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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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认罪。可以。”许和光垂下眼眸。本世纪最伟大的阴谋论者,发明家,天才,以及,失败者。他的失败,是因为他是个人。

仅此而已。

“我要见周可可。”他说。


十三年前的一个雨夜,许和光是生化所的科研助理。那天下暴雨,打不到车,他抄近路回家,在巷子里遇上抢劫。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要他交出身上所有的钱,周可可天降正义,站在二楼阳台大喝一声:“诶!我把你们脸都拍下来了!再不走就报警了啊。”

其实周可可没有手机。也不敢报警。他是附近的地痞流氓,高中辍学给网吧老板看场子,全身上下只有一部能玩俄罗斯方块没有电话卡的小灵通。

周可可说:“喂。我帮了你,能请我吃个饭不?”他皱巴巴的黄毛被雨水黏在脸上,趴在阳台栏杆上像只落水狗:“我真不是打劫。我两天没吃饭了。老板没钱给我发工资。”

许和光想说“我没钱”。对上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他到底良心未泯:“我赶时间回家。”

周可可眼里的光立刻熄灭下去。

“你要不然来我家。”

“好啊好啊好啊,谢谢你啊!你真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周可可在雨里跑来跳去,“诶。我叫周可可,你叫什么?”

许和光脑子里想:他真容易上当。上世纪英国有一位公务员在房间里连杀十几人,受害者都是他在外搭讪回家的萍水相逢。

许和光给周可可泡了碗面,周可可连汤底都喝干。他一口气咕咚咕咚把面汤喝下去时,许和光想:方便面汤的盐分含量超标,会三高。

周可可吃完像只小猫一样舔嘴唇,圆眼睛咕噜咕噜地打量四周,好像在看什么东西值钱——这小贼。

还好许和光一贫如洗穷得叮当响,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可能是身上器官。

周可可看上了许和光桌上剩一半的苏打饼干:“那个你还要不?给我吃呗?”

许和光想起那包饼干是昨天开封没有吃完,或许已经受潮变质。所以他说:“可以。”

周可可热情地握住他的手上下摇晃:“谢谢谢谢,好人啊。我都快饿死了。”

许和光看见他把饼干吃了一半收在外套里。

许和光没有说。

窗外暴雨如注,周可可向许和光告辞。许和光扔给他一包垃圾:“帮忙带下去。”

“好嘞!谢谢你啊!拜拜!”

周可可脸上的笑容特别爽朗,许和光总觉得在哪见过。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漫画。除了漫画和学校,这社会上无论好的坏的穷的富的,都没有他这种笑。笑得那么傻缺。


第二天许和光故意路过那条小巷,又遇见他。黄毛的少年蹲在路边掰饼干喂猫,喵喵,喵喵。他的手从瘦骨嶙峋的橘猫头顶上抚过,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漫画里才有的笑:“又是你啊?许和光。”

回家的路只有短短五百米,五百米里周可可吐槽了自己被网吧老板开除,网吧老板没有给自己工资日结,最后一点饼干刚才喂了咪咪,新的工作还没有着落。

走过五百米,又来到许和光家门前。

“要来我家吃饭吗?”许和光说。

许和光的家很小,一张床,一口巴掌大的电锅。许和光煮一锅白面,配一点生抽。周可可夸他手艺比楼下那家餐馆大师傅要好,楼下那家不是人吃的还敢卖五块一碗,不如泡面。许和光坐在床边翻他的文件,指尖文页沙沙作响,像秋天里的风。

周可可说:“你是那边生化所的吧?你研究什么的啊?我听说你们那边人都贼牛,你肯定读过很多书,你是博士还是硕士啊?你怎么不住宿舍?”

许和光说:“你相信超能力吗?”

“超能力?什么超能力?你是说像奥特曼那样还是超人那样?还是X战警?”

许和光说:“X战警那样吧。”

周可可说:“我不知道。那真有超能力——这不会是你们研究方向吧?真有啊?”

“是我的研究方向。我一个人。”温亮灯光照亮许和光的侧脸:“现在只是有一个大致构架,人身上有一组基因,可以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那你一定可以的!”周可可大声说。

许和光知道他是什么都不懂才这么笃定,人了解的越少就越容易坚定。但他是第一个如此笃定支持自己的人。不是吗?


“……好久不见。”许和光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周可可。十三年过去,岁月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丝印痕。他明亮双眼,漫画般的笑容,甚至金黄短发。

我的第一个信徒。

我的第一个背叛者。

你捅我的刀比旁人更深。如我们玩过的每个单机游戏,你总在赢。

许和光微笑。他其实没那么爱笑。他习惯板着脸,这样最放松。要知道,微笑需要牵动面部的17块肌肉。大笑需要53块。

“为什么?”他质问背叛者。

“你做的不对。”周可可说。周可可甚至没有坐下,因此居高临下:“你做的不是对的。你走得太远了。”

他不记得周可可这么有文化。说得台词这么体面。他困惑地看向周可可,仿佛面对一道世纪难题。

“你的药剂如果推行下去,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要拉到多大?那些普通人——没有钱又没有异能的人,他们要怎么办?”

看周可可不再说。许和光开口:“这是进化的必经之路。”即便因反人类罪被捕,许和光也神闲气定表现得像是前来考察。

“没有我。人类就不会进化吗?没有我。药剂就不会发行吗?我已经把门推开,不说将来,现在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想要研究发展。”他凉薄的眼睛看向周可可,我的老友,我第一位拥护者,我第一位背叛者:“太晚了。”

“你相信正义吗?”他又用当年,问周可可是否相信超能力的语气,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周可可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相信。”


周可可被人从楼上推下去那天,也是个雨夜。许和光被政府保释出门,周可可的尸体砸在他脚边,浅色的瞳仁上映出手电筒的亮光。

他这样躺着。像在遥望星辰。只是太晚,太晚了。这个时代再无星夜。厚重的云雾遮住了银河。许和光蹲下身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给自己注射变异药剂时手没有抖,在法庭上说“我认罪”时没有抖,如今,这双精确,冷然的手,却在颤抖。他的手覆上故人青白脸庞,他不敢去碰周可可的眼,怕一碰,就会闭上。

缉押者的手扣上他的肩臂,他瞪着周可可的眼睛,过了好久,才发现是雨水淌进自己眼。


“打了这个就能有超能力?”周可可趴在桌子上,盯着桌上的一排针剂。

“还不稳定。没有通过人体实验。而且就目前来说,即使通过人体实验,也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人能获得良性突变,一般表现为感官或者肢体力量的大幅度强化。”

“哦。那你最近就因为这个一直跑。他们都不同意人体实验?你不是说已经很安全了?”

“动物实验已经比较安全了。”

“等你申请通过了,我来当你第一个志愿者好了!”周可可一笑,眼睛就变成两道弯月牙。E-57的第一个受试者不是许和光自己。是他。

他最明白进化,是一件多么让人痛苦的事。

你突然可以听到所有人的心声,感受到所有人的苦痛。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甚至——你不会死。你从一个自由魂灵,变成被困在肉眼凡胎的躯壳当中的泥偶。你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保持微笑十年如一日?

许和光听说周可可跑掉了。他在停尸间冷冰冰的监控摄像头下一跃而起,跑了个没影。许和光猜他不会回来,但第二天,他就又出现在自己面前。正如他们第一次见面,周可可全身上下被雨淋透,狼狈地打了声招呼:“嗨。”

“为什么回来?”

周可可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囚笼内外,现在,周可可在里面了:“我舍不得你。”

即使认识十三年,许和光依然不了解周可可。吃过一个盘子里的菜,共用过一个刷牙杯,许和光去上班的时候周可可在家里打电动,一上午就破掉许和光所有记录happy ending。

周可可总在笑。这样的笑让许和光觉得他像漫画主角一样,总是在赢。

许和光当年的出租屋很小,没有阳台,出太阳的时候周可可会第一个冲到顶楼把自己晾晒,好像他是依靠太阳能生活。常年阴雨连绵的南方小城,屋角生长霉菌。许和光把一捧霉菌养在了培养皿里,过了不久,培养皿里的霉菌死掉了,墙角的还欣欣向荣。

冬夜一起窝在床上用平板看恐怖片,周可可故意眯着眼,一看到恐怖或者即将恐怖的立刻闭上,死不睁开。许和光跟他讲英国杀人狂的故事——朋友来拜访时,他在锅里煮人头。小狗跑出去了,他对朋友说,你帮我拿着门。于是出去追小狗。回来时朋友还在门口拿着门把手,他说,你怎么不进去?朋友说,你没让我进去。

那位朋友是唯一生还者。

杀人狂开始杀人的理由,是男友和自己激化的矛盾。他的第一个受害者是他的男友,男友死后,他和尸体共度了好几天,直到尸体发出不属于活人的刺鼻气味。

许和光问:“你当年就不怕我是杀人犯?”

周可可缩在被子里笑得嘎吱嘎吱:“你是好人啊。”

你不敢杀人。

好人的意思,就是你平庸,无趣,懒怠,泯然众人。你不敢杀人也不敢救人,不敢叛逆也不敢出挑,你是人群中无所谓谁的一个,好人。


秘密研究所的人都对周可可感兴趣。他天生如此,众人瞩目。他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一捧金毛被剃了个精光,光溜溜的脑袋上贴满传感器贴片。他垂头,像是睡着了。

许和光站在窗外。他不负责周可可。闲暇时候,他在这里发呆。周可可有时候是醒的,更多时候在睡,看见他会和他打招呼,笑起来眼睛是两弯宽月牙。

“嗨。”

许和光从此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文件,一个人夜不能寐。他无心工作,把研究方向从一个神经失常的领域转到另一个——他研究时间。他的工作好落俗。他不够天才,不够伟大,不足以称得上雄心壮志,甚至不会生活。

活着的人很多。生活的人很少。

许和光吃饭的时候会端着盒饭到周可可的囚室外,周可可敲敲玻璃窗:“喂。我快饿死了啊。”

可惜许和光听不见。

周一负责周可可的年轻女研究员很好心,会放许和光进来,但不许许和光带东西。她是物理所出来的博士后,有一个来自冬天的名字。她的眼睛总是微微下垂,眼角各有一滴泪痣,像是在哭。

她说,我以为你们是恋人。

“我和他?”许和光双手插在实验服里,笑而不答。

我们不是恋人。却比恋人更亲。

你有没有和一个人在春天一起打喷嚏,夏天吃一盒雪糕,秋天穿一件毛衣,冬天在一个温度。他不是我的恋人,他是我的骨,我的血,我的心跳,我的生活。

许和光会和周可可坐一会,听周可可吐槽里面多变态多无聊,没有任何消遣还不给吃饭。

周可可说:“诶。许和光。你会带我走吗?”

许和光没有回答。

周可可笑着伸展手臂:“开玩笑的。”

许和光一辈子都是庸人。除了在实验室幻想宏图伟业,他一无是处。

还是一个雨夜,他黑进实验室控制中枢十分钟,打开所有囚室的大门。所有人都乱作一团,他的清晰声线在广播响起。

“快跑。”

只对你一个人说。快跑。

控制站反锁的门被撞得山响时许和光在发呆,他在想门外是军队还是研究所保安。不过这两者也没什么区别,他们都带枪。

但就像每一部漫画里主角总要天神下凡,周可可哐啷一声踢下通风管道口:“喂。快来!”

可惜漫画主角只有一个。活着的也只有一个。子弹穿过胸口的时候,许和光没想太多。

不疼。不痒。只是死而已。没什么好怕。周可可把他搂在怀里的时候,他还在想周可可这样会中很多子弹。死不了才痛。

他又露出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口气:“你相信我吗?”

周可可说:“那肯定信啊我怎么会不相信你。”

这就是周可可的全部故事了。


我举起手说:“买单。”

周可可问:“诶诶,我能打包不?”

用故事换午餐的活动是第一天,一天只有他一个人来,让我心情郁闷。周可可风卷残云般把桌子上的甜点都塞进打包盒,穿和周可可同款T恤的年轻人走过来帮周可可拿包。

我就说他那白T很眼熟,看起来像我们单位统一发放。

我起立唯唯诺诺地叫了一声:“老师好。”

许和光说:“你好。”他应该不认识我。

物理所最年轻的硕导,我对他印象深刻。他讲课离奇还毒舌,思路快得像坐高铁。被学生当面拆穿后他表示:“你可以去选择其他更适合你的课程。”

他的课最后只有三个人及格,万幸我当时只是去蹭课。我听说他的方向是时间,时间循环还是时间旅行什么乱七八糟,反正玄之又玄,只有他一个人在做。

我想起我和周可可第一次见面,周可可对我又跳又挥手:“嗨!小白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叫出我的名字,他指了指工牌位置。

那天我没戴工牌。他忘记了。

(三寸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