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舞之鹤

昔羊叔子有窑主善舞,尝向客称之。客试使驱来,氃氋而不肯舞。

​ ——《世说新语·排调》

羊祜养了一只鹤,仙鹤。这鹤是只老鹤了,仙鹤能活五六十年,比人活得还长。最开始养这只鹤的是陆逊,他晚年寂寞,喜欢动物胜过人。陆逊死了之后养这只鹤的是陆抗,陆抗死了之后,养这只鹤的变成了羊祜。

一代又一代的人死了,鹤还活着,真是怪。羊祜也老了,五十多了。鹤也老了,四十来岁。羊祜时常会猜,到底是自己活得长,还是鹤活得长。

这只鹤脾气怪,口味也怪。这鹤会喝酒,喝多了就跳舞。

羊祜老了脾气也变怪了,口味也怪。他常常和空气说话,又听空气说话。他常和别人说小陆将军爱吃甜的,别人问谁是小陆将军?羊祜懒得说,摆出一股你猜的神气。人老了就变成小孩了,都是这样的。

小陆将军是陆抗。陆抗是个小混蛋。小混蛋有多混蛋呢?那也说不清。这个小混蛋曾经磨刀霍霍打算把鹤宰了,他说鹤吵,打扰他睡觉。羊祜不让,羊祜喜欢鹤,鹤是有神性的。别人都说君子如鹤,小陆将军也像鹤。

陆抗不干,陆抗说这鹤像他老爹,不像他。又说华亭有一群鹤,野生的,杀了正好可以烤着吃。

华亭是个好地方,羊祜一直想去华亭看看。别人都说华亭山水相缭,世外之地。住在华亭,那和成仙也没什么分别了。陆抗最不喜欢华亭,他长得仙人面貌,骨子里却半点仙气也没有,只晓得浑噩度日。

羊祜和陆抗游荆州,陆抗讲了许多陆家的八卦,爱恨情仇简直可以在茶楼连载上几个月。陆抗讲他爹不喝酒,喝了会发酒疯,一直哭,谁哄都不顶用。他爹也会跳舞,养出来的鹤也会跳舞,发酒疯。陆抗给鹤喝酒,鹤就真的喝了,振翅起舞。陆抗站起来大笑,拿着酒杯,随着鹤的舞步走,像是在和鹤跳舞一样。

陆抗这时候才看上去半分仙骨,潇洒异常。他走在山崖边上,差点失足滑落。羊祜拉他一把,陆抗站稳了,这才大笑:“噫!天不亡我!”


羊祜想着,从回忆中清醒过来。鹤在啄他酒杯里的酒,噔噔噔,噔噔噔。羊祜伸手去摸鹤头顶上的毛:“唉。你说说看,我为什么非要灭吴之后再带他走呢?”

羊祜这样想着,又放空了思绪。

以前两个人一只鹤,在荆州的山水间郊游。他们说很多话,羊祜,陆抗,还有鹤。

陆抗一直不自由,所以陆抗讨厌鹤。鹤可以振翅高飞,他不行。陆抗想学得羊祜的半分潇洒,也学不来。陆抗不是鹤,陆抗是个人。

羊祜最爱鹤,他这个人和鹤颇有共通之处,别人说他是有仙骨的。他常向别人夸耀他养的这只鹤,别人问他,鹤叫什么名字,他却答不上来。鹤就是鹤,没有名字,不是小陆将军也不是羊祜,只是一只鹤。也许鹤有他自己的想法。

别人说仙鹤雌雄相随,情笃而不淫。羊祜不能找到一只别的鹤来配他,陆抗说这只鹤是没有伴侣的,形单影只,陪过了陆家两代人。

总算两代人都死了,鹤也垂垂老矣。

陆抗不是个情笃的人,陆抗就像这只鹤,谁也不爱。陆抗有妻妾,有儿女,有朋友,妻妾成群,儿女满堂,朋友如云,但总像和别人隔着一层。对谁都好就是对谁都不好了。但羊祜也不爱打听别人私事——说不定人家天生不擅表达呢。

羊祜有时候想向别人夸耀这只鹤是陆抗送给他的,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儿,又回去了。他可不想惹来什么杀身之祸,但他又迫不及待地想炫耀自己可算是和陆抗关系匪浅呢!

羊祜以前问陆抗为什么打仗还带鹤,陆抗说关你什么事?陆抗不但带鹤,还带棋盘投壶,像是来郊游。陆抗说,我爹比我过分多了。羊祜若有所悟:“那他真厉害。这打仗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陆抗说:“别人都以为我爹特别在乎人命,其实他才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然后转头问鹤:“你说是不是?”鹤像是不赞成一样低鸣几声,陆抗就笑,拍了拍鹤的脖子:“你也向着他。”

陆抗对羊祜说:“我小时候特别想我爹,想着他来救我,别让我娘打我。我娘不但打我,还大半夜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进去。后来我爹真回来了,不过他特别没用,我娘还是打我,他就只知道哭。”

“我做梦梦见我带你回华亭,我娘特别气,逮着我打。要我早几年遇见你就好了,还能气死我娘。”

一梦醒来,陆抗也不在了。只剩下了鹤。

羊祜对鹤说,下山去吧。鹤晃晃脑袋,张张翅膀,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羊祜在宴会上喝多了,别人说想看看他的鹤,他叫人把鹤牵上来,才发现这鹤羽毛松散,廉颇老矣。别人给鹤喝酒,鹤也不喝,垂着头,看着羊祜。人们想引诱这鹤跳舞,鹤也不动,反而是那些引诱它跳舞的人显得滑稽非常。

羊祜突然觉得很悲伤。都是快半百的老人了,怎么还在宴上给人取乐呢?

陆逊会跳舞,羊祜也听说过。吴主孙权命陆逊在宴会上起舞,那时候陆逊也和鹤差不多大,四十多快五十了。真是闻所未闻。难怪陆逊要怨呢。

就是普通人也没听过这样的事呀。孙权到底把陆逊当个什么,也许除了他俩,没人知道。

客人都笑起来,哎呀,羊公,您的鹤真是名不副实呀!羊祜笑了,摸着鹤的脖子:“老啦。咱俩都老啦。”

羊祜到底把鹤当成什么,羊祜心里清楚。不是陆逊也不是陆抗,鹤就只是只鹤,是他的老伙计。他没事和鹤说两句话,没把鹤当成谁。鹤就是鹤自己。

他没有孩子,也许等他死了,鹤还是要送还给陆家。送回去可不好送,不晓得找个什么由头。鹤像是不愿给他添麻烦一样,死在一个雨夜。

羊祜心想,还是我活得比较长。他把鹤埋了,做了个墓碑,不晓得写什么,就刻上:鹤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