娘子吹吹打打地来,她的小丈夫畏畏缩缩站在角落,不知道看哪儿。女人们掩着脸,议论着自己家侄女怎么那么可怜,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全然忘记这个小女孩儿也是远嫁来的。
新娘子睁大眼睛左顾右盼,人群里有个少年也在看她。那少年眼里也是朦朦胧胧,双瞳剪水。
小新娘觉得这个少年很温柔。
小新娘任由她的小丈夫牵手走在黑暗曲折的回廊里,外面那么多的热闹都和他们无关。
小丈夫给小新娘分享自己的秘密基地,收集了姊妹不要的假花钗子,哥哥不要的书和旧衣服。小新娘觉得南方真有趣,全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凶,有这么多的好山好水,还有这么温柔的人。
原来结婚就真的是找一个人来和你玩儿。那小新娘喜欢结婚。
小新娘说起今天看见的那个少年,小丈夫说:“那是我二嫂。”
哦。原来结婚的确就是找个人和你玩儿,是男是女都差不多,大家喜欢和小女孩儿玩,自然也有人喜欢和小男孩玩了。
小丈夫悄悄地说:“我二嫂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小新娘认真点头:“我知道。那我能不能求他给我一个小孩子?这样我不用生就有小孩子了。”
小丈夫犯了难:“他不是管这块儿的呀!”
小新娘问:“那我要求谁呢?”
小丈夫说:“那你去问问大嫂吧。她就有小孩子。”
孙权回来,背对陆议,在理行李。陆议站在门口,不敢相认。喏,真的是孙权吗?长高了,又变壮了,晒得更黑。
待孙权回头,陆议才笃定地认出他:“嗳。你怎么不来找我?”
孙权笑,从前总露出八颗很白很齐的牙齿,现在抿起嘴。孙权大步走来,把他揽入怀中:“我想你了。”
陆议饶有兴味地挠孙权的背:“嗳。那我也想你好了。”又立刻质问起来:“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啊?”
孙权放开他,又去理箱子:“走不开,我大兄盯着呢。”
陆议佯怒道:“什么啊!那你干脆摔断腿,不就回来了?”
孙权随手揉乱他的头发:“你不想下辈子都和瘸子过日子吧?你不要气,我先收拾东西。收拾好了,一会儿和阿娘说一声,带你去吴舍酒居。”
陆议讽刺道:“你还记得饭馆子名呢?我都担心你不记得我叫什么名!”
孙权说:“我记得,你叫陆议,是我家主婆。”
陆议一下子红了耳尖,往他背上扑:“啊!你说什么啊!”孙权被他一推,险些脸磕下去。这个小疯子。
晚上他们躺在一块,孙权给陆议讲自己出去的见闻,省略掉杀头和乔家姨娘。孙权告诉陆议,他们和黄祖打水战的时候,两边的船连起来有陆地那么广阔,有各种不一样的船只。
韩当的箭能从他们这边射到对面,因为韩当的手臂特别长,他常和太史慈一起比谁更擅长射箭。
程普背地里说周瑜的坏话,有一次被周瑜听到了,但周瑜假装没听见。后来周瑜和孙权闲聊,孙权问他,他才告诉孙权,他听见了很多次,并且知道程普是看他来了才故意说他坏话的。
孙权讲故事时揽着陆议,像个大人。以前他们俩都畏畏缩缩,中间隔着一道空气墙,两个人都把自己的位置无限缩小,怕碰着对方尴尬。现在孙权却自然而然地揽着陆议,让陆议枕在自己手臂上。
陆议喜欢这些故事。他总对孙权说:“我这一辈子就在这里了。你不一样。你出去了。”
陆议问:“你什么时候走呢?”
孙权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陆议说:“我见曹家的新娘子来就知道了。你阿兄要到北边去了。”
孙权想,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呢?好像足不出户就知晓了天下事。
孙权对陆议说:“你知不知道,我四弟特别喜欢用动物来比人。他说我大哥是睚毗,因此特别凶。他说我是应龙,所以有时候凶,有时候不凶。”
陆议趴在他身上:“嗳。他怎么说我的?”
孙权说:“他说你是帝江,所以你没有眼睛,只有嘴巴,只知道吃。”
陆议抓孙权:“那我就是没长眼睛才能看上你!”
陆议指使孙权去熄灯,他滚到孙权怀里躺着。他明明怕热,还喜欢贴着人。他摸着孙权手臂上的伤疤,问是谁伤了他?这些利刃留下的伤口浅痕,还有些毒虫叮咬和一块摔伤。
孙权说记不得了。
孙权吻他的唇,他抱着孙权的脖子,玩孙权的头发。孙权揽他的腰,把他的衣带拆开。他笑起来,咯咯咯一片:“你干嘛呀?”
孙权吻他的肩和脖子,他却像是遇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般,笑个不停。孙权轻咬他锁骨一下,他就“哎呀”一声,把孙权推开,自己翻了个身。
孙权抱他,安安静静闭上眼睛。他翻过身,贴着孙权的脸轻笑。他把脸贴在孙权毛糙糙的短胡子上。
陆议说:“你怎么没有张叔叔那样长的胡子?这样我就可以咬你的胡子。”
孙权吓唬他:“别玩了。不然真惹上事了。”
陆议“嗳”一声,在下面蹭孙权:“我不舒服。”
孙权晓得他总这样:“你自己解决。”
陆议哼哼唧唧出一长串音:“你怎么这么欺负我呀!我今晚上又没打算要和你做。”
孙权低声说:“别闹了,知道吗。我过两天就走了。”
他过不久又要离开这个安静的地方,到战场上去。
陆议“嗳”一声,坐起来,跨过孙权,出去一趟,解决他的生理问题。他走在走廊上,夜里真是安静。他看满园的湖水和疏影横斜。月神娘娘到了地上,就成了水。
孙权为什么要给他讲战场上的事情呢?林表哥,我想我这辈子都不要出去了。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平天下。我什么都不要。
我想,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就好了。这样,什么都可以躲过去了。
孙权出来找陆议,陆议牵住孙权的手,走过长长的步道。月光影影幢幢从脚下流过,他快跑几步,超过孙权去,又慢下来等孙权。
他对孙权说:“你叫我囝囝吧,好不好?”吴县人管小孩子叫囝囝。这是一种很亲昵很软糯的语调,多么娇宠,多么爱怜。
孙权问:“干嘛那么叫?”
陆议甩开孙权的手:“干嘛!小气鬼!”
孙权快走几步到他身边来:“你怎么又生气?我才回来没几天呢。”
陆议说:“关你屁事!”
孙权牵他:“好嘛。我叫嘛。”他似乎也被吴县那种特有的语调传染了。
陆议瞪着他:“那你叫啊!”
孙权一时语塞。
看陆议又要生气,孙权忙说:“我叫!我酝酿一下不行吗?”
陆议说:“那你别叫了!要你的命!”
陆议气呼呼地爬上床,自己卷着被子翻身往里。孙权只好找些无关痛痒的话说:“你不热吗?盖那么多。”
陆议不理他。孙权翻过身来,试探着从后面抱他,叫他一声:“囝囝。”
孙权加深了拥抱。
陆议轻微挣扎一下,娇哼一声,翻过身来,也抱住孙权。他怎么那么娇,那么软,又那么黠慧。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他是垂钓人心的蓑笠翁。
孙权想吻一吻他,不只吻他的唇,还有他的脖子和锁骨,或者其他地方。这心情是如此的迫切,以至于让孙权发颤。但怀中人翻了个身,脱离孙权的怀抱:“我要睡觉了。”
孙权突然爱上叫陆议囝囝,这个词有一种让人迷恋的味道。你叫这个词,就会无时无刻不想呆在这个人身边,想和抱小孩子一样抱着他,宠着他。一旦离开了他,又时时为他担心忧虑,想他会不会磕着碰着,或者遇到什么难事儿。
孙权觉得自己比从前更贴近爱恋这种事物。从前的陆议是天上的紫宸,吴县的雾气与河水,地上常开不败的月季,孙权对这些事物顶礼膜拜,不敢亵渎。但囝囝这个词却让孙权可以抱住陆议了。他想要陆议,不想同别人分享他,想去吻陆议的身体而不是脚尖,想去熟悉且插手陆议的一切事务而不只是口头恋情。但这热烈非但没有拉进感情,反而推远了彼此。陆议大声斥责他:“你少来管我!”
过了几天,孙权要回战场上,他们又暂时和好。陆议送他,一直到家。他家门口怎么有这么多的兵,他俩就像闯入异时空迷阵的小孩,左绕右跑进门去。
进了大门,又过一重门,遇见孙策。孙策说:“你到哪里去了?找你都找不见人。都多大人了还这么散漫,你自己想想,你要是将军,别人找你找不到,说你在某些人家鬼混,别人怎么想你?”
孙权说:“那我又不是将军。”
陆议点了点头:“确实。”
孙策捏紧拳头,吞了口气:“你好自为之吧。”
陆议跟着孙权跑到房间里,帮孙权收拾箱子。他叠衣服总是乱乱的,直接把衣服卷成一个小包裹。但他还问呢:“你就不能把要的衣服卷一团都塞里面吗?”
孙权说:“你别动,让我来。这件不要,太丑了。”
陆议说:“你打仗去的还是招摇过市去的?嗳,我和你说,羊毛里子很保暖的——虽然是有点丑。而且棕黑色耐脏。”
孙权说:“那我到时候再买。反正我又不干什么事。”
陆议点点头:“你们要是碰上什么意外——要是碰上曹公的人,你跑快点,曹公是很知兵的一个人,和你们以前碰到的那些杂鱼不一样。有河跳河,有山就往山上林子里跑。”
孙权笑:“成。我记得了。”
收了衣物又带生活用品,全部收拾定当,孙权就要走了。谷利来催几趟。箱子都搬上车,屋子里看上去什么都没变,打开衣箱,却又消失了主人的踪迹。
孙权说:“囝囝,过来。让我抱抱。”陆议走到他面前,抱一下他。孙权低下头来,深吻陆议的颈侧。
陆议盯着孙权身后那一方墙上装饰画,心想:该和孙权分手了。
孙策去丹徒山猎鹿,被人抬着回来。孙权小跑着跟在大兄的担架边,想搞清大兄出了什么事。但走着走着,那些人喊着跑着,就把他落下了。他慢下脚步,静静地,看那些人把大兄抬到营帐里去。
张公进去了,程公也进去了。他们在说什么呢?
孙权也想进去,但张公很严肃地说:“你不要进去。”
难道大兄是死了吗?
孙权独自坐在一截木头上。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如此。
孙权知道,就算没有大兄,自己也当不了将军。大兄不喜欢他,喜欢三弟。三弟只比他小两岁,所以不论是他当将军还是三弟当将军,都一样。如果三弟当了将军,那自己只好提前流亡北方。
孙策的近卫来叫他,孙策的绶印被拿出来,摆在一边。孙权在榻下坐,孙策用眼神示意近卫把绶印递给他:“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知卿。”
大兄的声音好像漏了气,吞吞吐吐。他又看着张昭说:“若弟不任事者,君……自取之。正复不克捷,缓步西归,亦无……所虑。”
张昭连忙跪下,一番忠心言辞。
孙权看见大兄脸颊上渗出血。孙权接过绶印,站起来,对大兄行礼。大家都走了,孙权问:“大兄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孙策看着上空,很长时间,长到孙权以为他已经死了。孙策终于说:“为何……要害文姨娘?”
这句话,他是代十二岁的孙策问的。十二岁那年清晨,他和孙权,还有阿娘,父亲的妾室文姨娘,在花园散步。他亲眼看见四岁的孙权,用脚从路上拨出一块石头,留下一个陷阱。
陷阱绊倒了怀孕的文姨娘。
多年来,孙策都宽慰自己这是一场意外,或者自己的一次梦诞。但这个家除去阿娘的陪嫁侍女丁姨娘,其他姨娘的肚子里没生下过一个活着的孩子。
孙权答:“居位不当,存心不诚,该杀。”
孙策微微合上眼睛:“去忙吧。”
孙权和张昭对谈,黑夜里点起一盏孤灯。孙权命令张昭:“上表朝廷,我暂代讨逆将军,提领军队。飞书各县,原地治丧,按兵不动。谁若移兵,其余各县,可联手诛之,皆以逆讨。”张昭领命,开始撰写书信。
孙权知道张昭不喜欢自己。张昭同样知道孙权不好管。早熟的孩子都不好管。这样的孩子,有一颗虎狼之心,是要杀臣弑亲。越亲越要杀。
那天夜里,孙策死了。孙权伏在他的尸身上,用眼泪送了他最后一程。孙权为自己哭得多,为孙策哭得少。以前母亲教他,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如今他大兄已是前车之鉴。他死在了这里。
孙权掩面而泣,张昭扶他上马,劝他说:“夫为人后者,贵能负荷先轨,克昌堂构,以成勋业也。方今天下鼎沸,群盗满山,孝廉何得寝伏哀戚,肆匹夫之情哉?”于是孙权骑上马,领着军队,一溜烟似地回吴县去。
他得跑快点,在这豺狼林立之所。从大兄去世到现在只有几天功夫,却像是过了一两年。孙权感觉自己有一两年都没想起过陆议这个人。
但孙权没有给陆议写信。他明白,有些事还是见面再说。
孙权到了吴县,令人发丧,全军上下戒严,只挂丧旗。孙权入内拜见母亲。吴夫人抬起手,温声说:“诏大家来议事吧。”
吴夫人请诸臣部入座:“你们诸位,都是股肱之臣。如今吾儿先去,留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客套的话,就请不必再说。妾有一问,江东,可保安否?”
张昭不语。孙权盯着张昭的脸,露出些玩味笑容。
张昭犹豫了。张昭不信任孙权,孙权也不信任张昭。这种不信任早在张昭几年间无数次与吴夫人的对答中生根发芽。
董袭出答:“江东地势,有山川之固,而讨逆明府,恩德在民。讨虏承基,大小用命,张昭秉众事,袭等为爪牙,此地利人和之时也,万无所忧。”
吴夫人点头:“如今长子已去,你们辅佐次子,亦当尽心力。古往今来,唯有主易臣,却无臣择主之理,诸公当明之。”
众人领命,不在话下。
不信任孙权的人多,逃兵也多。李术收拢孙权的逃兵,似有拥兵自重之意。孙权回吴县的这些天没见陆议,陆议也心有灵犀似的,不来见他。
收到告密者的言辞,知道陆议盯着军里,于是静观其变,想看陆议还有什么花样——去乡下了,听说是走亲戚。不是逢年过节,走哪门子的亲?
孙权给陆议送上礼物,欲盖弥彰,告诉他自己这段时间忙,没空见他,让他不要生气。
其实孙权隐约猜到,只是不愿信。总忧心陆议真那么做,又忧心自己多疑多思,辜负了年少多情。
最后,尘埃落定,总算安心。
看了密信,支些钱目给那人。孙权不哭不笑,不悲不喜,早已料到。
陆议,我正要找出头鸟,你就非要撞上来。你可真是疯了。
孙权出门,见佣人们在拆丧帷,按规矩,灵堂停了这么久,也该挪到后头。孙权对佣人们说:“不要拆。公瑾还没回来呢。”
希望公瑾回来,第一眼就能见着大兄的灵堂。希望他别忘了大兄的恩情。要做什么的话,想想大兄在的时候。别急着动手。
周瑜呆立在大兄的牌位前,这灵堂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也没这么悲切过。孙权走到大兄灵前,挂上精心缝制的表情:“公瑾回来了。”
周瑜见他,忍住了泪,缓慢跪下,行君臣稽首大礼。孙权虚扶一把,受了。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回复。
礼毕,他把周瑜搀起:“公瑾,你此番回来辛苦。”
此番风尘仆仆归来,周瑜眼里都是血丝,多日未曾安眠。眼前孙策的灵堂对他是一种折磨,将他好不容易拉回的心智又一脚踹向深渊。
待到内室,周瑜问及:“如今边地各部,多有亡叛,山越拥兵自重者多,你心中可有计议?”
孙权说:“山越多流匪,各自为政,可令各郡县县长自行领军剿灭。唯有李术坐拥皖城,易守难攻,我先试探一二,若不归降,便要速攻,以儆效尤。”
周瑜答:“正是这样。”
孙权问:“你如今回来,带兵几何?”
周瑜答:“巴丘只余百人。若遇危机,巴丘不可再守。”
孙权说:“我想张公替我暂守吴郡,我领军往庐江。”
周瑜说:“庐江势力交错纷乱,你贸然前去,恐有不测。还是……”
孙权似乎不太开心。
周瑜止住话头,孙权对他抿唇一笑:“孤在听,公瑾说吧。”
周瑜轻声改问:“可有随行人选?”
孙权答:“徐琨与孙河都是宗亲,孤也算是他们知根知底。孤打算带他们一起去。”
周瑜点头,又与孙权细细商量其余各县守将防御。
过了片刻,见孙权一直少语,只是附和,周瑜离坐,在孙权面前慢慢跪下:“伯符已经走了,主人若是有什么话,大可对瑾明言。瑾……不擅言辞,主人若是不言,瑾也无从知晓。”
他已完全明白,他的新主人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但周瑜原谅他。甚至同情他,希望帮助他。周瑜明白,自己和孙策只是亲如兄弟,但孙权和孙策就是兄弟。自己担当的只是中护军,孙权担当的却是将军。况且孙权才十九岁,他需要有人来支持他,谅解他,而非对他横加指责。
孙权问他:“公瑾这是做什么?”
周瑜还要再说表忠心的话,孙权打断:“孤知道。”于是扶他起来:“公瑾无需担忧,孤此行无非张扬威势,不会轻下战场。大兄将军事托付于孤,孤不会叫他失望。”
周瑜看这少年,往日仁慈儒雅的轮廓,却填入一丝残忍。
周瑜微放开手,孙权的衣袖,自然而然,从他指尖流出:“主人心有计较,自然不错。”又绕开来说别的事:“我请鲁子敬的母亲来吴地暂居,他不日也会前来。子敬是个极为有见识的人,主人一定要留下他。江东才识者多,主公应网罗人才,不令他们离开。”
孙权一一应下,待周瑜离开,又与李术书信,请求李术归还自己的逃兵。
他这封信写得无比谦卑软弱。他不想和李术打什么拉锯战或者人情含糊,他只想找个借口,杀了李术,把陆议狠狠打醒。
陆昭死了。他的棺椁已抬到门前,陆议呆愣愣地看。
他怎么死了呢?他明明活得好好的,还说这次回来,给阿议带会稽的清酒。他说被罢免也好,不用当官了,回来就能帮阿议的忙——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都说,阿昭死了。他从会稽回来,会稽丹阳那块儿,都是流匪。他遇上了流匪,这才死了。
陆议呆呆地盯着那棺材,惊叫一声,扑到棺材上:“开棺!开棺!我不信!我不信!给我开棺!”
大家默默然,怜悯地看他。陆陆不在,没人会安慰他悬在崖边上的心。
“我叫你开棺听见没有!”
那棺材里填充干草,尸体还很完好,只是干涸的血迹和浮肿的皮肤,昭示着这已然不是个活人。棺中少年的脸上有一块伤,瘪塌的圆形。
陆议的手颤抖起来。他伸手,轻抚这蛆虫的巢。
是箭伤。
孙策死于,面部中箭。
孙权。这是孙权的报复。他全都知道了。
陆议盯着眼前尸体,把手按在心口上,想把心挖出来。他闭上眼,想向后倒在地上,在这地上好好躺一躺。
顾雍新任会稽丞,陆议送他:“你同孙权说了什么吗?”
顾雍牵着马,他是话少的人,不回答不必要的问题。
陆议再问了一遍:“你同孙权说了什么吗?”
顾雍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既然你已经开口问我,那我再分辩,也就没有益处了。”
陆议说:“元叹。我只要你一句话。”
陆昭从会稽丞的位置上被罢免了。他死了,你上任了。是离间计还是中有玄机,都不得而知。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孙权信你。
朝廷封孙权做会稽太守,他绝不会去上任。那你就是会稽最大的官了,他把整个会稽郡都交给你。
他信你。
这一计,好生刁钻,好生歹毒。便是不信,也已生疑。
顾雍说:“未曾。”
陆议对他行送别礼:“元叹。你再回来,可能就看不到我了。”
顾雍问他:“何出此言?”
陆议虚浮着眼,看向顾雍。像透过他,看另一个人:“你别担心。我很怕死的,不会撞刀口上。”
顾雍若有所指地说:“孙权不坏。你记着。孙权不坏。”
“你不要慌。”张允拖长声调,手在桌子上敲一下,“你慌什么。你没做过。就没什么好慌的。”
陆议靠在榻上,心不在焉地答应。
张允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你就是现在,往孙权面前一站,你也是理直气壮的。李术。李术是个什么东西?你勾结远在天边的,把脖子伸到近在眼前的刀口子底下。你没那么傻吧。”
陆议说:“我晓得。张叔叔,我就是个疯子。和疯子较什么劲呢?”
张允的手在桌上又一敲:“诶。这就对了。打仗,人家还没来呢,你就给吓怕了。打什么仗?”
陆议笑笑。
张允说:“你是个聪明孩子。你不能倒。就算孙权要来,咱们这些老头子,给你兜着底。你晓不晓?咱们几家就是一家,他不敢动。”
陆议答:“陆议明白。”
张允说:“这回错不在你。是老头子我叫你去试试底,错在老头子。就是可惜陆昭那孩子,折了。也没办法。总要死人的。”
张允掸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就看看,折了一个昭小子,看看孙家怎么样。若是孙权不行,那就墙倒众人推。咱叔侄两个,看看戏,乐呵一下,得了。就怕你舍不得。”
陆议说:“有什么舍不得。嗳。他能打探我,定是早就怀疑我。我怕死的紧,不是我死就是他死,还是他死了的好。过两年,就当没这回事。”
张允敲桌子:“你死还是他死,都不麻烦。死了那就是一了百了。你们俩要是都没死,那就是麻烦大了。你晓不晓?我问你,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
陆议趴倒在桌子上:“那就到时候,张叔叔给我拿个主意。”
吴夫人端坐正位,孙权坐一旁。吴夫人对张昭张纮说:“如今李术见叛,如何行事,还仰赖先生们的计策。”
张昭答:“庐江边远,应先与曹公信,令其不援,再图破敌。庐江易守难攻,若不能速破,恐江东诸县,皆生异心。”
吴夫人颔首:“那就有劳先生。邦交大事,来往信件,吾儿不才,有劳先生费心。”张昭应下,吴夫人令人取来笔墨,张昭思量片刻,挥笔而就。
侍女将张昭写的信呈上,吴夫人一字一句细读:“甚好。妾身在此拜谢二位先生。”张昭张纮二人皆避之不受。
那封信,吴夫人丝毫没有给孙权看的意思,张昭张纮也丝毫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个人。孙权面带微笑,跟着吴夫人给张昭张纮致谢,假装自己在这场谈话里也有那么一席之地。
待张昭张纮走了,孙权说:“娘,让我领军前去吧。不然,他们还以为我好欺负呢。”
吴夫人温柔地看着他,伸出手来,抚摸他的发鬓:“那你去吧。”
孙权去皖城没过多久,穿铁甲的士兵来到陆家,让陆议也去皖城,见孙权。
那天晚上,陆议做了一个像茧一样裹缠着他的梦。他的意识清醒,却无法从梦中脱开。仿佛有谁攥住他的魂灵,把他束缚在这薄如蝉翼的丝茧中。
他梦见孙家,他和从未谋面的七八岁的孙权坐在吴夫人的廊下说话。
年幼的孙权说:“你干嘛要害我?我会死的啊!就和陆昭一样。”
陆议说:“因为这个机会很好。不抓住的话,说不定再也等不到了。”
孙权大哭起来:“你好讨厌!我讨厌你!”
片刻,又梦见自己在床上醒来,其实并没有醒,是梦中梦。
他梦见层层叠叠的丝绸帐帷和外面通明的烛火。他从床上坐起,手抚上纱帐,看见帐那边也有一个手的剪影。
有人喊起火了,有人惨叫。兵戈声,刀剑声,什么东西被推倒,又有哪扇门被撞开。他听见然然的哭声,她说:“阿兄!阿兄!我要我阿兄!”
他应该立刻去保护然然。但这绮罗帐啊,把他束缚。他呆坐在帐中,它是有,温暖柔光和暧昧香气,数不清的描金画银和烛火辉煌。它如此让人沉醉,以至于他麻痹了自己,让自己对冰冷血腥的现实熟视无睹。
要是能一直这样,听天由命地下去,就好了。
终于,他伸手抓住帐帷。梦醒了。他还未来得及看清帐帷外到底是如何一番景象。
这是孙权第二次来皖城。不论是白发黄口,还是美人娇娥,都提不起他一点怜悯。他不爱美人不爱金银,只对血流成河情有独钟。虎狼之心,最难被邀买。
李术当真是个傻子。他学得陆康,闭门自守。当年饿殍遍地的惨况,今日又是。挨得这般辛苦,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
这么看来,陆康也傻。他熬了两年,无时无刻不在期待援军——他等的援军不会来。没人在乎这样一个远离洛阳的南方城池。为了一个忠君爱国的虚名,搭上整个陆家。死了一半,疯了一半。
陆议有疯病。还有那个传闻中性格很不好的陆尚,阴郁的陆绩,脑子少根筋的陆瑁,已经死了的陆昭。
整个陆家就是个悲剧,这悲剧在庐江时就已命中注定。
鸟雀飞来,啄食挂在城墙上的头颅。噔噔噔。噔噔噔。孙权觉得这景象很安静。好像时间都静止了,墙上的头颅被一啄一晃,像什么柔软的打击乐。
孙权说:“陆议。你过来。”
陆议走到他身后。
孙权说:“我有时候想问你,你做噩梦看见的,是不是就是这样?”
陆议脸色惨白,嘴唇咬得鲜红。日光下他紧拧长眉,眯起细眼,似古早的神明怒目。
孙权问他:“你有多恨我大兄?”
陆议不答。
孙权暴喝道:“那你现在有多恨我?”
陆议蠕动嘴唇:“旧仇新恨。”
孙权抓住陆议的头发,把他押按到城墙边上:“陆议,你看着!全都是拜你所赐!”
陆议拼命后缩。孙权的手死按着他的头,让他在自己的罪孽面前俯首。
孙权说:“你要是当年死在这里多好!是你把我们都毁了,你知不知道!我问你,我大兄遇刺,你也知道是不是!”
孙权的声音一字字冷却:“……你早就知道。”
陆议尖叫。
孙权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额头用力磕在石头的城墙上。陆议抽噎一声,指甲抓在城墙上,擦出三道血痕。
孙权把他拽回来,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陆议用手拨弄乱发,挽到耳后,掸衣服上的灰。他用手摸索着,撑住地砖站起来,叹一声:“嗳。”
陆议额角的血顺着脸颊流,他擦汗样抹,擦了一脸一手。
孙权忽然软弱:“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在月神娘娘面前发过誓的。”
陆议“嗳”一声:“没有神的。要是有神,现在就劈死我好了。”
眼前这个人似是一口承认,又像在推脱罪责。他似乎全然无罪就挨了打,又像是罪大恶极,坦然赴死。
是谁借着旧势在皖城帮李术邀买人心。是谁给了李术那些军饷,粮食,武器。又是谁在背后操纵进退,试探君心。
孙权颤声恳求:“你……”只要你说没有。我都信。
为什么你不能像那些话本子一样,大声告诉我这是个误会。即便你的理由再牵强,你的粉饰再残破,我都照单全收。就当我是个傻子,就当我还是你的信徒。
天啊,神灵,给你可怜的追随者施舍些怜悯吧。天啊,即便知道你是虚无的野神,欺骗我的血液,嘲弄我的愚昧,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依然愿意为你陷阵冲锋。
陆议漠视着他。
良久,孙权说:“滚吧。”
他没勇气杀陆议,把自己的前途一毁再毁。毕竟他的前途里,有那么多和陆议有关的事。毕竟我曾经,把你安排进我所有的往后余生。
陆议给孙权行了个揖礼,转身再也没回头。原来他俩,谁也没欠过谁,像对寻常夫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孙权站在城墙上看他走。陆议扶着城墙,一瘸一拐。孙权觉得穿在身上的皮裘很热,他本来想好了要把皮裘给陆议穿。陆议那么怕冷。
他这么走了。
他怎能就这么走了呢?
他未曾和那个人真正当了夫妻,但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部分跟着那个人走了。四五年的青春年少啊。
他想起陆议总说他是个好人。大抵是那个,是好人的孙权,跟着陆议走了。
这四五年好像用尽了一辈子的纯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不知要让谁来赔这一生的好光景。
孙权对着自己的袖子哈热气,他不用嘴巴呼吸就喘不过气来。他不是为陆议哭,是为自己哭。他从今以后再也无法全然相信任何一个人。他本来是那么笃信忠诚的一个人。
他觉得在别人眼里,自己从此不是一个人,是个物什,是把杀人剑又是块金银砖。他不该接过这兵符,这东西把他从一个人变成一个象征,叫他众叛亲离。
他的恋人背叛他,他的母亲背叛他,他的兄弟背叛他,他的部下也背叛他。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错。
孙权从此很喜欢称孤。他永远,都要一个人走了。
陆议要回吴县去了。
陆议这辈子都会呆在吴县,在陆家那方大宅子里,最后成了宅子里的游魂。
他怎么不反驳自己?告诉孙权这都是孙权疑心作祟无理取闹,如果自己真的做了,孙权就该拿出证据来。
他一言不发,自然而然地承认了。他连渎神的话都说得理直气壮,自然也不怕亵渎感情。
孙权恨陆议。世间若是无爱,自然也无恨,无痴亦无怖。他杀陆昭,他屠皖城,他这样雷霆手段反应剧烈……都是陆议害的——他在心里说。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已经不是那个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好人的孙二公子。该适应戏台上的新角色。
孙权想起大兄,他那么直白爽朗的大兄。
还是大兄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