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的一天

7 a.m.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餐,父亲急匆匆系好领带,母亲和孩子们默不作声围着餐桌。

不想吃苹果泥,都氧化变成棕色了。小心翼翼挑着送到嘴里,好难吃。母亲总是为了节约时间做这种东西。

父亲的钥匙串忘在沙发上,没有人提醒他。

大哥吃完了,哐啷一声把勺子扔在碗里。他鼻梁上还贴着创可贴,匆匆套上球衣,趿上运动鞋:“我走了。”

母亲在房间里哄刚出生的弟弟,没有回答他。

碗里的食物已经凉透。终于吃完,把大家的碗筷都堆到水池里,穿好校服,背上书包:“我上学去了。”于是安静地退出房子,关上了门。

8 a.m.

“孙权。出来一下。”班主任摸着稀疏的头发,又推推眼镜,终于想好台词,“你家里出了点事,你妈妈叫你赶快回去。”

隔着玻璃,看见家里站满了人,于是站在门口。大哥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绕过重重人群进去了,看见父亲躺在床上,母亲捂住半张脸。她哭了——也许吧。

不知道做什么,又退出来。大哥问:“你到哪去?”

“我去写作业。”

9 a.m.

“今后有什么打算?”突然被提了这个问题,于是回答:“考国大。”大家都欣慰地点点头,对母亲说:“你家老二就是乖啊,马上高考了吧。不像我家那个,哎呦喂,一天到晚玩玩玩,我的天哪,十五岁就谈恋爱啊。”

回到房间从花盆里拿出一次性塑料袋里的手机,给陆议发信息:“晚上出来吗?”过一会儿,陆议回了:我家没人。发了张照片,点开来看,拍的不太好,像素很差。刚洗了澡。

不自觉笑了,鬼使神差把照片存下来,放到唇边偷吻一下。

10 a.m.

“兄弟们,隔壁师大的联谊会,艺术团的,想去的举手!”

一阵欢呼,同寝老大凑过来:“老孙不去啊?凑个数嘛,我跟你说,他们那个女团长贼正,点名要你。你不去咱这全泡汤了。”

“去。行了吧?”

“别拉着个脸,开心点行不行啊?老孙,要我说你这人也怪,又没对象,想找你的一大堆,你这福气,咱兄弟可肖想不来啊。不好好珍惜。还记挂你那初恋呢?要我说,他配不上你,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是不是?”

无奈地笑一下:“确实。”

11 a.m.

不知不觉,工作的往来信息塞满聊天记录,突然对面发来一句:“中午下了班一起吃烤肉吧,有一家店很不错。有一些细节要和你当面聊。”

是单位新来的女传译员,人长得非常漂亮,平时是很知性的形象。一直和她对接工作,感觉很舒服。她问题少,简单干练,很是努力。

于是回:好。

两个人坐在店里吃烤肉,绅士地主动接过了夹子和剪刀。店里人们的呼吸氤氲到窗子上,她轻声说:“下雪了。”

恍然心动。

12 a.m.

结婚喜宴上,新娘子去更衣间换衣服,新郎站在桌边,遥遥向那人举杯。

陆议剪短头发,眼睛还像当年一样沉默,五官越发柔和。

想问他当年去做什么,后来又走了什么样的路,在陆议拿起酒杯的那一刻,突然觉得没有必要。都是成年人,前尘往事就都放下。

本以为他要和自己喝一杯,祝自己幸福。那只锋锐的玻璃杯却毫不留情砸碎在自己脸上,两个人就这样不体面地打起来,陆议先撂倒了他,一脚踢在他的腹部。

熟悉的招式。和父亲一模一样。所以我才不喜欢你们这些当兵的人。

1 p.m.

妻子是个职业女性,不想很早生孩子。她每天忙着飞来飞去,参加各种会议,认识各位政治要员,升职加薪。

母亲一直很想要孙子,但没有说出口。

妻看他按掉电话,把手机反扣在桌上:“是谁呀?”于是答:“骚扰电话。”

过了一会儿,对妻说:“不如我们要个孩子吧。”妻不太高兴:“我们俩都要工作,再说了,孩子上学还要学区房,还要人管着,哪有空?”

于是搬出了晚育胚胎质量下降的理论,两个人都老大不小,要个孩子家里也热闹些。妻拎起手提包,说有工作,先走了。

2 p.m.

妻子怀孕后他尝试着学会了做饭,看许多和婴儿有关的书,感觉自己比妻更像个母亲。妻每天依旧上班,工作从线下搬到线上,她是很努力的人。

妻子问他:“你最近好像很心不在焉,是不是太累了?”于是疲倦地对妻笑笑,吻一下她的手背:“别担心。”

整理好公文包,手机又亮起来。看了一眼,毫不留情地掐灭。过一会儿,又亮起来,满心怒火地拿起,发现是领导。

“对不起……我知道了。”站在门廊边听着领导语重心长的劝导,小孙啊,做人要灵活一点嘛,有些人你得罪了,那就不是没前途这么简单的事儿了嘛。

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要下雨了。

3 p.m.

接到电话,母亲病危。拖着昨夜通宵的疲惫身子赶到医院,又接到妻的电话,临时有工作,下班记得接女儿。明天她接女儿。

突然很厌恶轮班制,把女儿当成一个工作。妻子从来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为女儿做过唯一的事情就是下班顺便接女儿回家——虽然她鸽掉的天数加起来可以绕地球三圈,有时候甚至忘记拜托其他人帮忙,任由女儿在学校呆到天黑班主任迫不得已打了父亲的电话一顿教育。

焦急地翻遍手机,发现没几个人电话可打,只能拜托秘书先生帮忙,他是个大好人。秘书先生在那头爽朗地开玩笑,说他像是单亲爸爸。

急诊室的灯亮起来,他和大哥坐在门口。三弟想抽烟,去了外面走廊。小妹也跟过去。大哥难得问他一句,近况如何。答,还行。

4 p.m.

接女儿下补习班,陪女儿做功课。妻难得休假,病假,决定在床上躺一整天什么都不干。女儿问:为什么不给妈妈吃药?答,她是大人了,自己会吃。

回到卧室,发现妻拿着他的手机。看他进来,随便放在床头柜上。

两个人都假装平静,像是高手过招谋定而后动。女儿大声说:“我写好啦!要报听写!签字的。”于是又走出去,带走了手机。

手机亮一下,走到外面接起来:“好啊。那老地方见。”

5 p.m.

在忙竞选的事,妻挽着他的手,笑得很优雅。结束宣传,卸了妆,妻问:“明天你去开家长会吗?快高考了。”答:“没空。让阿姨去吧。”

坐电梯到顶楼,进了门,两个人热烈地拥吻,迫不及待扯掉衣服上床。突然觉得,真是上了年纪,很是乏累。

听着陆议故作矫柔的叫声,觉得荒唐。

6 p.m.

把文件放在陆议面前,陆议随便翻了两眼:“怎么?要起诉我?”又恍然大悟般:“对了,要吃饭了。阿清,帮我拿份饭,加白切鸡,一份就好。”

果然还是拿他没有办法。

陆议随便扯掉了领带:“帮我把空调打开,热死了。曹某人的首相任期快到了,别这个时候和我翻脸。过来,嗳,真乖。”

7 p.m.

天快黑了,妻靠在门边,他坐在黑暗里,等着消息。有人绑架了女儿,索要一大笔赎金。妻万般阻止,他还是报了警。

妻说:“过了这阵子,我们就离婚吧。”

他说:“好啊。”

警察一下就抓获了那不太聪明的绑匪,只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没找到女儿。他说,把那两个年轻人放了吧,哪有什么绑匪,不过是小孩子自导自演,想敲诈一笔。

终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女儿已经成年,没什么抚养权问题。两个人交割完财产,一拍两散。

今天也下了雪。

8 p.m.

年高德望干了三十年的将军面临多项诉讼,陆议笑着摊摊手。他依然从容不迫,甚至很有些政客的狡诈。

问及他是否操纵选票、威胁下属以及不当的私人关系,他幽默而又和蔼地否认。

这诉讼里很有些项目,需要孙权出庭作证。孙权翻开那沓资料,体面而仔细地看过:“我很惊讶,我和陆将军共事多年,这些罪名完全是莫须有的诋毁。”

陆议坐在车上,夹着烟,缓缓吐出云雾缭绕:“动作挺快。”对他的忠诚和办事效率都感到满意。孙权漠然道:“谁让我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呢。”

9 p.m.

女儿晚上打来电话,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让他不要来——原来并不是来邀请自己。嘀咕着随便问了一下男方情况,在知道比女儿大十来岁的时候小吃一惊,但没有反对。说她觉得好就好——其实除了说这话也没有其他选项。又叮嘱些安全问题,小心被骗。

问起她妈妈怎么样,女儿说:“不知道。死了吧。”

挂断电话。突然觉得自己比她妈强,起码女儿特意关照让他不要来。

10 p.m.

今早参加葬礼的西装还挂在房间一角,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又想起医生叮嘱。

陆议上了年纪之后记忆力不太好,墙上专门挂一本日历,提醒今天的日程。他为今天买了昆曲的票,记得明天要去一场讲座。他在三天前自杀,将自己悬挂在房间中央。

陆议的口袋里没有遗书也没有重症确诊单,没有谁能杀死他这样一个人,除了他自己。

他凝视手中酒杯,微光在其中扭曲陆离。记得以前有一次看纪录片,说人类的味觉很迟钝,品酒师根本无法辨别出那么多内容,他们只是靠经验判断外加鬼扯。

品酒师不了解酒,他也无从了解陆议。他能看见酒的样貌,闻到酒的香气,却无法品鉴酒的内容——在这一点上,他和每个过客并无二样。

死亡为谜题宣告终结而非答案,所有人都在苦苦追寻原由与债主,不惜相互诋毁,平添悲伤。

终于,他想到葬礼上一个陌生女人的悼词,忽而宽释。

这个人在这里长眠,并无什么值得深究的理由。他生前喜欢安静,死后亦然。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不能对他人的死亡负责,我们也无需承担这罪责。你只是做出选择,正如你之前所作的每一个。我们对你的爱一如往昔,并在此将你祝福,愿你在那个世界幸福。

11 p.m.

已经快午夜了。

他躺在一个人的床上,睡入了黑暗。