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千金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尫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剔银灯·与欧阳公席上分题》
她用手帕裹着一块镜子的残片,对镜自怜,已经有白发了呀。年轻时候再如何翻云覆雨鲜衣怒马,如今却觉错过许多。阿爸总是说,人不要后悔,后悔是最没有用的人,但如今,自己也要后悔了。若是未曾做那许多事,也许就不会辜负许多人。
马车外一阵马蹄声响,又听弓弩刀兵。她掀开帘子来看,见一人骑马在侧,拉住马车的缰绳。马车停了,那人下马,走到窗边上唤她:“阿姊。”她轻声探问:“你来做什么?”
陆抗说:“来接阿姊。”
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如此糊涂。
陆抗说:“这里离荆州不远,我们可以从荆州去魏国。”孙鲁班把帘子放下,不愿见他:“你回去吧。”
回去吧,你的孩子和家人还在等你,而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陆抗坐上马车,马车又缓缓行驶起来。
是往归路走了。
她用镜子的残片割破手腕:“阿抗,把我的尸体带给孙綝。” 许是怕陆抗驳斥,她立刻请求道:“阿抗,陪我说说话吧。”
陆抗轻轻答她一声,低下头去。她凝望眼前马车布帘,同那帘外的阿弟一起:“阿抗,你别哭呀。有什么好哭?”
原来最后,总算辜负了所有人。
孙登死后,她被立为长公主。那天晚上阿爸与她喝酒,她见阿爸的鬓上染了白发,只是被小心编藏,看不真切。阿爸说:“若你是男子便好。”她端着酒杯,嗤笑一声:“是不是男子又何妨?阿爸难道是后悔了吗?”
阿爸笑而不答。
她很小的时候,在别家女孩子弄之砖瓦,教其卑弱的年纪,她白里透红的小脚丫子在连篇的奏章案牍上踩过,又用玉玺虎符当玩具。家里的女仆阿清管叫她小千金,她问:“什么是千金?”阿清说:“以前伍子胥流亡,投奔吴国,有个浣纱女儿给他饭吃,为了救他投水而死。伍子胥后来以千金报答她的恩德。”她嗤嗤嗤地笑,早熟得像个小妖怪:“我才不要当千金,人都死了,伍子胥这个男人真虚伪呀!”阿清不服气地说:“吴地人家就是叫未出阁的姑娘叫千金呀!”阿爸听了,把她抱到怀里:“是回顾百万,一笑千金。”
人家都喜欢问小孩子最喜欢谁,孙鲁班分得清清楚楚。第一喜欢姆妈。
越长大却越分不清。年轻时候一个梦也不做,因着年少轻狂问心无愧,年长了又总做梦。
她梦见盛夏清晨,姆妈带她读书。天真热呀,她身上都是汗,听见外面侍女陪大妹妹玩的声音。她说:“我不想读书了。大妹妹也不读书。”姆妈握着她的手写字,那么用力,她怎么都脱不开。
她说:“姆妈,你弄疼我了。”忽听见姆妈哭了。她想回头给姆妈擦眼泪,姆妈一直捏着她的手不放。
“你现在吃苦,将来,就别吃苦了。”
她从前以为姆妈教她读书是为了她有朝一日能万人之上,阿爸疼爱她是希望她能继承基业,一如父母。后来才知错得离谱。
姆妈在武昌时候,写许多信来。她一点不知道怎么回,只觉得尴尬。别人给女儿写信,总要问问女儿,问问女婿,问问外孙便好,他写信却像是诅咒女儿一般,说着这样不好那样不好。
他说阿寄结党,将来必然招致灾祸。又说杨竺轻狂浅薄,诸葛恪刚愎自用,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他有时候言辞严厉,命令一样叫她不许和孙霸往来,有时候又言辞可怜,说自己一个人在武昌,很是寂寞。
全琮站在门口,抵住了光:“将军劝我杀掉阿寄。”她说:“他怎么会这么说?他很喜欢阿寄这孩子。”全琮把手上的信递给她,她只看一眼,便是嗤笑:“姆妈老了,你不用管他。”
不管。不问。时间就像水一样流过去,直到最后,子欲养而亲不待。她中间去武昌看过一次姆妈,姆妈很高兴,显得精神极好,背挺得很直,忙前忙后地招待她。
“姆妈,你坐下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现在不能吃甜的,脾胃不好,医人说的。放心吧,没什么事。嗯,过几天就回去,阿吴还在家呢。来武昌太远了,阿吴身子弱,我就没带他了。阿爸?阿爸我是劝不来了,你们俩这么大年纪了,吵什么架呢。他还好,身子硬朗着呢。你放心吧,我没和孙霸往来。知道了,也没和诸葛恪往来。哎呀,阿寄在家里呢,没让他出去鬼混。”
陆议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呐呐地应。他头发已白了一大半,低着头,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
那是最后一次见面,后来再回忆他,怎么都想不起他年轻时的举止从容,封侯拜将时的英姿勃发,只记得那一天,他如此的老迈窘迫,欲言又止。
没想到死生一别,是这样的光景。待他走了,她又总想:我没错。是阿爸错了。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见与我说。”她记得姆妈走了,阿抗来京那会子,她坐在窗边缠珠花。她手不巧,总是缠歪。阿抗坐在她脚边的木踏板上:“前几日回来的。我生了咳疾,医人让我来都城治病。”她说:“回来有什么用?我看你是看戏来了。小鬼机灵,我还不知道你。我听说阿爸召你进宫了,他和你说什么了?”阿抗说:“没什么事。说对不起那位,叫我把信都烧了。”她冷了脸色,半晌才说:“他倒是会毁尸灭迹。”
她缠好一支珠花,顺手簪在阿抗头上:“叫我一声阿姊吧。”陆抗并不看她:“你是长公主。”她笑着,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柔柔叫了一声:“阿抗。”
阿抗问:“为什么。是对不起他吗。”
她的双手猛地扼住他的脖子:“我没有!”
“潘淑?她胆子真大。想当吕后,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她摊开手,看她新染的指甲,那是阿爸病重时候的事儿了,“阿爸知道吗?”孙弘说:“至尊病笃,还未禀报。”她说:“告诉他吧,没事,老头子顶得住呢。织室里出来的贱奴,也想充世家千金。”
待孙弘出了门去,她红艳艳的指甲也干了。她擦擦手,哂笑一声:“阿峻,你去和我阿爸说,让他把诸葛恪叫回来。”孙峻给她的手涂上香膏,细细地揉。他低头的模样在她看来,可真像条狗:“孙弘和诸葛恪素来不和,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她斥责道:“你知道什么。”孙峻谄笑着讨好她:“还望长公主赐教。”
“孙弘不过是个小人,他得了一寸,便想得一尺。他讨厌诸葛恪,如今诸葛恪人心所向,你保诸葛恪回来,便是沾了他的光,借了他的脸,人家也卖你三分情面。”她一笑,多么黠慧,“我姆妈和阿爸都说,诸葛恪刚愎自用,必不长久。等他失势,你说说看,是谁会得势?”
“还有孙弘呢。”
“孙弘不过是个傻子。”她把手轻轻覆在孙峻脸上,一掌花香:“你呢,也别自作聪明。我阿爸老了,脑子却不坏。你想一步登天……”
孙峻握住她的手,下巴放在她的手心,让她托着。她笑了,像玩弄小狗一样骚着孙峻的下巴:“算你有自知之明。”
诸葛恪后来,她见过诸葛恪一面,两个人貌合神离,都笑着。她亲自迎出门来:“许久未见恪哥哥了,如今回来,自然要陪妹妹好好说说话。”诸葛恪装模作样地讲一句:“不敢。”礼都不行。
她暗笑他城府浅薄,请他进了屋子,一昧奉承。
酒过三巡,诸葛恪说:“长公主就不必与臣打哑谜了,到底有何要说。”她掩唇而笑,故作娇柔:“如今孤一个人,丈夫走了,孤家寡人的,总要为自己找些倚靠。恪哥哥是众望所归,孤听大臣们说,您能担当大任,这才请恪哥哥前来。”诸葛恪假正经道:“长公主是至尊的骨血至亲,何出此言呢?”
她说:“恪哥哥,妹妹虽是妇人,宫中府中,也略有些人脉。还望哥哥不要嫌弃。”
诸葛恪说:“耳目之事,实伤人心,还望您不要再提。”
送走诸葛恪,她便气恼:“什么东西,和我摆谱!”阿抗从内室出来,唤她一声:“阿姊。”阿抗那时好像要和她说什么事,又没有说出口。她说:“诸葛恪那个死胖子,他还取字元逊,真是不知羞耻。阿爸是看子瑜先生和登儿的面子,干他什么事!凭他这点伎俩也能当大将军,依孤看,还不如阿抗子承父业呢!”
阿抗问起:“我听说潘后薨。”她骂道:“她该死!中宫之位多少年了没人敢动,凭她一张脸也想上位!”她轻摇玉扇,凉风习习:“你母亲还没死吗?”阿抗说:“她在华亭。”她悠悠叹出口气,问了旁事:“阿抗,你什么时候走?”阿抗乖顺地看着她,眼神好熟悉。只是那时,她想不起在哪见过。阿抗说:“病去抽丝,不急一时。”她这才笑:“好。那你陪着阿姊。”
“公主,为何让诸葛恪回来?”孙弘急匆匆地进门,看见阿抗在给她染指甲,脸上不由得露出些轻蔑。这便是男人。面子上奴颜媚骨的下贱,骨子里就更下贱些,眼高手低得恨不得自己天生下来是玉帝老子。她总跟这些下贱人混在一起,自己也觉得不痛快极了。
她垂着眼睫,只看指甲,不看孙弘:“急什么。不过是小孩子耍耍手腕。”孙弘说:“那诸葛恪一回来,哪里还有我们说话的份?”她支使阿抗:“阿抗,去把大印取来。”
阿抗从一旁的柜子上,取下一只漆盒,打开一看,正是孙权的玉玺。孙弘大惊:“这……这是……”他那又惊又喜又贪的眼珠子脸皮肉都挤在一起,活像头猪。
她红艳艳的指尖从玉玺上划过,留下一道浅红的细线。她有些怀念:“是赐给姆妈的那一方。”
孙弘瞪着那方玉玺:“我听说刻给上大将军的那方是私印。”她笑:“不对。是一模一样的。”这便拿出一张空诏,提笔写下寥寥数语,盖上大印,扔给孙弘:“拿去。赐死诸葛恪。”
等孙弘走了,阿抗背后议论:“孙弘此人,不如诸葛恪。”她点一点他的鼻头,指甲未干,又在他鼻头上沾一点红:“小傻子,我是卖诸葛恪一个人情,让他以为我和他是一边的。”
阿抗没有笑,反而显得忧愁。
她问:“怎么了,阿抗。”阿抗说:“阿姊,我想你斗过一个人还有下一个,永远不会完的。”她摸着阿抗的头:“那能怎么办呢?还是等阿亮长大吧。”
陆抗问:“你会杀太子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小孩子。她的手顿一下:“我不知道。”
阿爸病逝后,孙弘意图封锁消息,赐死诸葛恪。她又指使孙峻向诸葛恪告密。诸葛恪把孙弘给杀了。
孙弘是个傻的,所以该死,死了换得人心。诸葛恪还有一点用,所以没死,留他为我所用。一筹一划,一收一放,她都学得父母骨血。她那时候觉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又想自己最像父母,理应继承全部家业。
诸葛恪被拜太傅后,广施仁政,罢免耳目,又得东兴大捷,一时风头无两。她一点不急,靠着窗户打络子。孙峻枕在她的膝上,焦躁不安得像只爬虫,在她膝盖上爬来爬去:“诸葛恪要领军北伐,等他得胜归来,恐怕朝堂上就容不下我了!”
她说:“你急什么。他赢不了。”孙峻不服气道:“在东兴以少打多,他也赢了。”她教训道:“魏国城坚粮足,阿爸和姆妈在时尚且不敢轻易挥师,何况是他。他耐不住寂寞,黄毛小子也想成万世之功,真是天赐的良机。明日早朝,若是大臣们都极力劝阻,你也随波逐流便是。”
过了几日,阿抗来瞧她,提及此事:“阿姊,我听说诸葛恪要领军二十万攻打魏国。”她说:“是。”阿抗问她:“阿姊何不阻止?”
她手上的线脱了一节,便低下头去,细细来看。她年纪大了,有些看不清:“阿姊不是皇帝。”阿抗又问:“此战一开,吴国必然大弱,阿姊难道不清楚吗?”
她答不上。
“阿姊,用半个吴国去毁一个人,值得吗?”
她对着阿抗笑,这笑半分诡秘:“敌弱我强,总是相对。”阿抗责问她:“这是在内耗!”她觉得阿抗好像姆妈,比她还像。纵有心虚,她还是说:“不是在边疆才是沙场。姆妈看不明白,你也看不明白吗?”
阿抗低下头,不可置否。
我一介妇人,便是力有千钧,使起来,也不过鸿毛。这朝堂终究是男人的朝堂,使得傀儡戏,人心隔肚皮。美人心计不过是这朝堂上的一点丹砂,没了这点丹砂点缀,那也还是一出好戏。有了这点丹砂,戏也照常演下去,该死的死,该活的活,王侯将相,粉墨登场。
阿抗,我只好先全自身了。人啊,总要对自己好一点,才不至于没了指望。
“阿抗。过来。”她抱着阿抗的头,阿抗半跪在她的脚边。她说:“阿抗,你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谁也别管。”
诸葛恪攻魏,果然无功而返,士卒死伤颇多。朝廷屡下急诏,令诸葛恪班师。诸葛恪不从。待到回来,诸葛恪把朝堂上下清理了个遍。
孙峻向她抱怨:“我好不容易培植几人,都被他换掉,现在如何是好?”她理着他的头发:“不急。还不是时机。”孙峻长得很像阿爸,甚至比阿爸年轻时候,还要俊俏三分。但他实在是个蠢人——她年轻的时候,也觉得阿爸是个蠢人。
孙峻说:“我实在难忍,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时机?”她说:“他下一次出征的时候。诸葛恪总想学着我姆妈的路子,出将入相,成万世功业。只是可怜他蠢,学也学不像,反倒招人厌恶。”
没隔多久,诸葛恪果然意欲再次伐魏。她进宫面见孙亮:“陛下。”孙亮见是她便笑:“长姊!”她说:“孤此番前来,有事禀奏。”孙亮说:“长姊何须多礼,直说便是。”她与他附耳:“明日设宴,立除诸葛。”
孙亮屏退左右,她道:“诸葛恪穷兵赎武,迟早将基业毁于一旦。只是现下诸葛恪权倾朝野,唯此一法。”孙亮问:“长姊如何行事?”她答:“你且诏诸葛恪前来赴宴,陪他喝过几杯,你便自回内殿,余下由我。若此事不成,阿姊会揽下一切。”
那天回府的马车上,她又忍不住想起小时候,阿爸对她说:“生女如鼠,犹恐其虎。你倒真是个虎丫头。虎父无犬女嘛。”
待到回府,她对孙峻说:“明日陛下宴请诸葛恪,你带刀上殿,放在桌下,陛下若是离席,你立刻杀掉诸葛恪。”孙峻胆怯道:“诸葛恪亦会带剑上殿,到时候殿上其他人也会帮他,我们不如在酒菜中下毒。”她冷笑道:“下毒?诸葛恪多疑,反倒让我们落了口舌。诸葛恪这个胖子,万万打不过你,你只需杀他便是,不管旁人。”
她说一半,突然止住话头,冷了面色。孙峻知道她是想起了不快的往事,不敢多言。
她想起阿爸从前教她打架,打群架的时候你一定要揪住一个人狠命地打,最好这个人还是头子,这样别人都会怕你,就不敢打你了。
她的计策果真妙极。诸葛恪伏诛后,孙峻任丞相大将军,杀诸葛恪之子,夷诸葛恪外甥张震朱恩二人三族。
冬天点起了火,她小时候喜欢玩雪,年纪越长却越怕冷了。她总想起小时候,她和阿爸在雪地里打雪仗玩,姆妈坐在屋檐下烤火。冬天太冷了,火星被风吹得看不见,姆妈的脸被冻得通红。姆妈一回房间就慢慢回复常色,她却一直没好,耳朵上和手上生了冻疮。姆妈一边给她擦药一边和阿爸吵架,吴县话说得又急又快,阿爸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好嗯嗯啊啊地瞎混。
阿抗从外面走进来,抖落一身的风雪。她问起:“你这几日到哪里去了?一直不见你。”阿抗说:“遣人送张氏回家了。”她伸出手,叫阿抗到身边来:“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倒好,难到了头上跑得比谁都快。”阿抗的夫人张氏,正是诸葛恪的外甥女。
阿抗说:“她待我无恩。该还的已然还了。”她忽然想起从前诸多往事:“你可真是个硬心肠。情啊爱啊的,怎么还得完。”她年纪越大,却越优柔了。她想起周循,想起全琮。以往,她是从不想起他们的。
陆抗就着炉子烤火,岔开话题:“外面真冷……孙和死了。”
她答应一声,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她说:“孤与孙和,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阿抗,你不希望阿姊死吧。”阿抗低下声音:“他已经被废黜了。”她随便,找了个烂借口:“仰慕他的人,多着呢。”
她年少时与王夫人不睦,自然也与孙和不睦。王夫人是后进宫来的,不知这宫中许多潜暗规则。旁人都说她与王夫人不对付,是因为王夫人分了步练师的宠爱,实则不然。
王夫人在她面前常自居长辈,规矩颇多,生下儿子后便觉她更盛气凌人,端着架子。
她二人积怨颇深,一来二去,总算撕破了脸。那时候孙鲁班还未出嫁,十几岁的年纪。王夫人说她没有规矩,应该请女先生来教她。别人家姑娘都晓得要尊称长辈,就她一个对长辈直呼其名,就连生母,她有时候也直接叫步练师,平日就叫步姨娘。
她觉得羞恼极了,她平素最恨有人到自己头上论尊卑,摆架子:“我是嫡出之女,你是妾室。主仆尊卑,你也不知道吗?我看还是掌你的嘴!”
宫廷里,打人不打脸。脸是给主子看的,打坏了,谁也担不起。她这一众女使丫鬟,谁听了都不敢上前。王夫人也是大惊,一时间吵吵闹闹不成体统。她见这一众女人,乱七八糟纠葛,也是烦极,自己上去扇了王夫人一耳光,转身就走。她自幼习武,这巴掌打得极重,落了印子,那几天王夫人一直不敢见人。
王夫人出生大族,自然觉得受辱非常,此后再不与她多言。她亦时时提防王夫人与孙和,怕他们母子报复。
斩草除根,她一直都知道。
五凤元年,孙英欲诛孙峻,五凤二年,孙仪欲刺孙峻,事败身死,株连数十。
她挑唆道:“杀了孙鲁育。”孙峻揽着她的肩:“她不是你妹妹吗?你还要杀她。再说她一个妇人,碍不着我们什么事。”她说:“我可没什么妹妹,我是独女。”孙峻敷衍道:“你别生气,我杀了她便是。不过是个女人,什么打紧。”她终于有些厌倦,推开他:“该起来了。”于是自己跨下床洗漱。
孙峻说:“你不会是和陆抗勾|搭上了吧。”她对着镜子,头也没回:“别把他扯进来,他是我阿弟。”孙峻说:“你这个女人,就喜欢别人叫你阿姊。”她把桌子重重拍响:“别忘了是谁给你的地位。”孙峻说:“那你也别忘了你就是个女人而已。”说罢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那年她正好五十岁。她一个人过了这个生辰,冷清清的。以前姆妈不过生辰,他记不得自己的生辰。阿爸也不过生辰,阿爸的生辰有群臣朝贺,不与他们一并过。余下来的,只有她的生辰。以前她过生辰最热闹,众星捧月一般。
有一次阿清从街上买来了一套演戏的木偶给她玩,她想一个人演一场戏,却总也演不好。步练师说,你一个人只能操作一个木偶。她问:“为什么有人能一起操作好多木偶?”步练师想了很久:“大抵是因为他们在前台,一线连着一线。”
阴谋阳谋,若合一契。她少了一半,总是只耍阴谋。
若她是个男孩,便好了。
再过一年,孙峻在前线急病去世,朝堂托付给堂弟孙綝,诛滕胤、吕据三族。当年托孤老臣,诸葛恪,滕胤,吕据,孙峻,如今一个不剩。她门前虽然还门庭若市,但也知道这繁华维持不了几天。
她突然想起,孙峻曾经转告她阿爸的话:“子弟不睦,臣下分部,将有袁氏之败,为天下笑。一人立者,安得不乱?”阿爸怎么会把这话告诉孙峻呢?原来这话是对她说的。那个时候阿爸已经知道她和孙峻的关系了吗?他的确还没糊涂呢。
阿爸去世前对她说,大虎,朕想,吴国的灭亡,大抵是因为宗室斗争了。
她一直以为是在说孙和孙霸二人,原来是在说她。
阿抗出征之时,她亲自骑马去送。孩子长大了,不适合官场纷扰,还是去戍边好。阿抗与她拜别,她说:“阿抗,如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阿抗问:“阿姊何出此言?”她并不答他,而是岔开话题:“勿坠汝父之名。”阿抗再拜:“陆抗谨记。”
第二年,孙亮在朝堂之上谴责孙綝前线之过,孙綝便派人扼守皇宫。臣长主幼,权臣如此。阿爸这辈子都看得通透,却还是走了一样的路。
孙亮欲削孙綝势力,问计于她。她答:“朱熊与朱损兄弟具是孙綝手下的得力助手,杀了他们。就说是因为小虎之死。”
孙亮听了她的话。真是她的好弟弟。朱熊、朱损二人,正是孙鲁育的儿子。
她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感觉前所未有的乏累。这实在不算一步好棋,但她已无路可走。她其实没有她想的那么勇敢,一直都是——她怕报复。她杀了一个人,就不得不因此杀更多的人。她的心是悬着的,没有一刻安宁。
太平三年,她又筹谋杀孙綝,事泄,孙綝举兵包围皇宫,废黜孙亮。她流放豫章,全尚流放零陵。
车子不知走了多久,留下一行血迹。陆抗把孙鲁班的尸体从车上抱下来,拜托军士送给孙綝。就说长公主自杀了。
陆抗不救想死的人。他蹲下来哭了一场,又骑上马,回驻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