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不书(叁)
全文共四卷,此为卷三。
卷三为公元214年至公元236年。
“爹呀。要。”孙鲁班今年两岁半,还在咿呀学语口齿不清的年纪,便已学会要这要那。孙鲁班是孙权来到建业的第一个孩子,今年刚出生的次子孙虑是第二个。他一股脑把陆议,徐盼兰,还有那些年少荒唐甩在吴县那片伤心之地,不管不顾了去。
孙权亲昵地把孙鲁班抱近脸颊:“好。就拿这个,然后我们回家。”
拿了布娃娃,方一回首,隔着这方窄小街道,见故人与朱桓。
孙鲁班着急地叫:“爹呀。”
陆议跟着朱桓,穿过街道。朱桓先行礼:“拜见明公。”陆议亦拱手。
孙权发现陆议脸上不知何故长出一股可怕的安宁气,见到自己,也无惧无波,像个半死人。
孙鲁班叫道:“哎呀。”
陆议看向这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儿,微微一笑。他原本一张娇俏尖刻的鹅蛋脸上,已生出不明不白的慈祥气。
“叔呀。”孙鲁班果然这样叫了。
他老了。
他怎么也会老?
孙权问朱桓:“你何时来的?”
朱桓道:“前两日来,正要拜见明公。”
“这些日子。”孙权忍不住望向陆议,“军中可好?”
朱桓答:“明公莫虑,万事俱顺。”
孙权说:“正巧,孤有些事问你,你若无事,去孤府上详谈。”
二人并行,陆议稍落后头,一言不发。孙权两次回头,经不住放慢脚步:“你这些年好?”
“好。”陆议的声调像一团雾,消散在空气中。
孙权不解,问向朱桓:“他怎么了?”
谁剜去他百灵鸟的嗓子,叫他不再吵吵闹闹了?
朱桓不知如何回应,陆议先说:“我成婚了。孙……唉。”他的睫毛扑闪一下,孙权这才看出他年少时泪眼盈盈的影子。
朱桓说:“去年夫人走了。”随后更压低声音:“孩子也走了。”
孙权觉得有人拿锤,在自己心上猛砸一下。他快步走上前与朱桓并肩,二人心有灵犀,都加快步伐,和陆议拉开距离。
孙权说:“那是怎么个事呢?”
朱桓两指并拢,向下一按:“您别问他。”
孙权欲言又止:“我是说……我是说那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就?”
朱桓说:“蒋家的。”
孙权的嗓子像被谁一把掐住,音调勒得尖细:“那个瞎了眼的,是不是她?”
朱桓讶异:“您也知道。”又沉痛地说:“她是个苦命人。她在时候,伯言待她倒十成十的好。唉。她真是个苦命人。”
孙权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孙鲁班拽他的胡子,大声喊:“说话!说!听!”
孙权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摆到一边。他脸上的神色嚇住了孙鲁班,孙鲁班的一双大眼睛在孙权脸上转啊转:“哎,呀。”
进了孙府,孙权叫乳母把孙鲁班抱到里头去,三人落座。席间陆议一言不发,其余二人都不敢问他私事,只论些不痛不痒的公事。
论到征兵扩员,朱桓说:“伯言在海昌,也帮我很多。我想请明公叫他任个小职,也好有些事做。这事我本不好意思向明公开口,只是伯言兵事这块是有几分才华,非我夸口,您也是知道的。”
孙权心道:他说您也是知道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有关陆议兵事的才华,他没有半分印象,只记得陆议很会管家。又思及当年张允为陆议请海昌县,地处吴郡会稽郡交割之地,进可与驻军会稽的顾雍朱桓互为表里,退可与吴县本家同气连枝。想到他这些年离开吴县,果然在帮顾朱二人,心中有些气闷。
陆议开口:“吴郡,会稽,丹阳三郡,多有隐匿。至尊何不招募征讨,一则扩充军力,二则安定乡野。且这些隐匿匪徒,多是农人逃兵,落草为寇,至尊不必动用多少军士,便能平定。”
孙权诧异,他怎么也能说出这样一板一眼的臣子话术来?陆议说完后,三人间只剩下冷寂。
朱桓对陆议露出一副怨怪脸色。陆议依旧直挺挺坐着,脸上像张白纸。
“伯……”孙权张口结舌,叫不出他的字。嘴巴两次开合,才把话继续说下:“伯言所说甚是。当依你所言。”
陆议与孙权会面后,很快离开建业回到海昌。孙权亦忙于抵御曹操南下,不再将陆议放在心上。只是每逢建业下雨,雨水顺着瓦片砸在檐下,寒风灌进窗里,孙权都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焦。
建安十九年夏五月,孙权再伐皖城。这座几经易主的娇娆江山。炮火纷飞不能摧败她的容颜,几经蹂躏也不曾减损她的魅力,孙权一步步登上城楼,极目远眺。
孙权本以为自己能够睹城思人,不想发觉自己想不起陆议少年模样,更想不起陆议如今模样。
孙权的手抚上城墙,往昔在眼前帧帧过目。陆议背着弓,和朱桓剿匪去。陆议骑马,和他到郊外狩猎。他们一起喝酒,他唱着那支黄金车,班兰耳,说陆议会有好前途。
前些日子陆议写信来,说已经讨伐了哪里,又讨伐了哪里。他总算想起多年前在柴桑,陆议拿着算筹为他排兵布局,说他一定能赢,不是玩笑。
在簌簌落花的日子,阿娘牵着他和周瑜的手,说让他像对阿兄一样对周瑜。他以为阿娘是想给他找个靠山,忘记了他小时候有多喜欢周阿兄。小时候大兄带他在周瑜家小住,周瑜总带他上街玩。临别时,他扒住周家的门框哭着不想走。
阿娘说,你要照顾阿议,他比你小。他以为阿娘是骗他,想利用阿议。因为阿娘暗地里给他说了另一桩婚。
他想起周瑜看他的眼睛,和陆议那天来,看他的那么像。默默然如一面镜池,倒映出他的本真样貌。
柴桑的阴雨连绵中,他原来嫉妒周瑜,也嫉妒陆议。于是辜负了兄长,也辜负了年少深情。
次年,孙权再向刘备讨要荆州。曹操西征汉中,刘备不得已与孙权议和,分长沙、江夏、桂阳于孙权,南郡、零陵、武陵还归自己。
孙权旋即自领军六万,号称十万,往合肥城去。
合肥城外多丘陵,地形崎岖,大军难行。孙权领前军先至,在城外安营扎寨。远远见合肥城防御完备,工事牢靠,欲待吕蒙等人领军而至,再做定夺。
清晨渐苏,便闻敌袭。张辽大呼自己名姓,先斩二将,冲至孙权麾下。孙权策马登山,俱长戟自守,听得山下兵荒马乱,一人嘶吼:“孙权小儿,可敢与我一战?”
孙权遥望张辽军队,发觉张辽所带军士不多,心中笑斥自己无胆。张辽区区数百人,竟把自己逼至如此。于是传令围困张辽,待到众将前来援手,孙权方得解围。
孙权此番前来合肥,还未成军,先吃一败仗。往后皆不得利,只得撤军。
孙权自行殿后,大军前走,又见张辽率军杀出,势如破竹,杀人如斩草木。部将几人掩护孙权,逃至逍遥津。
孙权此生少有这般危急,策马行至津口,见木桥截断,桥下大江翻涌。
孙权欲勒马,谷利喊道:“为您策马!”说罢挥鞭抽在孙权马上,为孙权助势。
孙权伏在马上越过河道的那一刻,风从他耳边呼啦啦地刮过去。这一瞬间时间被拉得无限长,他低头望见马蹄下江水滔滔。
在最贴近生死那道裂隙时,他恍然意识到,这世间除了生与死,其余居然都是小事。死去的一去不回,还在生活的,不论活得好与不好,都是大幸。
等孙权真正越过逍遥津,回头见谷利落入水中,浪花淘去,再看不见。凌统、吕蒙、蒋钦三人,尚与敌军拼杀。甘宁跃马过岸:“走啊!贺齐在那边接应!”又掩护孙权,一路来到贺齐船上。
贺齐一见孙权,当即痛哭,说至尊身为人主,应当持重,今天之事,几致祸败。我们这些下属都惊怖不已,希望您能以此为终身之诫。
孙权本欲泪下,见众将都望着他,要他当主心骨,拿个主意。他强忍了泪,向贺齐道歉,又请诸将宴饮。
待到凌统身受重伤,披甲潜水归来时,孙权的泪才总算忍不住。
这么重的铁甲,这么多的刀伤,他如何能一人,硬生生游到船上。自己在这里与诸将宴饮,也没有想过要派人去接应他,只当他已死了!
孙权叫人前来,为凌统更衣疗伤。凌统紧紧抓着孙权的手臂,痛哭不止,伤口崩裂又染红新衣:“至尊。至尊。我手下三百个弟兄,我爹走了,我十五岁那年就跟着我。没有一个回来啊至尊!”
孙权也是泪下:“公绩,死者已矣。只要你还活着,哪怕今后手下无人呢?”
凌统掩面痛哭,低语几句:“死者已矣……死者已矣。”一下躺倒,再起不来。
凌统伤得太重。他几欲死了,得遇良药,又活过来。孙权时常前去探望凌统,谈及凌统早年丧父,父亲凌操被甘宁射杀。后来甘宁又被周瑜招降,两人从仇人成了同僚。
凌统说:“我开始说没有怨恨是假的。至尊,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看到甘宁,就想要效仿项庄舞剑,在宴上杀了甘宁。”
孙权握住他的手:“是孤对不住你。”
凌统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他还这么年轻,怎么脸上就生长出看透红尘的枝丫:“至尊万万不要这么说。至尊,后来我自己打仗,自己想通了。我想活着,至尊,活着比什么都好。”他话说到这,又是想哭:“就算我杀了甘宁,我爹也回不来了啊!”
那天凌统哭着说了许多,说自己十五岁那年怎么到了军里,叔叔伯伯怎么照顾他,打仗的时候护着他,又怎么一个个死了。说到最后,凌统已不哭了,只是紧紧抓着孙权的手:“至尊。我也没读过几个书,说不出文化话。只是几个兄弟在身边,我也就对他们几个好,不然总说空话,到最后人死了,还能有什么用?”
孙权再忍不住,伏在凌统榻边痛哭:“公绩,你年纪比孤小,孤还不如你。孤几个兄弟在时,孤待他们算不得好。孤……”孙权哽咽拭泪,看到凌统那双澄澈眼睛,想到故人,又忍不住痛哭流涕:“孤的夫人还在,只是孤与他负气,赶他走不要见他。他走之后吃了许多苦,孤对不住他,又不敢叫他回来。公绩,人生修短,又怎么办呢?”
自打与凌统哭了那一场,孙权想见到陆议的心一刻都等不得。只是他,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绑在柱子上的囚犯,身不由己的罪奴,被曹操的大军逼迫,又被部下们的眼睛紧盯,锁在了建业的方寸之地。他无数次写信给陆议,请陆议回来见他,信间言谈,几乎是恳求了。只是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不见回音。
孙权等过半个秋天,又等过半个冬天,等到花都谢了,江南的冷雨又开始下时,陆议回来了。
孙权为陆议添酒:“四弟前两年走了。”
从前家中,他们都羡慕四弟,说四弟虽是联姻,但天赐良缘,谁都拦不住。坐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做,天上掉下来一个美娇娘,两个人好似珠联璧。
孙权那年说,四弟及冠了,不如去领个县长闲职。四弟还没走,就被永远留在这个兄弟姊妹尽散的家。
他是病死的。没得罪谁。也没出什么事。冷不丁就死过去。
四弟的丧礼上,谁都不敢跟四弟妹说话,怕她哭得晕倒,又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当年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如今只剩下你我。
陆议谢过孙权好意,并不喝酒。
孙权问及:“你这些年还好?”
“都好。有劳至尊挂怀。”
孙权将酒壶放在炉上:“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
陆议低头,露出后颈上缠绕碎发:“要的。”
孙权一时窘迫。
壶中酒咕噜噜烧开,孙权把壶提起来,要添酒。只是他和陆议都未曾喝,杯都满着。孙权又把壶放回炉上。
“你这些年不在,我记挂你。”
陆议抬起眼眸,他的眼睛像朵昙花,人看见昙花开了,就想到昙花一现,早晚要败:“至尊军事繁劳。何必记挂。”他嘴角扯出一个弧,像笑,又像无可奈何:“至尊与臣,都这个年纪了。”
“当年都是我的错。”
陆议的手指牢牢按在桌面上:“臣已经原谅至尊了。”
孙权伸出手:“囝……”
陆议躲开他,像漫不经心,躲开一只苍蝇:“至尊唤臣前来,不谈兵事,岂是人主所为?”
孙权收回手,重重坐了回去。良久,他说:“你说吧。兵事。你说。”
诸葛瑾前来拜访陆议。陆议素来与诸葛瑾没有私交,他上门来,陆议颇感意外。陆议请诸葛瑾落座:“我只在建业暂住,没什么能拿出来招待您的。”
诸葛瑾笑而拱手:“您太过言重。一会您若是听到瑾的来意,只怕要把瑾像老鼠一样赶出去,又谈何招待呢?”
陆议自己在榻上坐下:“您说。”
“瑾是来当说客的。瑾要请您回到至尊身边。”
陆议侧头,看向案上香炉。
诸葛瑾弯腰行一大礼:“您既然还没有打算把瑾赶出去,瑾便要冒昧出言了。您如今在至尊手下谋事,必然是有高升之心。您难道能一直避免与至尊相见吗?您既然与至尊相见,难道能一直对至尊冷脸相待吗?况且至尊既然有心修好,又同意让您领军,至尊的意思,还不算清楚吗?”
陆议冷声斥道:“你是叫我奉承孙权,谋求高升。”
“您误会了。瑾来此之前,至尊嘱咐瑾,要瑾请您回来。瑾与至尊明言,若要让您与至尊重修旧好,瑾万万做不到。瑾只能劝说您,让您来到建业谋事,以便至尊能多见到您几面。”
陆议缄口不答。
“您若要问既然如此,瑾能做到的如此之少,要至尊付出的却如此之多,至尊为何还是让瑾来此,或者至尊是否还有别的图谋。瑾要说,至尊难道不因为仅仅看见您,就感到宽慰吗?不论付出什么代价,请您留下,于至尊来说便已经足够了。”
扎小辫子的孙鲁班,躲在柱子后面眼睛扑闪扑闪地瞧:“他是谁?”
孙权把她的手牵在手心:“是阿爹的朋友。”又对仆人说:“带姑娘去玩吧。”
陆议站在门前,眉心微蹙。他和孙权,何时能称上朋友一词。
孙权对陆议说:“我女儿。”看陆议不说话,孙权让开道路:“我们到前厅去谈。”
陆议略一颔首。
待二人到了前厅入座,孙权唤仆人奉茶。
陆议说:“如今我手下已有千人,此次开拔,想往会稽郡去。会稽有贼潘临,自称大帅,手下有数百人,常年游走山林,为祸百姓。此番开拔,愿为至尊平定此贼。”
孙权想不起潘临是谁:“他在会稽这么多年,恐怕熟悉地形当地,你不太容易平定。不如……”孙权抬眉观察陆议神色:“我是说。呃。我肯定是信你,只是有些担心。你去之后,要谨慎用兵。”
陆议一双眉,平平地安在眼睛皮上,不往上,也不往下:“臣自然谨慎。兵者大事,不可不慎。”
“你在会稽那边,看见顾子叹了吗?子叹还好?还照顾你?我听孝则说,子叹一直不来信,他很记挂。子叹这个人话少,跟我只论公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孝则。”
陆议执起水杯:“嗯。”
“你平日里也不跟孝则说子叹的事?”
“他不让我说。”陆议垂下眼,盯着水杯看。他一旦做出表情,整个人就生动起来,即便老了,也是个可爱的小阿叔,小老儿。
孙权调整坐姿,坐得更随意些:“孝则好歹是他儿子。”
陆议咕哝道:“他们又不是一家。”他极快地抬眸看一眼孙权:“至尊管这事,这也算至尊的公事?”
孙权颇为滑稽地说:“子叹和孝则都是我的股肱之臣。”
陆议立刻说:“那你是瘸了腿!”
两人面面相觑。陆议揭过这话:“臣失言了。”
三个月后,陆议果真击溃潘临,翌年,也就是建安二十一年,陆议与贺齐一并讨伐尤突。贺齐数度向孙权称赞陆议有勇有谋,是位将才。孙权指尖抚过战报字迹,战报所写的这位陆议,这位将军,离他那么远,又那么近。
兴许是因为想离这位将军更近一些,又兴许因为对吴县世家更加和缓的战略考量,孙权将顾雍从会稽调来建业,担任左司马。
孙权有些时日没见顾雍,见顾雍神采奕奕,不由奇怪:“子叹。你知道孝则病故的事吗?”
顾雍答:“未闻。”
孙权说:“许是你在路上,消息不便。孝则月前病逝了。”又提及:“你夫人前些日子也来了建业。你们夫妻许久未曾见过,这会可是能见面了。”
顾雍答:“不必。”
孙权找不到台阶,只得绕过这话,谈别的事。没过两天,陆槿带着孙茹上门来。
孙茹是孙策的女儿,陆陆去世后,嫁给顾邵做继室。顾邵去豫章做太守,她也跟着走了。
孙茹小时候长得又黄又瘦,大嫂常骂她,说她是只猴精。如今孙权见她,简直和方出嫁时没什么分别,瘦得像个小孩。陆槿一身刺绣宽裳,臂揽蜀绣披帛,腰坠蓝田玉珠,面若秋月,体如玉润,站在孙茹身侧,活像鸨母卖女儿来。
孙权心想:顾家这对夫妇,可真是见鬼!儿子死了,又唱的哪一出?
陆槿款款欠身:“小孙将军。倷好啊。”
孙权连忙还礼:“姑姑您多礼。进来坐,昨天——顾叔叔还上门来。您正巧错过。他现在就在建业,我要不叫他来,你们夫妇也好见面。”
“不要嘞。”陆槿拖长语调,给孙权飞来一个穿花峡蝶般的眼神儿:“他是他,我是我,叫他来,坏了我跟你的兴致。”
陆槿一抬手,露出她那白皙如玉的丰腴指头,跟她红艳艳,石榴籽那般的饱满指甲。孙权上前扶她,孙茹立刻退到陆槿的侍女堆里去。
陆槿端着一双手臂,走起路来,似是戏台上的神仙妃子:“小孙将军你看啊,阿邵走了,阿茹一个人,也是可怜。她来我们家,也好几年,像我亲女一样。你说叫她走远了,我舍不得她。”
孙权心中暗骂:你还要我侄女给你们家守寡?死女人。
孙权说:“是。这些年有劳您照顾阿茹。”
陆槿红艳艳的指甲扬起,拍拍孙权扶着她的手背:“我是想着,不如就叫阿茹嫁给阿议。你晓得,阿议也是在我膝下的,她嫁给阿议,我还能时时看到。”
“阿……”孙权再吐不出一个字。
陆槿的唇角上扬,眼睛像猫一样弓起,抬脸看向孙权。她是个小个子女人,一张鹅蛋脸似笑非笑的时候眼睛和陆议最像。她咬重字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提醒孙权:“阿议。”
“我,孤知道阿议。这事阿议晓得吗?”
陆槿轻扬扬嫖去孙权一眼,是有万种风情。可惜她年华已老,眼角难掩皱纹:“等我们商量定了,告诉他不就得了。”
“不。这事得和阿议商量。”
陆槿笑语盈盈:“商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好商量。阿议难道还能不听我的话。”
“他怎么听你的话!”孙权隐隐察觉到这女人可怖的言下之意,“你逼他?”
陆槿“哎呦”一声:“小孙将军,你可不要乱讲。他那么大个人,站起来比我高,我哪么逼他啊?”
孙权站住,放开陆槿的手,当即要和陆槿争执:“你别跟我来这套,我晓得你。你肯定是逼他,不然他怎么?”
陆槿浅笑拢袖:“哪么成婚。哪么不回吴县。哪么不理人。是吧?”陆槿那双笑盈盈的眼睛里,射出逼人的怒火来:“你还好意思讲。要不是你跟我们家阿议来往,阿议能到今日这个样?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你要掰扯,我们就一件件一条条掰扯清楚。他张叔叔在时候早跟我讲好,阿议往后跟休穆照顾。阿议非要跟你,好!走!走到外头去你又不要,我们家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事啊。阿议心气几高你晓得,我……我……”陆槿捂住心口,孙权方一扶她,她立时弹跳起来,指甲刮在孙权脸上:“阿茹!阿茹!”
孙茹“诶”一声,低着腰,扶住陆槿。她明明比陆槿高,却一个劲低着头,像只杂耍用的猴。
孙权也低头,给侍女不住地打手势:“赶紧扶姑姑下去歇歇。”
陆议果然同意了这桩婚事。
这是孙权第一次见陆议穿婚服。陆议与诸位朋友饮酒,朋友们一齐开起玩笑来:“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孙茹站在陆议身旁,低头缩首。铅粉妆容叫她不再那样发黄,是个红彤彤,白兮兮的新娘子了。
她轻声答:“甚佳。”
朋友们又一齐笑问:“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孙茹先答:“甚……”听陆议未言,声音低了去。陆议补上她这句话:“甚佳。”
孙权坐在席首心想,其实不佳。阿茹刚出生那会,陆议已经是大人了。陆议跑到他们家里来,他们一起用陶制纺锤逗小阿茹玩。
朋友们最后问:“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陆议看向孙茹,还是不哭,不笑,眉毛平平地贴在他的眼睛上。他眨眨眼,像要哭,又生生忍住:“甚佳。”
孙茹笑了。她今天的妆画得太浓,让她看起来要哭又要笑。朋友们也笑了。咕噜噜像一锅煮沸的汤。陆议站在咕噜噜的汤里,一声都没有叫。
陆议看着眼前这位姑娘。他的姑娘。她刚出生时,陆议抱着她,叫她囡囡。一转眼,她竟当了他的新娘。这是一件多么离奇的事。
她小时候又白又胖,福娃娃样抱在手里。她到底是如何长成如今这样一个枯瘦的,手脚像芦柴棒一样的姑娘。
她看见陆议进来,立刻从床边噌地一下竖立起来,走到陆议身边,伸出手要为陆议脱下外套,又因陆议一动不动骤然卡顿。
两人相对,像两具木偶。
“夫君。”
陆议立刻退开半步。孙茹也退开半步。
陆议又退半步,撞上身后木柜,“哐啷”一声。他在孙茹木偶人眼睛的凝望下,忙不迭地逃出房间去。
新婚夫妇照理来拜访孙权,感谢孙权赐婚牵媒。陆议和陆槿都来了,孙茹没来。孙鲁班从走廊底下探出个头,双手把住走廊栏杆,脑袋顶在栏杆上,像只土地里冒出的小黑蘑菇:“喂!”
孙鲁班脏兮兮的小手抓向陆议的衣摆:“阿爹的朋友。”
木走廊那边传来脚步声。孙鲁班嗖地一声钻到走廊底下:“别跟阿爹说我在这!”
孙权来,叫一声:“伯言。”
地板下传出嘻嘻嘻的笑声。
孙权一跺脚:“虎儿。出来!”
孙鲁班是只小泥虫,手脚并用地爬出走廊底部的空洞:“爹啊。”
孙权看见她,脸上立刻露出和煦的笑容来,又佯装恼怒,唇角下压:“过来。你这一头。”孙权将孙鲁班抱起,用手轻柔地摘去她头上的蜘蛛网和杂草:“说了让你不要在底下钻。再这样,小心我揍你。”
孙鲁班咯咯咯直笑,挥起拳头砸在孙权脸上:“揍你。揍你。”
孙权仰面躲她:“我说揍你。”
陆槿见这父女二人,玉手掩唇,笑了一串,惹得孙鲁班一双大眼睛在她脸上转。陆槿手一挽,变戏法般将一枚金灿灿的大戒指递到孙鲁班眼前:“小孙这丫头生得灵。真漂亮。真灵。”
孙鲁班要拿,孙权拍开孙鲁班手:“您这么贵的东西,别给她。她还漂亮?”
孙鲁班一双小手胡乱在孙权脸上打:“我漂亮!我漂亮!”
陆槿把戒指塞在孙鲁班手里:“我拿来,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我是长辈,给她,你还推辞?”
孙权咕哝着:“她这么小。”
孙鲁班又打他:“我大!”
孙权连声说:“好。好。祖宗。”把孙鲁班放下去,夺过孙鲁班攥着的那戒指:“自己玩去。想到哪爬哪爬。野人。”
他父女两个团圆,陆议一人走到走廊柱子后头,靠着柱子看庭院花树。孙权打发了孙鲁班,走到陆议身后,正欲开口,见陆议低头,不知拭泪还是如何。
孙权不敢出言,陆槿人还未至,扬声笑道:“哪么?你们在这说什么哑巴话?”
陆议转脸,还是一副不悲不喜面目。
陆槿牵陆议手,又牵孙权手,将两人手搭在一块:“你们是一家人,哪说得两家话。”
陆议一挥手挣开,手收在袖中,吐出雪亮亮刀剑般的二字:“发疯。”
陆议自孙权那回了家,往房里去,锁上门来。孙茹伏在门上,听得里头哐啷几声,又闻抽噎,吓得不敢出气。她自嫁到顾家,常听人说陆家这个表兄很是疯癫,在外头还好,到了家来,犯了病,又哭又笑。犯得厉害了,他拿刀杀人,有一回,孙茹亲眼见他扯下陆槿头上发簪,要扎到陆槿胸口里去。
过了两日,孙权听闻陆议病了,来府上拜会。房中昏沉沉的,窗不开,灯也不点,陆议直挺挺躺在漆黑帐子里,没人来照顾他。
孙权以为陆议睡下,悄声进门,心想看他一眼就走。不想陆议一下坐起,头发披在肩上,似团乱麻,大声喝道:“你来干什么!”
孙权说:“我来看……”
话未说完,就见陆议发了疯般扯被褥衣服,一股脑将床上毯子被子扔下床:“你走!你走!你来叫我跟你去死!我不要死!”叫着喊着又扯头发,撕手臂,活生生撕出几道血口。
孙权抓住他手,把他按住,见他手臂内侧道道划痕刀伤,新旧不一。他是拿刀割自己,割成这样。
孙权把他手并在一块,用衣服绑住:“陆议!我是孙权。”他这声一出,陆议一下不动。孙权以为他好了放开他。陆议手并在一块,手肘猝然打在孙权颈上,把孙权撞下床。孙权在床下抬头一看,见陆议披头散发,趴在床沿,似团水鬼,发出一连串似哭非哭的诡笑:“孙权。孙权。”
孙权跪起来,要碰陆议伸出的手。不想陆议一指甲逼到他眼珠子前,骇得孙权一下坐在地上。
陆议悠然坐起,又理衣裳,又拿手梳头,把发搁在一边肩上,笑盈盈看向孙权:“嗳。”
孙权一时不敢说。也不敢动。
陆议拿手搭在膝上,软语柔声道:“早知你要来,我该备把刀,一刀捅死你。”
孙权定下心神,将佩刀解下,往床头一靠:“拿去。”
陆议一把拔出刀:“孙权。过来啊。”他举刀,把床沿当那杀人的木砧子:“你敢不敢死?”
孙权心道:他难道真要杀我?又与自个道:陆议是疯了。他指不定真要杀我。我死也罢,军中府中事务,家中女儿妻妾,留给谁照看?
陆议一道儿落下泪来,正要收刀。孙权拿住他手,喉咙撞上刀口刃前:“好。我死。”
孙茹进门,见一地血,陆议拿着把刀,孙权伏在床沿。孙茹以为陆议把孙权杀了,吓得奔逃出去,出门正摔一跤,转头见孙权浑身是血,拉她起来。她当即大叫一声。
孙权说:“你别怕。今儿的事,你不要说出去。”
孙茹哭道:“二叔。你……你,你是鬼还是人啊?”
孙权忙道:“我是人!”
孙茹说:“这家里全是鬼。我怕啊!”
孙权心想,这怎么也疯一个?又心头苦笑,这个家,哪有不疯的。于是脱下外套,露出里头干净衣裳:“你看。我是人。这是陆议的血。”
孙茹惊疑不定瞧他:“我……我去找医人。”跌跌撞撞跑出院去。丫鬟仆人们拦她叫她,她也不听。
陆议这病时好时坏,孙权为他求医问药。打巧中原来了位方士,名叫赵达,以术数知名,要在孙权手下谋求职位。孙权不似兄长孙策,对这类鬼神敬而远之,反倒从了吴夫人几分个性,颇为礼重。赵达来到府上,孙权依礼相见,请赵达为自己推算近况。
赵达从袖中拿出算筹,推演过后说:“您有烦恼。”
孙权心中嗤笑,心道赵达不过是观言察色,徒有虚名:“孤是有什么烦恼?”
赵达说:“您的亲人有心疾。这位亲人不与您同姓同宗,却与您难割骨肉。不与您共枕同床,却与您结发之交。我这正有一方药剂,能治好他。”
孙权心想,这方士若在吴县有朋友,自己跟陆议那点事,在吴县宗族内稍一打听便能知晓。
孙权问:“你说什么药?”
赵达说:“我说之前,您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孙权心中暗斥:果不其然。面上却道:“你说。”
赵达说:“我家中有一位妹妹,今年九岁,名唤兰台。六年之后,兰台及笄之时,您若再得高升,可纳她为妾。”
孙权心中鄙夷,竟有如此卖妹求荣之徒:“孤不能答应。”
赵达说:“我贸然提出此事,您自然不会答应。还请您听过我这药方前一半,再下断决。药方需取干紫藤花两钱,新月季花三钱,阳羡板栗一颗,官印下的丹砂印泥一钱,用吴县今年新酿的桂花酒细细调了,煎上两个时辰,再加上一味药引得成。”
孙权手捋胡须:“你从哪听……”又思及这些故事,除去他和陆议,绝不会有他人知晓,于是起身踱步:“既然你说他有病。他病是从何来?”
赵达说:“从前世来。”
孙权站住:“先生,若真有前世,难不成今生也是命有天定?”
赵达说:“天命之事,不敢妄论。但我已晓得我今世何时死,前世何时亡。”
孙权蹙眉不语。
赵达浅笑低眉,似有神明在胸:“我再有二十年寿,死后不久,有人来刨我的坟,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前世我死于武帝元朔三年。生是公侯家仆,与府中姑娘相恋。府中欲逼姑娘与世交公子成婚,姑娘不从,触柱而死,泪落左眼之下,今生左眼下有一痣。”
孙权并不相信这些神话故事:“那她今生怎么说?”
赵达说:“她正是我的亲妹。这世我与她仍不得全,只得将她托付于您。再下一世,我也就算不出来了。”
孙权问:“那你能算出孤与亲人的前世?”
赵达说:“此事我只能算出一二。前生你们二人是夫妻,一人是目盲耳瞎垂朱旒,一人是腾云施雨秉黄钺。此外算不出更多。”
孙权道:“你既说那药方,药引是什么?你妹妹的事孤答应,她进孤府中,孤以亲妹奉养,如此你可同意?”
赵达俯首:“叩谢至尊。这药引便是,您的一滴颈上血。”
陆议喝了那药,神气果真回缓过来,只道:“真苦。我这辈子吃的苦也够多了,怎么还是吃苦。”
孙权听了心中酸涩,不敢看他:“你改明儿好了……”
陆议说:“好?我哪有好的时候。我这辈子好不了,死了利落。”说罢拿指细细踱过自己手臂上道道刀口:“我又怕死。我怎么还不死了去?”
孙权伸手,欲碰陆议长发,见陆议没躲,轻抚陆议发梢:“你别躲我。我见你……”陆议手中这药,实在是苦,孙权闻了,也觉口苦心苦,直要泪下:“你怨我,我也认。你要我跪你,给你磕头,我也认。你千般万般,不要折磨自己。你要去死,我何不死在你前头?”
陆议惨笑一声,低下头去:“拿这些混账话来蒙我,你就不怕死了下地狱,割掉舌头?你说得好,过得好,怎么都是你好。升官发财,家合妻美,我呢?我是个什么东西。”
孙权一下伏在陆议膝上哭,陆议反笑:“你哭?我才要哭。不怨张子布说你,你总这么下贱,不似人主。我当年看上你这么个下贱人,也难怪张叔叔骂。”
陆议手按在孙权发上,他记得孙权小时候头发蓬,像只狮子狗。如今这头梳得油光水滑,服服帖帖。
陆议说:“如今你是狗戴金冠,成个公卿。我倒人陷山泥,哭不得叫不得生不得死不得。往日里张叔叔在,我还算有父兄倚仗,张叔叔一走,你也欺我,他也欺我,把我当个奴儿卖。我是晓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却有家不能回,有口不能开。孙权,你说你。当日里我笑你下里巴人,如今直道你至尊主上。”
孙权抬起脸,哭得满脸满腮。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孙权摸着陆议手,将脸贴在陆议手心:“是我一时糊涂……我不是气你。我是怕你,我怕你不要我。我今后,再如何高升,总要你跟我一并。我若有半句虚言,将来负你,必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陆议收回手,轻叹一声:“嗳。”抿一口药,把药放在床头,侧身躺下:“太苦了。我喝不下。人一回上当也就罢了,哪有两回上一个当?你叫天打雷劈,是你活该去死。哪有主人像你这般,哭着求人。我看得眼烦心烦,瞧不上你。”
到了春日,陆议完全好了,又点起兵马,要回会稽。孙权打哭过那一回,每每见陆议不哭不笑神色,总是怕,觉得陆议像个死人,又想是自己把陆议害成这样。他比起陆议,倒更愿见张昭。但不见陆议,他又担心陆议要去寻死,何曾想过这些年陆议一个人,也熬过来。
孙权任陆议为帐下右部督,叫他领自己的亲卫军。陆议说:“臣要这点兵,做什么?至尊难道不晓得,利剑放在架上,不能出鞘,就没必要天天去打磨它。”
孙权道:“我授你棨戟,叫你都督会稽、鄱阳、丹阳三郡。此番可好?”
陆议道:“至尊调兵遣将,难道还要听从臣子的意见吗?”
陆议率军行至半道,听闻丹阳费栈作乱,请命往丹阳去。孙权数度写私信给他,说费栈军多势大,让陆议不要冒险,待贺齐几人领军过来,再做决断。这些信送出去,只得到只言片语的冷淡回复,讲些至尊莫虑之类的聪明话。贺齐的军队还未调来,陆议就把费栈平定了。
接到这战报时,孙权正跟孙鲁班在廊下逗鹰玩。有人送给孙权一只猎鹰,放在笼子里。孙鲁班拿棍子戳鹰,鹰动也不动,想来是运送过程遥远,路途曲折,叫这鹰快死了。
仆人得了战报,一路递来,承给谷利。谷利念道:“陆将军大破费栈军。得精兵三千人。”
孙鲁班跳起来大叫:“好!”抬头看孙权半晌,拉孙权衣摆:“爹。好啊。”
孙权摸她的头:“好。”
孙鲁班问:“不好?”往日里但凡说大破哪儿,征讨哪儿,孙权总是说好,这会难道又不好了?
孙权说:“好。”他蹲下身,打开铁笼门,老鹰立刻扑棱翅膀,一飞冲天。
孙鲁班大喊:“走了!他走了!”
孙权叹道:“卦象有言,蛟龙久困在渊中,一日飞腾起半空。往来飞腾能变化,从今有祸不成凶。果真如此。”
陆议自击败费栈,就在芜湖驻军,四处征讨山贼闲碎,青壮充军,老弱农耕,手下征到万余人。他做事严苛,个性古怪,虽说行军用兵赫赫威名,但官场下属中,谈不上几个朋友。除去吴县故交,便只剩下诸葛瑾时时来信,与他亲善。陆议心道诸葛瑾不过是孙权派来的探子,但诸葛瑾此人说话妙趣横生,又会察言观色,陆议不能与人排遣的话,时常告诉诸葛瑾。
陆议听说鲁肃死了,孙权亲自前往荆州,为鲁肃主丧。诸葛瑾此时也在荆州,陆议去信探问诸葛瑾近况。诸葛瑾笑他:伯言哪里是在乎我这个老头子,不过是想请问荆州如今的事态。我看至尊有意要把大事委托给吕子明。瑾虽不懂得大事,却对子敬子明这两个人的个性略有耳闻。子敬若一宗掌教,重义志高,与人盟约就绝不首先改悔。子明若燕北游侠,曾言贫贱日久,不如披甲建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焉?
陆议接了诸葛瑾来信,又闻孙权返程,于是也启程到建业去。二人相见,陆议问及:“至尊令何人都督荆州兵事?”
孙权说:“吕蒙。你见过他没有,他胆大心细,遇大事又稳妥。他是子敬的朋友。”
陆议说:“我跟鲁肃、周瑜,本就是两路人,你何必问我见没见过他?”
孙权忙向他告罪:“你没见过他也是……我不该这么说。你坐。你这些天辛苦,在建业多留几天。”
陆议说:“如今前线告急,臣又不是至尊您,怎能在后方安居呢?”
孙权察觉出陆议来意,将背挺直,对陆议掩饰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这新来了岭南的珍果,你尝一尝。”
陆议敛笑不答。
孙权岔话道:“前些日子淳于式跟我告你的状,说你做事太多,扰乱百姓。我叫他不得胡说,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混淆视听。兵者大事,他怎么懂得?”
陆议道:“淳于式是一心为民,至尊如此回他,我倒成了主上偏私。”
孙权道:“你也真是多心,人讲比干心有七窍,我瞧你心窍比他还多。我说一句话,你倒想到百八十万年后去。你这么说,我可就升淳于式的官,说他告得好。还说是你要升他的官。”
陆议道:“至尊升就升,何必连带上臣?”
孙权说:“我说你夸他告得好,你是以德报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
陆议把手在桌上一按,沉声道:“至尊心里有定夺便是,何必说出来羞辱臣。”
孙权晓得他今日来,未达目的,定要发气:“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怎么还当真了?你要不高兴,我帮你骂他。”
陆议反斥道:“朝令夕改,岂是人君所为。”说罢自己走了。
后来孙权果然跟淳于式说是陆议举荐他,淳于式再没有来告陆议的状。
孙鲁班常到陆槿府上去玩。陆槿自打来了建业,一年里有四五个月都在建业,不回吴县。
一日孙鲁班从陆槿那回来,染了十指红彤彤的指甲,还戴了只红玉髓的手镯。步练师替孙鲁班洗手:“虎儿,之前至尊不是对你说,不要拿别人的东西?你明天去顾夫人那,把东西还给她,好不好?”
孙鲁班把手镯拿下来,往佩囊里塞:“我不。你不告诉爹,不就行了?”
到了晚上,孙权找孙鲁班要镯子,孙鲁班把佩囊用手一护:“我说了让她别告诉你!她为什么告诉你!”
孙权说:“她是你阿娘。她说的话你也要听。我听你阿娘说,你最近老不听话。你再不听,我真要叫女先生打你。”
孙鲁班说:“她不是我娘。她是姨娘。”
孙权一下捉住孙鲁班的手:“你胡说什么?谁跟你说这话的!”
孙鲁班又叫又跳,张嘴要咬孙权。孙权推开她,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任凭孙权怎么吓,怎么哄,她都是一个劲叫,一个劲哭,不理人。
第二日孙鲁班又要去陆槿那玩,孙权不许,孙鲁班抱着他手臂:“我昨天乱说的。爹呀。我要去跟姑奶奶学琴。”
孙权心道自己家怎么出了这么个认贼作父的丫头:“谁是你姑奶奶?她算你哪门子姑奶奶。”
孙鲁班说:“你叫她姑姑。”
孙权说:“那是乱叫的。你不许去。你就在家,跟着你娘学学绣花织布,不好?你娘到时候陪你到外面扑蝴蝶玩。”
孙鲁班双手一背,像个小大人:“她才不出去玩。她是看你在才跟我玩的。再说,她们都笑我,说绣花织布是没有出息的人,下人才干的。我才不要。”
孙权说:“人家姑娘哪个不绣花织布?”
孙鲁班直笑:“陆家啊。”她红艳艳的手指甲洗不干净,双手并在一块,贴在脸边:“他们家姑娘都读书,还习武。姑奶奶还说要你朋友带我出去,打猎去。”
孙权心道,真是姑娘大了,她说得不无道理。当年阿娘识文,小妹通武,要是她们还在,看见孙鲁班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孙女、小侄女,该有多高兴。只是这样一个小姑娘,万不能带到陆槿那去。陆槿哪里是什么好人?她是个鸨母娼妇,卖女霸男的。
孙权说:“你要学书学武,我叫女先生来教你。她家怎么样我们家没有?你就在你娘跟前。”
孙鲁班说:“才不是!他们家吃的是金玉碗,用的是象牙箸,洗手要用花露,饭后要用果品,我们家什么都没有。我才不要。姑奶奶还说,要用狐皮给我做身打猎的行头呢。”
孙权握住孙鲁班的小手:“虎儿,阿爹不是跟你说了,那些奢侈的东西没什么用,还叫百姓困苦。你不是也说了,那些人好可怜。你想,你要是多用一些金银,那些金银本来可以拨给百姓。可能就有十几个百姓为此吃不到饭,活活饿死。”
孙鲁班垂头。孙权摸她的发:“听阿爹的话,好不好?”
孙鲁班点头。只是等孙权出门,孙鲁班立马打后门偷跑出去,谁都抓不住她。
孙权未下公府,便听家中仆人来报,说姑娘今日又一个人出门去。孙权一是怕人把她拐了,二是怕她又上陆槿那去,口焦神烦,无心公事,方散了会,直奔陆槿府上,心想这回定要跟陆槿吵个你死我活。
到了府上,陆槿含笑倚榻,两个年轻后生,一个给她捏肩,一个给她剥果皮:“你来得不巧。你们家姑娘是上我这来,叫阿议带出去,玩去了。”
孙权说:“她一个小姑娘,不懂什么事。你叫她来找你,孤现在都说不住她,你给她灌的什么……”话未说完,陆槿轻笑:“你急什么?这不是来了?”
孙权转脸看去,真见陆议牵着孙鲁班,打外头来。孙鲁班戴个小猎帽,身背弓箭,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仰着脸,跟孙尚香小时候一个样。
孙权一下冲到她面前:“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你也不怕碰上拐子。你晓得阿爹有多急?”孙权扶着孙鲁班的肩左看右看,孙鲁班说:“爹呀。我晓得啦!你起来吧。”她怎么知道,孙权想起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小姑姑。孙权这辈子想起来,就要流泪的人。
陆议说:“我累了。回房了。”
孙鲁班说:“哎呀,伯言。你别走呀。”又跟孙权说:“你怎么不跟你朋友打招呼?你不礼貌。”
陆议说:“他是君上,我是臣下。我跟他算什么朋友?”
孙权说:“阿爹看见你着急。忘记了。伯言你……诶。我们要不进去说。”
孙鲁班连连摆手:“不对不对。你要说,伯言你好吗?这样才叫打招呼。”
孙权看向陆议:“你……伯言,你近日,你还好吗?”
陆议说:“还不是一个样。”
孙鲁班说:“你也要问我阿爹好不好啊?”
陆议问:“你还好?”
孙权低下头,看孙鲁班在原地跳来跳去:“好。都好。”
孙鲁班说:“才不是。阿爹最近老是急,说什么荆州啊,刘备老贼啊。”
孙权用力拽一下孙鲁班后衣领。
陆议垂下眼眸,轻轻笑。孙权难得见他既非冷笑,也非苦笑,竟一下呆在原地。
陆议说:“她也晓得说实话,你竟不晓得吗?”又看向孙鲁班,柔声细语:“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吧。听你阿爸的话。”说罢走入黑洞洞的门里,再看不见了。
孙权幼时常弹琵琶,公府无事时便传授给孙鲁班。汉时琵琶常横抱,游牧者马上弹奏,故称马上之鼓,女子少习。
孙权一一讲解:“琵琶长为三尺五寸,三表三才,五应五行,四根弦为四季,从细到粗,分别称为子、中、老、缠。”
孙鲁班听了直打哈欠:“爹呀。什么时候才学啊?”
孙权说:“阿爹弹一曲给你听。你醒醒瞌睡。”
孙鲁班听了:“这是什么曲?”
孙权说:“双凤离鸾曲。”
孙鲁班摇头:“没听说过。”
孙权问:“好听吗?”
孙鲁班抱住小脑袋直晃:“你吵得我脑袋疼。”
门外传来一声笑,陆议撩起帘子,打门外转来:“她都说你吵得头疼,你还弹什么?”他今日披甲,从军中来,有事禀告孙权。
孙鲁班拍手大笑。
孙权抱怨道:“你来了,阿利也不进来通告。”
陆议倚门浅笑:“嗳。我来了,他何必通告?至尊若不要我来,我在外头候着便是。”
孙权起身让座:“你进来。”
陆议说:“我不坐。你侄儿孙松今儿来军里,说你要他来历练,今后当将军。我来问你的话。”
孙松是孙权三弟的孩子,三弟走时,他在襁褓里。三弟妹常到二房串门,孙权因此与这个孩子十分亲善。
孙权说:“军中是你做主,你说如何便是如何。”
陆议说:“我若说不让他来,岂非是驳了至尊的面子?”
孙权说:“军中大事,我的面子有什么要紧。一应由你做主,你总比我有见地。”
陆议玩笑道:“我不愿叫他来,不如你来。他十五岁晓得用兵打仗,你十五岁尽在闺中厮混,给相好妯娌弹琵琶。”
孙鲁班问:“什么是厮混啊?”
孙权说:“他乱说的。我也不知道。”
陆议点一点唇:“就是跟我。”话未说完,大步离开门畔,轻笑一声:“嗯哼。”
孙权追出门前,陆议已转过拐角,身影掩没在零零散散的树枝花叶中。孙权听得他佩剑与铁甲相击,叮叮咚咚。行至树枝稀疏处,十八岁的陆议回眸,对孙权浅笑:“走啊。”
孙权追过转角,直到出门,都没见到陆议的影子,当真怪奇。过了不久,陆议回芜湖,此后一两年间都没有回建业。
建安二十四年,关羽向北攻打樊城襄阳。吕蒙向孙权上书说:关羽攻打樊城,怕我袭击后方,为此留下众多守兵。我常生病,不如以治病为名,撤走部分军队跟我回建业。关羽听闻必然撤掉守兵,开赴襄阳。等到那时,我们的大军走水路,昼夜兼行逆流而上,乘他不备袭取空虚,必可夺得南郡,擒获关羽。
孙权接到此书,立即发书召回吕蒙。吕蒙归来,孙权问及:“你现下离开荆州,谁暂时代替你领军比较合适?”
吕蒙说:“我在芜湖见过陆议。陆议思虑深远,其才可担重任。而且他声名不高,关羽不会特意提防,我看没人比他更合适此任。如果至尊您要用他,就叮嘱他在外隐藏锋芒,在内观察形势,寻找可乘之机,而后一举克敌。”
孙权一时讶异:“你说你见过陆议?你怎么见他?”
吕蒙说:“我从陆口乘船回来,行至芜湖暂歇,他上门拜会我,跟我说关羽性格骁悍,刚立大功就气骄志狂,忙于北进,未存戒心提防我,又听我病重,必然更不设防备。如今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就可以擒获关羽。”
孙权说:“他竟然都猜到了。”
吕蒙说:“我怕他向旁人泄露此计,骗他说不敢与关羽为敌,日夜兼程赶回建业,要与您汇报此事。”
孙权坐下身去,长叹一声:“也是。你没见过陆议。你真觉得他能担当此事吗?”
吕蒙颇感奇怪:“自然如此,否则我也不会向至尊谏言。”
孙权发下文书,令陆议代替吕蒙,任偏将军,右部督,前往陆口。
陆议最终还是如了愿。
夜风沉凉,船上忽有颠簸,陆议睁眼,发觉天已晚了。他这几日总是难眠,梦中刀兵斧钺,割得他心神不定。许多年来,他总想到林表哥,想到尸骸遍地的皖城。
兵者,攻其无备,出其不意,避实击虚,釜底抽薪。
若他现在就投降关羽呢?
若他现在就倒戈相向呢?
手心的半边虎符陷得更深,他不得不扼住自己的咽喉平复心境。再怎么报复都难消他心头怨愤,再如何算计都难温旧梦经年。他知道他已不是少年,他已经三十六岁,快四十知天命了。什么恩啊仇啊,爱啊恨啊,都离他远去。只剩下谋官发财,生儿育女,然后老了死了,留座墓碑。
陆议走到船舱外,夜风拂面。
他想到十八岁那年,自己仰躺在船上,吴县河上轻柔湿润的风吹拂他的面颊,他在等孙权从前线回来,跟他一起乘船,到洛阳去。
他想到二十五岁那年,他执意要到前线。江上的凄风冷雨敲打船舱,他躲在船舱里,心想我帮周瑜赢了就好。他要向张叔叔证明自己没选错人,向孙权证明自己绝不是个没用的,任他欺辱的后院夫人。
如今他已三十六岁。登临战船。江面夜风拂过他的鬓角发髻,他拿着孙权授给他的官印兵马,到前线去,为孙权张扬威势,开疆拓土。
他想,他到底是个谁?为何少年时为孙权守家,长大了为孙权离家,年老了为孙权开疆。孙权到底许了他什么,给了他什么,才叫他一心一意,不思悔改?
夜风从他的指尖穿过,他就着夜风和鸣,轻唱古歌故谣:“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陆议到了陆口,除去初来与部下见过一面,其余时候,总见不着他,叫人嘀咕。又听闻他给关羽去信,说如何仰慕关羽,这更叫部下心疑。这指不定,是来了个软骨头、墙头草。又说他往日里是做文官——文官也不似顾邵,陆绩那般知名,数一数二。后来又当武将,不过是在山匪里头转两圈,没见过大场面,莫名其妙,就当了至尊的帐下右部督。摆明了是个关系户。
诸葛瑾来拜访陆议,到了帐中,见陆议在看探报,当即笑道:“伯言啊伯言,前些日子我还听人说,至尊派了个文官当将军,笔下治刀兵。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议将探报反过来一盖,起身迎他:“子瑜兄。”
诸葛瑾说:“我可担不起将军这一声兄长。”
陆议请他坐:“没有子瑜兄,我难道能有今日?”
诸葛瑾不坐:“伯言再这么说,可别怪我去说谣言。我说出来的谣言,怎么都能传个百八十里。”
陆议问:“你说什么谣言?”
诸葛瑾抚掌而笑:“就说你,是至尊的发小总角的交情。”
陆议放开他,到案前去:“你只管说,看我不割掉你的舌头。你怎么不说他跟朱义封,跟胡伟则?”
诸葛瑾说:“刚还叫我兄长,如今就要割我的舌头。伯言,你还是叫我子瑜罢。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阿兄。”说着走到陆议案前:“你如今到了荆州,我想你心中自有计策。只是军中对你多有不信,你要当心。”
陆议直笑:“子瑜都说我心中自有计较,后头说的,岂非是废话?”他一气把战报收到柜子里落锁:“你不来,我这也没别人来,闷也闷死。走,我们到外头玩去。”
诸葛瑾一瞧他:“你是新官上任,哪有时间跟我这闲人清逛。你总不该是把我也算计进去?”
陆议为诸葛瑾拨帘:“我算计你就算计你,你还能不听?子瑜,走就是。”
不过多时,关羽撤走大半守军,开赴北方战线,俘虏于禁及部下三万人。时关羽军中粮草不足,关羽几番谴责留守后方的麋芳、傅士仁,又私取孙权据有的湘关粮米。陆议去信孙权,请吕蒙率大军归前线。
吕蒙白衣渡江,与陆议汇合,果克南郡。麋芳、傅士仁向吕蒙献降。孙权任陆议为宜都太守,拜抚边将军,封华亭侯。
十一月,孙权亲赴江陵前线。陆议披甲挂刀,与孙权相见。孙权骑马来,陆议亲自出营外三里相迎。陆议下马,孙权也下马来。陆议与孙权拜见,孙权连忙扶他:“你不必拜我啊。快些起来。”
陆议说:“至尊远道而来,路途辛苦。”
孙权此番见他,才真觉讶异。往日里见陆议,即使披甲,也是披布甲轻甲,何曾见他真披铁甲,挂尖刀,戴宝盔。
孙权忍不住说:“你这一身重,你累不累?”
陆议笑望他:“这有什么重?”又近他来,压低声道:“至尊不领军,自然嫌重。臣日日如此,早习惯了。”
孙权心道:他总这么嘲弄人。
孙权要牵陆议手,陆议躲开:“至尊上马。这里离营地,还有两三里路。”说罢真如护卫一般,送孙权上马,自己也上马,在孙权后半步缓行。
孙权回头叫他:“你到前头来,我跟你说话。”
陆议装作听不见。
孙权一把牵住陆议的缰绳,又重复一遍。
陆议道:“臣是怕有人长舌头,要传至尊的谣言,陷害至尊。”
孙权说:“我身边的人都不敢乱说。”
陆议道:“他不说,他也不说,怎么诸葛子瑜就什么都知道,来我面前奚落。”
孙权察觉陆议这会心情不错,开玩笑说:“他敢奚落你,我叫他流放到岭南去。”
陆议低声道:“他走就走,走了看谁来给你说好话、伐木柯。”说罢又与孙权轻斥:“我就晓得你叫我小叔到郁林是赶他。”
郁林正在岭南一带,穷乡僻壤。张允死后不久,孙权将陆议的小叔陆绩调离吴县,任郁林太守。再两年,又发顾邵往豫章,与这几人交好的庞统,则在周瑜病故后远赴蜀中。
孙权说:“你要想他,我叫他回来。”
陆议道:“我可没说。他回来又是要折磨我。”又低语:“我可听他们说,取荆州这计是吕子明出的,力也是吕子明出的,你给我加官加兵,给吕子明几个赏钱,要把他打发了。”他瞧孙权一眼,压低声调:“吕子明是被你气病的。”
孙权别过头:“你别胡说。”
陆议直笑,笑声活像尖指甲在铜杯子上挠。笑罢了,与孙权道:“要我说,至尊不如就把荆州给我,叫他回家养病去。”
吕蒙病了。病得很重。孙权之前许给他一亿钱财,五百斤黄金,他不受。孙权又封他孱陵侯,召令未发,他就已病倒。孙权到了公安,亲自将吕蒙安置内殿,卧室与自己毗邻,又四方求医问药,甚至叫来道士为吕蒙祈福。这道士里,只有赵达不愿来,直言吕蒙阳寿将尽。
殿中熏香缥缈,孙权慢步走到吕蒙床前。他担心吕蒙真如谣言所说的怨恨他,又担心自己太过小人,听信谗言,误会吕蒙。
孙权见吕蒙醒着,直愣愣盯着床顶。孙权出声:“子明。”
吕蒙侧身用力坐起:“至尊。”
孙权连忙阻止:“你躺下。你如今身体抱恙,还这么多礼。”
吕蒙说:“蒙虽抱恙,君臣之礼不可废。”于是强坐起来,与孙权行礼。
孙权叹道:“你这样多礼,倒叫孤不敢来看你。”
吕蒙说:“至尊公事繁忙,再花时间在臣这幅残病之躯上,叫臣惭愧。”
孙权笑而摇头:“从前他们笑你是吴下阿蒙,如今吊起书袋子,倒是一套一套的。”说着握住吕蒙的手,发觉吕蒙手指寒凉:“子明。你身体本就不好,孤还命你强撑至今。若你如今不能再起来为孤效力,还有谁能顶替你的位置?”
吕蒙说:“朱然守业胆略有余,他能代我。”
孙权问:“之前你说陆议意思深长,能担大任,为何不推举他顶替你?”
吕蒙说:“至尊您晓得我是个直人,不会瞒您。如今军中多有谣言,对陆议不满,他初来乍到,恐怕难以服众,我这才没向至尊您推举他。”
孙权暗恨自己心胸狭隘,连忙垂下眼眸:“子明,孤晓得了。你在病中,孤还拿这些话来问你。你当好些修养,早日好起来要紧。”
吕蒙这头病下,陆议倒似一柄利刃出鞘,将这荆州捅了个对穿,从江陵到益州边境,一气儿打过去,叫关羽进退两难,有如瓮中捉鳖。
陆议先是派李异、谢旌二将破詹晏,俘陈凤,又率军大破房陵太守邓辅、南乡太守郭睦,一路攻克秭归、枝江、夷道,前后斩杀招降数万人。
他正春风得意,忽而收到陆瑁的急信,说陆绩死了。他方才还在与降将谈笑,看了信,转入帐中,捂住脸惊叫一声,一下打翻案台,落了几滴泪。
副官听见声音,怕他出了什么事,进来看他,只见他笑盈盈将信收入袖中:“你看我。我进来急,不小心把案台碰翻了。”说罢与副官相邀,走出门去:“走吧。别叫客人等急了。”
等打发走降将来客,陆议一人呆坐帐中,痛哭起来。陆瑁信中说自己把小叔的几个儿女都接回吴县赡养,又在信中大骂陆议一通,骂罢了,说陆议如今还给孙权谋事,是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陆议哭了半晌,不见有人来理他,气得一下将家书摔在地上:“你也要我死!当年我在路上就把你丢在山沟里,饿死了你倒好。省得你骂我,还要杀我。”
陆议思来想去,到了诸葛瑾帐中,又是好一通哭:“子瑜。你说!我有哪点对不住他。我供他吃,供他穿,供他读书供他花销像个公子哥儿,他还要杀我!要我去死!”说罢拿手捂脸,又哭。他万不肯自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偷流泪。他要哭,就要有人看,有人听,有人宽慰。
诸葛瑾笑他:“伯言。你再要哭,瑾只得骑上快马,昼夜兼程,去请至尊前来了。”
陆议说:“你请他有什么用?嗳。我心里难过。我这几个弟弟妹妹,死了也罢,活着的,都叫我烦心。真真活该不是一胎出来,养不亲。怪我姆妈死得早,没跟老夫人那般,生几个嫡亲兄弟。”
诸葛瑾说:“瑾听至尊说,老夫人在时,待你如亲子一般。嫡亲兄弟难找,不如找个结契兄弟。”
陆议一下不哭,伸手去拧诸葛瑾:“你这些天真是发疯,什么话都说。你是当自己攀上高枝,领了铁券,不怕死了?”
诸葛瑾说:“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若有外人,哪里敢说。”
陆议袖子一扫,在案上坐:“你就不怕有一日孙权改悔,要杀我,殃及你个冤死鬼。”
诸葛瑾说:“至尊杀谁,都可说,唯独不能杀你。”
陆议道:“我听人说,诸葛子瑜纯善情笃,妻死不再娶。难不成你的至尊跟你一样,也是个痴情种子?”
诸葛瑾说:“至尊是不是,瑾倒不知。只是瑾有一计,能试出来。瑾听闻南郡有一桥,夏初暴雨必涨水,水没桥头。你且叫至尊在桥下等你,你不必去,待水上桥头,你看至尊,可否还在原地。”
陆议直笑:“好啊你。你是要谋害至尊。”笑至一半,黯然神伤:“他若是不在,又怎么办?”
诸葛瑾心道,这真是个痴人。怨不得至尊念他。他两个是天定冤家,一个儿痴心痴念痴人语,一个儿妄思妄想妄自哭。
冬十一月,关羽被陆议逼得无处可退,败走麦城。孙权令朱然、潘璋二将堵截关羽。曹操上表命孙权为骠骑将军,假节兼荆州牧,封南昌侯。
十二月,孙权擒获关羽及其子关平,斩父子二人之首,将首级献给曹操,称是在为曹操效忠,又几番美言,劝曹操及帝位。
吕蒙果真如赵达所言,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孙权依照吕蒙遗言,授朱然虎符,令朱然镇守江陵。陆议被拜右护军、镇西将军,进封娄侯,镇抚荆州。孙权又令扬州牧吕范征辟陆议为别驾从事,举茂才。
实权给了,虚名也全了,文武全才,荣华富贵。人言吴郡繁华,在吴与娄,孙权自己是吴王,还愿意把娄县分给陆议。他如今已不怕陆议对他有如何反心,只觉得这样好,对仗。大抵因他在母亲膝下读了太多的书,天上有副诗人肚肠,爱名胜过爱权。
时军中多有妄言,称此番作战,功在吕蒙。陆议名不副实,窃取吕蒙之功,反居吕蒙之上。
那阵子有人请陆议喝酒,陆议喝些,便要发酒疯。陆议侧躺在榻上,撑着头:“吕子明就算现在活着,也是我第一他第二。”
孙权忙向门外望。
陆议道:“嗳。至尊怕什么?怕有人听见,背后说至尊的闲话?”他一双眼睛似晨星忽闪忽没,在孙权脸上一闪一闪看。
孙权躲过他的眼光:“我怕什么闲话。我是怕他们说你的闲话。”
陆议此时已在袖上缠了白纱,为他小叔吊丧:“我小叔如今死了,他从前就不待见你。你还记得他吗?他……嗳。”
陆议站起身,走到灯边。灯火把他的影子勾成一只巨大的兽,把孙权整个儿包裹起来。陆议的声音细声轻气,游荡在灯烛中:“我小叔不是天生走不了路的。”
“当年,我带小叔他们从庐江回吴县,走到路上,小叔坐的车翻到山下去了。”陆议拿了铁签,去挑灯芯:“他们说是我有意要害死我小叔,好篡他的位。”
孙权说:“那些人尽是胡说,乱嚼舌根。”
陆议转过脸来,灯火照得他脸一半明一半暗:“嗳……你怎么晓得我没有呢?”
孙权说:“那你。”他一拍膝盖:“我该不该问?你有没有呢?”
灯火遮掩了陆议脸上皱纹与斑痕,他稀疏的胡子也看不真切。在这忽明忽暗的烛火中,他变回那个十五岁的小陆家主,悠悠然说:“我忘记了。”
孙权起身,扶住他的肩:“你别想这事了。多少年前。你今天这儿那儿的也累了,赶紧休息吧。我就不打搅你了。”
陆议坐在榻上,见孙权走到门边。陆议叫一声:“孙权。”
孙权在月色掩映下回头,看不真切。
陆议问:“你到哪去?”
孙权说:“回我自己房里。”
陆议掩灭了灯。月色如水,漫入房中。陆议对他笑,像个妖鬼。从前听人说,妖啊鬼啊的,在黑夜里惑人。
陆议说:“我没有怨你。”
孙权快步走回来:“你……”
陆议绕开他,到了屏风边:“嗳。我也乏了。你走吧。”
孙权不再回建业,就在公安住下。他想自己跟陆议近些,又可以讨陈便宜,求得原谅。他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很多,求了很多,陆议也该原谅他了。
孙权来那会,陆议正送来客。来客是位信使,打前线来,有军情禀报。陆议穿一身绿面黄裾的曲裾深衣,头发拿头巾束了,好一派文士风骨。
陆议送客到门口,见孙权来,向孙权行礼:“至尊。”
客连忙也行礼。
孙权上前要执陆议的手:“你跟我多什么礼?”
陆议的衣裾不动声色滑过孙权的手,像一阵风。他的长眉,淡眼,平平地压着:“他来送信,这会要走了。别耽误脚程。”
客道:“脚程差了,我路上不眠不休,补上便是。总不能在至尊面前差了礼数。”
陆议说:“也是。你们在这儿行礼,我就不奉陪了。”
孙权打发走来客,到屋中去。见陆议闲撑额侧,瞧那战报。
孙权不自觉压低声音:“如何了?军里。”
“还那样。”
房间里冷冷清清,连一丝风吹耳畔也听得见。孙权想问他,他说“没有怨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议坐正起来,一本正经地汇报起军中杂事,从行军布防,到粮草运输。孙权只得略问两句此处如何,那处又如何。实在冗长处,他盯着陆议鬓角的一丝碎发,心想:这都没有梳上去。
陆议的声音轻微一顿,转眸和孙权对上。他那原本娇俏,淘气的双眼,竟变得如此冷峻。
孙权下意识避过目光。
“至尊倘若不是来问军情,就不要再浪费您与臣的时间了。”
孙权抬起眼眸,与他对视。从至尊与臣的角度上看,孙权觉得自己并不怕他。
“孤……我很念你。”
陆议那冷峻的目光里升起一丝嘲弄。他到底是如何做出如此可爱,讥诮又厌恶的神色,像在房间里看见了一只小飞虫——一只并不危险,也不巨大,甚至还有点儿可爱的小虫。但你就是不想它在你的房间里出现,因为它是只虫。
陆议说:“至尊总能见臣。谈何想念。”
孙权又不敢看他。又怕他了。孙权压低声音,用一种恳求的调子叫道:“囝囝。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至尊从没有对不起臣。臣如何原谅您。”
孙权真害怕他。孙权想,他若没有本事,没有赢,倒还能成了乱臣与昏君的佳话。他偏偏是赢了,不欠自己。儿女情长,君臣最远。
陆议又说:“至尊与臣少时的玩笑话,还是不要再说了。若叫旁人听见,实在有失至尊的体面。”
“你说……”孙权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顶住,喘不上气。他瞧陆议,又瞧不真。他实在不敢相信陆议会说总角晏晏都是玩笑话,都是有失体面——但责备的话,他又实在说不出来,没有脸说。
孙权叹口气,站起身。他久久凝视着陆议的发鬓,陆议垂头翻阅公文,没有施舍给他一眼。
孙权恳求道:“你还是不愿意跟我吗?”
“是。”
陆议的军队驻守秭归,离孙权所在的公安不过两百里,陆议若轻装简行,回来述职只需两天。
路途再近。不愿来的人不会来。
孙权很念陆议。
孙权觉得陆议变了很多,又觉得陆议一点儿没变。变了的是他的皮,他的话,他的衣冠,没变的是他的骨,他的眼,他的神魂。
孙权想阿议的时候,看到谷利。孙权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阿利还是那么默不吭声地跟在自己身边,好像自己一点没老,一点没变,要人看着,守着,护着。
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在河里赤着上身玩水的时候,阿利站在河岸上,高高瘦瘦的,用和如今如出一辙的眼睛看他。甚至阿利的身高、体魄,都和那时没有丝毫改变。
阿利只是老了。有了些白发。阿利还成了家,有了孩子。真怪。阿利怎么也会有自己的家,但又为什么有家之后,还跟在自己身边,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今天的公文已看得够多,孙权走出门,到廊下。他对阿利说:“你今天还没有回去吗?”
阿利说:“等至尊就寝。臣就回去了。”
如此而已。
春寒料峭还未过去的时候,曹操死了。这位大汉忠臣死在了他异姓王的位置上,即使昔日高祖有言,异姓不得封王。
孙权想起曹操,想起曹操和发妻的事。从前孙权瞧不起曹操。如今他很能理解曹操。
当年曹操长子曹昂战死,发妻丁夫人常哭曹昂。二人屡有不和,曹操怒而出妻。事后曹操深感后悔,上门请求丁夫人原谅,丁夫人不愿。曹操只得与夫人诀别,让夫人娘家改嫁夫人。
孙权觉得,自己没有曹操那么豁达。他说不出要夫人改嫁他人的话。
孙权听旁人道听途说,说曹操死前病重之时,曾言若到黄泉之下,曹昂问及他的母亲何在,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
孙权又觉得曹操只是装得豁达。曹操非但不豁达,还很不诚实。他念着夫人,借口说孩子思念母亲,却耻于说丈夫思念其妻。
孙权想自己还是比曹操要强一些,又肯下功夫,下血本一些。他愿意去求,愿意去等,愿意把珍奇美物都奉上,钱财权势都交由。
他想他还是有一些希望的。
他想。
十月,曹操的儿子曹丕篡汉称帝,改年号建安为黄初。孙权上书称臣,将曹魏故将于禁等人送归北方。曹丕派人来,把他封成了吴王,加九锡。又说要他的嫡长子孙登,到北边来当质子。
孙权觉得,他这旁人打赏来的吴王,当得可真没意思。原来这就是六年前赵达口中的“再得高升”。
孙权依诺把赵达的妹妹兰台接来。赵兰台是个小丫头,个子很矮,脸很圆圆,有点儿胖,塞在身筒子样的布袍里,眼睛底下真有一点小痣。
孙权说:“今后,孤替你阿兄照顾你。你有什么要的,都跟孤说。”
赵兰台仰头呆呆儿看孙权,挠挠脖子,又挠挠手肘,好像一刻也不能定下来:“你要画画吗?阿兄说,你是叫我过来画画的。我画什么都行。”
孙权道:“孤不缺字画。你真要画,就从各地县志上描摹一张九州山岳之图,把地方图志都练成一张,孤好行军。也简单。”
赵兰台说:“丹青易褪,纸张易损,且军戎无常,时时观看,更易损害。不如将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及城邑村镇绣于帛上,既耐磨耐损,又便携带,岂不更好?”
孙权说:“那就依你所言。”
此番说罢,赵兰台走了,孙权也就忘了这事。等赵兰台真正绣好这张图,已是多年之后了。
这年冬天还未下雪,孙权早已裁好冬衣皮草,怕陆议骑马受风。陆议年轻时常在外奔波,下雨膝盖就疼。他不愿针灸,不爱喝药,熏艾太热,按穴太痛。
孙权发觉自己和陆议的关系陷入一种可怕的僵局。他们能一起吃饭,一起谈话,甚至一块儿躺在一张床上喝酒,但就是不能真真切切地在一块儿。他们俩中间隔了一层可怕的透明薄膜,戳不破,闷着。
孙权真想把陆议当自己的亲人来待。只是陆议不让。不让他亲。有时候陆议对他冷冷的,像张昭那么严厉,有时候,特别是夜深人静时,陆议派一个年轻的小仆人,悄悄地来,带一句口信:“将军想见您。”
孙权自觉自己并非洞悉人情,纵横情场的行家,但他看陆议的眼睛,总觉得陆议眼里流动着一种盈盈的光。这光像妓女手中的杯,酒和欲都盈盈。
孙权晓得陆议也想吻他。世上除去母亲,再没有一个人像陆议这么爱他,愿意为他受多情的苦。但陆议又不要他,不要谅解他,甚至恨他,恨不能亲手杀死他。
随着年纪渐长,孙权觉得学佛那些人比学道那些人更有道理些。有些事本就是苦,改不了,斩不断,只能去忍。
孙权伸手摸到陆议的脊背,陆议的背说不上瘦弱,但在将军里面可真算单薄。若说他是文官,那八九不离十,但说他是武将,就没什么人信。孙权记得年轻时候,陆议有一回跟他说自己能开百斤强弓,他心想陆议定是在扯谎。直到如今,他也不信。
孙权说:“医人跟你说的药,你好歹喝一点。”
陆议对着烛灯看书,躲开孙权的手:“不必。”
孙权只得松开手去:“这么多年,你总这个性子。改一改。”孙权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上了年纪,失了言,再说不出一句动听情话,说出口的都是不明不白的命令言辞。
陆议说:“至尊自然是嫌我。大不了,别理我。”
“你说这话……也真伤人。”
陆议轻叹一声,像在蝶翅上,吹了一阵风:“至尊不要臣说,臣就不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议瞧他,把他瞧怕了。
陆议说:“嗳。我记得我认识至尊那会,才刚是建安年。我还说这个年号好。其实也不好。总打仗。”
孙权说:“哪有不打仗的时候?”
陆议垂头:“你这说的什么话?”
孙权说:“你想不打仗?”又自顾自道:“我也不想打仗。要是当年天底下真给曹操拿去就好了。四妹是曹操的侄女,我怎么着也算个曹操的表亲。不是我想打。我不打就只能死。我也不想死。囝囝,我怕死的要命。”
陆议突然喊道:“你能不能别老说这些晦气事了?死就死!”他一下转身,紧紧抱住孙权,把脸贴在孙权砰砰直跳的心上:“我还没有准你死。”
孙权摸到他的头发,他温热的衣衫,觉得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孙权真想就此抱紧他,再不松开手。他却隐隐推拒孙权,并不像情人一样抱孙权,反倒像头犀牛般把角顶在孙权的胸口。
孙权说:“老天要我死,你怎么做得了主?”
孙权感到陆议的唇紧贴着自己,陆议的声音仿佛从自己的胸腔里发生出来。这声音说:“我就是你的天。你死不了。”
第二年,孙权彻底把家连着治所朝廷搬到荆州,在比公安稍东的鄂县。孙权给鄂县改名武昌。建功立业,武运昌隆。
陆议说:“起了什么名,就真能如什么愿吗?”孙权于是庆幸,他还好没有起名叫长念。
孙权到武昌,把孩子们也带来。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并一个孙登。一个被立成太子,又被父亲说要送去当质子的孩子。
孙登这年十一岁,继承了父亲高大的身材和母亲白皙的肤色。他生着一张江南人的小口,不爱笑,也不爱说。他的眼睛总是安安宁宁的,叫一句:“至尊。”行一次礼。
当年孙权去建业的时候,带着他。跟乳母养在偏院。府里上上下下,除去两个乳母丫鬟,便只有远在吴县身陷囹圄的徐盼兰,想着他,念着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儿子。
孙鲁班从没有见过孙登。孙登方一出现,孙鲁班像只小天鹅,围着他转。
孙登见孙鲁班发拿彩缯扎两个小辫,上饰金珠,面饰云母花贴,羊脂玉打的脖子上戴着个金打的如意项圈,上身穿件蜀锦勾银鸾纹裲裆,下身一件同色裙儿,具体纹样看不真切。
她真好看。
孙登颇是拘谨,脸上娩出一点笑,叫一声:“妹妹。”
孙鲁班立时跳起来打他:“你叫我什么?你是哪儿来的野种?”她的眉毛粗粗的,像对儿毛毛虫。她跳起来非但不凶,还可爱得像只雪兔。而她脸涨得通红教训人的模样,就更是字字珠玑了。
孙权把孙鲁班拽到身边,在她手心上轻打两下:“别没大没小。叫阿兄。”
孙鲁班一把扯住孙权的头发:“就是野种!就是野种!”
孙权说:“你再讲我真要打你。”
孙鲁班叫唤起来:“你打!你打!我要告诉伯言去!”
孙权猝然放开孙鲁班,仿佛这个小女儿是什么燃烧的火炭。
谁敢对孙鲁班嚼当年那事的舌根子?
孙权刚脱手,孙鲁班冲上前,像个小炮弹,撞在孙登身上。孙登没动,她倒把自己推倒,坐在地上直哭。
孙权对步练师说:“你去抱她。”又没来由地责怪道:“你怎么带得她?”
步练师把孙鲁班抱起来,又一手去拍孙登的背:“孩子们一路上过来,总在马车上。这会子算下来了,爱闹。至尊您忙公务,妾身带孩子们去房里坐坐,也就好了。”
孙登往前半步,步练师的手也识趣的没有碰到他,只在他身后虚虚地扶着。孙登向孙权行一个便礼,先出门去。
自孩子们到武昌来,陆议时有见到孙鲁班。她比陆议记忆里长大些,不止变高,也变白了,五官细了,像从顽石里刨出来颗白生生的玉。陆议每次见她,都是扎不一样的头发,戴不一样的发饰,穿不一样的簇新衣裳,不似阵前武官家的女儿,倒像吴县城里哪家府邸的千金。
孙鲁班见陆议,不打招呼,一双溜溜的眼睛直盯着陆议看。陆议跟她说话,她急忙忙背过脸,或者干脆一蹦一跳逃了去。
这么过些天,到了冬日,孙权在房间里给孙鲁班扎棉花老虎。陆议打外头来:“至尊,我……”见孙鲁班在,他一下掐灭话头。
孙权说:“爹有点事。你先出去玩。”
孙鲁班挺起脖子,端着腔调,讲出一句地地道道的吴县话:“阿爸,什么事啊?”
她话一出,骇到孙权,险些把她从怀里推出去。孙鲁班又拿她那拿腔拿调的小女孩音儿说:“阿爸。快扎啊。”
陆议背过身,走到边上抖雪。
孙权说:“爹不会扎了。让你娘给你扎。”说罢把桌上布啊棉花啊,一股脑塞到孙鲁班手里。
孙鲁班从孙权怀里下来,站得笔挺挺,露出一张不是女孩儿,是女人才有的笑。她擦了香粉,喷了花露,一双初具形状的媚眼儿盯着陆议,扬起脖子,似朵新放的莲花成了精,照耀着大荷叶裙摆,婷婷袅袅走到陆议身边,要取自己的小棉斗篷。
孙鲁班伸出脚,用力碾在陆议脚上。
陆议不理。不动,居高临下冷泠泠瞧着孙鲁班。
孙权快步走过来,喝一声:“孙鲁班,你干什么!”
孙鲁班收了脚:“什么干什么?”
孙权把她拽到面前:“给将军道歉。”
孙鲁班晃着小脑袋:“我为什么给他道歉?我又没干什么。”
“我都看到了。道歉。”
孙鲁班昂着头:“好。阿爸叫我道歉就道歉。今后谁要是什么都没干,阿爸说他干了,他也是干了。”说罢给陆议行了个歉礼,一气儿跑出门去。
孙权说:“你看她。”
陆议说:“她又不傻。她在,我不该来。”
陆议知道孙鲁班在,也就不来了。孙权给他写信,他说忙,料理这料理那。信中言辞冷硬,像怕谁偷看他的信,从信中发觉他与孙权如何如何,是多少年的旧情人。
孙权教孙鲁班弹琵琶,又教孙鲁班念书。一回孙权教孙鲁班念到郑伯克段于鄢,孙鲁班说郑伯糊涂,干嘛不一早就把阿娘,把阿弟都杀了!反正他们也不是真的爱郑伯。
“就说他们暴病而死好了。”
孙权问:“那你将来也要把阿爹,阿兄阿弟都杀了?”
孙鲁班大笑,伸出一双脆生生,白羊脂样肥嘟嘟的小手来抱孙权的脖子:“我为什么要杀阿爸?阿爸又没有得罪我。”
孙权用手抱住女儿的腋下,把她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像摘下一只肥嘟嘟的肉虫:“爹要是得罪你。你要杀爹?”
孙鲁班的眼睛弯弯,叫一声:“爹呀。你说哪儿的话。”
孙权有一阵子很担心孙鲁班跟其他孩子的相处,叫人跟了孩子们几日,若是出事,就来报他。
孙虑年纪小,孙鲁班打小带着他玩。孙虑学说话第一个叫姊姊,会走路第一天就跟着孙鲁班到处跑。孙鲁班不叫孙虑的大名,总是“我弟弟”或者“我阿弟”。
孙权不担心孙虑,只是担心孙鲁班会欺辱孙登。
孙鲁班牵着孙登的手,在花园散步,从今天早上给我梳头的侍女笨手笨脚扯掉了我一根头发,说到今天阿爸跟那个谁发火——就是那个谁呀!胖胖的,肚子这么大。想不起来叫什么了。
孙登只是听。只是笑。孙登跟孙鲁班在一起,总会笑。孙鲁班说他要多笑,不然不好看。孙鲁班一本正经地说:“这叫苦相,你晓不晓?你要老是不笑的话,苦相就长在肉里了。”
孙鲁班问孙登为什么老是不说话?就因为他是野种吗?
孙登说:“想不到说什么。”
孙鲁班说:“那你随便说啊。我命令你说。”
孙登便讲他在建业,一个小院子。他没有同龄玩伴,他和女仆还有小厮一起玩。他们玩骑大马,玩丢石子,玩捉鬼。后来,到了这边,至尊叫许多同龄孩子,跟他一起玩。有将军的儿子,太常的孙子,总之,都是名门。不玩那些孩子游戏了。
孙鲁班说:“那我跟你玩。”
孙鲁班最喜欢跟孙登玩家家酒。他们扮过君臣,扮过主仆,扮过姐弟,甚至扮过夫妻。孙鲁班每天都能想出一个新剧本,无论分给孙登什么角色,他都没有拒绝。
孙鲁班从不叫孙登阿兄,她只叫孙登。她坐在水边,跟孙登用柳枝编头环:“你,叫我阿姊。我要当阿姊。我不许你叫我孙鲁班。”
孙登低头望她:“那我叫你小姊姊。”
孙鲁班双手在她粗粗短短的小肚子边上一插,老人说,怕娇儿夭折,所以小孩子是没有腰的:“你现在是我弟弟了。我会罩着你的。”
孙登说:“好。”在她前面跪坐下来,给她戴上他新编好的柳枝环。
春日里,刘备也当皇帝。一个天底下有了两个皇帝,难道皇帝就这么好当?连孙鲁班都会戴着杨柳枝编的头冠,叫嚷众爱卿免礼。
刘备当了皇帝,提领大军,要来荆州。
孙权派使者去求和。刘备说免了。
诸葛瑾写笺好言相劝。刘备更不听。
刘备的马蹄直接踩到孙权的脚上,接连夺回巫与秭归。陆议后撤边线,等孙权筹集援军,又等孙权发书曹丕,打外交算盘。
打仗,陆议不怕。孙权怕。孙权一面儿觉得陆议肯定应付得过来,一面又怕陆议没有真本事,从前只是运气好。
半年间,陆议从秭归一路退到猇亭。半年里从不交手,一退再退,连退数百里。将士间有人心慌了,没见过这种打法。用兵打仗,靠的是气势,争的是血性,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哪有一退再退的说法。孙权的心反而安定下来。他照常处理公务,起居安眠,实际上,他从来没睡得这么好,这么沉。
孙权想,陆议是有把握了。陆议要是没有,还能退,退到他这里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在孙权的梦里,他想跟陆议一块儿死了。待他醒来,他又怕。他想起爹娘,大兄,三弟,还有小妹,他万万不能输。他的亲人朋友,都把命压在这片疆域上,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到了猇亭,陆议不退,也不战。他重提起他那纨绔公子的脾性,整日的悠闲度日,除了命令大家坚决不许交战只需防守,他一个命令都没有下。
整个东南的主力军五万人,孙权手下所有的得力干将,朱然、潘璋、韩当、徐盛,陪他耍猴戏一样困在这里安营扎寨。敢说的,指着陆议的面骂。不敢说的,背地里嘀咕,背地里骂。
朱然这么沉稳个人,坐了大半年,坐不住。他私底下来找陆议:“如今我们按兵已久,将士们心中多有疑虑。伯言心中若有计策,不妨告知大家,也好叫大家定心。”
陆议说:“我有计策,但不能告诉你们。兵者大事,怎么能让大家都知道呢?”
陆议起身要牵朱然的手。朱然后退避开。陆议说:“然阿兄。你太跟我见外了。你跟我认识也这么久,我十五岁就认识你了。还是跟至尊一块儿。吃不准的事,我要骗谁,肯定都不会骗你。”
朱然道:“伯言说得是。只是如今将军们都要上表至尊请进,将来,你只怕是难熬。”
陆议笑,有股子奸臣、媚臣的气,叫朱然想起他们第一回见面,他向吴夫人告状。
陆议说:“再难熬,我不也熬过来。难不成他们能来杀我?要来杀我,不如然阿兄保护我。难道他们谁能打得过然阿兄?”
朱然忙道:“这可不行。”回去后,朱然拨了三四个好手,前来护卫陆议。
陆议肯躲,刘备急了。刘备派大军围困孙桓驻守的夷道。孙桓是孙权的亲侄儿,陆议于情于理,不能见死不救。
陆议不救。哪怕天塌下来,哪怕孙权在那,他都不救。他素来是个心狠的,每日里还是闲,还是坐,还有心跟部将宾客们嬉笑,弈棋,射戏,能玩的什么都玩。
陆议能坐。受过孙权,受过整个孙家恩惠的将士们坐不住。将士们说孙安东他是至尊的同族,是至尊的亲侄子,还是至尊最喜欢的几个侄子之一,怎么能不去救?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这些将军没一个推辞,都愿前往。
陆议叫将军们进来。只见他兵甲不戴,一身素衣,坐在榻上玩投壶。他说:“怕什么?孙安东手下都是好汉,城坚粮足,有什么好救?等我的计策行了,哪怕我不去救他,他的围也自然解了。”
一矢投出。陆议抚掌而笑:“中!”
众将神色各异。离去之后,潘璋潜行回来,一个鹞子翻身跳入帐中,正要被侍卫拿下。陆议挥手,示意侍卫退下,手执箭矢,欣然问道:“潘将军还有何要事?”
潘璋一口“呸”出:“你个逼娘养的老子当年就知道你没安好心,黑的心肝当的反贼,猴子山中当大王。老子当年让你一步没把你个头扯下来,你现在在老子头上耀武扬威。你要今天不把这进军开打的令签下去,老子把你头拧下来当夜壶。”
陆议听了直笑:“说不打,是至尊说的。你跟我发什么脾气,难不成你也要去把至尊的头扯下来?”言罢,陆议笑得声气更大。
潘璋怒而拔刀,陆议身边侍卫一齐拔刀。潘璋骂道:“狗屁的至尊命令,他娘的是你这个婊子让至尊昏了头。你说什么满嘴喷粪的话至尊都信,你爷爷我可不吃这屎。”
陆议说:“哦。你这说的倒有点意思。”他手上箭矢向潘璋一掷,被潘璋一刀劈开。陆议说:“让开。挡着本都督投壶。”
潘璋大步向前。
陆议道:“给本都督拿下这个反贼。”
潘璋武艺高,架不住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押倒在地,一张黑脸憋得透出黑红。
陆议说:“知道军中造反该处何刑吗?”
潘璋骂道:“呸!造反!造反你娘的造反!你造反!你个狗娘养的。”
陆议说:“诛九族。”
陆议新拿了一支箭:“当年你在阳羡,身无分文,到处躲债。孙权救了你。给你钱,帮你还债,还给你官当。你就是这么报答他?要是我的计策不成,孙权就在后头,他跟我一起死。他的小孩也跟我一起死。孙权拿命赌的事,你就非要这么报答他,急着让他去死?”
陆议的箭在手上转了个圈。他弯下腰,慢慢逼近潘璋的眼珠子。潘璋死盯着他,没眨一下眼。
陆议说:“我不捅瞎你的眼睛,不杀你。你对我有恩。当年你放过我一回,我也放你一回。我有恩必报,你别不如我。”
说罢陆议走出门去,才叫手下放了潘璋。
到了三四月份,刘备先是让人轮番叫骂,陆议当听不见。又是叫人平地立营,引蛇出洞。陆议也当看不见。他总这么不紧不慢,坚守不出,活像只老王八——刘备正是这么骂的他。他倒还乐,王八就王八,长寿。
手底下人,哪怕最急的,性子都给陆议磨没了。不打就不打。娘的谁让他有人撑腰呢?是能在这里造反,窝里斗?还是能去给至尊上书请罢免?至尊那还真就不远,面见都不远,去啊。去了就是讨骂。
六月份,天气实在是热了,哪都待不住。一直搁日头下烤,是要死人的。刘备没办法,把军队转到林地。水军也收了,到岸上凉快。
两军相持,要往长里算,快一年。陆议喜欢这日子,还舍不得。有闲,有趣,有人想搞死他,还有诸葛瑾这样的妙人陪他。只是再舍不得,都要散了,尽了,要出兵打仗了。要死人了。
陆议跟诸葛瑾说:“子瑜。我认识的人里头,我没几个喜欢的。你不一样。”
诸葛瑾说:“这话可不敢乱说。至尊听了,恐怕心里要有疙瘩。”
陆议说:“他有疙瘩让他有去。他是真小人,你却是个真君子,真情种。旁人说周公瑾是君子,那是猪油蒙了心。他没你一点君子。可惜你太君子,君子到我都不想跟你亲。”
陆议坐起来,夹出煮酒炉火:“我这会要起来了。我听人说,孙权说你俩的交情是死生不易。他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哪里配跟你死生不易?”
诸葛瑾说:“瑾不负至尊,是瑾的本分。至尊不负瑾,是至尊的情分。本分比情分,自然是低劣些,配不得。”
陆议嗤笑一声:“嗳呐。你们就哄他吧。”
陆议从榻上走下去,找自己的信笺。他同诸葛瑾开玩笑说:“子瑜。我看要打了。我又不想打。你说我打还是不打?”
诸葛瑾说:“不打。伯言等三年五载的,刘玄德指不定老死了,用不着打。”
陆议听了直笑,一面儿给孙权写文书说要打,一面说:“那他怎么不早点死?非要三年五载。现在死了才好。老东西。”
写好了,陆议盖上自己的印,封好口,拿去给副官。自己戴甲整理起来:“我先去看看情况。子瑜你可也得起来。”
他前脚刚说,后脚果然提上一小支兵马佯攻,试探一番。待晚上回来,诸葛瑾还在他这榻上坐:“伯言炉上酒还没喝完。瑾猜伯言还要回来。”
陆议道:“孙权要有子瑜一半知兵,我连文书也不用写了。”又说:“我到刘备营前探查,此刻已有妙计。”
诸葛瑾忙道:“你不要同瑾说。瑾怕无意间透露,坏了大事。”
陆议给他斟酒:“子瑜,你也真是怕事。刘备说我是个老王八,你也不差,怪不得我们俩能在一块喝。”
两人各饮几杯好酒,空了酒壶,这才相互道别。
陆议探查刘备军营,四下看去,发觉刘备军营皆是木栅搭建,又处林地,四周枯枝败叶多。陆议令吴军士卒,各持茅草一把,乘夜突袭,顺风放火。风助火势,烧得蜀军四散而逃。
陆议连夜点将,令朱然率军五千长入蜀军后部,与韩当进围蜀军于涿乡,切断退路。令诸葛瑾、骆统等人配合主力,在猇亭猛攻蜀军。又派水军数众,截断蜀军长江两岸联系。
陆议此番连破蜀军营寨四十余座,势如破竹。刘备逃往夷陵西北马鞍山,命蜀军环山据险自守。陆议四面围攻,又歼灭蜀军数万人。孙权加拜陆议为辅国将军,领荆州牧,改封江陵侯。
刘备连夜突围,为孙桓所截。刘备只得翻山越岭,昼夜逃遁,方才保全自身性命,入了永安。
刘备到了永安,定下心神,收拢散军。陆议几番思量,刘备有赵云来援,又惮曹丕渔翁得利,下令东撤。时军中有急功近利者,越过陆议给孙权上书,要生擒刘备。孙权没同意。
还守不久,九月份,曹魏的大军果真来了。曹丕没指望孙权真能给他送质子,就像孙权没指望曹丕真能看他吞下刘备。
曹丕的军队一来,刘备写信给陆议,说曹魏的贼军已在江陵,我也准备再度东征,将军您还能行吗?
陆议接到这信时正跟他的新仆人调笑。信被呈上,说是蜀贼刘备写来。仆人肃然,不敢再笑。陆议将信展开,大笑不止。
仆人问:“将军何故发笑?”
陆议说:“我笑刘备嘴也真硬。他一个土埋到咽喉管的老头,也想跟我争。”说罢叫仆人拿来笔墨,信手写到:您这点军队,还没修整好也要来动兵?你跟我们交好,还能恢复点元气。要不听我劝,再率军来,一个都别想活。
写完了,他自顾自欣赏一番,叫仆人就这么发送出去。
曹魏大军来,朱然守在江陵,硬守六个月,守到潘璋来援,曹魏退军,有惊无险。
来来去去,已交战两年,两年间孙权见陆议的面,一只手也数得过来。见不着,那也罢了。叫他寒心的表文,却递到他的眼前。陆议的名字连着丞相孙邵,他们什么时候凑到一起去?
劝及帝位。
孙权只看了一个头,一个尾,中间的话实在看不下,头晕目眩,快吐出来。他在房间里大叫:“阿利!阿利!”听到自己的声音像蚕丝样,一丝一丝往外扯。
谷利冲进来,把他抱住,用力锤他的背给他缓气。他哇地一下喘上了气,想摸摸自己的脖子是不是勒着什么。手一伸,发现自己手上正死握着那张表文。放不了手。
孙权说:“陆议……叫陆议来。”他死死抓住谷利的手,眼睛突得要掉出眼眶:“谷阿兄!叫陆议来!孤要见他!”
谷利一下把他扛起来,背着他找医师。医师给他闻了定神的熏香,他才平息下去。他躺到床上,清醒了,还是直念:“陆议。孤要见陆议。”
谷利说这就去骑快马传信。谷利说:“臣这就去。您安心。”
那天晚上,孙权睡不着。半梦半醒间,他在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场景里穿行。
一会是群不认识的小孩围在街上边拍手边唱儿歌,街道比邻河流石桥,看起来像吴县城。小孩们扎着总角发辫,拍手齐唱:“黄金车,班兰耳。开阊门,出天子。”
一会是他小时候,跟陆议在一起喝酒。小时候陆议的脸蛋圆圆的,白的像轮满月。他凑在陆议面前,不敢拉陆议的手,只是说:“你会有好前途的。”
一会是小时候的陆议牵着他,到阊门底下去。陆议目光盈盈地看他,对他笑:“孙权。你知不知道阊门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一晃神,小时候的陆议成了两年前,那个披甲带剑的陆议。陆议瞥他一眼,轻冷冷地说:“叫破楚门。孙武从这里出姑苏,到荆州去。”
一会是他和陆议年轻时候躺在床上。他抱着陆议的腰,说:“你是我祖宗。”一会他又看见,陆议站在陆槿家那个黑洞洞的门窝里,看着他直掉泪。
他甚至梦见阊门下,陆议隔着琉冕看他,对他笑,握住他的手递给他什么,把他轻推一下:“走吧。”他还在奇怪陆议什么时候做了皇帝,低头一看,手心里是枚黑冰冰的虎符。
他实在是分不清。他以为自己病了,发了烧,一摸头,凉得很。到后半夜,他坐起来。他觉得自己是发了疯,他非要见到陆议,现在就见。
陆议来了。陆议骑快马,赶路来。他来时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碎发粘在他的脸颊边上。那发中,有一须闪亮亮的白丝。
孙权躺在床上。眯眼看他。
陆议把斗笠挂到墙上,脚步轻盈地走到孙权床前。孙权没动,没出声。陆议低头瞧他,像只乌鸦,嗅闻腐尸。
“他怎么了?”
谷利说:“至尊病了。这会许是睡了。”
陆议把目光移到孙权脸上:“他得的什么病?”
孙权从未听过陆议用这般严厉的,将军般的声调说话。陆议的背绷得直直的,肩膀耸立,把整个蓑衣都撑开了。
谷利说:“许是气血攻心。”
“治了吗?”
“已放过了血。”
陆议把目光从孙权脸上移开:“他睡了。我明日再来。”
正要提步,孙权已把眼睛睁开:“孤醒着。”
谷利道:“至尊醒了。臣先告退,就在门外。”
陆议眼儿一扬,狐狸样在孙权脸上刮一圈,又垂眸不答。等谷利退出去,陆议全然换了一副样貌,冷声质问:“至尊装睡,有意思吗?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死了。”
陆议瞪大双眼,仿佛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他索性找了位置坐下,生生将本翘起的嘴角压下去:“你叫我回,到底什么事?”
孙权从枕头底下抽出表文,摊开在被褥上:“谁叫你联名上书让我当皇帝的?”
“怎么?”
“我先问你。”
陆议拿手理那湿透的裤脚:“至尊一定要臣答?”
“你答。”
陆议瞧他,又扑闪地低下去:“孙邵。”他的脸或许因为洗了冷雨,有些惨白:“臣还以为他们跟至尊商量过了。”
孙权暴喝:“我没有跟他们商量!”他气得浑身发抖,手也抖,心也抖。
陆议的眼睛生生钉在他脸上,脸侧过一点,像看了只关在笼里的虎:“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孤冲你发脾气,孤——”
“臣错了吗?”陆议对着他笑,“臣还以为,至尊会高兴呢。”
“陆议!你不要混淆是非。孤——我。你他娘的说的屁话。这么大的事,你总要跟我商量一声吧?”
陆议好似没听见,脸上挂着个冷月那样的笑:“你能当皇帝。我能帮你。要你当皇帝,是他们商量的。关我什么事?干嘛把气,都撒在我头上?”
孙权狠狠吞了口气,到胃里。
陆议不知何时学会了这种冷清清的语调,叫人听得,从头凉到脚。他便拿着这冰凉凉的语调道:“我给你在前头卖命,你是至尊,我总不能事事,都拿来烦你。嗳,你知道他们都怎么骂我?你见了我,不说好,不说高兴,还要骂我。”
孙权语气低下去:“他们骂你,那都是嘴上。你再怎么也不该瞒着我上这个表。这么大的事。”
陆议幽幽道:“哪有君王之失,总是臣子有过。”
孙权双手攥拳:“你不要老这么说。胡搅蛮缠,我说不过你。难不成你没错,我有错?”
陆议站起身来:“至尊把臣唤来,不过是要骂臣一通。臣听过了,可以走了。”
孙权气结,怒斥一声:“不许走!”又说不出更多。半晌,他自己躺下,把脸埋在被子里:“走吧。”
陆议嗤笑一声,还要奚落:“朝令夕改,岂是人君之言?”这才罢了。
前线不忙,陆议回来,总要多呆几天。孙权叫孙鲁班到步骘那去,说跟外祖家的亲戚走走关系。真要论起来,步练师跟步骘不过同宗,算不得亲戚。
陆议回来,是回他自己的府,有他自己的家。
在家里,陆议跟孙茹不太说话。孙茹叫陆议夫君,陆议不叫孙茹夫人。
孙茹一个人吃酒,陆议路过,陪她闲坐。孙茹立刻站起来,帮他侍酒。
两杯酒下肚,陆议问起:“你还记得我?你小时候。我们见过。”
孙茹摇头。她的眼睛像只小动物,毛茸茸的一圈儿长睫毛,里头镶嵌一对儿黑眼珠。她皮肤黄,不似小姐,似个丫鬟儿,瘦瘦小小一个。她又呆,又痴,看着更小,像未出阁的闺女。
陆议说:“你出生的时候,我抱过你。”
孙茹“啊”一声。她从没觉得陆议比自己大这样多。
陆议笑。孙茹没从其他男人身上见过陆议这种笑,头低一点,微侧过来。这种笑不知道该叫温婉还是媚气,就是有点,女孩儿气。所谓女孩儿气,就是吃了苦忍着说不出,得了功也忍着说不出的气。嘴说不得,话全到眼睛里,要哭哭不得,要喊喊不出,成了双含情目。
陆议说:“你知道我是孙权的谁?”
孙茹又摇摇头。她猜到,又猜不到。她想,既然大家都不猜,不说,那想来不是什么打紧事。
陆议说:“我是孙权的情人。”
孙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陆议一下掉过身,对她的反应很是吃惊:“你不问?”
“问什么?”
陆议一下,也说不出来了。这姑娘圆圆的眼睛瞪着他。
陆议说:“你晓得什么叫情人吗?”
孙茹点头。
“你不气?”
“为什么气?”
陆议不答。孙茹的小脸上露出几分局促,硬着头皮把话题继续下去:“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我娘说了,男人的事,我们管不着。”
陆议握住她的手:“阿茹。你比我还可怜。我拿你怎么办呢?我能出去,你能到哪去?”
“我就在家。”
“我要是走了呢?死了。”
“夫君怎么说这种话?”
“老死了。你怎么办?”
“嗯……儿子养我。”
“你跟我,哪里有儿子?”
“会有的。我去求神,去吃药,总会有的。”
陆议又喝酒。陆议盈盈看她,她觉得陆议的眼睛怎么那么苦,又那么漂亮。像一杯酒,叫她沉在里头。她多想叫陆议别那么苦,又想不通陆议哪里苦。
陆议说:“阿茹。下辈子,别投这个女儿胎了。”
四月,刘备死了。五月,新帝登基,诸葛亮辅政。诸葛亮写信给孙权,又请交好。
孙权上陆议府邸,带了一方礼匣。礼匣打开,装着一方大印。陆议见了,触电一般将礼匣推出许远:“至尊这是做什么?”
孙权把礼匣推回来,摆在陆议眼前:“我的玉印。当年我说给你,张叔叔叫你不要。我说想把玉印放在你这,今后与蜀通讯外交,都交给你。我有什么说了不好的,你改了再盖印发出。你总比我有见地。”
“我不要。”陆议的手牢牢按在膝上,“收回去。”
孙权反将礼匣推近来:“我说了。不论今后如何,总要跟你一块。你不收,我也不拿走。”
陆议别过脸,不看他:“你做这做什么呢?”陆议的声音被压得细细的,带了一丝儿气音:“你做这做什么?除了难为我,还有什么用?”
孙权想,他该不会是要哭了。
孙权伸手,想握陆议的手:“我不是……”
陆议一下甩开,走到内室去。孙权急忙跟上,陆议将门一关,险些夹到孙权的手指头。
孙权贴在门前:“陆议。伯言。”他用一种极其憔悴的语调道:“我不是要难为你。我……我们两个人拿主意,总比我一个人要强。是吧?”
陆议不答,孙权又道:“你就当我麻烦你。你……我总麻烦你。”他的手贴在门上,像隔着门,抚摸他情人的背影:“你别气了。我该先跟你说。我想着……”
你想着我是个见利起意的东西。
陆议在心里答了他,背靠着门,缓坐下去。
“唉。你不愿见我。我改明儿,再来找你。”
孙权觉得陆议像一尾鱼,一缕梦,从他的指尖飘过,安睡在他的心中。
陆议还是陆议。陆议又不是陆议了。陆议是他的臣子,是他的别人。
孙权记得前两天,他见到陆议。陆议打着伞,孙茹紧紧依附在他的身边,还那么瘦,像只猴。
孙权怕孙茹。就像陆议怕孙鲁班。
孙权怨恨自己。有时候又怨恨陆槿,怨恨张叔叔。有时,他甚至怨恨孙茹,怨恨周瑜,怨恨他所见过的每一个人。
最后。他还是怨命。
孙权觉得母亲说得很对。有些事,命是如此。没有办法。
方士,道士,佛士,都说有命。不能逆天而行。
但想到他活着,他是个人,半步天子,他又燃起来一点希望。他真藐视那些说着命啊运啊的,就此消沉一事无成的人。但他又真怕自己争啊抢啊的,还在命的算计当中。
孙权曾向赵达问命。“有命吗?”
“有。”
“能改命吗?”
“曾子有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命自然不可更改,将来的命还有可回之地。”
孙权道:“先生这话,说得太聪明了。倘若命已经发生了,怎么能叫命呢?孤所说的命,是还未发生,却已经注定好的事。”
赵达说:“过去的命正是因为已经发生,如今已经无法改悔了,才能叫命中注定。将来的命虽然还未发生,却时时受到过去的命的牵动,由过去的命所决定。因此臣说有命。然将来的命又受到当下的作用,还有一搏之力,因此臣说可以改命。”
孙权深谢赵达:“先生说的确是。孤已经明白了。但孤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将来的命时时受到过去的命牵动,按理来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若一个人行善积德,却突遭不幸,走在道中被山石砸死,他这时的命又是从哪里的过去来的?”
赵达说:“当我们算命的时候,应当分清事情的先后道理,而不是把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一个人行善积德,那么他的子孙后代必然得到余荫,这叫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然他走在道中被山石砸死,是因为他大意失察,走在了错误的道路上。子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处同理。他是由他失察而导致了被砸死的命,而非因为他行善积德导致了被砸死的命。”
孙权叹道:“您讲得很清楚,孤已经明白了。正如您所言,有些事情孤已经在地里埋下被虫蛀空的种子,只怕再如何努力施肥浇水,也不能期望它枝叶繁盛了。”
孙权请诸葛瑾去见陆议。他自己的法儿不奏效,总要去请诸葛瑾。有时候,他又耻于去请诸葛瑾,觉得他跟陆议之间有第三个人,这个人比他还懂自己,又比他还懂陆议。
诸葛瑾去了,当天就回。诸葛瑾先谢罪:“至尊交给瑾的使命,瑾没法儿完成。不但今日没法完成,这辈子也没法完成。瑾不能请求至尊收回成命,但又不能向至尊说谎,只得来向至尊请罪了。”
孙权忙问:“这是何故?”他不相信世界上有诸葛瑾不能说和的事。诸葛瑾每次去见陆议,陆议都听从他。
诸葛瑾问:“至尊是宁愿伯言爱您,还是像旁人一样侍奉您呢?”
孙权觉得这话让人很不舒服:“自然是爱孤。”
诸葛瑾说:“那伯言正是因为爱您,才不能原谅您。用财货能打动的,大家都说是商人。用权势能打动的,我们说是小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伯言在至尊贫贱时不能舍弃您,如今您富贵了,自然也不会来攀附您。”
孙权无言以对。直到诸葛瑾走后,他才想到,自己为何不说自己是诚心悔过,怎能说自己是在用财权打动陆议呢?只是诸葛瑾已经走了,他也不愿再叫诸葛瑾回来。
孙权不知,陆议与诸葛瑾说的话,还要难听十分。陆议说:“娶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偷。聘妻的叫媒人,纳妾的叫牙子,招嫖的是鸨母,说偷的是个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诸葛瑾分辨道:“至尊视伯言为结发夫妻,伯言何必说如此难听的话来轻贱自己呢?”
陆议听了只笑:“什么结发夫妻。后府宅子里,当夫人的最贱。生得富贵名门,倒还被后来的,被嫖来的上脸色。装什么体面,什么恩爱,实在气了,也只能把气往下人、往妾室身上发。妻是善妒,妾是狐媚,当老爷的,倒摘得干净。要我说,当老爷的最贱,跟夫人一般儿贱。夫人是痴愚眼瞎,嫁给贱人。老爷是本身就贱,要去偷。”
陆议说这话淡淡的,倒叫诸葛瑾遍体生寒,怕他疯了,又怕是自己疯了,觉得他所言有理。
陆议又道:“孙权也真是下贱。从前我在,他瞧不上我,可怜我糊涂,看不透他。如今我不在,他又要求。不是下贱,是什么?我少时百年之家,名门之后,竟要他这个下人来轻贱我。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活该。”
陆议为自己添酒:“子瑜。你本该在前线调兵遣将,说和两国,他却派你来做这种比鸨母龟公还不如的勾当。下人当大王,就跟府里头倒夜壶的当了老爷一样。今后,荒唐事可还多着呢。我们都得瞧。”
陆议回前线,不久,曹丕跟着南下。曹丕七月来一回,第二年又来。孙权说曹丕来看自己比看他老爹的坟还勤。
群臣的折子递到孙权桌上,一会这个将军,一会那个大臣,都说的一个名字,一件事。
暨艳。
暨艳是吴县人,陆议认识他。陆议说不上喜欢他,也说不上讨厌他。前两个月,陆议到张叔叔的儿子张温那去做客,还见过他,劝过他。
陆议曾向孙权提过:“暨艳性烈,不能当选曹郎。至尊该早些另寻人选。”
孙权把案上的折子,翻了个面,扣起来。这些年,公府里,没用的人太多。花的钱太多。这是谁的儿子,那是谁的孙子,侄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孙权只对暨艳说了一通自己有志于削减官僚的理想,暨艳就信了,就去做,就要代他受过。
孙权把手按在文书上。他摸到文书的棱角,沟壑。他想起还有一次,也是这么多名字,这么多张嘴,在说一句话。
那次是张叔叔。张叔叔不要把阿议给他。张叔叔让大家,都请辞。都逼他。
孙权站起身,重重叹了口气。
暨艳自杀了。他的副手徐彪,也自杀。孙权给大家一个交代。又给自己一个交代。孙权把张允的儿子,都罢官。张允的女儿,都责令夫家休弃。
孙权对大家说,是因为张允的长子张温举荐了暨艳。张温不但是暨艳的同党,要在朝堂里搅浑水,还是蜀国派来的间谍,整日里扇扬异国,其心可诛。张家的孩子,都是因为张温,才有如今的下场。
罢免张温后的三四天里,孙权的案上都像水洗一样干净。吴县的大臣们不说,怕被孙权也打入暨艳张温之流。吴县外的大臣们不说,觉得孙权是在为自己出气。害自己子侄罢官的愣头青,本就该杀。
到了第五天,终于有人站出来,给张温说话。这人是骆统。第一他是会稽人,夫人是孙权的侄女。第二他跟张温不熟。第三他是陆议的部下。他写了几百字的表文,帮张温求情,有理有据地把孙权诋毁张温的话一一抗辩。
孙权看了。孙权心想,他文章写得不错。他又想,陆议为什么不亲自写信来。叫这么一个无关的人儿出来说话,算什么事?
张家出事消息传过来的头一天,陆议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的自己带着张家的弟弟妹妹们坐马车,马踩到沟里,崴了脚,整个马车都翻了。自己从马车里往外爬,木头扎到腿里去,流了好多血。一块木头扎到阿温的肚子里去,三弟阿白小小的身体整个儿在自己旁边被挤扁了,他年纪太小,连血也没有流多少。大妹妹的脖子歪了,三妹妹整个摔出去,被车压住了。
不知为何,陆议一股脑地想找张允。他从马车里爬出去,也不管弟弟妹妹们了。他发现自己还能走,就站起来,到处喊张允的名字。这车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没人回应他。
梦是清晨做的,友人是午时来。友人说张家出了大事,暨艳跟张温是朋友,暨艳的事儿连累到了张家。张家的男孩都被罢官,女孩都被责令休弃。
陆议说:“暨艳好交友,他的朋友那么多,难不成个个都要连坐?”
友人说:“唉。您有所不知,暨艳是惠恕举荐上去的,两个人又素有书信。人证物证俱在……唉。谁能想到呢?您还是想法子帮帮张家吧。”
陆议沉吟片刻:“既然是阿温一个人犯事,何必连累旁人。他两个弟弟年岁都小,三个妹妹更是早就出嫁,是别人家的人了。母家有罪,丈夫没说话,先让丈夫把夫人休了,我真没听说过这样的道理。”
友人说:“那哪儿知道呢?君心莫测啊。”
陆议眼眸微闭,强忍了泪。友人不敢多言。陆议拿手指拭了眼下,强笑道:“当年我说是个什么事呢?一觉睡起来,总觉得阿温出了事。原来是我害了张叔叔家。”
张温的事情过去没多久,丞相孙邵病死了。大家推举张昭当丞相,毕竟当年孙邵没上任那会,大家也说要张昭当丞相。
有人来拜访陆议,请他出面上表,给张昭说话。陆议听了直笑:“你知道我跟张昭什么关系?我叫他当丞相,我自讨苦吃。”
有客自吴县来,劝陆议去见孙权,推举太常顾雍为相。如今张昭的呼声如山,真等张昭上位,必要难为陆议。
陆议与客笑谈:“孙权这辈子都不可能立张子布当丞相。他恨透了张子布。”
“孙权是个小人,他恨谁不说,心里头记你一笔,等个十年八年,那才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呐。张子布也是个小人,一天天的拉帮结派,贪生怕死。还想当丞相?孙权没请他回去养老就不错了。”
陆议沉吟片刻:“我年轻时候张子布就难为不动我。我怕他?嗳。你要说,我去跟孙权说谁谁谁能当丞相,那才糊涂。我如今已经是大将军,再跟丞相结党营私,孙权要怎么想我?他要立就立一个跟我没关系的当丞相。我晓得他是什么东西。我是什么东西。”
客不解。客说:“将军与至尊情义深厚,忧喜实同,至尊怎会因此怀疑将军呢?”
陆议笑答:“昔日高祖与萧何同出一乡,高祖落难之时,幸得萧何庇佑。时迁事移,等高祖当了皇帝,萧何也只得佯装贪腐,保全自身了。”
没过多久,孙权果真立了顾雍当丞相,言领丞相事烦,而张公性刚,所言不从,怨咎将兴,非所以益之也。
客来向陆议道喜,以为是陆议举荐了顾雍。陆议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嗳。只怕今后我们家的祸患,要从这里起了。”
到了孙鲁班和孙登要成家的时候,孙权给选定亲事,女孩嫁给周瑜的长子周循,男孩娶周瑜的长女周彻。周瑜的两个孩子,男有周瑜当年之风,女有乔氏翩然国色。
孙权每年都叫周家兄妹来玩,今年年初,孙权问孙鲁班:“你愿不愿意跟阿循结婚?”
孙鲁班高兴得直跳:“我喜欢阿循。”
孙权定下这门亲,没有问孙登,也没有问周家。
孙权派大船,把周瑜的这两个孩子从吴郡故居接到建业来。孩子们见个面,也就好了。尽是大人瞎忙活。忙忙碌碌几天,孩子们穿上婚服,当了新郎和新娘。
天蒙蒙亮的时候,新娘子在绞面梳头,听到有人敲门。丫鬟们笑着闹着:“谁呀谁呀?”
开门来,是孙登。
孙登已穿好他新郎官的衣服,还没有梳头。头发毛糙糙地披在肩上,像只炸了毛的小狗儿。
孙鲁班说:“诶。你怎么来了。”她逆着光回头来,从妆台上捻起一支翠羽金凤簪子:“你瞧。阿爸给我的。好不好看?”
孙登垂头答:“好看。”
孙鲁班的声音清脆,像只捉不住的黄鹂鸟:“你那边都忙好了吗?你还没梳头呢,一会新娘子来,你可忙不过来了。阿画,你快来给太子梳头。”
孙登叫道:“小姊姊。”
孙鲁班一伸手,将他一双手牢牢握在自己的小手心里:“怎么?你不会要哭鼻子了?”
孙登闷闷道:“舍不得你。”
孙鲁班道:“怎么舍不得。阿循肯定是要在武昌住的。等我嫁过去,你来找我玩。”
门外来位侍女,急匆匆上了台阶:“太子殿下在这呢。”
孙登走到门边,顿一下,回头来瞧孙鲁班:“小姊姊。你这定是段良缘。”
孙鲁班直笑:“我晓得。”
中午出车时,孙登骑马,带着小姊姊的婚车,一路送到周家去。又打周家接了婚车回。
他这会子,倒跟他的小姊姊在同一天成了婚。
曹丕的大军压到淮扬,陆议回前线驻防。临行前,孙权去见陆议。这会孙权已不敢跟陆议说些情话,两个人如君臣那般行了礼,说些公事。前些日子女儿出嫁,孙权瞧着,心里跟自己说,不服老不行。女儿都成婚有家,自己怎么还好意思想年轻时候那些事。
孙权还是不太愿叫陆议叫伯言。他写信也罢了,口头上叫不出,觉得生分。
打陆议那回来,孙权一人静坐半日。他意识到自己老了,到了那个该谋后事的时候。他把孙登叫来,说:“陆将军于孤有恩。孤百年之后,你且如师长事之。”
等打退了曹丕,陆议回来,孙权又去接。陆议比出行时换了一匹马,跑得更快些。他打了胜仗回来,总高兴,脸上不笑孙权也看得出。孙权见他高兴,总要生出些本已压下去的妄念,觉得自己与他还有机会,还有未来,远不到嘱托后事的时候。
二人走到城前,陆议抬头,去望城墙,忽然问及:“姑姑还在城里?”
孙权答:“在。你想她?”
陆议说:“她怎么不回吴县去。我不想见她。”
孙权请陆槿回吴县去。他跟陆槿吃了半刻酒,说了半晌话,陆槿就答应他。孙权想,陆槿姑姑老了。眼角藏了皱纹,脸上压了厚粉,像枝枯竹,藏在绣锻里。
人老了。就该死了。
陆槿的院子里,寒冬腊月,都开满了花。是在温室里养了,拿到外头来,一日一新的。
陆槿红彤彤的指甲抹过发鬓,像一只红玉雕成的甲虫,从她的云鬓金钗中,爬了过去。
陆槿说:“小孙啊。”好像他们还在吴县城里,她是顾家的大夫人,他是孙家的二公子。
陆槿说:“我们家阿议,是个痴人哉。他不灵。我这么多年,都是为他好。靠人人有脚,不如靠金银。为人人拿乔,不如为自个。”
孙权说:“那是。”
陆槿笑,眼睛跟陆议真像,在孙权脸上挑毛线那样,勾过来,勾过去:“他是不是跟你说,我难为他哉。我走,你们俩就能好好的。”
孙权沉吟半刻:“是。”
陆槿说:“我走。他是那个样。当年阿允在,他也是那个样。他自己要吃千般苦,万般难。自己作的。”
陆槿头上的玉簪轻摇,朱唇含笑。一只凤尾蝶不知从哪飞来,落在陆槿的发簪上。听说,这种蝴蝶会吃腐肉。
陆槿说:“阿议跟我最像哉。我作,他也作。我十五岁过来,今年五十八。他恼我,一走,好哉。我恼他,哪么办?情啊爱啊,真不是人要吃的。”
孙权意识到,她在说顾雍。之前,孙权从没听姑姑说过顾雍。
孙权说:“孤叫顾公来,跟姑姑见一面。也当送行。”
陆槿的手触碰发簪,惊走蝴蝶:“不见了。至尊要送,送些金银,路上好走。”
不过多时,孙权听说陆槿回吴县的路上,遇到流匪。她带的钱物多,被匪盯上,杀人劫货。孙权派人去找尸骨,只是土匪将绫罗绸缎,玉簪金钗,一气抢去。余下尸骨,腐埋道中,早已是认不清。手下将那尸骨,都运回来,夫人丫鬟,那么多人,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孙权听闻手下回报,怔愣良久。说什么万般心思算尽,金啊玉啊裹身。为子死子手,为财扼财中。
陆议听说此事,将袖一拂:“她活该。”
孙权听罢,忍不住出声怒斥:“你胡说八道什么?”
顾家摆灵堂,孙权上门,见着顾雍。孙权说:“姑姑走时,还很念你。”
顾雍说:“亦念。”
孙权顿觉酸楚:“你既然念她,何苦这么些年,都不相见。”
顾雍说:“朝夕生怨。唯别离念。”
孙权本以为陆槿死了,他就会跟陆议完全和好,到一块来。陆槿刚死那会,陆议的确对他亲热些。日子一久,陆议又回到那不远不近,若即若离的模样。
孙权这时越发清楚,他们二人的事,怪不了旁人。横亘在他们俩之间的,不是张叔叔也不是姑姑,不是步练师也不是孙茹,是旧梦难温,故人难还。有些事,只能等到下辈子,生在太平世,门当户对,竹马青梅。
这年春天,孙茹给陆议生了个儿子。孙权上门道贺,看孙茹把孩子抱出来,活生生,白花花的。孙权忍不住想:这到底是不是陆议的儿子?
孙权没问。
孙权说了好些客套话,又送了好些礼。陆议也跟大家说了好些客套话,送了好些礼。这一整场宴会,除了开头结尾,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说一句话,也没碰一次面。
儿子出生不久,陆议回驻地去屯田。孙权捧场,说自己也要带着太子亲自耕种,与大家同劳。陆议写信,忽而脸上浮出笑意,说孙权果然是个种田的,写了一半,作罢。信扔进碳火里。
陆槿死后不久,曹丕也死了。孙权想,曹丕还比自己小好几岁,这两年总气势汹汹地来,怎么一下子,人就没了。
八月,孙权攻江夏、襄阳。都不克。十月份,陆议写信来,说想放宽刑法,减轻税收。孙权说叫手下写好法令条款,送给陆议和诸葛瑾过目,叫他们自己再改。
陆议与诸葛瑾喝酒,陆议有时候喝了酒,自顾自哭。诸葛瑾知道他痴,他不爱名,不爱利。什么金银财宝,富贵荣华,这辈子不缺。他是哭自己的性子,哭自己不怜惜自己。
诸葛瑾说:“伯言你该原谅至尊。人有骨气是好事,但总这么怄气,你除了难为自己,还难为谁呢?”
陆议哭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是他先负我。我哪那么贱,还能去原谅他!”
去年武昌来了位远客,是位天竺僧,名叫竺律炎。竺律炎带来一本佛经,名为《昙钵偈经》。
孙权手下恰有一位学者,名叫支谦。支谦是远近闻名的学者,佛学大家,孙权跟他论过佛法。
孙权请支谦为他介绍竺律炎带来的这本《昙钵偈经》。经中有一卷,讲爱欲。说俗世之人,皆因有爱欲,才生了许多灾祸。把心思总放在爱欲上,身心就如坠丛林,被数不清的枝条捆缚。
支谦讲了比丘的一个故事。比丘上山悟道,数年不得破。心想自己如此清苦求道,却求不得,不如下山,与妻儿欢聚,享天伦之乐。
佛陀化作沙门,请比丘留步。二人谈话,见一老猕猴在平地栖息。
沙门问比丘:“这附近并无大树可供猕猴栖息,它为何在此?”
比丘说:“一是因为他亲人众多,自己日夜辛苦奔波,也难以填饱众口。二是因为他每日觅食,需得上下攀爬树木,脚底磨破受伤,也难有片刻空闲。所以老猕猴宁愿离群索居,住在平地上。”
比丘话音刚落,见老猕猴又爬回林中的树上,与家人团聚。
沙门问:“你看到了吗?这只老猕猴又回到树上,和同伴一起生活了。”
比丘感慨道:“这只老猕猴实在愚痴。既然能远离喧嚣,又不用再为三餐奔波劳苦,何必还要舍弃这样自在的生活,回去自找烦恼?”
沙门说:“您与这只老猕猴又有何差别?当初您也因两个原因舍家修行:一是妻子、家庭犹如牢狱一般,不得自由;二是儿子眷属如同枷锁,为其奔波难有喘息之时。所以您出家求道,就是为了了断生死轮回之苦。今日您想要舍道归家,犹如将枷锁再套回身上,走入牢狱之中。贪恋不舍的情执,终将带您走向地狱之路。”
孙权听罢故事:“恭明,孤若评论,只怕你要笑孤是俗人。就孤这个俗人看来,比丘实在没有担当。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他养,他却借口了断生死轮回之苦,一人离家出走,留孤儿寡母在家等着饿死。这难道就是修行?”
支谦说:“尘世之人,皆为恩爱苦。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 彼即无羁缚。”
孙权沉吟道:“此话不错。只是因忧弃爱,岂非因噎废食。父母哪能因为孩子可能有夭折的那一天,就不去喂养孩子呢?夫妻哪能因为对方可能有亡故的一天,就不成婚礼呢?真要摆脱尘世羁绊,只怕死后才做得到了。”
支谦说:“不断三世者,会复堕边行。爱意不尽除,辄当还受苦。”
孙权说:“三世有缘,那是好事。孤只怕是受业太深,没了救。孤听你说,虽截犹复生,想这辈子要念,下辈子还能见到吗?不瞒你说,孤比起道,还是要信佛一些。佛有来生。孤已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只能来生才能实现。”
孙鲁班嫁周循时,坐船走了。周循死了,她又坐船回。孙权记得,她走那会是个小姑娘,回来,还是个小姑娘。金花翠羽压满头,像偷了阿娘衣裳扮家家酒。
孙权上江边上接她,她刚下船,叫一声:“阿爹!”抱住孙权的腰,泪往下流。
孙权见姑娘哭,自己也要哭。说是天赐良缘,怎么转头空。难不成恩爱真是害人种,诸般到头一场空。
孙鲁班拿手帕捂脸,低头拭泪。
孙权说:“这会回来。回来了好。爹跟娘都在家里等你,还有你阿弟阿妹。”
孙鲁班止了泪,轻唤道:“回来,还不是要嫁人。”
孙权说:“不嫁人了。爹养你。大虎永远在爹身边。”
孙鲁班叹一声。她这么小一个人儿,怎么也会叹气。
孙鲁班说:“爹。你哪里能养我一辈子?我这回没嫁好,下回,捡个好人嫁。也就好了。”
建业冬日的雪纷纷下,赵兰台怀抱一卷丝帛,涉雪远来。孙鲁班方到廊下,见她面生:“你。谁叫你来的?”
赵兰台呆呆瞧她,不行礼。赵兰台也不认识她:“我从家里来。给至尊送画。”
“你是画师?”
“我是画师。”
“女孩儿也当得画师吗?你画的什么?给我瞧瞧。”
赵兰台一绕,躲过孙鲁班的手:“是行军打仗用的山川图。”
“你?你还懂行军打仗?我是至尊的女儿。你给我看。”
赵兰台把帛书护在胸前:“不成。”
孙权身边的仆人正巧出来:“赵夫人。至尊请您进去。”
赵兰台进门,孙鲁班紧跟着她:“你是我阿爸的夫人?我没见过你。”
赵兰台加快脚步。两个女孩子在走廊上你追我赶地跑起来。孙权打屋那头来,赵兰台险些撞上。
孙权也认不得赵兰台,以为是孙鲁班的哪个同龄玩伴:“跑什么?你们两个小鬼跑孤这儿来做什么。”
赵兰台抬头,呆呆看他。
孙鲁班叫一声:“阿爸!”
赵兰台如梦方醒,把手中布帛一伸:“你的山川图。绣好了。”
孙权一怔:“你是赵……赵氏。”他已忘了她叫什么。
孙权接过长帛,信手展开,当即大惊。帛上名山大川,无一不精,无一不美。虽棘刺木猴,云梯飞鸢,无过此丽也。这哪里是张行军作战之图,分明四海之内,万里江山,尽在掌中。
孙鲁班抓住绣图垂下的一角,扯到眼前,细细看去。她忍不住惊声道:“阿爸!你把它给我吧。”
孙权未答,孙鲁班亦未动,父女二人久久为之震慑,倒是赵兰台先出声:“至尊还要绣什么吗?”
孙权下意识道:“不……”又改口道:“能绣人吗?”
“能。”
“下回他来了,我派人去请你。帮孤绣一张人像。”
孙权去收手上绣帛,见孙鲁班扯着一角:“大虎。松手。”
“不。凭什么。”
孙权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与女儿争执,打发走了赵兰台。回来见孙鲁班已经坐在自己平日里接见大臣的座上,端详九州图。九州图的五彩绣线,把她的小脸都照亮了。
孙权走近孙鲁班,见她今天染了红指甲,红彤彤的,像只红玉髓雕成的瓢虫,在千里江山上爬。
孙权伸手:“大虎。拿来给阿爹。”
孙鲁班笑吟吟地看孙权,满头玉簪宝翠金步摇,晃啊晃。她说:“不呢。阿爸,这真好看,就该给我。”
孙权学佛。他年轻时候半点不信佛,只是对这外来的事儿感到好奇。年长了却信佛,就像和支谦论比丘悟道,当日里他觉得悟道这事很蠢,一天夜里,却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正是那在树梢上的老猕猴。
爱欲之苦,是个环。敬爱父母,因此继承家业,朝夕问安。恋慕情人,因此诚惶诚恐,奉承假意。疼惜孩子,因此铺路养家,劳心劳情。此三者无穷无尽,再坚定的人,也要累了。在这三者间奔波忙碌,便把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要做成什么样的事都忘了。
爱父母兄弟,所以把父母兄弟的事业当成了自己的事业。洛阳紫陌实在无趣,不如驾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当个商贾之人。
爱结发之妻,所以万般爱别离,求不得。殊不知万物为泡,意如野马,居世若幻,奈何乐此。
他此生是无法得到陆议的。其实这世上没谁能得到谁,也没谁能成全谁。夫妇二人,并非如世人传说,命中注定,如珠联璧,所缺一块,便不得全。人生在世,都如完满之璧,孤芳自赏。他当年给女儿起的名字,或许还是取错了。
鲁者纯粹,班者,分瑞玉也。夫妇二人各执一玉以为信,合而为女。
他很爱这个女儿。女儿出生的时候,他没有想到陆议。他觉得自己会把下辈子都奉献给女儿,要女儿嫁最好的夫君,一辈子过公主的生活。为了女儿有一个家,他愿意跟不爱的人当夫妻。为了女儿能锦衣玉食,他愿意舍弃某些原则,又愿意对某些可恨的人笑脸相迎。
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他发现女儿好像并非他想象中乖顺、温柔、体贴的女儿。自己也并非想象中慈爱、和蔼、关切的父亲。
他没法对女儿那么无私。
没法无私地爱儿女,在旁人口中是为人父母的极恶。
大家说,你要爱儿女。父母对儿女都是最无私的,就像你爹娘对你一样。
或许因着先天早慧,孙权从小就知道,爹娘的爱是有限的。阿爹爱大兄,比其他几个孩子都多。但阿爹又爱他的事业、他的兄弟,比儿子们要多。至于阿娘,阿娘爱自己和小妹更多,因此不愿跟大兄还有三弟讲话。阿娘爱小妹,是因为小妹最小,爱自己,则是因为自己付出的多,理应得到回报。
孙权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最爱长女,也只爱这个长女。他爱她没有任何理由,不是因为她最漂亮,不是因为她最聪明,只是因为他最爱她。为了爱她,他希望自己死后,她的兄弟们也像自己一样爱她,照拂她。为了爱她,他对其他儿女冷眼相待,乃至苛责。甚至为了爱她,他不忍心责备她,任凭她走上别人眼中的歧途。
孙权没由来地想,这个女儿是不会给他养老送终的。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他打小就对人情世故方面颇有通灵。一般他没由来想到的一件事,最后都成了真。
孙权觉得自己对自己太坏。太苦了些。他要放纵些,当个行者游客。但在此之前,他该嘱托好后事。
他已经老了。
黄武七年五月,孙权派鄱阳太守周鲂诈降曹休,曹叡使曹休领步骑十万向皖,司马懿向江陵,贾逵向东关,三路攻吴。
八月,孙权亲自进驻皖口,拜陆议大都督,假黄钺,领六师与禁卫军而摄行王事。主上执鞭,百司屈膝。昔日周文王见吕尚,亲为执鞭,同车而归。周公佐成王,成王年幼,乃曰摄行王事。
陆议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车行道中,百官在侧的时候,陆议突然对孙权说:“我想下车。”
陆议隐约意识到什么叫他惶恐的事儿将要发生。这事他捉不住头绪,只叫他没来由的惶恐,身体感到一阵阵战栗。
孙权拒绝了他:“还没到。”
陆议不敢抓孙权的肩,八月酷暑,他的礼服又这样的厚:“我热。我想下去。”
孙权没有回头:“你坐在车上,怎么热?”
“我真的要下去。孙权,我真的要下去。我……”
陆议看见张昭。张昭那双长满皱纹的小眼睛看他一眼,把他盯透了。他一动不动,张昭也不动。张昭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凝蹙着眉,像捉鬼道人,又似黑白无常。
陆议倏一下躲到车里去。他觉得身上痒,不停地挠。车停下来,孙权请他下车,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臂都被挠破了,一道道的痕,血珠子往外冒。
孙权的手探进来,像请新娘。他看见自己指甲上还沾着血月牙,不像人手,像鬼手。这双鬼手,搭在新郎官的手上。他真怕,怕孙权晓得,新娘子已被吞了,如今坐着的,是个画皮鬼。
他觉得孙权是把他从车里活生生拖出来,拖到光天化日下的。他的人皮还落在车里,血啊肉啊的,太阳一照火辣辣的疼。
孙权看他。孙权看他的眼神像一轮月,是情人眼。但这眼神又那么清,那么哀,像含着泪请求他。
陆议一见这双眼,就不敢动,不敢挠了。
陆议想,孙权是不是要死了?
孙权对他笑。孙权说:“你看。”
百官都给他们行礼。他俩站在中间,站在车马前,好像帝后大婚。孙权把他的两只手,都握在手上:“我说了。今后我再如何风光,再如何高升,总要跟你一块儿。”
陆议低头,盯着自己手上,那几道干涸了的红月牙。
陆议真怕。陆议把手指曲起来,怕孙权看见。他抓的那么紧,又低着头,多像一个新嫁娘。孙权牵着他的手,往前走,走在赤日下,走在百官仪仗前。
陆议想,这要是吴夫人门前的那道栽满花树的长廊,那儿一点也不热,又没有人。他们俩能并排走,说些小话,拜见母亲。他该有多高兴。
没过多久,陆议又赢了。陆议回荆州时,孙权亲自去接他,叫左右都把御盖给陆议打上,把自己的金腰带解下来,系在陆议腰上,好像陆议才是那个吴王,他是个给陆议更衣的小厮。
陆议抬着双手,低头瞧孙权。陆议想问,孙权,你是不是又喝多了?但周围都是人,陆议就没有问出口。
孙权抬头,孙权的额头方方的,眼珠子黑黑的,像庄稼汉。孙权帮他理头发,看他傻笑,像在打扮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小娃娃。孙权说:“你看。”
陆议不知道孙权叫自己看什么,就盯着孙权下巴看。他不敢看别人,怕别人议论他。又不敢看孙权,怕孙权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
陆议发现孙权牵他的手在抖。
孙权松了手,要走到边上去。陆议忍不住惊呼:“孙权!”
孙权对左右说:“把孤的御盖,给将军打。”
孙权看他,他怕呀,孙权却不牵他,反而盯着他傻笑:“走啊。你走前头。”
陆议还看他。两步一回头。走到殿前,陆议突然发现孙权跟别人说话去了,自己回头,只看得见数不清的宫人仪仗。
白日到夜间,酒会,宴会,一直都有。孙权喝酒,喝得太多。陆议也喝酒,喝到一半,他有点醉了,谁来都不喝,看孙权喝。
孙权喝多了,坐到陆议身边,手臂一伸,揽住陆议的肩。
陆议推他:“你喝多了。”
孙权直道:“喝多?孤才没喝多。孤高兴。再喝。大家都喝。囝囝,你,你不用喝。孤喝。”
陆议瞥他一眼,抓住他往自己嘴里送的酒樽口:“我说了你喝多了。”
孙权喃喃着:“我……孤没。好好好,你不要喝。我不喝。不喝。”又跟左右顾笑:“他不要我喝。一会我喝多了……”
陆议厉声打断他:“至尊!”
孙权一抖,乍然间惊视他:“孤……我。你。你别那么叫。多吓人。”孙权的语气逐渐缓和下去,像情人语,又似杯中月:“你那么大声干嘛,我都怕你了。大家这会都高兴,就你不高兴。你是跟张昭,还是跟顾雍学的。嗯?”
陆议低声斥道:“你要发酒疯别在这发。你不看看这是哪!”
孙权又倒酒:“管他是哪。反正在孤的手下,在孤的土地上。起来,起来。我们去跳舞。孤好久没见你跳舞。跳舞高兴。”
孙权的手像只镣铐般扣在陆议手腕上。孙权跟左右大声说:“奏乐。奏,双凤离鸾曲。”
孙权把陆议拉到大厅中间。陆议拽着他的衣裳:“我不跳。我跳不了。”孙权牵住他的手,盯着他直笑:“跳。跳得了。你跟着我跳。”
孙权跳一步,等一下。孙权也忘了怎么跳。他纯粹和着拍子乱跳,把他知道的好几个舞糅合到一起,刚跳两步就笑出了声。孙权的笑声像放在铜樽里的冰块,上下一摇,哐啷啷。
陆议跟着他跳。陆议听见他笑,自己也笑。陆议笑得直不起腰:“孙权。孙权。你跳得什么东西。”他一把推开孙权:“我不要你跳。我来跳。”
陆议一人踏步,仿凤凰引颈,如飞鸾振翅,鸾凤纷飞,是击节也。环立翠羽,双歌丽调,舞腰新束,舞缨新缀。金莲步、轻摇彩凤儿,翩翻作戏。便似月里仙娥谪来,人间天上,一番游戏。
又闻音乐渐歇,如泣如诉,飞鸾四顾,哀倒欲绝。坐下众客,笑语连连,言将军舞艺精湛,不落俗流。唯孙权一人酒醒八分,方忆双凤离鸾,乃是悲曲。离鸾者,丧偶也。双凤相从,一凤先死,一凤孤鸣,乃曰双凤离鸾。
孙权心中大怮,唇间在笑,看眼神儿,含泪要哭。陆议见他哭,呆愣愣走到他身前来,不说话,只是瞧。
孙权想,这就是别离了。
孙权牵陆议的手:“我们俩到下头去。这宴席吃的差不多了,散了,都散了吧。”
到了外头风大,孙权又把自己的白鼯鼠皮大衣脱下来,裹着陆议。陆议直拉领口:“热啊。孙权。热。”
孙权说:“你这一身汗。一会着凉了。穿着。”
到了车上,陆议躺下去没半会,迷迷糊糊间问:“四妹呢?”
孙权以为他说梦话,没答应。陆议坐起来,手拿着白鼯鼠皮子的大衣:“四妹到哪里去了?”
孙权不解:“哪个……”
“四弟妹。鸣玉。”
“在家呢。你要见她?”
陆议摸着大衣上的皮毛:“我记得四妹生孩子那会,也裁了这么一件衣裳。”他又躺下去,牵孙权的手:“我真羡慕她。”
孙权说:“是。那会我们都羡慕她。她跟季佐,是天赐的良缘。可惜季佐走得早。道士说,季佐是童子命,天上的童子犯了错,被罚到人间来。所以总是体弱多病。受罚够了,就回天上去。走得早。”
“那你呢?你是什么命?”
“我啊。”孙权用一种哄孩子的口气说,“是做仆人的命。”
陆议打断他:“算得不准。”
孙权轻拍陆议的手背:“准。怎么不准。你是公子命,我是仆人命。我总侍候你,给你打算。有灾有劫,我帮你挡。有苦有难,我帮你受。”
孙权说着说着,陆议睡了,后面的话,也不知他听没听见。
第二日陆议醒了,把金带还留在孙权那,不要。他说:“我要什么金带玉带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孙权讷讷地笑:“我给你钱,你都有。我给你名,你也有。伯言,我真不知道要给你什么。”
陆议叹一声,眼睛扑棱着,把他瞧:“你真蠢。”
那天真是像梦一样。陆议的眼睛是一双蝴蝶,蹁跹着飞。他披着一身素色的襜褕,像小时候一样把孙权瞧。
孙权抬起手来,要牵陆议。在外人眼头都牵了,到了屋里,偏不敢牵:“是。我蠢。”
陆议忽而问:“孙权。你总念佛。你说我杀了这么多人,做了这么多恶,会不会有报应?我听他们说,杀人、多舌、贪嗔、多欲,在佛经里都得下地狱,当畜生。”
孙权道:“你要下地狱,我杀了这么多人,也是一样的。到哪儿,我总跟着你。”
陆议蜷起身子,靠在枕上:“你杀的没我多呀。”
孙权道:“我叫你杀的。你的账,都记在我这。”
陆议说:“你念佛,难道就学了这些诓人话?你倒是比年轻时候有长进,话说的一年赛一年好听。你跟别人,跟那些小姑娘,也这么说?”
“不说。”
“怎么不说?”
“我是至尊。不用说。”
陆议听了直笑,伸手来拧孙权的胳膊:“你倒是会拿乔。嗳。我这辈子听你的浑话也够了,下回儿再说,我就撕你的嘴。你想得倒好,叫那七老八十的东西都来跪我,我真折不起这个寿。”
“嗯?你不高兴。”
陆议“呿”一声:“我又不是什么小姑娘,摆排场,弄虚招,勾不到我。”虽这么说,脸上却是在笑。
“可惜我不能真立你当王后。”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
“你讲话,总这样。这些年,你当真不肯原谅我?”
陆议躲过孙权眼神,敞开嗓门嚷道:“我又不恨你。”
孙权瞧他,直要哭。陆议心道:他年轻时候要哭,可真可怜。这会子要哭,看着就觉可恨。
孙权道:“你再怨我。我出家去,也不缠你了。”
陆议听了直笑,玉琳琅般:“你出家好。你去。”
翌年,孙权没出家去,反当了皇帝,在三公之上又设上大将军,叫陆议当了上大将军,半步天子。也是这年,孙权将还没出嫁的女儿,一口气都嫁出去。哪怕两个小的女孩儿,一个十三,一个十岁出头,也都出嫁了。
四个女儿里,只有大女儿孙鲁班舍不得。孙鲁班自己想嫁。她说,要嫁给全琮。
孙权不要。孙权嫌全琮是二婚,家里有两个孩子。孙权嫌全琮太老,能当孙鲁班的爹。孙权说全琮长得不好看,孙权说他的女儿要嫁青年才俊,不嫁这种老贼。
孙鲁班和孙权大吵一架。孙鲁班说鲁育也嫁的二婚。孙鲁班说二婚有什么关系,她也是二婚。孙鲁班说,全琮能打仗,会有前途。孙鲁班说着说着,手帕一攥泪:“他们都说,我把夫君克死了,脾性又坏,嫁不出去。就阿爸疼我,要我。我要嫁就嫁将军。嫁个驸马,有什么意思?”
孙权见女儿哭,连声哄:“他们谁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子,孤砍了他们的头。你哪儿脾性坏,你怎么样,爹都依你。”
孙鲁班方走,孙权把笔一扔:“老子杀了全琮这个狗娘养的!”
下午陆议来了,孙权还在气。孙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暴跳如雷,从全琮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勾引自己女儿,到谁敢打自己女儿的主意通通找个借口诛九族。
陆议不理他。陆议说:“全琮有何不可?”
孙权更怒:“什么有何不可。你说的什么狗屁混账话。他家里两个儿子——他儿子都快娶老婆了。”
“全琮打仗,也不坏。”
“我不是要选将军。我是选女婿。大虎——大虎她跟别人不一样。她之前嫁的就不好。”
“嗯哼?”
“她之前嫁的周瑜的儿子。没过去多久就死了。我问赵达那个畜生,他说夫妇合满,他娘的不说周循没有寿。他还跟我说我没问。”
“那你看的谁?”
“要我说,就不嫁。让她在宫里,子高养她,他们兄妹俩关系好。”
“你说的……”
“你别胡说!”
“我没说什么。”
孙权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挥动,时而握拳,时而双臂抱胸:“伯言。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亲手养大的。我跟你说实话,别的都不算我小孩。儿子都不算。就这一个。你想想我。我能把她嫁给谁?”
陆议觑他一眼:“你跟我说没用。你说得过她吗?”
果如陆议所料,孙权犟不过孙鲁班,答应了她的婚事。孙鲁班出嫁时,在姊妹里头嫁妆最厚,排场最大。全琮骑马来,把孙鲁班领走。孙权零零碎碎嘱咐许多,又说什么:“你嫁出去还是孤的女儿,谁要给你脸色看,流放砍头诛九族都是轻的。”如此云云。全琮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孙鲁班轻笑一声:“我晓得了。阿爸啊。”这就走远去。
当皇帝是第一热闹事,当皇后是第二。当皇帝的热乎劲过去,当皇后的热乎劲就成了第一。皇帝是板上钉钉没什么好争,皇后可就一日一论,日论日新。
先说要立徐盼兰。徐盼兰不管怎么说,那是嫡妻,是当今太子的母亲。她都不够资格当皇后,谁够资格?
又说徐盼兰?拉倒吧皇帝都不愿意见她。立皇后还是得立个有实干业绩的。要立步练师。步练师这么多年跟随陛下,宠冠后庭,谁能比得过她?
不不不,步练师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地位?配得上中宫吗?论身份地位,世家大族,还得选袁氏。袁氏是大族之女,名门闺秀,做事得体,温柔贤淑。
袁氏?啊哈。袁氏是袁术的亲女儿。什么成分。反贼!要立就立王氏,真正的名门世家,还生了儿子。
这么争过来,道过去,皇帝都不说话,叫人去猜。
孙鲁班嫁出去,隔三两天就回来一趟。人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这水倒有收有放的。回来方做了两天乖女儿,把孙权哄得高高兴兴,又要生事。她要步练师做皇后,自己做嫡亲的公主,要有封号,要食俸邑。
孙权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搁,脸色当即比铁还凉:“我说你就没安好心。这是你能议论的?”
孙鲁班发上的金步摇一动一摇,是只金蝶,蹁跹振翅:“阿爸,他们不能议论是他们,他们是臣子。我是阿爸的女儿,还不能选谁当我的母亲吗?”
“你自己嫁出去不够,还要给你阿爸指亲。你是倒反天罡了你。”
孙鲁班给孙权夹菜,脸上笑语盈盈:“我娘她没有儿子,阿登又不介意。”
“他不介意。他不介意我介意。”
孙鲁班袖角一挽,“呀”地笑一声,低头吃饭。
孙权说:“笑什么?”
孙鲁班道:“我笑阿爸,难道阿爸是喜欢谁,才立谁当皇后吗?”
“你还不是死活要嫁给全琮那厮。”
孙鲁班坐正道:“难道女儿是因为喜爱全琮,跟他有私情,才硬要嫁给他吗?”
孙权手中筷子不着急在碗上一击:“你别胡说。”
“女儿之前就说了,是因为他有前途,才嫁给他。”
“有前途,有前途还不是……”孙权咕哝着,“我现在是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立皇后的事你想都别想,除非你爹死了,瘫床上起不来了,你在家里呼风唤雨。”
孙鲁班这才作罢,过几日上门,又要旧事重提。孙权不跟女儿说重话,倒把步练师先怪一遭:“你看你教出来的女儿。”
步练师说至尊公务繁重,不要在意这些小事。步练师去请孙鲁班几遭,孙鲁班说新婚事忙,不来。倒是孙鲁育,不必派人去请,她就回来。母女二人执手说了一下午体己话。
前朝后宫忙忙乱乱的事儿过去,孙权收拾好行李,到建业去。他说要去东巡,留太子辅国,陆议辅政,把一众的大臣朝廷,宫廷府邸,都留在武昌。等他到了建业,安顿下来,再把大臣朝堂,慢慢往建业挪。
没人知道孙权打得什么心。
有人传言孙权得了病,快死了,在嘱托后事。又有人传言孙权是要自东边北上,另有图谋。甚至还有人传,孙权是引蛇出洞,已在朝中安插了探子,要诛杀乱臣。还有人说,孙权是听了一个方士的占卜,说他跟武昌气运不和。
孙权走时,专门叫陆议来送。陆议觉得奇怪,陆议说:“你又不是没车坐,我送你,你还能少走两步路?”
孙权牵他的衣角。孙权说:“囝囝。我到建业去,要念你。”
陆议撇开他直骂:“你是老死了没脸没皮的。我还要脸呢。”
孙权说:“你就不怕我真病了。要死了。”
陆议拿眼睨他:“我看你红光满面的,也不像有病的样儿。”
孙权叹气。孙权瞧他,那一双眼儿明明灭灭,叫人看不清:“你真不愿见我……我也不来了。”
陆议说:“你不来就不来。我还稀得你?”
孙权走了,孙权家的几个孩子,待陆议极好。陆议的儿子陆抗办生日宴,孙鲁班亲自来,送许多礼,夫人也送,孩子也送,说:“茹姊姊你不要跟我客气,我们姊妹俩,本就是一家人。以前姊姊出嫁得早,我还来不及见姊姊。今儿一见姊姊,就怪我怎么没早来拜见,难得见姊姊这般标志人物。见我这小侄子,也跟天上下来的仙童一般,我一见就觉得亲热。”
孙鲁班见了陆议,连声说道:“上大将军,你瞧我,一来就搂着阿抗亲啊抱啊的,都没来得及去拜见您。父皇不在,我替他跟您恭喜。父皇从前总跟说,您跟他是一样的,是我的长辈,叫我要孝顺您。您改天得了空,或者哪天儿来宫里,我跟弟弟在宫里招待您。”
孙鲁班总来请,有时又叫太子,叫太子的朋友们来请。到了宫中,孙鲁班设宴,席间她一个姑娘,左右招徕。这是哪个名臣子弟,那又是哪个公府新人。
宴酣酒罢,她叫陆议跟她几个弟弟吃家宴,总请陆议上座。有时天色晚了,她就叫陆议在宫中小住,与她几个弟弟说话,像侍候师长般待他。
陆议最开始不太好意思,总是作辞。架不住她爱笑,爱闹腾,几个弟弟都听她。她设宴,孙登、孙虑、孙霸都来,只有老三孙和不来。问她,她说:“我跟他娘有过节,他娘不要他来。他娘从前在宫里难为我,还说我这么大人,总赖着阿爸,给阿爸丢人。如今阿爸不在,她更给我脸色看,说我嫁了人还天天往宫里跑,没个正行。”说着要哭。
陆议忙宽慰她:“她怎么敢说你,你只管跟我说。”
孙鲁班道:“我晓得您心疼我。只是您在宫外头,有什么办法?一会她还说您堂堂上大将军,欺负妇人呢。”
陆议心一思量:“你叫老三到我这来,我亲自教他。她儿子在我手上,自然不敢难为你。”
孙权往建业去,倒似没个尽头,一去不回。他到处的游山玩水,带着一队儿兵马,有时见了山匪荒郊,自己兴起,要去打打。有时又见了山水庭院,大感宜人,就地住下。没人晓得他什么时候回来,又或者什么时候到建业,正式把朝廷大臣们都搬过去。他自己成了个山野皇帝,太子殿下,倒成了真皇帝。又有人说,太子算什么真皇假皇,有个陆议,就够够的了。
孙权无事,常念佛经。陆议不爱他念佛,说念佛的人蠢,呆,这辈子都顾不着还顾下辈子。
孙权愿意念佛。他觉得自己就是支谦口中的那只老猕猴,在树上呆累了,想下地来。
他在武昌,觉得支谦说得蠢。离了武昌,觉得支谦说的是。生生死死,你来我去,还不是这么一回事。左右陆议不要再跟他,他把帝王位、一生心,都还了陆议去。洗得个水云身,断凡念。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陆议一想到孙权的事,就觉荒唐。他说孙权是:“也不看看多大年纪还以为自己是个猴,老成精怪自个还当真七十岁从心所欲不逾矩。张口的教训闭口的理,好,他读的书多,念佛讲经的,也没看他出家当个沙门。他要到哪游,任他游去。我只当他死了。”
陆议近来想孙权少,手上事多。他真喜欢孩子,他觉得孙权的孩子们各个都好,比陆家的孩子好,他说什么听什么。不像阿瑁,总跟他红脸白脖。又不像小叔,站在黑洞洞的角落里鬼一样瞧他。
陆议平素里爱教孩子念书,论些孔孟。他年轻时候不讲孔孟,这会子拿起书来,照葫芦画瓢,也看着像是个样。只是年纪大了,越年纪大越像小孩,只要孩子们一点不听他的话,他一点不顺心,他就要急,就要大声责备。晚上他倒还反省自己,白日里又故态复萌了。
孙权的四个儿子里,陆议最爱孙虑。孙虑长得和孙权小时候一个板子翻出来,也有一个方中带圆的,天庭饱满的前额,还有一双黑眼珠。
孙虑天生聪明,爱玩,爱赌,爱骑马,又爱当将军。陆议带他到军队里去,他骑快马,时停时跑,路过丛林。丛林树密,陆议找不到他,又怯于喊他。待他调转马头,找到陆议,一下牵住陆议的缰绳:“你到哪里去了?我一直找你。”
没过多久,孙虑缠着陆议,要到外头去,当个真将军。他多聪明,晓得陆议喜欢他,他待陆议那么亲,那么爱,一会撒娇,一会嬉笑。陆议实在拗不过他,去托关系,请人上书给孙权,要给孙虑封一个驻地,让孙虑到驻地去。
孙权一开始不同意。他不给儿子封王,不给女儿食邑,说是宫中无后,怕尊卑难缠。
陆议给孙虑求得没法,这孩子不止求他,还求姊姊,求顾雍。顾雍不知为何,真给他求动,上书叫孙权给孙虑封王。孙权驳了,顾雍又上书叫孙权封孙虑当镇国大将军,到外地单独置府。
陆议上门去跟顾雍吵架:“你什么意思?孙权一会还以为是我叫你去的。我哪能差使得动你!你不晓得他……”
陆议声音乍止,往四周打量,反复怕隔墙有耳,听了他的话去。
顾雍安安宁宁地看他。顾雍说:“无事。莫急。”
陆议“哎呀”一声。自己负气走了。
孙权在外,时写信来,说些各地风物,又感自己年迈,困于一地日久,不似陆议,北战南争。陆议不接他话,只问何日回来,他也不答,滑溜溜过去。陆议说真不知道他怎么打算,他反回信来,说等他死了,陆议就这样过。
陆议忧心孙权得了什么绝症,连给孙权写好几封信。孙权说没有,要他放心。
陆议觉得自己果真没有半点出息。他明明恨孙权,却怕孙权就这么死了。若孙权也死了……真没意思。
孙权游览到南边时,要遣卫温、诸葛直军渡海,攻打夷州。他写信给陆议,问陆议的意见。陆议不许,他又不听。
第二年,卫温与诸葛直到达夷州。海上路遥,死伤者多,果不利。孙权耻于此事,竟责备卫温与诸葛直办事不力,皆问斩。
陆议想,孙权果真是个小人。念什么佛经,讲什么因果,他杀这么多人,难道就不怕遭报应?难道他自己开悟了,聪明了,杀了的人,欠了的因果,都不做数?
陆议不懂佛。陆议也不信报应。陆议说:“孙权也真是个小人气量,待我死了,他不晓得怎么对我。他人走了,眼睛还搁在这,也不怕老了瞎了,眼前人都看不见。”
陆议提着酒去看诸葛瑾,他喝多了。他问诸葛瑾最近好不好,有没有觉得朝堂上有些奇怪。
诸葛瑾说都好,跟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陆议直笑。陆议说:“子瑜。你是真君子,你不说。你也不过是个假君子罢。”
这年开春,孙权派潘濬与吕岱督军五万,讨五溪蛮夷。冬十月,孙权又遣中郎将孙布诈降魏扬州刺史王凌。
这年孙权也没有回来。从黄龙元年到黄龙三年,他一直在外头游荡。
嘉禾元年正月,孙虑死了。这孩子二十岁,年纪轻轻,前些日子还爱说爱笑好好的,一眨眼,就埋到棺材里去。
陆议担心孙权怪他,怪当初是他劝这孩子自己出去打拼。
孙登宽慰他说:“您不要忧虑。我亲自去见至尊。生死有命,人生修短,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太子也离开武昌,到赖乡去。赖乡是座小城,孙权的车驾,正到这里。
自孙权听闻孙虑去世那夜,赖乡的雨一直下。等孙登来了,赖乡的雨还在下。孙权觉得睡不着,也吃不下饭。
孙权想,是天气不好。天不好。
天不好。人说死就死了。不然,怎么能叫天道无常。
他年轻时候不信命,年纪越大,就越觉得娘说得对。要信命。命不好,是没办法的事。
孙权问了孙登些许朝廷里的事,并不多。又问了许多陆议,孙鲁班,跟其他几个孩子的事。孙登说都好。
孙登劝孙权用膳,孙权说:“孤吃不下。孤老了。”
孙登说:“二弟病笃,这是命。至尊还有大业未尽,何必像寻常父母一样,为他减少膳食。”
孙权说:“你也觉得这是命。”孙权的筷子落在肉上。他真吃不下。孙权说:“寻常父母是父母,孤也是父母。你觉得孤待你们,不像父母?”
孙登深拜而答:“断无此言。至尊待臣……”
“子高。”孙权把筷子放下:“你从来没叫过孤一声爹。孤晓得,孤在你心里,算不上爹。你怕你不是孤的儿子。你觉得自己当太子名不正言不顺。”
“臣惶恐。”
“你不惶恐。起来。孤待哪个儿子都没有像待你。你出生那会孤以为自己不会还要孩子,你就是孤第一个,唯一一个能继承家业的孩子。”
“现在就回去。孙虑的事,孤知道,就行了。回去治你的国,管你的家。”
孙登走到孙权身边,向门外望。
孙登说:“雨大。您留我一夜。晚些吧。”
孙登在孙权那呆了十来天,孙权总劝他回武昌。孙登回来,陆议左望右望,不见孙权车驾,等孙登真到了近头,陆议还问:“至尊呢?”
“至尊近日不归。”
陆议默默无语,什么都顾不得,撇下孙登,进马车去。
陆议在武昌呆不住。他从没觉得呆在一个地方这么难熬,从没想如今这般渴望到外头去。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他就领军离开孙登,去了庐江。远远探得魏军已设防线,他又只能撤了。
陆议觉得自己全然变了个人,除开打仗时候,他的脾气比以前更急,更坏。孙权在他身边,他不要孙权近他。孙权不在,他又念,又想,甚至后悔待孙权那样冷漠,为什么不跟他和好呢?
他真拉不下这个脸!
他一心焦,他就要骂人,就要哭。他念着诸葛瑾,又不敢跟诸葛瑾哭。他觉得诸葛瑾是“那边儿的”。他真没办法,他去见顾雍,去见朱桓,哭起来没个完。顾雍看他哭,不理,像庙里的石头像。
朱桓把他好一通骂,说:“你贱不贱?你还念他。你念他什么东西?你在这里有吃有穿,当将军,你还不好?你到底是要怎么样?”
陆议搂着朱桓哭:“你骂我!你骂我?”
朱桓又叹又是给陆议拭泪:“好。你要他。你去找他。”
“我不去找他。”
“那你要怎么着?你说。你要怎么着?”
陆议盯着他看。陆议那双眼,怎么从小到大没变过。像天上月,又似水中花。那会他们都说,阿议吃了许多苦。你们俩打小儿一起长大的,哪怕谁都不管他,你都得管他、帮帮他。你有家,有事业,也生了孩子。阿议呢?阿议他什么都没有。况且你夫人走得早,你照料他,也没人说个不字。
陆议脱口而出:“桓兄兄!我怎么就不能爱你呢?”
陆议有好些年没见陆瑁。前些月,陆瑁写信来,说小叔走后,几个孩子都是他养,又嗔怪陆议这些年没有照顾家里云云。过不了多久,陆议又接他的信,说家里这些年田宅铺子总是亏损,陆议才明白他是没了钱。
是没钱,他的弟弟才想起他。好像他是个钱袋子,拿在手上摇两下,就能吐钱。
陆议写信给孙权,骂陆瑁,骂完了,陆议求他,说你让阿瑁当官吧。这么多年他在家,再大的家业也吃空了。我不能饿死他,又不能再白给他钱。我再养他,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
孙权说,是阿瑁不想当官。
这么冷冰冰一句话,孙权转头去说别的事。
孙权觉得陆瑁哪儿都坏,哪儿都叫自己看不顺眼。叫他当官,他骂孙权,叫他不当官,他在家到处结交什么人?个个都是乱臣贼子。他难道真以为自己有什么才华,当得什么大臣?他小叔比他有才华得多,还不是客死他乡。他现在还活蹦乱跳,是老天赏给他个好阿兄,一辈子保着他,护着他,让他骑在头上,挨他的骂。
孙权不要说,陆议还说。孙权想跟他吵,又想着陆议是这德行。改不了。孙权说好,随你。你想怎么着怎么着。
陆瑁当官第一年,当真正儿八经给孙权上了些表文。孙权懒得看,看就头疼,写的一大堆也不知道言简意赅些,不知道自己跟他阿兄一样年纪大,一样烦他吗?
第二年,陆瑁就没了声。想来是又有了钱,不用摇钱袋子了。
自孙鲁班前些年告了状,陆议常借口教孙和读书,叫孙和到他或者太子这来。孙和年纪小,性子温,像他阿娘,说话细声细气,又很敏感。旁人但凡问他一句,他就多心,更别提有人责备他,他得白了小脸,冷汗津津。
陆议担心孙和被人欺辱,把他带在身边的时日多,常嘱咐孙登多照料这个弟弟。孙虑走后,孙登更是把孙和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孙登跟朋友们说:“我出身卑贱,才德浅薄。阿和虽年幼,已有远虑在胸。待他长大,我愿禅位给他。”
这话传到孙鲁班耳朵里,孙鲁班一气儿进宫来,屏退左右,伸手要给孙登一耳光。手伸到孙登脸边,定住不动。
孙鲁班流光目儿一转:“躲?你躲什么。怕我?”说罢把手一摆:“我是打不得你了。你明晓得我跟王毓秀不对付。”
孙登说:“阿和年幼,不懂什么事情。我们兄弟姊妹和睦,总比嫌隙要好。”
孙鲁班道:“好。左右都是你懂事,识大体——我。我不过是你那个刁蛮姊姊。你跟他再亲,有娘亲?要我说,王毓秀死了,还差不多。”
孙登拿手虚掩她唇:“小姊姊。你这话可不要再说了。”
孙鲁班在他指尖轻吻一下。孙登触电般把手摔开,脸涨得通红。孙鲁班拿手帕掩唇直笑:“怎么?不敢碰我的胭脂,怕我咬你?”
孙登低头不语,孙鲁班上前来,抱住他的手臂,揣在怀里:“诶呀。我的好阿登。逗逗你。你心里有计较,就是好的。你记着,可千万不能叫王毓秀的儿子当太子。不然我们俩,可都没好日子过。”
孙登要让孙和当太子的事儿被有心人听去,传到陆议耳朵里。陆议骂孙登,说孙登说这话不像个太子。孙登抬头瞧他,一双眼儿亮晶晶的,也是双黑眼珠。
孙登说:“伯言。我出身鄙贱,跟我一块那些公子,我瞧着个个都好。我个个都赶不上。”
陆议说:“你是太子。你听听你说得什么话?”
孙登说:“我是太子,与我一处玩的公子都怕我,敬我,只是没人把我当真朋友。步夫人贿赂我,王夫人惧怕我,唯有吴县城里的阿娘记挂我。有时我觉得我怎么都好,有时我又觉得我一枚钱都不值。”
陆议说:“你管他们做什么。谁不把你当朋友?就算他们各个不把你当朋友,还能说出来不成。”这话方出,陆议先给自己骇到。怎么能跟太子说这种话。
孙登道:“您说得正是。我幼时离阿娘,独身在外。这些年,愈发想阿娘,想回吴县城去。他们说我阿娘疯了,我想她再怎么疯,我也愿意侍候她,不愿再当太子了。”
陆议冷声道:“等你当了皇帝。还怕不能跟阿娘团聚?”
孙登道:“阿娘近来病了。只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陆议晓得他说的阿娘是徐盼兰。陆议觉得自己恨徐盼兰。他恨徐盼兰阴魂不散,又恨徐盼兰苦,被他害得苦。最恨徐盼兰这么疯,这么苦,怎么还有儿子要养她,对她死心塌地?
陆议想:当年他怎么没把徐盼兰真真勒死去?
孙登以为他听得烦了,不再说这话。陆议转身就走,走到外头,气得拿手砸廊柱。左右宫人见了,低头缩首,不敢劝他。
嘉禾三年春二月,诸葛亮北伐,写信前来,要孙权一同出兵。孙权亲率大军十万攻合肥,陆议跟诸葛瑾将兵万余,到江夏。
一打仗来,陆议总给孙权去信,说些军事战备的事儿,冷言冷语地奚落孙权。他怕孙权忘了他,又怕孙权自以为能拿捏他。孙权回信,常说些“诚如君言”“谨遵君嘱”之类的奉承话。
前线正打,徐盼兰死了。悄无声息的,也没人报给孙权。
七月那会,军中流行起了瘟疫,孙权暂且退兵。陆议叫亲信韩扁给孙权送信,回来时候,给魏军逮着了。
韩扁这个小伙子才二十来岁,长得高高壮壮,一笑露出一攒雪亮亮的白牙。陆议喜欢他。他长得跟孙权不像,只是身上那股子聪明劲儿,跟孙权年轻时候一个样。为此,他有时偷鸡摸狗,收了些贿赂钱,陆议不管他,反而更喜欢他。孙权年轻时候也爱干这事。
韩扁给对面抓了,是一定什么都说的。他惜命。诸葛瑾给陆议写信,担心陆议,要陆议快些撤军回来。陆议把诸葛瑾的信盖在脸上,假装自己睡着了。
第一天陆议不回。第二天,陆议也不回。陆议全然忘了诸葛瑾,自顾自地在军中射戏玩乐。
陆议爱极了打仗。爱极了输赢,生死。只有这档口,他才觉得自己开心了,活着了。他要自己在别人脸上,别人的白骨上耀武扬威。明明他以前是那么怕打仗的一个人。
他觉得自己没变。
他觉得自己精神好多了。自从打了仗,就再听不见林表兄的声音。好像林表兄的鬼魂被他杀了,被他斥退了,又被他吃到肚子里去。
诸葛瑾亲自来见陆议。诸葛瑾真怕陆议出什么事。陆议听说诸葛瑾来了,一气跑下榻去迎诸葛瑾,还说什么:“你可算来了。”
诸葛瑾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陆议说:“你要来。我想你呀。”说罢拉着诸葛瑾的手到房间去,叫诸葛瑾陪他弈棋。诸葛瑾问他何时回去,陆议说:“我要真走,他们岂不是以为我怕他们,立刻来追杀我。我心中自有计量。”于是叫诸葛瑾与他水陆二线,还去佯攻襄阳城,待敌军怕他,退守城中,他再坐上诸葛瑾的大船退走。
诸葛瑾听罢:“我还说担心你。你啊。”又说:“你这计是好。只是你现在退,虽折些兵将,自己肯定是能全身退走。到时候退,指不定生出什么变端。”
陆议把棋一扔,恼了:“我是命,军中将士就不是命?子瑜说的,我不爱听。”
诸葛瑾心道陆议是自己不愿退,心高气傲,不愿吃这个败仗。又道自己劝不动陆议,只能按陆议说的来。
如此想罢,诸葛瑾笑与陆议看棋,与陆议玩笑:“伯言说的极是。是瑾考虑不周,已悔过了。你可千万别把这话跟别人说,不然军中将士,要笑我诸葛瑾贪生怕死了。”
陆议拿眼儿挑他:“你本就贪生怕死,还怕人说?”自己捡了地上棋子,再与诸葛瑾新局。
诸葛瑾按陆议计中行事,魏军果不敢追。陆议撤到白围,忽说什么要狩猎游乐,原地摆下阵来。
陆议再怎么乱来,都无人说他。他是公府王孙的家里,射戏,投壶,弈棋,比武,日日都有,日日都新。用的穿的,都是御赏,吃的喝的,都是奇物。你若要宣扬自己娶了贵女,就拿珍珠、玛瑙、翡翠、黄金来奉养她。你若要宣扬自己雇了名将,就拿彩缯、宝马、虎符、玉印来恭维他。怎么着,都不嫌多。
陆议说狩猎,哐啷啷一阵兵荒马乱过去,大军到了新市,到了安陆,到了石阳。魏军怎么也想不通陆议走了怎么还来,更想不通这些大军什么时候,从哪儿冒出来。
石阳商业繁荣,陆议猝不及防杀到时,百姓商人们携妻儿,带家当,抢着入城。家当太多,阻塞城门,石阳守军只得屠戮百姓,这才把门关上。血啊货啊的,像一碗汤。
陆议远远见了,没觉得怕。人杀多了,就像饭吃多了。再不爱吃饭要吃奶的小孩,也习惯了。
陆议小时候怕鬼,别人说,刽子手跟将军身上有凶气,鬼不敢近身。如今他既当了刽子手,也当了将军。果然没鬼了。
陆议写信,去跟孙权邀功。去跟诸葛瑾炫耀。他觉得真冷,真寂寞,非要别人理理他。冷得没法了,哪怕拿骨头打火星子暖自己,他也愿意。
孙权回信来,说他没事就好。说很担心他,又问他身体,在军中吃的好不好,有没有犯头疼。头疼是要喝药的,别总是熬。听说他又在军中整夜通宵地做事,不要老这样。有些事给手下去做,也就罢了。手下做的虽总有些小毛病,但叫他们做了八成,自己来干剩下两成,也比自己干了十成要好。
陆议看了信,又急又哭。他气孙权不懂他,不明白他的苦心,还反过来教育他。陆议在信里一气儿骂孙权,骂完了,他不敢寄。
陆议写信去诈魏军,说江夏太守逯式已经打算投降他。陆议本想逼逯式真的投降,但逯式只是被免了官。
陆议失望了。陆议迟迟不给孙权回信,因为他一时半会再想不到什么点子,好来建功立业,在孙权面前炫耀。
十一月,潘濬回武昌来。潘濬这个人很傻,又很直,是个傻大个。以前在军里的时候,陆议就喜欢逗他。
陆议总叫潘濬上自己家来喝酒,一次酒酣耳热,陆议说到自己打小姆妈死了,阿爸娶了新人,不怎么看他,也不见他,总怪他克死姆妈,还怨他不是个姑娘,圆不了他姆妈的愿。
潘濬听了直哭,他竟是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陆议觉得有趣极了,不哭,反而大笑。他总拉着潘濬,跟潘濬讲自己小时候,被人骂,被人踩,“我就是这么个没脸没皮的东西。嗳。我怎么办呢?我总要活,总要吃饭。我还有家要养。”
潘濬又哭。说到痛处,潘濬哭得没了声。潘濬说陆议可怜,说自己小时候,爹娘待自己都好,到了读书时候,先生同学,也跟自己好。二十一岁的时候,跟大儒宋忠做弟子,三十岁不到,就当了江夏从事。
潘濬说自己前半生没吃过苦,说怎么陆议就这么可怜,以前他一直说百姓可怜,吃不起饭,穿不足衣,可怜,怎么陆议也这么可怜。
陆议笑他。陆议笑着笑着,自己要哭。潘濬说:“你别哭。你有什么不痛快了,我替你哭。伯言,我打小到大,没见过你这么个人。你……诶。我怎么说你?拿你怎么办呢?”
陆议说:“你该庆幸当年没碰见我。不然,我就要害你,把你害死了去。我姆妈家两个阿兄跟我好,我把他们俩都害死了。我十一岁,还是十二?沈二到我家里来,跟我说带我去玩。说他能帮我。”
“他真不是个东西!他就是不死,我也替你去杀了他。”
“天下负我的人多了,难不成你能一一杀了?杀得过来?怪我自己蠢。我是十五岁,逢见至尊。他待我可真好,我真爱他。可他也负我,不要我。我能怎么办呢?我总是要活。如今他跟我道歉,跟我磕头,我都不要理他。我怕我自己又犯了糊涂,犯了混。我还要靠他吃饭。承明,你说女儿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要去卖,也就罢了。我一个男儿家,开得百斤弓,读得万担书,怎么也要去卖?去求人?”
陆议吃着酒,已然醉了:“我真怕死。承明,我真怕死。我怕饿,又怕死。我吃饱饭,我就想着,我一定得吃饱了,得活。为了活,我什么都愿意干。我要真要面子,要爱,我就去杀了孙权。为着他负我。但我又要吃饭,要活,我杀不了他,我还要奉承他。嗳。我真恨他。”
话说到这,他直直落下两行泪来。
朝廷里变得更奇怪了。潘濬说,是因为有贼。有老鼠。潘濬骂老鼠,陆议也骂老鼠,潘濬实打实地骂,陆议有时骂,有时笑。
陆议笑:“嗳。这个老鼠死了,也有那个老鼠。朝廷上有个大老鼠,大老鼠死了,他还生一窝小老鼠。老鼠生老鼠,你但凡有粮,就有鼠。粮窝里打老鼠的人都晓,一只老鼠起来,打来打去没个头,只能把粮窝弃了,另起个粮仓,才算好了。”
陆议自跟潘濬到一块,就不常去诸葛瑾那。陆议说,诸葛瑾是伪君子。是怕事。诸葛瑾却时常上门来看他,关心他。
陆议有时觉得诸葛瑾对他再好不过,真拿他当亲弟弟一样。有时又埋怨诸葛瑾油滑,比自己聪明,看自己笑话。
潘濬跟陆议说,要去把老鼠杀了。
“你怎么杀?”
“我办宴会,把大家都叫来,在宴上亲手杀了他。我不赖,也不牵连别人。”
陆议说:“你去。”陆议对着他笑。
那天宴会大家都来,老鼠不来。这朝堂上,果然长了许多双眼睛,许多对耳朵。连陆议的家里,潘濬的家里,也长出眼睛,长出耳朵。
孙权写信给陆议,问他半夜里跟潘濬哭什么?闹腾腾那么晚,不睡觉。
陆议说,命苦。不该跟你。
嘉禾五年,吕壹弹劾顾雍。老鼠总算叼起把刀子,动到他所谓的姑父头上。
陆议不管吕壹,只道:“孙权这人也真是个魔王。他谁都敢杀。亲的杀,不亲的更杀。要他阿兄还在,你看他敢不敢杀他阿兄?死了一个吕壹,还有吕贰吕叁吕肆。太子叫我劝,我劝两句也罢了。可怜承明,他真是个痴人。嗳。他怎么办呢?”
大家都怕吕壹。真怕。他是中书典校郎,是孙权的眼睛,孙权的手。他要谁死,谁就死。要谁活,谁就活。
陆议不怕。陆议觉得,吕壹是只老鼠,从武昌到建业,满地地爬。陆议有几回见着吕壹,还说他像自己,年轻十来岁的自己,长着一双江南人的长眉小口,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谮害他人。
孙权叫吕壹,“阿壹”。孙权觉得这么名字很好。孙权觉得这个名字像仆人。只有下等人,实在想不到名字了,才叫壹贰叁肆。但这个名字念起来,又叫他想到阿议。
吕壹不像陆议。一点不像。是因为一点不像,孙权才喜欢他。孙权常在心里骂吕壹,说他真他娘的下贱。就是因为吕壹下贱,他才觉得陆议好,陆议像月亮那样高高在上的好。
陆议没写私信来骂孙权。陆议只写文书,说写得体的,劝谏的话。
孙权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骂自己。
孙权又心存侥幸地想,兴许他还没有发觉自己。
赵达坐一只乌篷船,像只乌鸦,从武昌飞到建业,去见孙权。
赵达请孙权屏退左右,对孙权说:“臣来见您,是因为三天后,臣就要死了。这些年承蒙至尊照顾,却未能帮上至尊什么忙。臣临死之前,至尊能问臣三个问题,待臣死后,还要烦扰至尊照顾臣的妹妹。这三个问题,您不要问自己,也不要问上大将军,若臣能答上来,必然告诉您答案。”
孙权沉吟片刻:“孤的女儿孙鲁班,今后还顺遂吗?有没有什么大灾大难?这是一个问题。”
赵达取出算筹,在桌上摆弄:“公主一生荣华,没什么值得烦恼的。至于人到末年,总有末路,如叶繁盛,总有凋敝,不值一提。”
孙权又问:“待孤走了,太子能治理好国家吗?”
赵达说:“太子不会再有机会治理国家了。”
孙权大惊。孙权问:“那是谁得到了孤的江山?”
赵达说:“继承至尊江山的人,还没有来。至尊,如此,三个问题都已经问完了。臣也该上路了。”
孙权命令道:“你不许走。”
赵达一礼:“您如今能留住臣,难道能从死手中留住臣吗?既然臣已要死,您难道还能用死来威胁臣吗?”
孙权说:“孤能让你妹妹死。”
赵达说:“她的命还没有到。她与您同命,她走的时候,亦是您走的时候。”
三天后,赵达果然病死。孙权派人去找赵达的独生女,索要赵达的数术要诀。女儿说从未见过。
多年之后,人死酒散,孙权回忆起当日赵达来见自己,觉得是赵达诅咒了自己,害了自己。他派人去把赵达的坟墓挖开,要找那本数术要诀。他甚至难为赵兰台,要她说出赵家数术的秘密。
赵兰台还他一张画。画上棺木倾倒,珠玉横流,白骨四散,唯一对彩蝶,于骨上双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